



转过年关,到了春天,噶尔丹终于不想再同大清继续绕圈子了。五月,他借口追击仇人喀尔喀蒙古,率军二万,举兵南下,深入蒙古乌珠穆沁地区,大肆杀戮抢掠牧民人畜物资。促使噶尔丹这次行动的直接原因是俄使戈洛文写给他的一封信。信很短,但极富煽动性——
博硕克图汗,根据我至尊的大君主沙皇陛下谕旨,现令汝集结所部全体官兵,武装进攻喀尔喀蒙古。俟自战事一起,我沙皇陛下方面也将发动同样的武装进攻,并给予军队、枪炮之援助。彼时众蒙古领主将被我方官兵击溃,汝亦将如愿矣。
这封信正中噶尔丹的心怀,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想投靠沙俄、倚仗俄国支持已非一天两天了。如果真能同俄国订立军事同盟求得援助,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俄国人还真够朋友,想必出手也十分大方。尽管直到现在噶尔丹还没看见俄国的一兵一卒,一枪一炮!
另一个鼓动着噶尔丹不断膨胀的野心的是他那强悍祖先的一段辉煌的历史。噶尔丹的祖先,北方蒙古的瓦剌部落,在明正统年间进攻大同。明英宗皇帝亲征,结果大败,还被瓦剌部追到土木堡生擒活捉,成了俘虏。在这更早的元代,他的祖先的铁蹄甚至跨过了小亚细亚,直踏进中欧的土地。作为铁木真的后代,噶尔丹当然有他祖先那股勇猛无畏的气概,喜欢冒险,欣赏血流成河的生杀场面。但他似乎忘了,现在的清朝并不是过去的明朝,而今天统治万邦的康熙皇帝更不是那个昏聩的明英宗。历史,永远是运动着的。
今天又是一个大朝之日。辰正时分,康熙已坐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下的盘龙御座上,手里拿着那张刚从乌尔会河以六百里加急递上来的战报。康熙刚才正在乾清宫里间的东暖阁里给皇子们讲授西洋算法,又是举例又是测量计算,正在兴头上,这份十分扫兴的战报就很不是时候地呈了进来。驻守在乌尔会河的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本来是奉命于河的上游负责跟踪侦察之职,但被噶尔丹的掠夺挑衅行为所激怒,竟只率六千军兵违令轻战,去偷袭噶尔丹的兵营,结果失利。噶尔丹不但毫发未损,气焰反而更加嚣张了。
“亲征!亲征!朕一定要荡平噶尔丹,肃清朔漠!”沉默了良久的康熙霍地站起身,说出了他早就想说的已憋在心中很久的话。群臣还没见皇上在朝堂上这么激动过,刚一愣,又立刻“啊”地清醒过来,扑通扑通在丹陛下跪满了。
康熙的情绪还未平息下去,坐下来微微喘息着说:“都先平身吧,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错,平三藩,收台湾,御沙俄,朕都没有亲征,但那都是边荒之地啊。可这次,噶尔丹的军队已距我京师不足七百里!七天前顺天府就有奏报,称京城米价暴涨,人心惶惶。朕若再按兵不动,只怕会出更大的乱子。到那时,即使朕不流亡,怕也难以保全诸位爱卿,朕岂能坐以待毙!”
索额图毕竟是首辅,他冷静地想了想,出班向上叩拜道:“万岁此言过于危言耸听。噶尔丹尽管猖狂,却骄横浮躁,又疏于谋略,不过是一介武夫,何劳万岁深入不毛,大驾亲征。”
康熙显然不满索额图的表述,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半恼不恼地说:“噶尔丹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几年了,他一直向朝廷索要哲卜尊巴活佛和土谢图汗。一会儿要我朝调停争端,一会儿又要我朝‘拒而不纳,擒以付之’,却从来没有真心投诚过!土谢图汗想来也算一方诸侯吧,都被噶尔丹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朕也只好牛刀小试一回,压压他的气焰,以长我大清威名!”
“臣以为万岁说的固然不错,噶尔丹看去似像亡命之徒,实则十分狡诈,诡计多端。正因其狡猾多变,还请万岁慎言亲征。”另一名大臣也出班跪奏。
“为什么?你讲清楚!”
“这很明了。皇上您一亲征,声势过于浩大,容易将噶尔丹吓跑。我们又要徒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与他在沙漠瀚海捉迷藏。与其那样劳师动众,不如利用噶尔丹人马骄纵的弱点,诱敌深入,然后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全歼!既省我国家财力,又扬我天朝国威,岂不两全其美!”
康熙低头想了想,心里已基本赞同这位大臣的建议,但又不肯轻易就范而降低自己帝王的尊严。他走下御座,在殿内踱了几步,又给群臣出了新的难题:“他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朕不亲征,朝廷必得派将迎敌,你们想想,这前军主帅,该任命谁较为适宜呢?舅舅,你说说看?”
佟国纲正听刚才那位大臣抑扬顿挫,猛不丁皇上点到了自己,忙跪下说:“奴才愚钝,尚未想及这点。若说领兵打仗,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就非常英勇善战,堪当此任。但北部俄国狡诈不定,东北地方的防务一时还离不开萨将军……”
“你说的这是外省,朝内就没有人吗?”
“哦……有,也有。”
“等等,让朕来猜一猜,你说的是不是他啊?”康熙说着已踱到一名身着麒麟补服的武将面前。众臣一看,原来是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都不禁相互会心一笑。费扬古自幼从军,在康熙十三年就参与了平定三藩之乱,曾转战江西、湖南数省,确是位帅才。看来这次战役主帅的人选已经快定了。
“万岁且慢,奴才不配率兵讨寇!”谁知,费扬古的大嗓门使刚刚平静下来的君臣又是一惊。
“怎么,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谦虚什么?”
“不,奴才不是谦虚。”费扬古叩了个头,扬着脸大胆地说,“而是此番战事关系重大,关乎朝廷声誉体面,非奴才之辈可以统御。所以刚才万岁才要亲征御敌,但亲征亦有诸多不便之处。奴才是想,以往万岁平三藩,收复台湾,挂帅的都是我朝王公,如安亲王岳乐、简亲王喇布。故此奴才以为万岁可遵以往成例,从宗室中选派一人,不劳万岁圣体,也可壮朝廷雄威!”见皇上面色平静,费扬古又说:“如果万岁以为可行,奴才已为万岁想好一位。”
“讲——”
“裕亲王。”
“好你个费扬古,胆子不小,居然向朕举荐起亲王来了。”康熙笑着说,大概意识到这话有些随便,在庄正的朝堂上显得不太合适,马上改颜严肃地问,“费扬古此议,卿等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裕亲王确是最佳统兵人选。”
“奴才赞同。裕亲王深孚众望,贤明朝野,为我大清柱石,最当挂帅出征!”
“臣以为再无一人比裕亲王统兵御敌更为适宜,请万岁早作裁选。”
听到满朝都是附和的声音,康熙笑道:“看来是朕脑子慢了,怎么就没想到皇兄呢!现成的统兵元帅嘛。朕决意,就请皇兄代朕亲征!”
“皇上且慢。”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的裕亲王福全走出朝列,朝康熙一揖拜下,说,“刚才诸位大人言过了,臣以前从未涉习军务,自幼弓马生疏,根本不是领兵打仗之材。还是由费扬古这样深谙军务的人统兵为好。其实朝中也并非乏人,说到战事,两位舅舅也曾有亲身经历,还有侍读学士顾八代,以前在平三藩时也有不俗战功,都是臣这样的井底之蛙所望尘莫及的。请皇上三思。”
康熙听他说完坐回到御案后,端起案上的茶杯,叹了口气又放下,沉下脸来,颇为不快地说:“唉,朕要亲征,卿等阻劝,选派将帅,又都推来让去,不肯为国宣力。奈何我朝中众卿,就无一人敢在困境之时站出来支撑大局,奋勇当先?”
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这几句话还真管用,康熙说完,果然有不少人脸上现出惭愧的表情,福全脸上表情更是讪讪的。他知道此时国家的危急和皇上的不易,但他确实没打过仗,要担当这么重大的责任,使他不能不有所顾虑。然而,当康熙刚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跨前一大步长跪下去:“皇上,您不要说了,刚才是臣不好,辜负了您对为臣的厚望。为臣不才,愿为国尽忠!为皇上讨逆!”
“好,到底是二哥,谅朕之苦心!那么既然内举不避亲,朕还要向你这大元帅推荐一员小将,做你的副手——你的侄儿,大阿哥胤禔。”
福全听了很是意外,他不太想让这个侄子当自己的副手,但是他刚才把话说得那么满,现在也只有叩下头去,答应了皇上提出的这个附加条件。
古往今来,北京城总是一个空气最敏感的地方。这次噶尔丹在蒙古东扩西杀,更把北京推到战事的前沿。于是平时那些闲谈好事者不停地往京师百姓的耳朵里煽风点火:什么噶尔丹是魔王转世,带了几十万妖兵,怎么烧杀抢掠,吃人宰人;罗刹国又支援了他多少火枪大炮,来了多少大鼻子洋鬼子;阿喇尼的兵被噶尔丹打败后又怎么丢盔弃甲地逃了多少里……搞得人心惶惶,米价暴涨,不法商人乘机牟取暴利。盗贼草寇趁火打劫,更增添了局势的混乱不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听到顺天府的这些奏报,康熙知道不能再拖延了,得马上出兵。他任命皇兄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禔副之,皇弟恭亲王常宁、简亲王喇布、信郡王鄂札会同舅舅佟国纲、佟国维随军参赞军务。十月初六,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康熙皇帝身着明黄缎地、上绣五彩云纹,前后各绣五爪金龙,配以紫貂披领,专用于参加重大典礼的朝服,亲临太和门。臣公们已整齐安静地排列好位置,诸皇子王公左侧站立,各部朝臣居右。福全已顶盔贯甲,收拾整束。在他身边站的,就是大阿哥胤禔。胤禔今年十八岁,却高福全一头。他长得肩宽膀厚,十分高大威猛。他的嘴唇边已长了一层细软的绒毛,还算不上胡须。正因为是皇长子,他才受到康熙的另眼看待,被委以重任,派作福全副手随二伯出征。他们的身后,密密层层地排列着精神饱满、整装待发的八旗将士。只听太和门外钦天监官员朗声高唱:“吉时已到——”顿时午门上鼓乐齐奏,响彻云霄。福全整整甲胄,大步拾级而上,至皇帝近前,双膝跪下,叩了三个头。康熙从一名礼部官员捧着的托盘上取过那个用黄绫包裹的“抚远大将军”印,端详良久,然后轻轻俯下身,庄重而激动地将这颗象征此次战役最高指挥权的金印授予跪在脚下的裕亲王,同时和蔼地说:“朕就等皇兄的捷报了!”已接印在手的福全觉得手中这颗印的分量太重,简直压得他要站不起身,讲不出话。还是康熙扶了他一把他才立起身,大声宣誓道:“臣定不辱使命!不平灭逆贼,决不还朝!”接着大阿哥也跪了下去,康熙同样俯身把另一颗“副元帅”印交给胤禔。此时康熙比刚才授印给福全时少了几分温存,多了几丝严厉。在递交帅印的时候,他用极轻微而严厉的声音告诫皇长子:“裕亲王是你伯父,你需时刻听他调遣,如稍有不协,坏朕大事,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大义灭亲!”胤禔看着父皇的眼睛,哆嗦了一下,点点头,接过大印。
最后,在太和门左右,各有一名满汉赞礼郎用两种语言高声朗诵皇帝写给抚远大将军及出征将士的赠诗,题为《命裕亲王帅师征厄鲁特锡之以诗》。这些礼部赞礼郎平时不干别的,就是终日朗读祝文,练音发声。只见他们运足丹田,声音洪亮,精气十足,把这篇御赐诗诵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以至于下边的文武群臣和讨伐大军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群情十分激昂。
万国勤怀保,三阶愿治平。寰中皆赤子,域外尽苍生。小蠢忘帡冒,天心解斗争。执迷思梗化,伐罪事专征。武略期无敌,王师出有名。亲藩分鉄钺,长子拥麾旌……
在铿锵有力的诵唱声中,福全率八旗大军出了太和门,踏上了奔往乌兰布通的征程。康熙也登上卤簿大驾,带领众皇子朝臣一直将福全大军送出东直门,方才止步回转。喧腾的东北城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胤禛随父皇兄弟送走了伯父、大哥,返回西二所。可他刚走到西华门,被原来在景仁宫当差,现已提升为康熙亲随太监的梁九功拦住,传皇上口谕:
“皇上有旨,皇四子胤禛立即往乾清宫见驾,不得迟误,钦此!”
胤禛从地上站起身,问道:“梁公公,皇上是只传我一个人,还是别的阿哥都传?”
“好像只召四爷您过去,没有听见传别的阿哥。请随奴才来。”
胤禛跟着传旨太监一路走来,心里很是惶惑,乾清宫是行重大典礼、朝会和进士殿试的地方。平常皇上召见众兄弟都在乾清宫东暖阁、上书房或养心殿等小殿室,根本不用乾清宫正殿。今天既非父皇母妃圣寿,也不是自己的生日,一个极普通的日子啊,皇阿玛却为什么要在乾清宫单独召见自己?啊,这一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是福是祸……
一路上脑子不停转动的胤禛来到乾清宫,雕龙御座上却是空着的,不见父皇。胤禛照例撩起衣袍跪下,等着太监进里间禀报。跪在漫着黑亮亮的金砖的地面上,胤禛不安分地抬头仰望。他以往入乾清宫,也不过是随众人上朝叩头行礼走过场,从没像今天这样仔细端详这座内廷最大的宫殿——两只金饰太平有象身上各驮一只景泰蓝宝瓶,稳如泰山般立于皇帝宝座两旁;一对亭亭玉立的仙鹤高傲地扬起头,仰天长鸣;金黄色的香亭里燃着檀香,升起的袅袅青烟恰如一层云雾,衬绕着金漆屏风前的盘龙宝座,仿佛天宫一般。什么雍容、华贵、富丽、庄严,一切词汇在这里都被挤压了,显得那么笨拙粗劣。胤禛凝望着御座,一个以前从没有过的大胆臆想竟从内心深处悄悄钻了出来,坐在那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打断了胤禛胆大妄为的胡思乱想,康熙升座了。胤禛用极标准的仪姿利落地向上请了一个安,又伏身叩拜:“儿臣胤禛叩见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没有更衣,仍穿着那件崭新的明黄色五爪金龙朝袍。他向下望了望,吩咐梁九功:“给四阿哥赐座,赐茶。”
胤禛谢恩,侧身坐在绣墩上,轻轻抿了一口茶,心情略有平静。
御案后的康熙慢慢翻着上书房呈上来的四阿哥的窗课本子,说:“前日顾八代对朕讲你现在已学会作诗了,课业也大有长进,朕就特意取来看看。不错,这里有首诗写得确实很有味道。朕最喜爱的就是这首《春园读书》,‘声韵流畅,沉稳工巧’,你师傅评得不差。刚学作诗就能写出这样的习作,很不容易!”康熙今天兴致很高,讲到高兴处,竟情不自禁地把儿子写的诗吟诵了出来,“一片芳菲上苑东,昼长人坐落花风。蒙茸细草侵阶绿,浓艳夭桃映阁红。香惹游蜂窥几席,晴薰舞蝶傍帘栊。韶光脉脉春如海,讽咏芸编兴不穷。”
康熙诵读时,胤禛已恭敬地站起身,等父皇吟罢,才侧身落座。康熙放下本子说:“既然是讽咏芸编兴不穷,朕今天倒要考考你,看看你诗文的真功夫!”胤禛一听父皇突然要考他,心里立刻像撞进一头小鹿“咚咚”乱跳,目光慌张,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在一起。康熙吸取以前查考功课的教训,温声安慰儿子:“你不用紧张,朕其实只想同你一道切磋诗文,将你平时在上书房学过的功课再运用一遍就是了。诗的题目……”他向四周巡视一番,目光落到墙角挂的一个八棱花面旋转的自鸣钟上。对,就用它。“来,老四,”康熙亲切地叫过儿子,“你看,这架自鸣钟设计十分精美,每到正点时刻,它会自动发出悦耳的声响,如鸟儿啼鸣,朕很喜欢。现就命你以此钟为题,赋一首五律,先不限韵。你可要仔细推敲,不必着急。朕还有几份折子要看,等这钟的长针转过半周,朕再出来欣赏你的大作。”康熙温和的话语一点不像一位高贵的帝王,倒像一个普通百姓家的父亲在与儿子拉家常儿。胤禛看不懂钟表盘上的拉丁数字,也不知大针过半周后是什么时候。他见钟盘上还有一个比大针短而粗的小针,两个针似乎都静止不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这怎么就能分出时辰?小针比大针短,那么小针转的时间大概也比大针短喽。他这么胡乱猜测,于是鼓了鼓勇气,问:“皇阿玛,若这短针过半周后儿臣就将诗做完呢?”“傻孩子,那就要到第二天了,你要在这儿过夜吗?哈哈哈。”康熙开心地笑了,他跟四阿哥在一起还从没有这么开心的时候。胤禛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好了,此钟构造以后让白晋给你讲。现在你不要再想其他,好好构思。朕相信你一定会为朕献出佳作!不过父皇也不让你白费脑筋,若为好诗,朕必赏!”康熙鼓励道,并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很重。说完他习惯性地拍拍胤禛的肩膀,对儿子点点头,就进了里面的暖阁。偌大的乾清宫,又只剩下胤禛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当胤禛再次抬头的时候,康熙已换上一件胡蓝色的苏锦缎夹袍微笑着坐在上面,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位慈蔼的父亲。当胤禛要呈上做好的诗时,康熙摆摆手,示意儿子自己念给他听。胤禛忙定定神,调整了气息,可还是用了一种自己都感觉奇怪陌生的腔调拘谨地读道——
八万里殊域,恩威悉咸通。珍奇争贡献,钟表极精工。
应律符天健,闻声得日中。莲花空制漏,奚必老僧功。
“噢?”康熙听完后问了一个与考题不相关的问题,“朕并没有讲此钟之由来,你怎么知道它是异邦贡品?”
“回皇阿玛,儿臣见此钟精工巧制,华美异常,鸣声清脆,不同凡响,又带有异域风貌,似非我中华产造。故儿臣猜想此钟为外邦朝臣进贡之物。”胤禛恢复了平常的声音,流畅恭顺地答道。
“啊,算你有眼力,此钟正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赠朕的礼物。唉,说来可叹,法兰西蕞尔小国,制造工艺竟如此精良;而我堂堂大清,竟无一人能打造此物,连仿制也没有,还不如一个红毛夷狄!不过我东土文明终究博大精深,非外邦蛮夷所能比拟……朕看你这首诗就写得很好,不但对仗工整,喻义也很深刻。尤其是最后的两句,尤有趣味。难为你小小年岁,能联想至此,确是下了一番功夫!”
和所有少年一样,胤禛渴望得到长辈的夸奖与垂青,况且这夸赞来自自己威严的父皇,更令他受宠若惊,有种意想不到的激动和兴奋。但他那喜悦的心情只停留了片刻,就被皇帝的另一句话冲跑了:“此诗虽佳,但其多写贡献,而对器物本身未细刻画,似与原题不甚相符。若想补救,朕看你只有再作一首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成心难为人嘛!胤禛垂下脸,不吭声。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在乾清宫,不可放肆,就又马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恭敬地答:“是。”但不满的表情没完全收住,遗下的一小部分还是被康熙发现了。康熙笑了笑说:“不是朕要故意为难你,你若要精熟诗律,必得下此苦功不可!朕想你已做出的第一首并不太费力,那么这第二首对你来说更应是轻车熟路、水到渠成了。”
热忱的话语果然很奏效,顷刻间胤禛又在雪白的宣纸上洒落下一篇水墨淋漓的行草。康熙走下御座,抚平纸卷观看。胤禛平时练就的一笔书法颇见功力,而且不知是父子血脉相通还是他有意临摹,那一笔一画间隐隐还有康熙自己字迹的影子。诗曰——
巧制符天律,阴阳一弹包。弦轮旋密运,针表恰相交。
晷刻毫无爽,晨昏定不淆。应时清响报,疑是有人敲。
“好!此诗以钟声报时为主,深得要旨,这才是真正的‘咏自鸣钟’。老四,你这笔字练得漂亮,朕看比朕当年的书写都耐看。朕还有一问,你作此诗后,可有何感触?”
胤禛几乎不假思索,从容答道:“禀皇阿玛,年前顾师傅在书房讲授唐李颀诗《送魏万之京》,其中诗末二句为‘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儿虽不才,也知此二句的警策之深。今父皇令儿臣做咏自鸣钟诗,题虽不同,意却相近。儿臣必将上面警言永存于心,时刻鞭策自己勿近声色犬马,少行嬉戏游乐,以至荒废学业,是为不孝!”
听四阿哥第一次这么完整、镇定、懂事地答出这一大段话,康熙先是惊奇地瞪大眼睛,后来又将这惊喜的目光转到宫内正中的最高处“正大光明”匾上,沉默片刻,突然高声称赞:“好,这才是朕的儿子,我爱新觉罗的后代!这是朕迄今为止所听到的最满意的回答!”胤禛也没料到父皇会这么褒奖自己,这也是他听到过父皇对他的最好、最高的夸奖。他眼睛发热,差点落泪,声音也变得极不平稳:“儿臣无能,万不敢当,只想……只想今后再不给皇阿玛丢脸了。”“给朕丢脸?”康熙反而奇怪了,他转过身,双手扳过胤禛的肩头问,“老四,你说什么呢?你又没做什么不妥之事,哪里想出此话?”“有的,皇阿玛。”胤禛低了头,脸很红,声音小得像蚊子,“那年在上书房,当着众位师傅和朝臣,儿臣把‘苛政猛于虎’,错背成‘苛政猛于暑’了……”
康熙松开手,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回到御案后,呆坐着,脑中闪出了佟皇后临死时的病弱身影。其实这件过去一年多的小事康熙早把它忘了。可这心事沉重的孩子居然还要提!那可是他最无颜面的一件事啊!可见这孩子心太重,说得严厉些,就是心太窄!他的心像是水晶玻璃做的,落不得一点灰尘,受不得一点刺激;心头一旦出现伤痕,便很难愈合。这不就是佟皇后临终前最忧虑和放心不下的吗?作为父亲,康熙有责任让儿子脆弱的心变得坚强,狭隘的性子变得宽阔!尽管这也许很难、很难……
胤禛见父亲表情忧虑不定,目光凝固了似的,很是惊惧,以为自己又讲错了什么,忙跪下叩头:“儿臣该死,儿臣该死,儿臣多嘴了。请父皇息怒,保重圣体。”
一种带着苦涩的怜爱从康熙心头轻轻泛起,他换了一个口气,平静地摆摆手,和缓的声音里透着沉重:“起来吧,胤禛,你……你长大啦——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恼呢。朕刚才说有物赏赐,那就言出必行,决不失信于吾儿。梁九功,你把东次间那几件东西取来给四阿哥。”
“喳!”
看着小太监进去了,胤禛又叩头道:“儿臣愚笨,课业都是仰仗皇阿玛训谕和顾师傅的点拨。今觍颜受赏,内心甚愧。如果皇阿玛要赏,就将赏物赐予顾师傅吧。”
“上不忘君父,下念及师长,果然是长大了!顾八代朕另有安排,今天这几样物件只能赐你一人。”这时梁九功从里面捧出一个蒙着黄布的托盘,在四阿哥对面肃然而立。康熙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显得庄重严肃:
“这里有一尊‘欢喜佛’,你要将此佛供于你寝室之内,到时自会得到神佛保佑。还有一本法国传教士带到中国的《人体解剖学》,太子、大阿哥和三阿哥都已听白晋神甫讲过了,你自己回去后先翻阅一遍,看不懂的地方先记下,到时朕会再请白晋给你讲的。就这样,你可以跪安了。”
胤禛再一次伏地叩头,接过赏物,起身时才感到头昏脑涨,刚才那一刻仿佛是梦境,可他不知为何又朝高高的“正大光明”匾望了一眼,才轻步退出乾清宫。而后面,是康熙皇帝久久凝注的忧思的目光……
胤禛端着托盘出了乾清门,沿西一长街返回西二所。长长的宫街寂寥无人,一眼望不到头。胤禛心中既紧张又兴奋,就像请着一位真佛,脑子也随着脚步在不停运动。虽然自己平时迷爱佛经,外面的寺庙也访过不少,可这“欢喜佛”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知是何方神灵,皇阿玛还非要自己供在寝室内。《人体解剖学》又算什么珍本?以前好像有所耳闻,似乎是西方一本与医科有关的书。然而为什么要自己和兄长们都去读,难道它比《论语》《诗经》还珍奇?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好奇,就忍不住掀开黄布盖——
这座佛像好奇怪!其他佛像都雕一位释者,可这尊佛像却有两个身型,一大一小两位紧紧贴靠在一起,脸上表情也没有一般佛像的慈祥,而是显得那么狰狞和惨烈。胤禛又拿过那本书,只随便翻了一页就吓得“叭”地合上了,上面画的人的身体怎么都给切开了?!
夏末的紫禁城比起北京城来略显凉爽,可胤禛已经觉得后背有点微潮了。他是个很修边幅的孩子,于是加快脚步,想赶回西二所让保姆给换身衣服,免得让汗渍留在身上。当他踏进百子门的一霎间,仿佛得到什么心灵感应似的,一下子明白了父皇刚才招见赐物的意图,脸刷地红了,心怦怦怦怦几乎要蹦出来!
又过了五天,还是在乾清门的汉白玉石阶下,身着石青五爪龙褂的四阿哥胤禛面北背南,向着内廷东西六宫的方向跪下,恭谨而又有些害羞地听内务府大臣朗声宣读皇帝圣谕:“今令皇四子胤禛纳内大臣费扬古之女那拉氏为皇子福晋,择吉日完婚,钦此!”
福全领大军出发后,康熙左思右想,非常担心噶尔丹闻风而逃,再与清军玩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派遣御前侍卫马武追赶上已经出了古北口的福全,指示他遣使与噶尔丹假意和谈,以将其稳住。第二天,康熙又以“巡视边塞”为名启程北上,试图接近前方战场。因为总的说来康熙对没有打过仗的福全还不十分放心,还是想自己亲自指挥这场即将开始的大战。
十五日,领侍卫内大臣阿密达带了十几名护甲和一封福全写给噶尔丹的信,渡过萨里克河,来到了屯扎于巴尔台的噶尔丹行辕。噶尔丹大营正磨刀霍霍,战前准备得热火朝天。一群群身着生铁甲、皮肤粗黑的蒙古兵有的在调试大炮,有的在搬运弹药,还有的擦拭鸟枪,磨刀磨剑。行营里,大捆大捆的弓箭钩矛各自分类捆扎在一起,挤挤扎扎小山般地堆在兵营各处。还有数不清的弹药、粮草也都堆在外面,使得宽阔的军营变得十分拥挤。向大营西北望去,好像立着一堵厚密的黄色的墙。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成千上万只高大的骆驼,有立有卧,有趴有跪。骆驼是西北各民族在沙漠中必不可少的行路工具。但这乌兰布通地界山险水急,林密谷深,不是这些大家伙的用武之地。噶尔丹带这么多骆驼来有什么用?阿密达默默想着,向里面的中军大帐走去。
噶尔丹的中军大帐在营房最深处。通禀后,阿密达被请进大帐。帐里的人还不少,坐在正中的噶尔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凶,未戴盔冠的头上扎着十几条小辫子,圆胖脸,一对小眼睛永远半眯着,遮住里面阴险的目光。倒是坐在噶尔丹右下首的那个人更引人注目一些。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蒙古女人,头戴一顶红色的姑姑冠,身着绿色镶黄边蒙古袍,眉目清秀,面色红活,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与彪悍的噶尔丹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与周围环境气氛极不协调的女人就是噶尔丹的妻子阿奴。但是且慢,如果你再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阿奴纤细的腰间竟也配着一把蒙古战刀,她那双美丽的杏核眼也并非平静如水,而是时不时闪出一股股冰冷的杀气,令人不敢久视。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焦黄脸的汉子立在噶尔丹左侧,他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蒙古高领长袍,身上没带任何兵器,显得比他本民族的人文静儒弱一些,这个人就是噶尔丹最喜爱、最信任的大臣,谋士丹济拉。另有八九个体格健壮、膀大腰圆的蒙古少年环立四周,他们是噶尔丹的孩子。
噶尔丹接过福全写给他的信,一眼没看就交给丹济拉,因为他根本不识汉文,只用生硬的汉语问阿密达:“康熙大皇帝的圣训吗?裕王什么意思,是向我下战书吗?”
不管噶尔丹这蹩脚的汉话是不是客气,阿密达还是以礼答复道:“皇帝陛下因闻博硕克图汗素与土谢图汗等七旗喀尔喀兄弟不睦,竟闯入汛界,扰乱地方,出言不逊。今命博硕克图汗速退回原属地,不要再轻举妄动。至于土谢图汗,自食其言,内相构怨,托征厄鲁特部起兵而使喀尔喀百姓流离皆其之过。皇帝陛下已责令其改过。我皇上统御天下,顾念苍生,所以对于土谢图汗,其部内穷困之民赈以米粮,而严责其兴戎之罪!”阿密达说完,目光直视噶尔丹,看他作何反应。
噶尔丹却面无表情,猜不出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终于,他瓮声瓮气很傲慢地开口了:“既是这样,就烦劳贵使转奏大皇帝,喀尔喀人是我仇人,因为追他们我才闯入汛界。这是我们蒙古草原内部纷争,请大皇帝不要插手,还是把土谢图汗交给我们,由我厄鲁特部自己处置!”
果然是桀骜不驯,口出狂言。阿密达针锋相对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九州万邦的百姓俱为国家赤子,皇上不会抛弃任何臣民。博硕克图汗如能思皇上夙昔爱养之恩,来求归附,皇帝陛下也仍会一体恩养。但若继续犯境作乱,荼毒生灵,我陛下也决不手软!”
“这么说来此番你们朝廷诸路大军云集,而且内大臣们也到了,都是冲我噶尔丹来的了?我听说土谢图汗的儿子噶尔旦台吉也在军中。好,很好!来吧,都来吧!请你给我转告裕王爷和大皇帝本人——你们应该听说过,当人抓住一只老鼠的尾巴时,那老鼠尚且咬人的手指。我噶尔丹并非老鼠,现在统领十万大军,我有什么可怕的!”噶尔丹改用蒙语狂恶地叫嚣着。
阿密达想不到这么快话就讲到尽头,无奈地站起身,正色告诫道:“我陛下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既这么说,就不要怪我朝弃尔不顾,而是你噶尔丹自绝于大清,自绝于万民!我会捎去你的话,但你最后必将后悔的,请你好自为之!”
“随便,悉听尊便。”噶尔丹狞笑着,还是依礼将阿密达一行送出营盘,回来后大声吩咐,“请胡土克图活佛!”
几日来带领僧人为噶尔丹诵经祈祷的西藏喇嘛、大活佛胡土克图进到帐内,双手合十,对噶尔丹行礼道:“再需十日,经文诵毕,佛祖显灵,士气大作,博硕克图汗必将功垂边域。”
“好,佛爷连日辛苦,等我大败清军后,一定重谢活佛。”噶尔丹安抚寒暄着,亲自为大喇嘛敬上一盏酥油茶,又问丹济拉:“沙皇陛下那边有什么音信吗?”
丹济拉摇摇头,缄口不语。
奇怪,噶尔丹疑惑地心中自语:戈洛文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沙皇陛下要调集俄国军队与我一同进攻,怎么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难道堂堂大国还会骗人不成!阿奴看出丈夫的心思,说:“俄国虽然强大,可汗也不能死指望他们。即使老毛子没诓咱们,也难保他们那里闹出什么乱子,顾不上咱们。我看大汗应该计划周全,甚至要作好最坏的打算。”
噶尔丹爱惜地瞅了阿奴一眼,平时只知她骑马挥刀、张弓放箭不亚于男子,没想到胸中竟有如此谋略。他向前探身亲热地拉住妻子的小手想表示什么,见胡土克图在座,便又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正襟危坐地说道:“哈哈,夫人说得在理,那么你看我们应几日进攻?”
阿奴嫣然一笑:“大汗若择良辰吉日为何不问活佛?”胡土克图忙攥紧手中念珠,低眉垂目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沾刀兵,请大汗夫人体谅。”
“那好吧,”阿奴快言快语地说,“既然佛爷不好说,我来讲,若要取胜破敌,今日当攻!”
“今日,是不是有些仓促?”
阿奴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娓娓说道:“大汗不要忘了,满洲八旗军历来能征惯战。不要说当年女真的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位大汗,就是今日在位的康熙皇帝,也深晓兵法,用兵如神。他这次派遣的武将费扬古,就是一员不好对付的猛将。我们以往在大沙漠、大草原上跑惯了,而据探子侦得,这乌兰布通地形复杂,不比平川。所以我们应趁现在清军未到之时抢先占据有利地形,不要被清军咬住尾巴撵上,那可就大大不妙了,用那些汉人的话讲这叫兵贵神速。我讲的可对,丹济拉?”
“是,夫人。”丹济拉没有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像一个久患未愈的病人。他向噶尔丹建议:“大汗,我们那上万头骆驼也该及早行动,这十多日它们已适应了环境,不日就可应战。”
“其他需用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禀大汗,毛毡、箱垛、钩矛、矢枪均已备齐,军士们也训练得更加精熟。那些清兵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决闯不过咱们这个新阵。对,这个新阵法也该有个名字才好,请大汗起一个阵名。”
“嗯……骆驼是这阵式的主角儿,我看就叫‘骆驼阵’吧。”
“‘骆驼阵’听着不太雅,干脆简短点,就叫‘驼城’岂不更好?”
“好,还是夫人的叫法雅致。其实什么称呼倒是次要,此役定叫清军困死驼城,有来无还,哈哈哈哈!”仿佛马上就要看到清军战败的惨相,噶尔丹拍着粗壮的大腿,狂妄地大笑。
胡土克图活佛手里还在飞快地转着佛珠,面无表情,终于停下沉声问:“若清军支撑不住,与大汗讲和,大汗当如何行事?”
噶尔丹又是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到底是活佛,出家人,慈悲心肠!想讲和?也成!除了让康熙汗割让半壁江山给我,再无二话可言!既然他们爱新觉罗可以以一个小小的女真部落从李自成手中夺过明朝的江山,我们为什么不能坐上金銮殿!哈哈哈哈……”
胡土克图看了噶尔丹一眼,仍平静地说:“大汗之雄心固令人振奋,但目前坐掌天朝的康熙汗聪明英睿,连其对手俄国人都赞其英明,非以往历朝入主中原之君可比。”
噶尔丹收了狂傲,目光阴沉,说:“我本不想与康熙汗为敌,可这都是他们逼的!”他又开始咬牙切齿,圆脸上的肉扭曲着,变得十分狰狞。“本来嘛,我在外蒙清扫部落并没碍他的事,他们却收留我的仇人,专门跟我作对!我噶尔丹是个直性子,谁对我好,我就向着谁,管他是中国皇帝还是俄国沙皇。谁要想找我的麻烦,让我不痛快——”他抓起一盏奶茶狠狠向地上砸去,杯子“啪”地摔个粉碎。“我叫他有如此杯!”
“啪!”费扬古向自己坐下的马胯狠抽一鞭,那匹矮小却矫健的蒙古马飞跑了几步,追上前面的裕亲王福全。
“王爷!”费扬古在马上横鞭一揖,“依奴才看咱们这种速度可不行。”他扬起马鞭朝前方指了指:“都走了十天了,我们还没走出直隶,说不定噶尔丹现在又窜到哪儿去了。”
福全勒住缰绳,让马慢步走着,说:“你说得自有道理,其实我也早想过。可我们这数万大军,粮草、辎重、兵械、火药,陆陆续续全跟在后面呢,走快了粮草供给难以接济。如今这个脚程已经不慢了。”
“臣知道,王爷。可臣听派出去的探子报,位于萨克里河沿岸的乌兰布通主峰非常险要。奴才是担心此兵家必争之地被噶尔丹抢先占据,那时他就可以反客为主,跟咱们叫板了。臣想大队人马不好提速就暂且断后,臣先率五千兵马做先锋,提前抢占了乌兰布通主峰。”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福全连声说,“上次阿喇尼败北就因噶尔丹所激才造次轻战,结果匹马无还!噶尔丹奸恶狡猾,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臣看费扬古所提可以试试。”佟国纲加了进来说,他声音低沉,脸上多了许多皱纹,显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再也没有了原来那种精气十足、高傲冷硬的模样。他的兄弟佟国维也在一旁附和道:“王爷不必担心,费扬古将军并非阿喇尼,他提出此议就肯定有把握。我看可行。”
福全本想坚持,见两位舅舅都表了态支持费扬古,一贯忠厚的他也就不再专断,说:“好吧,就依你们。不过大队人马尚离不得费扬古,你还是随大军行动吧。传我将令,以参领格斯泰和统领迈图为正副先锋,率五千甲士,以六百里速星夜急行,抢占乌兰布通主峰,以候大军。但万不得先同噶尔丹交手开战!”福全传令之后掉转马头,向队伍后面走去。
“王爷您去?”
“我去看看大阿哥。”
胤禔坐在一辆青顶马车里,摇摇晃晃地跟在队尾。他正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际,隐隐听外面有人叫他,他打了个哈欠,命马夫停车。仆人将车帘撩起,他看见裕亲王和两位国舅都站在车外。本来刚出发那几天胤禔也是骑马的,过了三四天胤禔最初的新鲜劲儿渐渐变淡了。几日来满目都是漫漫黄土和低矮稀疏的灌木,颜色除了黄就是灰,连一点草原上的绿影子都没见着。不但路途乏味透顶,吃的也是缺油少肉、寡淡无味的军粮,连茶水都没有。自幼在紫禁城长大的胤禔哪里受过这个!他以前也曾跟随康熙骑马射猎,但那不过是消遣娱乐,至多就是锻炼一下筋骨,艰辛度比这种真正的行军差远了。他并没有病,只因受不了这个罪,才借口马不听驾驭,改乘了马车。好在这次物资供给比较充裕,马车倒也准备了几辆。想必是福全临行时特意给大阿哥预备的,他知道胤禔大概坚持不了多久。
胤禔跳下马车,装出一副轻松之态,向伯父和两位舅爷答礼。福全见他两颊潮红,眼睑低垂,知道他一定在车中打盹了,关切地说:“这车里到底还是透风,阿哥要是困了就下来走走,这么就睡了易受风寒,若因此有个闪失我等无法向皇上交代。”
“我只是在车里养神,并没睡着。”胤禔揉揉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果然觉得比在车里晃荡着精神了许多,口气也变大了,“二伯,您是打小看我长大的,自我记事起好像还没闹过什么病,身子骨挺结实。您的厚爱我谢领了,我这就换马骑。”
“三军现在要加速前进,这些军马不比宫中养的那些御马老实,都是些生驹子,脾气大,性子暴。你骑不了就别勉强,我再派人护卫你慢慢走。”福全不放心地说。他跟侄子说话较直,也不讲究什么措辞。
胤禔听了果然把脸拉长了:“二伯这话侄儿不爱听,我是皇阿玛的儿子,爱新觉罗的后代,哪能这么没刚骨!要是我再坐马车,该有人以为我这个皇子受不了苦,在偷闲躲懒呢。你们大家听着,从现在起我再不坐马车了,就和大家一样骑马奔驰到乌兰布通。两位舅爷爷可以作个见证,我胤禔再坐马车走一步,就不是皇阿哥!”
“大阿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福全的脸沉了下来。
“谁跟你闹着玩儿啦,我胤禔说到做到!对了,二伯,我前一段坐车是因一直没有良马可骑。我看您骑的这匹‘草上飞’像是匹良马,您要心疼我就借侄儿骑一段吧。”胤禔似乎没注意伯父的表情,嬉笑着说。
“大阿哥果然好眼力,一眼就能相出良马。可是阿哥骑了此马,王爷临时难以配到合适的坐骑,也无法指挥三军。王爷的意思是,阿哥是金枝玉叶,此番随军行动已属不易,再不好出半点差池。万岁爷和皇太后还盼着王爷、阿哥早日得胜还朝呢。”说话的是佟国维,他见胤禔太过分了,而福全又不好当众同侄子争执,就不失时机地出面解劝。
“还朝?还没到战场,就想着回家,你真是越老越有出息!”佟国纲说话还是那么倔,好在大家都习惯了,佟国维更是习以为常,他悄悄对哥哥朝胤禔努努嘴。“这么着吧,殿下,你若真想骑马,就先骑老臣这匹‘雪花青’吧。”佟国纲爱抚地捋了捋马的鬃毛,说:“这马虽然老了点儿,但性情温和,行路平稳,比较适合阿哥骑坐。”见胤禔不言语,他又问福全:“王爷您看呢?”“你们瞧着办吧。”福全只是冷冰冰地搁下这一句话,就跨上马转回到队伍的前方。
此时,在直隶省滦平境内的官道上,黄土飞扬,一队人马急匆匆地飞驰而过。马上的人衣冠鲜明,行色匆忙。为首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就是从京城来的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因为在京城接到邸报,康熙为督促福全大军随后也紧跟其北上,却不料走到隆化患病滞留于城中,两个皇子是特来探望父皇的。
胤礽圆圆的脸庞,尖下颏,肤色细腻红润,一望便知是在绮罗丛中长大的。在所有皇子中,胤礽的容貌最像康熙。尤其是他那蝌蚪一样黑亮亮的眼睛,几乎同康熙一模一样,显得比他家族人的眼睛大而有神。再加上那细密的长睫毛,一双弯弯的新月眉,更加清秀俊美。不过细看他的目光中缺少康熙皇帝的那种庄重平和,倒是多了几分娇贵与傲慢。
“今天这天儿瞅着真净亮,天高云淡,风和日暖,难为老天爷长眼啊。”胤礽显得十分欢快,坐在马上对胤祉说,“老三,你的诗文在咱们兄弟中是数第一的,连皇阿玛都时常夸赞。现在能不能赐我一篇大作,也让哥哥在这路上一饱耳福啊,哈哈哈。”
略显文弱的三阿哥胤祉苦笑了一下,道:“我文章再好,也难逾越二哥。何况现在尚不知皇阿玛御体如何,谁还有心思作诗!”
“这么说是我造次了,真瞧不出咱老三还是个大孝子呢!”胤礽撇了撇嘴,漂亮的面孔有些扭曲,“那你怎么刚出京城就直嘀咕,说什么老四在家娶媳妇办喜事,倒叫我们来这荒郊野外受罪。还说见了父皇就马上返京,一刻也不留。这话可是有的?”
尽管胤祉平时讲话出口成章,回答父皇师傅查考时对答如流,口才极好的一个皇子,眼下却不敢和太子辩解。他骑在马上默然不语,只管走路,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见胤祉无语,胤礽心中暗笑,也不瞧他,漠然看着前方的路,说:“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临走前两天张英师傅在上书房跟我说,近一段四阿哥的诗写得很下了一番功夫,有几首万岁爷都瞧上了。我一听就为兄弟你急,谁不知道你皇三子是饱读诗书的阿哥,难道这个诗词状元还让他老四夺去不成?”
听太子这么说,好像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胤祉也只好搭讪着说:“多谢二哥关爱。天外有天,本不稀奇。况小弟学识原本粗疏,怎么好意思在兄弟中争第一,当状元。”
“说到底你还是谦虚,大哥就不像你这样,人家可知道争先不落后,结果当了副元帅,现在比咱们都风光!要是都像你这么瞻前顾后的,再好的事情也轮不到头上!”
大阿哥胤禔的副元帅明明是皇上亲自任命的,胤礽却说是争来的,这显然是对这一位置的安排不满。大概是太子自己想坐这个位子,瞅大哥得到了眼红而生妒,没准还做过大元帅的美梦。胤祉不动声色地想着,故意把这个敏感的话题转到别处:“二哥你说今天咱们能不能到隆化?我看可够呛。”
胤礽从怀里掏出一块镶金缀玉的西洋怀表看了看,又抬头望望天色:“如果能赶到的话怕也已是夜半时分了。但我的意思最好是趁今天天气晴和快些赶路,再迟些皇阿玛更心焦,你我也要挨骂了。”
康熙皇帝病了,病得很重。白天躺着昏昏沉沉地做梦,总梦见头上有一片浓墨似的乌云飘飘下坠,突然变成一块厚硬的铁板压在身上,压得自己透不过气;一会儿又化成一团黑雾,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身体四周,渐渐渗入体内,如幽灵般撕扯吞蚀着五脏六腑,直到醒来时冷汗淋漓,浑身打战。到了晚间便又睡不着,想着就要同噶尔丹交锋,不知福全有几多胜券在手,能不能大获全胜,一举歼灭西北叛乱,还草原以安宁?又挂记着自己不在京师,皇城是否安宁,会不会有恶人乘机闹动暴乱……经常是这么身躁心烦,焦灼不安,彻夜难眠。
淅淅沥沥,窗外好像下起了雨。康熙睁开眼睛,见室内烛光闪动,午时的迷梦又做到了夜间。太监梁九功和魏珠赶忙将皇帝头上那块早已焐热的手巾取下,另换了一条新浸了凉水的手巾搭在皇上额头。跪下请示:“万岁爷可要传膳?”
康熙不答,命传马齐和李光地。候在旁屋正打盹的两位大臣听皇上醒了,忙进到寝室内请安。
“京里可有要紧的折子?大将军现在走到哪儿了?”康熙用微弱的声音问,听得出,他讲这两句话也已十分费力。
掌管文牍的李光地忙趋前几步跪奏道:“京中一切安好,各地送来的折子臣和马大人已粗览过,有一部分臣已拟好条陈,只等皇上朱批御览。”
“朕这一病,国事耽误不少……不过太子快到了,等他来了你们将这些折子转给太子,让他替朕批复。”康熙喘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又急切地问,“征西大军,征西大军怎么样了?”
“裕亲王已派迈图和格斯泰为前部先锋,率五千精兵急速赶赴乌兰布通,以率先抢占其主峰。大军全部抵达战地尚需时日。”已被改调为兵部尚书的马齐奏道。
康熙还要问什么,长着一张像烧红的砖一样紫红脸膛的御前首领侍卫、马齐的弟弟马武挎刀入内,俯身向皇上打千道:“万岁,太子和三阿哥由京师来了,现正候着陛下宣召。”
“啊,快、快传!”康熙脸上一下映出喜悦的红光,眸子闪动着,有了几分精神。他仍只能躺着,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只用力侧过身子,将脸对着门口。
胤礽和胤祉小心轻步地走进屋,请了安,问候了父皇的病情。康熙开始还兴奋和蔼地听着,可目光渐渐暗淡下去,面色转阴,仅有的一点精神也从灰暗的脸上消失了。他好像不认识面前跪的这两个人——这不是皇太子、两岁就立为储君、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吗?他嘴上问着父亲的病体,神态却是那么焦躁和慌张,掩饰不住的厌烦与做作都一丝不漏地映入康熙的眼中。甚至这位太子的目光中带有一种阴险的窥视和企盼,很急切的企盼,但不是盼父皇早日康复,而是……
康熙不忍,也不敢再往下想了,掠了一眼三阿哥,胤祉也是一副言不由衷、逢场作戏的样子。那生硬的笑容和不自然的眼神,好像来这儿只不过是应个卯,报个到,然后交差走人!康熙一阵目眩,转过身子躺平,双眼望着天花板,用极其轻弱的声音说:“你们回去吧。京中无人,四阿哥还不顶事,朕放心不下……”
胤礽大概巴不得父皇说这句话,眨巴了一下眼睛,假装探问:“儿臣还是留下来陪皇阿玛吧,以照顾父皇御体。然后儿臣好陪皇阿玛一道回京。”
“不,今夜,你们马上走!”康熙斩钉截铁地说,说完觉得心猛地一颤,身上像有无数根针扎般难受。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康熙再次跌入昏睡之中。
第二天,康熙醒来的时候,床前跪满了侍卫和大臣。这些人因一夜没合眼的缘故,都是眼圈乌黑,脸色苍白,愁容满面。李光地和马齐强忍悲声,一同奏道:“皇上龙体偶染微恙是臣等失职。但请圣驾回銮调息,以免京都内外臣民如幼子失怙惶惶不安,更增臣罪。”
康熙环视着众人叹息道:“朕也觉此地寒燠无常,难以调摄。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朕也不想在这里徒耗下去,暂且回銮吧。”他说着停了停,默默望了一眼昨晚太子跪过的地方,心里一阵痛苦,两行清泪顺着他瘦削的面颊淌了下来。他伤心地对众人说:“朕来此地,本欲克期剿灭噶尔丹,以肃朔漠。今以朕躬抱疾,实难支撑,不能亲灭此贼,甚为可恨!……”说着康熙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将头下的布枕打湿了一片。索额图算是跟随皇帝时间最长的老臣了,亲眼看见康熙十六岁除鳌拜时没有害怕,二十岁平三藩,在死伤那么多八旗将士、局势相当危急的情况下也没动摇、没落一滴泪,后来收台湾、抗沙俄,经历了多少惊涛恶浪,皇上也都不胆怯,从容应对。这次却不知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噶尔丹竟使正在英年、意志坚强的康熙皇帝洒下悲泪,而且哭得那么悲痛,那么伤感……
仿佛是受了塞外凄清气氛的感染,本该欢喜热闹的紫禁城此时也是冷冷清清。经过择良辰吉日指婚、拜嫁、下放大小定礼、送妆迎娶,直至新人进入洞房这一系列繁而有序的宫廷仪式后,胤禛终于正式与那拉氏结为夫妻,完成了自己的,也是每个人都必然要经历的终身大事,有了自己的家。因为父皇和三个哥哥都不在,所以喜宴的规模虽然是按原有之例制:四十只羊、六十坛酒、四十张饽饽桌、六十席酒宴,很是庄重排场,但也不过是依旧俗摆摆样子而已,根本不能像民间婚宴那样热闹张扬,能尽欢而散。从头至尾一直是默默无声地进行,最后也在壮而无声中结束,削弱冲淡了不少喜庆气氛。
胤禛成婚后的这几天很不自在。娶妻成家的羞涩使他很少出西二所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仿佛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多亏三个已经成家的哥哥都不在家,少了许多调侃取笑的难堪。对于那个已永远属于自己的姑娘,自己的福晋,胤禛话也不多,同样觉得别扭。然而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易察觉地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奇妙变化:以前轻细的嗓音变得浑厚低沉了,骨骼像被什么东西抽拉着越长越结实。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原先惹人喜爱的小圆脸变长了,上面还隐约长着一些小红点,眼睛也更细长了,颏下毛茸茸的,喉结突出,整个面孔可没有以前好看了。但跟白晋学了一些西方生理知识的胤禛知道,这些变化表明自己正从一个男孩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今后做事便不可像小时候那样率性而为,而要慎重,三思而后行。最可笑的是他经常模仿父皇的样子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使得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他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大丈夫!
清早,暖融融的太阳射进油漆一新的西二所。乾东五所和乾西五所都是自成院落。礼成后西二所室内粉刷,室外藻绘,使整个院落焕然一新,越发敞亮。披红挂彩的喜轿,还停在新人洞房的廊下。院落各处都悬挂着“囍”字的牛角灯和“喜”字宫灯。新安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囍”字,仿佛也含春带笑,情义浓浓。室内摆放的是由花梨、紫檀、红木镶钿制作的全堂家具,以及座钟、古玩、白玉如意、珐琅花瓶、瓷器盆景等精美典雅的陈设。西边靠墙一座龙凤床榻上挂着五彩纳纱百子帐,床口有大红纹绣双喜被,被子上压着装有金、银、珠宝和各色谷米的宝瓶,象征着新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可这间装饰漂亮的新房里不见新郎,只有新娘一人坐在床头,已经褪下了洞房花烛夜中红衣红裙红花的艳服,换上了一套雍容华贵的朝服盛装:头戴青绒二层金顶朝冠,上饰东珠十颗,内嵌红宝石,冠顶的红缨结上缀金孔雀五只,一摆头还微微地颤动。镶貂皮的石青朝袍上,前后胸各绣一条团龙,两角和下摆绣行龙,外面套着金丝线绣的行龙和“万福”“万寿”图案的朝褂,与宫中皇子朝服相协调,展现出皇族贵妇的风韵。
“菊儿,东西都准备好了吗?”终于,那拉氏开口问一个随同自己入宫的丫头。
“回主子,衣物九套,荷包六个,都已打包,您还需过目吗?”跪在地上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玉色绸里哆罗呢包袱,这里装的都是那拉氏婚前缝制的衣饰。按照清宫惯例,今日行“开箱”之礼,要把它们进献给公婆。
“我不看了,收起来吧。你这会儿上四爷书房看看,问他课业还得用多长时间做完?罢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那拉氏起身,款款走出起居的新房,来到院东头的胤禛书房前。执事太监见福晋来了,高高掀起酱黄色的棉布门帘,那拉氏没有马上进屋,站在门外默默望着她年少的丈夫在书案上忙碌着。成婚几天来,胤禛像平常一样,不是看书就是习字,或叫首领太监赵狗子同他下棋,要么就闭眼打坐,很少同她讲话。所以福晋对这位皇子丈夫感到有几许神秘,好奇心胜过爱恋。以她现在的身份不便随意打听皇子殿下的性情,但她也隐约听到宫人们闲谈时议论,说这个四阿哥脾气有点怪,高兴和生气时都让人受不了……
那拉氏进屋给胤禛蹲了个万福,问他现在好不好去永和宫看德妃娘娘。“知道了,就去。”胤禛简短地应了一句,仍是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那拉氏只好吞声,小心地瞥了一眼书案,见桌上放着一张算盘,几本册子。其中翻开的一本册子里竟密密麻麻列满了自己所用衣料缎匹的宫中开支,什么蟒缎、妆缎、杭缎、平缎、绫、纺丝、锦绸、高丽布、棉线、貂皮……它旁边的另一册,列的都是吃食用度,有猪肉、老米、红小豆、白面、白糖、香油、鸡蛋、酱、醋、盐等。来之前福晋还以为胤禛在赶作上书房师傅布置的功课,现在一见完全不是,她不知殿下写这些做什么。又看胤禛正写着的都是内务府按制拨给新婚皇子福晋、称作“铺宫”的日杂用品,也开列了不少:铜蜡签八只、铜盆两只、锡壶六把、铁坐更灯二盏、香几灯二架、漆盒六个……还是没看明白!那拉氏不禁奇怪地问:“这些物件都是给下人用的,殿下记它们做什么,是怕他们偷拿吗?”
胤禛停下笔揉揉发酸的右手,这才抬起头,看到容光焕发的妻子,愣了愣,好像第一次相见。刚满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福晋被他瞅得脸红了,娇羞地扭过身子,眉目低垂,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就听四阿哥似乎笑着说:“啊,真鲜亮!就你今天这装扮把宫里的姐妹、嫂子们都比下去了,待会儿额娘瞅见一定高兴!……”声音静默了片刻,再响起已变得沉稳平静,很像一个成熟的男人:“让你说中了一半,我记这些一来自己心中有数,不至出漏洞。最主要我想,现在大哥随伯父出征,军费钱粮所耗非小,我不能像大哥那样弯弓跃马报国安邦,就先算算自己的家底,看看哪些支用可以俭省下来,留给父皇办大事用。”
福晋听了一阵激动,因为这是丈夫第一次跟自己讲这么长的话。不过这四阿哥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哪个皇子大婚后会考虑这些呀。刚成家,小九九就算到福晋头上了,真有意思!
“赵狗子,傻戳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去备轿!”
“喳,喳,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个年轻的太监直勾勾地退了出去。福晋笑着问胤禛:“怎么叫这么个名儿?真逗。”胤禛看看妻子,面容严冷地说:“他姓赵,不过原名不是这个,这名儿是我让他改的。你别笑,就算我多心吧,反正我一见到他总想起秦朝的赵高和前明的阉党。现在这个名儿虽说听着不雅,可总能时刻提醒我们兄弟别忘了前朝的教训,放纵了这些奴才!”在胤禛冷冰冰威慑的声音下,屋内的太监原本低垂的头更加低地埋入胸前,个个如同屋内的木柱木家具,没有丝毫生气。四福晋听罢心里一喜,复又惊惧:难道自己真嫁了一个刻薄皇子吗?若这样,自己今后的日子恐怕要……
德妃乌雅氏今天起了个大早,净面更衣后,同往日一样先到永和宫的小佛堂里焚香礼佛,然后传膳。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她把每样宫点汤羹都尝了尝,然后闭目打坐。母子俩早起这一时段的做派大体相仿,只不过胤禛将打坐放在了用膳之前。
胤禛同妻子来到永和宫正殿,在德妃端坐的紫檀雕花龙凤椅前双双跪倒。皇子二跪六叩首、福晋四肃二跪二拜,向母妃娘娘行了大礼。满面春风的德妃连声叫赐座,夫妻俩便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旁。接着四福晋让侍女拿来包裹,起身亲手取出衣物进献给婆婆。德妃照例夸了几句,拉过儿媳的手和悦地说:“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最爱这些咱们自己家常做的衣服,又轻省又舒坦。宫里供应的那些衣料加上年节皇上赏的一年四季也穿不完,尤其是那些皮料,什么水獭皮、狐皮、紫貂皮啊,几乎都没上身就搁旧了。早年间孝庄太皇太后就在宫里提倡‘黜华崇实’,如今我看这些缎匹闲置不穿挺可惜。虽说是宫里的定制吧,可眼睁睁看着东西一直放着变旧总是于心不忍,有时想想还不如将那些多余的东西赏了下人。”
“这么说皇额娘可是和殿下想到一块儿了。”那拉氏带着天真冲胤禛一笑,“今儿个早起,四爷在书房老也不过来,儿臣还以为是殿下在复习功课,过来一瞧,原来殿下正在记账,记的是儿臣一年的用度开销,殿下也说内府要节省些以便国库更充实,还说了好多,儿臣这木脑袋都记不大清了。”
德妃这才看了看矜持正坐的儿子,笑着说:“嗨,我们娘俩聊天倒把你给忘了!”又转过脸笑着对儿媳说:“他打小是个精细人,平日用度从没靡费过,这点皇上和我,还有殁了的孝懿皇后都还顺心。唉,就是言语太冷僻,话不多。你看刚才还坐了半天冷板凳。来,老四,到额娘跟前来坐着,也照应一下你福晋。一大早就埋头干自己的事,也不搭理你福晋。知道的说你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阿哥所里来了个开杂货铺的掌柜的,哪儿这么热闹。”德妃善意调侃着,逗得四福晋紧抿起小嘴。可胤禛丝毫未笑,只向前搬移过绣墩,坐在了母亲面前。
德妃凝视着胤禛……十四年了,好像是第一次认真端详面前这个儿子。毕竟是她的头胎骨肉,眉眼间藏着不少自己的影子。面部肌肉却紧绷着,不像别的孩子见了母亲那么活泼亲热。十四年前,还是普通宫人的德妃第一次被皇上召来侍寝就生了个龙子,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哪知只过了几天就被佟贵妃宫中抱走了,她还偷着哭了一场,悲叹自己命运不济,生的儿子被别人夺了去。好在自那次后,皇帝仍很宠爱她,使她在几年内又有了三个公主和另一个儿子——皇十四子胤禵。由于十四阿哥的降生,把德妃和胤禛间本就不甚亲密的母子关系更冲淡了。所以现在母子俩在一起就像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今天这段感情裂痕是很难弥补的,只能在今后慢慢相互调合,这对母子俩都是一种不小的伤害!
胤禛见母亲呆呆地望着自己,一副似喜似悲、似爱似怨、百感交集的样子,也立时愣住了。他好像有点愧疚,不知该说什么,想避开母亲那复杂的目光,却没有成功。还是四福晋见他们母子四目相望,无语相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想赶快打破这奇怪尴尬的僵局。她环顾四周,发现窗外有乘轿子,就问:“额娘,您这廊下停着轿子,是不是您待会儿还想出去?”
“啊?噢,是啊,十三阿哥的母亲章娘娘病了,我该过去看看。算来她是与我同年入的宫,我们俩又前后脚儿生了老十三和你十四弟。”
四福晋的本意是想打破这不自然的沉默,将活跃的空气引进来,可她没想到,这正好为早就不想再待下去的胤禛提供了一个回去的借口。“既然额娘有事,我们是不是先……”
“怎么,你们也有事?”
“噢,孩儿没事,殿下和我都想跟额娘这儿多坐会儿,我们也想随额娘去看看章娘娘。”那拉氏提示地看了丈夫一眼,乖巧地说。
胤禛方才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礼,便亡羊补牢地说:“这事还劳动额娘干什么,儿臣就代额娘去吧。”
“不,你们都别去。”德妃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说,“四阿哥现已完婚,算是成年皇子了,再见其他母妃多有不便,福晋呢新过门的媳妇,更不宜探视病人。你们的心意我捎带去就是了。”
“还是额娘想得周到。”那拉氏说。心想,怪不得娘娘被封为“德妃”,这么体贴入微,关爱同宫,脾气也温和。能有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皇额娘真是殿下和十四弟的福气,只是殿下好像老有些别扭……
胤禛半侧着身子,眼睛不知是望着母亲还是望着妻子,又似乎谁也没看地说:“今后儿臣晨昏定省倘有不周之处,请额娘恕罪。她没有事儿可时常来您这边坐坐,陪陪额娘,也可补儿臣承欢膝下之情,以尽孝心。”
虽然胤禛这么说,可并没有掩盖他的漠然之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德妃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只有强作欢笑道:“啊,那敢情好!咱帝王之家锦衣玉食,吃尽穿绝,可就这一点远不如平民百姓。老百姓妻儿老小一家人平时住在一起亲亲热热、和和美美,日子过得虽不宽裕,可感情深!我进宫这么多年,除了年节生日,你和老十四过来叩个头、说说话,身边竟再没个可讲话的人!平日里除了礼佛,就是看院子中的花鸟虫蝶、红墙树影,听屋子里西洋自鸣钟响。实在闷得慌了,想找其他宫中的主位们斗斗牌,打几圈麻将,偏生今儿这个病了,明儿那个懒了,总不凑巧,还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说到这儿,德妃的话语已透出几分酸楚凄凉。突然想到当着儿媳不该说这些话,便打住了。她又瞅了瞅呆愣不语的儿子,笑问道:“皇上赏你的那尊欢喜佛在内寝供上了吗?”
胤禛点点头,没说话,将有些羞窘的眼睛悄悄扫向妻子,却正碰到那拉氏投向他的目光,两道目光一碰又都慌忙闪开,都垂下头。四福晋的手不停地扯弄着一块小手帕,以掩盖心中的不平静。年轻人的心思哪能瞒过长辈的眼睛,德妃哈哈笑道:“这没什么难为情的,当年我在家还是个姑娘时太太就送给我这尊佛像,也没说什么。那时只当自家礼多,后来进了宫才知道这是咱们满洲老辈儿传下的规矩。这欢喜佛一般汉人是不信的,可它却是咱们满人的命根子,只要一定婚就都伴着它。皇上大概也对你们讲过。今儿额娘就不啰唆了,就祝愿你们吉祥如意、白头偕老,早让我抱上孙子!哈哈。”那拉氏的脸上早升起两片红云,又同四阿哥一道跪下给母妃娘娘谢恩……
两乘便轿一前一后从永和宫出来,顺着原来的路返回西二所。到了百子门,福晋看见前边丈夫的轿子没停下,而是奔东去了,诧异的她正要差人去问,只见跟随胤禛的那个赵狗子跑到轿前跪禀:“四爷往东五所去看望今天种痘的十三阿哥,请娘娘先回去吧。”
中医称为痘疮的天花,在当时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烈性传染病。从市巷村落到深宫大内,许多人都丧命在它的魔爪下,人们无不谈“痘”色变。尤其使清宫恐惧心悸的是,天花不但夺走了许多小皇子小公主的性命,还直接威胁到皇帝的宝座——顺治皇帝就死于天花;康熙皇帝虽侥幸捡回了性命,却在脸上留下了点点痕迹。入关伊始,清宫就十分重视对天花的防治。太医院专门下设痘疹科,常派人在京师九城寻查旗汉民人有无痘疹,凡出痘者,赶出城外四十里,实行隔离“避痘”。后来中原民间传统的种痘法传入清宫,并逐渐形成了一种制度,还夹杂了许多烦琐的礼仪……
眼下,乾东五所内,十三阿哥胤祥居住的正殿、后殿、配殿,乃至东西游廊,各处挂锦搭坊,结彩装点,喜庆的气氛一点不亚于胤禛居住的西二所。负责照管十三阿哥种痘事宜的内务府总管桂田和痘疹科医士王平安已命首领太监安排杂役将布种喜痘仪式行礼所用的供桌、围屏、青毡、红毡等一应陈设用品布置停当,只等时辰一到,布种喜痘。胤禛进了五所,看见正殿前铺着红绒布的供桌上请来的诸圣依次排列:正中是慈眉善目的天仙娘娘,左为痘儿哥哥、药王、城隍,右为痘儿姐姐、药圣和土地。水果、干果、清茶、玉露霜等供品摆放在神座上。胤禛点燃线香,依次朝诸圣参拜了一番,默默祷告众仙保佑十三弟平安接种痘苗。众人也忙给这位如从天而降般的皇子请安。因为皇子种痘,皇帝和后妃都应过来于供前拈香行礼。当下皇帝不在,十三阿哥的母亲又正重病在床,胤禛便是以长辈身份过来查看的。焚香行礼之后他惊异地发现请安的人群中竟有一个高鼻梁、深眼窝的夷人。当他认出这是白晋神甫,就笑着走过去。白晋来中国时间已经不短,对于许多宫廷礼节都已娴熟。他今天来是想看看中国种痘之法的操作过程,如确有实效,他打算把它传之于欧洲,去造福正同样受着天花之害的同胞们。白晋见过皇子,用怪声怪调的汉语说:“恭喜殿下喜结良缘。皇帝临行前命我给殿下讲《几何原理》,可近一段时间臣实在太忙,新建的教堂地基还没挖好,我还要修改图纸,教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所以耽误了殿下的课,请殿下包涵。”胤禛忙说:“神甫太客气了,您是父皇从外番请到我大清的客人,照顾不周的只能是我们。这几天我也忙于个人事情,四书五经都很少温习。今天又是十三弟种喜痘,我身为兄长理应照看。神甫也是来帮忙的吗?”“噢不,我是想看看古老中华的痘疹疗法,学习取经。”对中国掌故早已运用自如的白晋活泼地说。听到这话,胤禛漆黑的剑眉不经意地皱了皱,一时没说话。
辰初时刻,布种喜痘的仪式正式开始。四名医士捧着装有天花疫苗的器皿置于诸圣供前。天花疫苗是取天花患者之痘痂研成细粉,加以樟脑及冰片调治而成。御医们也照例于供前拈香行礼祷告,香烟缭绕,赞礼官礼声高唱,仪式达到高潮。只有白晋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感觉很古怪。真是学无止境啊,没想到植疫苗防病还有这一大套礼俗。我一定要把它写入书中传给欧洲人看,白晋暗想。
一阵热闹之后,四位御医郑重地捧着装疫苗的器皿来到十三阿哥居住的后殿,刚要入内室,见四阿哥也趋步跟来,吓得急忙跪倒,慌乱地叩头阻拦道:“请四爷留步,请四爷留步,下面的事由臣等来办。”胤禛见此两眼一瞪,厉声道:“我是十三阿哥的兄长,看看弟弟有何不可?你们凭什么阻拦!”“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王平安连连摆手,“天花是恶疾,四爷金枝玉叶,误入此地,一旦沾染不洁,臣等吃罪不起,请四爷体谅。”胤禛撇撇嘴,毫不在意地说:“诸位不也是肉体凡胎,都能入内,我幼时曾接种过痘苗,已具免疫,怎么就不能靠近?我倒不信!”说完他抬腿就想往里闯。“那不一样啊,”王平安头上冒出汗珠,气色不平地说,“其一是臣等乃拿朝廷俸禄的医官,防疾去病乃臣等之职;再者四爷虽已接种痘苗,但年未满十六,一旦感染仍有不测,请四爷开恩!”“请四爷开恩,请四爷开恩!”四名御医、内务府总管还有平日看护十三阿哥的保姆、乳母、太监们跪了满满一地,不停地叩头如鸡啄米。这些人深知,不论是躺在内室的五岁的十三阿哥,还是面前这个面容冷峻、自认为已成人的四阿哥,一旦稍有闪失,就难保他们的项上人头,他们怎能不急!还好,平常任性负气的四阿哥不再坚持,但也并不回西二所,只在西配殿等候。
平日活泼好动的十三阿哥今天倒挺听话,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奇地望着御医们忙碌。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小瓷瓶送到胤祥面前,对准他的鼻孔轻轻一吹——感觉有点痒的胤祥吸吸鼻子,就要伸手去抠。吓得那御医忙拦住:“快别动,十三爷,等过了五天,你再活动,那时将大功告成。”胤祥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而是在人群中找他的保姆:“嬷嬷,嬷嬷,我想下炕,我不要躺着,我要找十四弟玩,我要找额娘。”他挥着小手有些急躁地喊着。一个三十多岁看去十分忠厚老实的保姆过来,一手轻轻拍哄着他说:“十三阿哥真乖,听大夫话,五天后,你上哪儿玩都成。可现在得好好躺着,不然过了五天,你想出去也去不成。来,听嬷嬷给你讲个故事……”胤祥真的不闹了。过了一会儿,他就在保姆的温声细语中安静地睡着了。
第一关总算过了,御医们稍稍松了口气,回到偏殿一边喝茶休息,一边等候里边的消息。白晋显得意犹未尽,问几位御医:“这么快就结束了吗?小皇子出痘了吗?”为首御医王平安一咧嘴,苦笑道:“唉,白神甫,哪儿那么简单!疫苗刚植,过一时该要做一次检查,等阿哥的喜痘真出了,还得服汤药调理,以防止沉疴中毒。这些都做完了还得‘送圣’。你们夷人不懂什么叫‘送圣’吧,就是把刚才请的几位神仙都送走……罢,罢,说了你也不懂,跟你们夷人讲不明白!”他管自点燃水烟袋闭上二目,“咕噜咕噜”地吸起来,不再理会外国人。白晋却在桌上铺平他早准备好的一张纸,完全是一副准备详细记录的样子,还追问着人家:“请问接种痘苗的孩子有什么限制?”“哪种情况不能接种?”
御医们可不像白晋,不在宫里当差,来这儿只图看个新奇。他们现在差事还没办完,一个个心中提心吊胆,谁还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有人出于礼节,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可白晋依然黏糊糊地追着御医东问西问:
“那么一点痘苗,怎么会使小皇子发出痘痂来?”
“用棉花浸水塞入鼻孔,与吹粉进入鼻子有何区别?”
早就不耐烦的御医们“嗯、啊”胡乱应付着,全没有心绪,爱答不理。这时突然一声尖叫传入大家耳中:“了不得啦,快去看啊,四阿哥进去了!”
“怎么不拦着?”“哪儿来得及呀!”“怎么搞的,快叫四爷出来!”人群中一阵骚乱,一窝蜂地冲进寝殿。
胤祥本来在内殿睡得挺好的,不知怎么突然惊醒,吵着闹着要去找他的额娘,任保姆百般哄劝、打岔、吓唬都不管用。小家伙仿佛受了什么惊吓,又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在床上翻来滚去,越哭越凶。哭闹声正好传入在外殿的胤禛耳中,他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
“四哥——”胤祥看见胤禛仿佛是见到救星,张开小手,向哥哥扑去,扁扁嘴,又要啼泣。胤禛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弟弟,全然不顾他是一个刚接种完痘苗的尚在危险期的病儿!“怎么了,十三弟?有四哥在,不害怕!”
“四哥……”胤祥的眼泪少了,他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地说,“我、我梦见额娘死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呜——我想额娘,我要额娘,呜——”
胤禛搂着十三弟,像一个母亲似的轻声安慰:“好弟弟,人的梦都是反的。皇额娘在景阳宫好好的,刚才我路过还瞧见了。乖乖等着吧,五天后,四哥带你去那儿玩。”
胤祥平时最喜欢四哥,立刻听话地点点头:“嗯,我等着,到时四哥可一定要带我去,也带上十四弟,我可想和他玩了。”说着他又笑了,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这时几个御医慌里慌张地进来了。他们脸色惨白,不知所措。胤禛放下弟弟,平静地看了看他们,从容道:“噢,你们来得正好,该给十三弟检查了。我刚才是跟十三弟说几句话,不与你们相干!你们谁要敢出去后乱嚼舌头,传到太后她老人家那儿,哼,你们自己想吧!”听到皇子这威胁的声音,几个御医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胤祥看着气氛不对,仿佛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害羞地躲进四哥的背后。
等把弟弟安顿好,胤禛这才走出内寝室。众人躬身相送。胤禛摆手止住,正要离开时,不经意地瞥到跟在人群后的白晋。他转回身子,沉吟片刻,走过来,目光犀利地望着传教士,一字一句地说:“白神甫,请向我保证,你今天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一切,不要对你们欧罗巴人讲,好吗?”“啊?”刚才还兴致勃勃的传教士马上愣住了,一手画着十字,心里暗暗求告:“万能的主啊,请告诉我这无知的奴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终于在当晚的酉初二刻,侍候十三阿哥的太监兴冲冲地赶来向御医们报告说十三阿哥打了个嚏喷。王平安他们才稍稍舒了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可同他们相比,在景阳宫中诊治十三阿哥生母章佳氏的御医心情就差多了,因为章娘娘的病眼瞅着越来越重,治愈的希望已相当渺茫……
在蒙古语中,“乌兰”的意思是红色,“布通”的意思是坛子。乌兰布通就是位于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红山乡那座坛子形状的大红山。关于它,当地一直流传着许多动人的传说。有人说,元太祖成吉思汗打完一场关键性的大胜仗后喝酒庆功时用的就是它,豪饮后的铁木真将那酒坛一扔,不知怎么就落到克什克腾旗,变成一座巍峨的大山;也有人说这不是铁木真的坛子,是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时为神仙们盛仙酒的仙坛,被孙猴子大闹天宫时一棒扫到了下界,正巧落在这儿;还有人说这山很久以前是青色的,后来因为山上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鏖战,双方死伤士兵所流的血竟将一整座大山染成了红色!有善观风水吉凶的阴阳先生称:此山有刀兵气,主凶杀,兼引山虫虎豹,乃至险至恶之所在。不过传说可以夸张,这座山的凶险却不是凭空而来的,今天,它又要引来一场血雨腥风了!
清军的前锋军虽竭尽全力连夜急速进发,但还是晚了一步,噶尔丹于清军抵达主战地的前三天就已抢占了乌兰布通的主峰。快,也是噶尔丹所部的一个显著特点。别看那些蒙古兵表面上长得五大三粗、不大灵活的样子,一旦真打起仗来,什么行军转移、抢攻撤退都十分迅速,一点也不亚于训练有素的八旗兵。噶尔丹也正是利用了他手下的这个特长,才敢悍然出兵,出其不意地偷袭喀尔喀部,大败土谢图汗,称雄一时,称霸一方!
太阳又一次从乌兰布通顶峰露出笑脸,射出一道道金色的阳光,藐视着那片不堪一击的淡淡薄雾。在霞光的映照下,整个山体又呈现出殷血般的红色,使人联想起关于此山来历的种种传说。高耸入云的山峰似一柄锐利的剑,直刺苍穹。站在半山腰的噶尔丹,铁盔铁甲,腰挎俄国刀,举目向四下眺望。他神态从容,目光中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坚定。感觉自己像是威力无比的金刚大力士,能击碎一切!他刚接到探报,说清军已经到了,屯于山下萨里克河沿岸,有十万之众。噶尔丹听了兴奋至极,他盼望的要与清军短兵相接、一决雌雄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啊,如果我噶尔丹此役能胜,不要说策妄阿拉布坦、土谢图汗、蒙古四十九旗统归我节制,任我调令,就是清朝康熙皇帝也要让我三分!到那时,老朋友俄国绝不会袖手旁观,与我一道合兵南下,直捣京师……康熙汗啊康熙汗,到时你就乖乖地分给我一半土地吧!
噶尔丹怎么敢这么想?他有什么把握断定此役一定能胜?他就不怕身败名裂命丧九泉?其实这些他早考虑过了。别看噶尔丹不懂什么天时地利,可他先抢占了主峰的有利地形,又在山林深处倚险结营,就使自己有了取胜过半的信心。加上那个出其不意、清军从未领教过的“骆驼阵”,又给噶尔丹增添了一份取胜的自信;还有大小喇嘛在军中诵经念佛、鼓舞士气。所以噶尔丹自信地认为,这场大战不取胜才见鬼呢!朝廷算什么,王爷算什么,大将军又算什么,还不都是些肉体凡胎,一打就完吗!
在乌兰布通主峰对面不过四五百米远的宽广平原上,很突兀地冒出一片小树林,虽不很浓密,也足以做侦察的掩护。现在,福全、费扬古、佟国纲正潜伏在林子里,透过西洋望远镜向对面的山上瞭望。这柄长得像鸟铳似的玩意儿还真不赖,刚还朦胧模糊的大山在它的掩映下如变戏法般立刻清晰明朗了,仿佛触手可及。山坡上长满了茂密的植被,像一层青绿色的毛毯,披在红霭霭的山间。不用说,噶尔丹的营盘也被这匹绿毯子覆盖住了。而在另一侧的山冈上,数不清的土黄色骆驼晃来晃去,看来噶尔丹的防御工事已经布置好。不过这些骆驼到打仗时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福全他们表示怀疑,因为他们还没见过真正的“骆驼阵”。其实所谓的“骆驼阵”并没什么稀奇之处,噶尔丹的兵士是这么部署的——他们先缚住骆驼的四足,使之跪卧于地,在两个突出的驼峰之间背上箱垛,再盖上渍了水的毛毡。排列好后看上去如同栅栏,士兵们就躲在栅栏的缝隙向外射箭、打枪,兼使钩矛,进可攻,退可守,只是有个弱点,不易分散。山脚下奔腾咆哮的萨里克河波涛汹涌,浪峰波谷不断变幻,急湍似箭,涛声如雷,更助长了乌兰布通峰的险要。真是一块易守难攻之地啊!
中午,太阳当头,燥热难耐,直到傍晚变得阴冷寒峭。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又雨暴风狂,蒙古草原的天气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定。申末时分,清军将帅们回到宿营地,西北方狂风大作。福全和费扬古都没休息,在军营巡视。他们选择扎营的这个地方四周有足够的水和牧草,基本能满足士兵与马匹饮取。只是将士们对于这里的气候了解不多,自身携带的御寒衣袍很少,冻坏病倒了不少人,这让福全多少有些懊恼。军粮还在源源不断却极为有限地供应着。他们临行前户部已向皇上交了底,库存的钱粮并不多,战事应速战速决,若拖得时间太长,户部司堂官和各省粮道都吃不消。
整整探看了一天,福全显得忧心忡忡,也明白了当初皇上为什么一定要执意亲征。他正要回中军帐与将佐们商议攻克方案,突然一阵马嘶,将福全的视线引到远处。只见前方大营卷起一阵黄尘,伴着杂乱的马蹄声,离他所站的地方越来越近。是谁如此大胆,敢擅自违令在军中骑马?他还未及派人责察大胆的骑马人,十几匹被尘沙笼罩的战马转瞬间已驰到他面前。为首一员高大的战将跳下马来,他穿着崭新的绵盔甲,只是由于狂奔猛跑,战袍上沾满尘土,原本鲜亮的颜色已变得乌灰不清。啊,他竟是大阿哥胤禔。他今天的精神真好,满面春风,目光朗朗。他一点没在意此时四周有些异样的气氛,笑盈盈地朝福全请了个安,得意地说:“二伯您看我今天运气多好,猎了二十几只黄羊、十多只兔子,还有狐狸、山鸡。待会儿待他们烹了咱爷俩下酒,侄儿也陪您喝几盅。”在场的将官们都明白了,原来大阿哥是打猎去了,这可是严重违犯军纪的啊!大家都不安地注视着大将军,看他怎么处置。本来福全对胤禔也早已不满,只因碍于侄儿的身份不得不违心地维护,不忍同他撕破脸皮,而且大敌当前,他作为三军统帅不能让属下看到叔侄不和而动摇军心。可大阿哥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不听劝告,完全没有一点约束收敛。唉,当初皇上向我推荐他时我怎么就没狠心谢绝呢!懊悔的福全怒目扫视了一下众人,将军们都垂下眼睛,不敢接触主帅的目光。福全却知道他们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表示不满的无声抗议,他们对福全护着大阿哥的做法已有腹诽,这次正等着看他究竟敢不敢处罚皇子,给全军将士一个交代!
福全还在为难地思忖,费扬古却开口了,他可不管什么王爷皇子,他气鼓鼓地瞅了大阿哥一眼,铁青着脸,对胤禔身后那十几个亲兵侍卫厉声喝道:
“你们这差是怎么当的?不守护殿下安静待在大营,居然撺掇着阿哥上外面狩猎。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敢犯纪,你们的脑袋长多了吧!王爷,”他冲福全一拱手,“这几个奴才违抗军纪,引诱殿下无状,请王爷依律处置!”
还没等福全开口,胤禔的十几个亲兵面色大变,他们知道费扬古此言意味着什么结果,扑通扑通全跪倒,叩头如捣蒜,哭喊着:“饶命!”“开恩!”胤禔先只想轻松一下,未料事情如此严重,见费扬古要拿他的人下手,他又羞又气,也不管那么多了,先救人要紧。他抛下皇子的威仪,跨一大步,对福全跪倒,声音悲戚地说:“此事全是侄儿的主意,与他们无关。侄儿糊涂,下次再不敢犯了。恳请伯父看在小侄的薄面上,暂先饶过他们这一回吧。”
他居然还有脸来求情。福全心里一阵腻烦,他伸出胳膊拽起胤禔,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费扬古。费扬古却冷着脸,假装没有瞧见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对王爷这么犹豫不决十分不满。是啊,再放过这一次,回头怎么面对三军?严肃的军令不就等同儿戏了吗!福全不再犹豫,终于咬咬牙,冷冷说道:“什么都别说了,阿哥是皇长子,书读得比我多。既为皇亲贵胄,更当以身作则,岂能宽纵下属!”他说完转过身,向早已等在一旁的一群金甲武士们一挥手:“来啊,将这十四个违令者全部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以警全军!”
金甲武士呼啦啦冲上来,不容分说,架起那十几个侍卫就往外拖。胤禔真急了,对各营的副将、参将、统领们作揖行礼,请求他们为自己的亲兵说情。
“这些人跟了我十几年,今天他们是瞧我这些天吃东西没胃口才冒险陪我出去打猎的。今番出征若不能平安回去,我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列位将军,你们也有妻儿老小,就忍心看人家丧夫失怙,家破人亡?我胤禔求诸位将军了,费扬古将军,求求您了……”
费扬古见胤禔又急又吓,话说得这么不伦不类、语无伦次,厌恶地皱了皱蚕眉,沉声说:“殿下应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理。他们既想为主分忧,就该将好事做到底,现在后悔太晚了!”他说着仰起头,傲声道:“咱八旗男儿,铁血钢骨,当马革裹尸,誓死效忠圣朝。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再这么屈膝求饶,连臣都替他们脸红!你们说——”他扬起马鞭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点着各营的将校,“是应为主分忧、战死沙场,还是当懦夫、胆小鬼?说!——”
“马革裹尸,战死疆场!”
“剿灭漠匪,得胜还朝!”
“八旗将士没有懦夫,怕死的不是我满洲男儿!”
“对,我们是天神的后代,神勇无敌,神勇无敌!”
这阵阵喊声直冲九霄,震得大地颤抖、山河动摇!也许是被这气势镇住,胤禔彻底死了心,难堪、委屈、羞愧一股脑儿向他袭来,而窘急、惊惧加上气恼使他满脸通红,嘴唇抖着说不出话,还得强忍着那屈辱的泪水。福全见胤禔这个样子,怕他受不了后面更大的惊吓,命自己的护卫送大阿哥回去休息。失魂落魄的胤禔踉跄着没走出几步,就听辕门外大炮怒吼了三声,刚才跟着皇长子的十四名矫健的侍卫转眼间已变成了十四具血淋淋的尸首!
入夜,一轮银盆似的圆月亮晶晶地挂在空中,俯视着下面的莽莽群山和广阔平原。强劲的西北风已经变小,不再张牙舞爪,而是躲躲闪闪、低声细气,仿佛怕惊扰了这寂寥的寒夜。山虫野兽入洞回窝,战马卧槽,将士枕戈。只有巡逻哨兵那威严的口令声意味着在这漆黑的旷野里埋伏着千军万马。
胤禔还没睡,正坐在帐子里的火堆旁烤火取暖。他并不冷,只想挨着这红彤彤的火焰,好像只有挨着它心里才暖和些。几个随大阿哥同来的谙达(满语“伙伴”之意,实为教授皇子弓马骑射的师傅)。站在胤禔两侧不时互相担心地对望一眼,胤禔不睡他们也不敢回帐休息。火渐渐小了,一个过来添柴草的小侍卫见胤禔双目微阖,像是要睡着的样子,怯生生地叫他:“千岁爷,时辰不早了,让奴才侍候您安歇吧。”
“啪!”胤禔睁开眼,狠狠扇了小侍卫一记耳光,对着那个莫名其妙被打的人骂道:“狗奴才,管起主子来了!再多啰唆,叫你跟那十四个人一样!我坏事就坏在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身上,平时叫嚷得一个比一个凶,到关键时放不出一个屁!喂条狗都比你们强!将来我要是完蛋了,看谁去喂你们!”
谙达们见胤禔怒火中烧地发泄着对属从们的不满,心里十分紧张,谁也不敢答话。他们虽说也是教授皇子的师傅,但地位远不如汉人师傅,对皇子而言他们的身份永远是“奴才”,一生的生死荣辱都在小主子手心里攥着,就必须百分之百地效忠皇子,甚至比对皇帝更忠心。
抖动的火苗映在胤禔棱角分明的脸上,使他更显得怒气滔滔,等了等,见无人作声,他又骂道:“怎么都不说话,哑了吗?难道真让我喂你们点东西再开口,一群无用的蠢材!”
谙达们被他骂得耷拉下脑袋,可又必须对答,谁来率先打破这沉闷呢?左边最年长的一位谙达觉得此种场面,这先锋非己莫属,便掸了掸马蹄袖跪下道:“千岁,奴才看这十四人殒命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噢?”见有人开口了,胤禔的怒气消了消,说,“罢罢,你别跪了,就坐下说吧。”
老谙达谢坐后像许多老女真人那样盘腿席地而坐,咳嗽了一声,说:“奴才斗胆问一句,这次出征裕亲王真愿意千岁当他的副手吗?”
“那还用问!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清,他眼里什么时候有我这个侄子!圣命他自然不敢违,但在军中只不过把我当个摆设,现在我的权限还不如一个副将。就说今早他去探察前敌,总该带我一同去吧,可他只说了一句‘山川路险,阿哥自重’就甩下我带别人去了。说到底,他就是欺我不是皇后生的皇子!假如这次来的是太子,他早就跑前跑后地巴结了。”
“哦,怪不得老鄂说那十四个人死得不怪。”另一个谙达信口开河,“他们这是杀鸡吓猴,是杀给千岁爷看的啊!奴才该死,说句实话,裕王爷平时看着忠厚老实,原来他心里这么歹毒!”
“别胡说,你不要脑袋啦!王爷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那个费扬古!”刚才第一个讲话的老谙达开口说的并不比他的同伴语气和婉,“瞧他当时作威作福那德行,好像要把千岁爷吃了似的,他有什么可狂的,不就是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吗。哼,装腔作势,狐假虎威!”
这话点到胤禔的兴头上,他恨费扬古更甚于裕亲王。他咬咬牙,愤恨地说:“我当时真懒得搭理他。皇亲国戚也没有他这号的!他们董鄂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来都恶心!他姐姐就是那个迷了世祖章皇帝的狐狸精,害得世祖英年早逝!为这孝庄太皇太后和孝康章太后恨死她了。不知皇阿玛为什么这么信任费扬古,我真担心早晚有一天这家伙跟他姐姐似的将我们皇家搅乱……”胤禔突然停住,意识到自己将话题扯得太远了。他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傲慢地说:“我是皇长子,大阿哥,料他们也不敢将我如何!他们不是嫌我多余吗,那以后的差事也别再找我,我还不伺候呢!”他嘴里正骂骂咧咧,一个中军官风风火火地从外而入,跪地禀道:“大将军与各营将军于中军帐议事,请殿下立刻过去。”胤禔冷冷地“哼”了一声,背过身,不理睬来人。那中军也不敢催促,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候着。一个谙达感到这么冷然相对不太合适,过来拽了拽胤禔的袍角,意思是应该给个答复。胤禔只得转过身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我今儿乏透了,请你回去告诉王爷,说我告罪不去了。再说王爷身边有的是谋臣良将,哪里用得着我这种笨人。难为你三更半夜过来送信。来人,给这位将军取十两银子打酒喝。”
中军心里一惊,入伍多年,这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抗命,可又不能拿这个人怎么样。他连忙说:“银子奴才万万不敢要,还请殿下体谅奴才,随奴才去见王爷,否则,奴才难以交差就要受罚了!”
“看你说的,哪儿那么邪乎。”胤禔对他身边的人笑道,“谁不知道,裕亲王最是宽厚待下的,从不轻易责罚下属。你们看这位兄弟也太胆小了吧。”
中军看着不慌不忙的胤禔,真想拉起他就跑,但他怎么敢呢,无奈之下也只有不停地叩头再叩头,恳求道:“赶快走吧,殿下,奴才求您了,再晚奴才真要受罚了!奴才此生不能为您效劳,来世变牛变马变猪变狗也不忘千岁的大恩!”
一脑门子官司的胤禔被他这急不择语的话逗乐了。一个谙达心比较软,趁机进言:“这位兄弟倒是个实诚人,主子,我看我们也不要太难为人家了。”
“好吧,”胤禔走到案子后拿起一张纸,说,“我写张便函,请你给王爷带去,王爷要怪罪就来罚我,与你无关,这成了吧。”说话间他已提笔写了起来。
失望的中军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拿着胤禔的手书擦着冷汗去了。
这以后的几天,每次军中将帅议事,胤禔都称病不到。福全尽管心中不悦,但为了就要开始的大战,只得暂且忍下,不作计较。
福全大军经过三天的认真准备,八月初一日黎明,以左翼佟国纲、佟国维为指挥的和以右翼费扬古为主将的两部人马按序向乌兰布通峰挺进。日中发现敌人,但没有贸然交火。至下午未时许,已到了萨里克河前沿。事先已约定好,费扬古领右翼军从侧路进攻。佟氏兄弟则率左翼军列阵于河前。清军的红衣大炮、神威将军炮、臼炮、火炮等各种火器架在阵地最前,作为进攻的中坚,一齐对准乌兰布通山上的敌人,怒吼着喷出火舌。
隐藏在“驼城”里的噶尔丹其实早已发现了清军,抢先放出排枪,乒乒乓乓,流弹乱飞。清军的火炮呼啸着还击,双方交了火。霎时间乌兰布通山上木断枝折,山石乱飞,硝烟四起,百兽惊逃,一片血光。连太阳也被吓破了胆,寻找着它以前一向藐视的云彩躲藏,可云彩也早没了踪影,只有震颤的高山和平原上腾起的一层层血红血红的烟雾直逼苍穹,将蓝天搅得发紫,将太阳染得更红,湿淋淋的像一个血球儿挂在长空。萨里克河激起的无数冲天巨浪,又映着一道道火光泼洒下去。炮火声、水涛声、马嘶声还有喊杀声混在一起,激荡又狞乱,赛过最凶恶的野兽的嚎叫,像是要把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清军的大炮远比噶尔丹手下那些由鸟枪和为数不多的火炮组成的火力猛烈得多。但也不知为什么,打了老半天,噶尔丹的“驼城”连一个小口子也没打开。当清军的炮弹愤怒地飞落时,黑烟腾起,击是击中了,可人家大骆驼倒下一排,又上来一列,死了一队,又补了一片,就像滔滔不绝的河水总也打不完。而对方的枪炮声一直也没有停,甚至越打越欢,当然他们想突破清军的火网也很难。清军这边的阵地已开始松动,有不少士兵受了伤,还有的已永远地倒在了这片焦土上。佟国纲见大炮没有将敌军奈何,也没能击垮骆驼阵,一直不断叫喊指挥的他早已口干舌燥、心急如焚。看那边乌兰布通的右峰却平静如故,一点交战的迹象都没有,更多了一层担心。怕费扬古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比如中了对方的埋伏。他急召各营将领于阵前聚议如何破敌。佟国维、阿喇尼、前锋参将格斯泰和统领迈图都建议率军沿萨里克河冲锋,佟国纲没有答应。因为他看到噶尔丹军居高临下,又隐藏在林中,清军前方却面临着一大片沼泽泥潭,还有大河相阻,若隔河仰攻,本方队伍将在广大的旷野平川上暴露无遗,成了人家的活靶子任人攻打,伤亡将难以计数!即使真的攻下主峰,代价太大,所余的人马也禁不住敌人的反击。当他把这番意思说出来的时候,竟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特别是迈图和格斯泰,最为激烈。“国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正是朝廷需要我们这些武将建功之时,我等岂能退却自保!万岁爷和王爷还等着咱们的捷报呢。”迈图抹了一把被烟火熏得乌黑的脸说,从一张一合的嘴中,露出两排白而坚的牙齿。“就是,这几天弟兄们都憋足了劲,等的就是这一天,跟噶尔丹一拼到底!也叫他看看咱八旗将士的雄风!”格斯泰不知什么时候把盔甲都卸了,光着肌肉发达的背膀,一副要与顽敌拼死一搏的架势。“这……让我想想。”“哎呀,我的国舅爷,来不及了,你看现在天已不早,再这样拖下去,错过战机,对我军更不利!”说话间格斯泰一横战刀,大叫道,“您就给末将这个立功的机会吧!”佟国维帮腔道:“大哥,格斯泰说得对,您就下令吧,全军将士都等着呢!”“那费扬古怎么办,我们事先约好的……”佟国纲还在犹豫,再也等不及的格斯泰已经提刀跳出了本阵,大声叫喊着:“弟兄们,报效皇上、为国立功的时候到了!不怕死的跟我上!杀啊!——”就带着一哨人马向对岸冲去。
“火枪火炮掩护,弓箭手都给我瞄准!”佟国纲高声喝令,与佟国维一起举起望远镜朝对面望去。在过第一道关沼泽地时,就有许多清军被阴魅的泥潭吞没了。另一部分清军顽强地冲到河对岸,还没泅渡,又有许多中箭倒下。剩下的一小部分清军奋然跳入湍急的河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起先还能在河上看见他们头盔上的红缨,后来红缨却越来越少,最后竟一个也找不到,都消失在萨里克河内。格斯泰他们全部阵亡!迈图率领清军第二次进攻,比上次稍好的是这回进攻已有一小部分清军游到了河对岸,可他们刚一到山脚,就被敌人砸下的滚木和乱射的弹丸飞箭击中而亡。迈图身上中了三箭,他踉跄着转过身子,仿佛向本阵的人喊了些什么,就冲着自己阵地的方向倒下了。这次冲锋也没有成功。
清军又组织了几次同样的进攻,都失败了。太阳一点一点往下降,天空渐渐变暗。阵亡的将士越来越多,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萨里克河的河水被染成了红色,许多清军的尸体漂浮在河上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游流去。原野上、山脚下,也堆积着无数清兵的遗骸,有的还保持着进攻的样子,有的遗体已然缺损,甚至腹破肠流,景象惨不忍睹。人啊——这个星球上最伟大又最卑微的生命,主宰控制着一切的同时又毁灭残害着一切,包括自己可怜的同类!
清军阵地上所剩的人已经不多,天也快黑了,正当佟国纲焦头烂额时,费扬古率右翼军撤回到阵地。原来他们在侧峰山脚下被河崖烂泥所阻,试了几次都无法进攻,根本无法前进,只得撤回待命。这不正是一只生力军吗!佟国纲十分激动,要亲自带兵冲杀。
“且慢!”费扬古一抬大手,拦住了佟国纲,刚才清军进攻的过程他已看到了一部分,如果还按前几回的老样子进攻,清军还可能凶多吉少,徒劳消耗,而对敌军一点威胁都没有。
“那你说怎么办?”佟国纲并非没想到这点,只是由于本部伤亡太大,他也急红了眼,一心想冲杀雪恨,现在讲话都像一副吵架的样子。
费扬古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用他那粗重的男低音说:“您别急,国舅,刚才我回来之时顺便观察了一下,发现噶尔丹并非无懈可击。他们后山的防守就比较薄弱,我想在正面佯攻,另派一队精锐绕道疾行于山后击贼之后方,定可破敌!只是这需要一段时间,前方阵地的压力就更大了。”
“好,我看此计可行!”佟国维兴奋地对佟国纲说,“大哥,费扬古这个主意不错,攻其不备,使其腹背受敌,获胜便有了几分把握。请您下令让我带兵去包抄后山吧。”
佟国纲看看弟弟,正要说话,费扬古抢着说:“二位国舅,我对那儿的地形熟,还是我去吧。”
“不,你刚领兵回来,体力消耗甚于我等,不可再御敌。”然后,佟国纲又转过身,望着弟弟那酱紫色的脸膛儿,胸中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简短的话:“去吧,见机行事,多保重!”
“大哥,你也要保重!”佟国维正正甲胄,向兄长深施一礼,又瞅瞅满脸不忍之色的费扬古,故作轻松地笑笑说:“老弟,我去了,阵地这边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咬咬牙,跨上马,带着集合好的队伍向东奔去了。
佟国纲目送弟弟的身影远去了,才转过头,对费扬古说:“董鄂将军,请你压住阵脚,我要带人上去了。”
费扬古一听就急了:“国舅,你不能去,你是这个阵地的主帅啊!要上我上……”
“别说了,董鄂将军,”佟国纲握住费扬古粗厚的大手,坦然一笑,语重心长地说,“你比我年轻,正当有为之年,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其实在咱们这次剿逆的臣公中你是最懂用兵之道的,将来皇上一定还有大用……”说罢他静静地望了望血紫色的乌兰布通峰,毅然地说:“如果过一会儿我没回来,你一定要守好阵地,攻克此峰,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费扬古这个经历过无数大战、铁打般的汉子也不禁动容,眼睛一红,失声说:“国舅定能马到成功,到时我们在乌兰布通峰顶会合。”
佟国纲松了手,“唰”地抽出战刀,向空中一挥,对着阵地上的军校们高声呼道:“弟兄们,今日正是男儿报国扬名之时,我平日与大家相处亲如父子兄弟,在此岌岌之时怎能怜惜自身性命以求苟全!你们如果想同我一样就随我杀敌去吧!”本已有些沉闷的清军又被他这高昂的话语鼓舞起士气,都抽刀举剑,大声呼喊着随着他们的主帅向前冲去……
枪声不断,炮声不断,喊杀声不绝。噶尔丹看着清军一次次进攻,又一次次败亡,既高兴又震惊。没想到天朝的兵这么顽强,前仆后继踏着同伴的尸首向前冲,一点也不退缩。看,又一哨清军要冲过来了,谁是他们的将领?噶尔丹举起俄国望远镜向山下瞭望,一面镶红大旗迎风猎猎飘扬,旗上的汉字他不认识,可有一行金线绣的满文他却识得——内大臣一等公佟国纲!什么,大清的国舅亲自率兵打来了!噶尔丹握紧望远镜仔细看去,军旗下果然有一个银盔银甲、须发斑白的清军老将,正督促手下奋力向山上攻打。哼,老家伙,我叫你有来无还!他命令手下所有火枪手、弓弩手集合在一处,对准山下那个白胡子老头,传令射死清军主帅的有重赏。于是无数的箭锋都向佟国纲飞来。
可佟国纲还未意识到此时的危险,他正率领将士们进攻,突然发现那个给自己掌旗的小校后退着要放倒战旗。他拨转马头,用刀点指着小校的胸膛喝问:“你,你要干什么?”
小校没有害怕,只是有点委屈又很激烈地说:“公爷,您没看见他们的箭都是冲您来的啊!”
果然,敌人的乱箭像密集的雨点飞蝗,全向这一块地方扑来。佟国纲随身带的几个亲兵一边用刀枪拨挡飞箭,保护着主将,一边喊:“公爷,您把旗子放下先避避吧,这太危险了!”
“放屁!”佟国纲大怒,“将士们都在用命,我岂可一人偷生!怕死的给我滚开!”他一把夺过小校手中的大旗,蹬在马镫上挺起腰几乎站立起来,呼呼挥舞着大旗喊道:“弟兄们,大丈夫报国,即在此时!既以身许国,又何顾七尺之躯!给我杀!”“杀!——”受了鼓舞的清军将士冒着炮火浓烟,高叫着向山上冲去。
佟国纲身旁的几个亲兵都负伤多处,一个个地倒下了。现在除了四下拼杀的步兵,只有他一个人还骑在马上,因此也就更加显眼。敌人的箭一齐冲他飞来,他的左肩已中了一箭,但他仍咬牙忍痛擎着大旗督战,也忘了危险。他看到一队清兵已杀开一条血路就要冲到山上了,高兴得他又单臂摇起大旗,可就在这时,一支飞翎射进他的胸口,痛得他大叫一声,想拔出箭来,稍稍一动,却换来身体更大的疼痛。顷刻间他又中了数箭,鲜血染红了盔甲战袍。当他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喊完“杀敌”这两个字后,就仰面倒下,未曾合上的大大的眼睛正对着乌兰布通高耸的顶峰!
可是噶尔丹还没来得及高兴,“驼城”就被密集的炮火轰开了,眼瞅着清军怒吼着冲了上来,噶尔丹惊得张大嘴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些杀红了眼的八旗兵像一只只恶虎在山腰上大砍大杀,与噶尔丹的人展开肉搏。只见漫山遍野处处流血、处处死人、处处喊叫、处处哀号,真是一座人间活地狱啊!当噶尔丹终于反应过来,正要调兵截杀冲上来的清军时,一个血人似的蒙古兵跑到他面前,断断续续地说:“后山……清军来了……我们的人全部……”话还没说完就“咕咚”一声倒地死了。哎呀不好,被包抄了,好狡猾的满人!噶尔丹惊叫一声,紧张得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被硝烟熏黑的大胖脸上冒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如果真被清军包围可就太惨了。他遥望四周,自己的士兵死伤过半,士气大减,待会儿后边的清军冲上来可如何是好……不能再和他们纠缠了,跑吧,马上撤退,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他下令撤兵。可他手下的兵士好像已经被打晕了,急不择路地向着山顶峰最险要处攀爬,到了悬崖才发现他们走错了。而守在“驼城”里的噶尔丹兵就更惨了,骆驼被密集的炮火打得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也因绑着腿跑不动,“驼城”里的人就更没法出去。结果,噶尔丹精心设置的这座“驼城”不但没有阻止清军的进攻,反而成了自己人逃跑的障碍!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一轮惨白的圆月取代了吓人的血太阳钉在暮紫色的天空中。佟国维率兵在后山猛冲,他现在还不知道兄长阵亡的消息。部将中有听说的,但谁也不敢告诉他,怕这紧要关头他们的主将受不了这么重的刺激。将士们都只鼓足了劲儿追杀逃窜的残敌。突然,从山下的清军阵地方向传来一阵“呜呜”的海螺声,这是在命令追击的部队撤回。佟国维心里暗气,费扬古这家伙搞的什么鬼,怎么打得好好的却冷不丁叫撤兵?还没捉到噶尔丹呢!但军令如山,他只得率兵一边冲山上鸣枪造成敲山震虎之势,一边缓慢而整齐地向山下撤去。福全已率护卫营兵丁从大营赶到前方阵地,见清军伤亡如此惨重,难过得几乎晕倒。当他得知两个舅舅已亲自率兵冲上去了,更是放心不下。他和费扬古商量了一下,觉得天色已晚,本部人马对山上地形不甚熟悉,且噶尔丹已撤至山顶最险处,如再强攻恐自己的人遭敌伏击,遂传令收兵。福全又下令,派护军统领扬岱,副都统扑木素、海兰,公苏努、彭春等率本部队伍驻兵于乌兰布通山周围,以对穷途末路的噶尔丹采取警戒围困之势,严防其逃窜!
这是一段极其普通的长城,不高也不厚,而且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其中一部分甚至仅剩下泥土了,只能从几个残存的破陋的塔楼上看出它是一段长城。它既无人把守也无人修缮,与居庸关、慕田峪那些沿北部山峦蜿蜒起伏、城墙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炮台并配有大批士兵把守的长城相比,这段长城越发显得简陋寒酸了。现在康熙就站在这段长城上,静静地望着这段早已失去军事防御意义的建筑工事,默默地思索着什么。他的病还没完全好,虽然高烧已退,但还时常伴有咳嗽痰涌,脸又瘦了一圈。康熙身披一件藏青色的风雪大氅默默伫立,更显得身材瘦高,表情坚毅。跟在他身后的官员和一大群侍卫太监也都像石人似的无声无息侍立着,不敢打扰沉思的皇帝。只有风儿不时刮过,掀起人们的衣袍丝带,又飘然而去。
几个黑点,沿着山路由远而近飞奔了过来,到了长城近处聚成几个骑马的人形。马上的人翻身下马,小跑着上了长城,然后停了停,表情郑重地走近寂静无语的康熙君臣。康熙转过头,认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是阿密达,不用说他这时赶来肯定带来了前方战报。阿密达在皇上面前双膝跪倒,以头触地,过了一会儿才扬起头,双手托着一卷战报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地奏道:“奴才领侍卫内大臣阿密达奉裕亲王军令启奏陛下,我军于八月初一黎明与噶尔丹交锋于乌兰布通,攻陷敌‘驼阵’,杀敌甚众。我方大臣而下至军士阵亡被创者皆众。”他停顿了一下,担心地撩起眼睛向康熙望去,见皇上神色依然从容平静,才继续说道,“……前锋参领格斯泰及前锋统领迈图先后阵亡;左翼军统领、内大臣一等公佟国纲中箭阵亡。”“舅舅……”康熙喊了一声,身子晃了两晃,只觉胸口发热,两眼发花,忙将两手扶住长城的垛口用力站稳。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小溪般地从眼中流了下来。佟国纲既是已故皇后佟佳氏的父亲,又是康熙母亲孝康皇后的长兄,所谓亲上加亲。作为皇帝的舅舅和岳丈,他的阵亡对众君臣尤其是病体未愈的康熙真是一个雪上加霜的打击。索额图怕皇上因悲痛过度身子不支,走上前扶住康熙劝道:“请万岁保重御体,善自珍重!一切事情等臣等安营后再计议为是。您看今天是不是就不赶路了,在此安营休整一日,明早再动身不迟。”
康熙点头,推开索额图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拭了拭眼睛,然后理理衣服,围紧大氅,庄重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步一步走下长城,只是步履非常沉重缓慢。快到御辇前时,康熙突然转过身子,回首遥望着那段破败的长城,沉吟片刻,才入了御辇,后边的旗、扇、伞、鞭各种仪仗紧紧跟随。大臣也上了马,侍卫护住车驾,这群无声的人们凄清地离开了这段光秃秃的长城。
安营后,李光地在自己的帐篷里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就准备入睡。长长的塞外行程对他这个自幼生长在南方的文臣真是一种考验。去年正当李光地仕途顺畅、春风得意的时候却突然收到陈梦雷来信,受到这个意外打击,又惊又羞,意气消沉了好久。他请了一段长假,闭门谢客,不出家门,不过竟也因祸得福。那阵儿正值佟皇后丧期,几个国子监学生因在此时看新排演的戏剧《长生殿》被人告发罢了官。李光地与他们时有往来,若不是因为他那时心情不好,闭门家中,恐怕现在也同那几个人一样被罢官回老家了。这时,就在他宽衣解带正要就寝的时候,一个御前侍卫来传皇上口谕宣召他。天色已晚,皇上此时召见必有急情,李光地不敢怠慢,匆忙穿好衣服整冠出了帐。
康熙的御帐烛火通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香,临时搭置的粗木御案上堆满了从京师转来的各地奏折。这些折子有的已批完等待发出,有的虽阅却未作批示,还有一部分最新的折子康熙还没来得及看。李光地进帐行罢大礼后,康熙像在宫中那样平静自然地吩咐给李光地赐茶。就见一个太监端过一个成窑粉彩茶盅,李光地谢恩接过,见那器物是细瓷精制而成,可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杯内茶水清盈碧洁,在红亮的烛光照映下更显得玉润晶莹。李光地小饮了一口,立刻觉得满口清香,神清气爽,精神顿觉一振。他笑着说:“皇上赐臣的是君山银针吧,清香无比,恐仙露也不过如此。”
“算你有眼力,这茶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原本不值什么,可在这儿倒真成了稀罕物了。朕这几日身子不爽,连带嗅味不灵,未能饮品。这茶放着也是可惜,朕知道你喝不惯羊奶,所以特赏你来品。就是这里的水没有京师玉泉山的水甘甜,不知可还中喝?”康熙如同老友聊天似的对李光地娓娓叙道。这使李光地不禁想起在宫里的南书房他和张英、高士奇、熊赐履几位文臣侍读陪同皇上一起吟诗作画、观鱼赏花的情景。作为朝中一位新进的理学大臣,李光地的许多理学思想和治学主张与当今的康熙皇帝不谋而合,很得康熙赏识。更难得的是在朝廷官员中他既不巴结索额图,也不结交同索额图对立已被罢相的明珠,无党无派,超脱于政治纷争之外,永远保持中立,使得康熙对他更加信任,可称得上是康熙南书房中一位名副其实的“书房师友”。
李光地复又跪下,用略带闽南口音的嗓子说:“皇上不顾行途劳顿,又正身染贵恙,尚顾念微臣,真令臣没齿难忘,万死不足以报陛下深恩!”“哎哟哟,喝口茶就让朕的爱卿死一万次,看来朕真要成孤家寡人喽!”康熙诙谐而略带嘲笑地说。李光地知道皇上平时不爱听这种奉承话,他自己虽也觉得挺肉麻,可不这么说又似乎不合适。“起来起来,不过这茶可不是让你白喝的。”说着康熙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头笑问道,“现在这里清明了吧?过会儿朕可要你拟旨的。”李光地躬身道:“此臣应尽之责。请问陛下欲拟何旨?”康熙收敛了笑容,表情变得有些沉重,说:“其他都没什么,只是刚才费扬古上了个密折,你先看看吧。”他指了指桌上一张摊开的奏折说。
“既是费扬古密奏,臣切不敢窥之。”
“唉,朕要是信不过你怎么会让你看呢,放心吧,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因朕实是有些事拿不定主意,特叫你来替朕参谋一二。”
“皇上如此信任微臣,臣只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李光地照例谦谢着,小心地拿起那份奏折来,果然是费扬古写的,因为上面都是些龙飞凤舞勾画纵横的满文,现在大臣中能用满文书写奏折的人已经不多了。看着看着,李光地竟制止不住自己瘦削肩膀的颤抖。他没料到前方军营竟发生这种事——大阿哥胤禔听信小人谗言与裕亲王“不协”,处处掣肘,这正副元帅叔侄二人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给前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隐忧。这种事完全是皇家的内部家务啊,让自己这个外臣如何说?康熙看出了李光地的心思,温声说:“有什么尽管直言,费扬古此举皆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朕尚且不疑,你就更不必担惊顾虑了。”尽管皇上这么说,李光地还是不得不小心谨慎,因为作为汉臣的他,与身为皇亲的费扬古毕竟不同。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大阿哥或许一时有欠明智,意见与裕亲王相左。陛下可致信于他耐心规劝。臣以为阿哥和王爷都是明理之人,自知轻重缓急,总会以军国大事为重!”
康熙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朕知道你还是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啊,那朕来替你说。此折大意已十分明确,大阿哥再留于军前必至坏事!朕不想看到大军还朝后出现让朕难以收拾的局面,想将其调回,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可是陛下突然从军中调回大阿哥,总得找个理由,以免群臣和将士们猜疑。”李光地脑子飞快地转着说。
“这正是朕所思虑的,所以才半夜找你来商议一下,听听你的主张。”
李光地想了片刻说:“依臣意就写陛下病体未愈滞于京外,太子留守京师不便复出,因令大阿哥急速赶来照看圣躬。”康熙点头:“好,你就照此拟旨,措辞再自然些。”他猛然想起几天前太子探望时那幸灾乐祸的表情和三阿哥那无动于衷的神态,心里暗暗酸痛,对正走笔疾书的李光地说:“朕此番得病身体实是消耗艰难,若不是平时经常练习骑射,恐怕再也回不到北京了……”李光地已把谕旨拟好,见皇上又沉浸在悲痛中,也不由哑然失声,哽咽着安慰道:“陛下不过偶染小恙,何出此危言!今我大军已传捷报,前方有裕亲王、费扬古、苏努等重臣坐镇指挥,不劳圣心分忧,定能斩灭敌寇以悦龙颜。”
“但愿如你所说吧。”康熙感叹着,又与李光地草议了几份外省的折子,李光地均依皇上口谕顺次拟好各道旨意,并分类归整,以便遣发各官府衙门。其中发给前方乌兰布通的谕旨除了大阿哥那份外还有一份传与裕亲王。因担心他们不能乘胜追击使噶尔丹获喘息之机而逃窜,康熙谕令福全:“……实其根诛,平其余党,熟筹始末,一举永清,勿留遗孽!”差事已大都办完,李光地稍稍松了口气,仿佛不经意地对康熙说了一句:“今天陛下路过的那段长城太破陋了,臣看应着人修缮一下。”康熙一愣,不置可否,勉强笑了一下,说:“天太晚了,你跪安吧,明早还要赶路,如果顺利的话我们明天应能进入古北口了。”
乌兰布通的战场已大致打扫了一遍,死人、死马、死骆驼堆在一处,还没来得及掩埋。散落下来的刀枪箭炮能捡的都捡走,以充军备。清军将乌兰布通峰团团围住,严密监视。噶尔丹还和他的那些残兵败将龟缩在山顶,乒乒乓乓乱放着鸟枪,虚张声势地迷惑清军,也给自己壮胆。后来见清军并没有继续进攻的迹象,才停了下来。山上山下顿时变得一片死寂,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林木乱石在月光的照射下都变得影影绰绰,仿佛藏着什么鬼魅妖魔。月亮像个白色的幽灵在乌蒙蒙的云彩中穿来穿去,一副战战兢兢、惊魂不定的样子,也全没了往日的飘逸柔和。
噶尔丹坐在一块战鼓状的怪石上,又气又怕,惊魂不定。他真是倒霉透了!精心准备布置了一年多的骆驼阵还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清军冲了个稀烂,畜死人亡,损失的兵器火药更是难以计数,气得他差点拔剑自尽!明早清军肯定还要猛攻,可自己能往哪儿逃呢?清军围得那么严,铁桶般纹丝不漏,就是身生双翅怕也难逃啊!……正在这时,那边嘤嘤嗡嗡,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噶尔丹抬头一看,是自己的几个女儿在哭,儿子们虽没落泪,可也垂着头唉声叹气。噶尔丹大怒,腾地跃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吼道:“该死的小畜生,还没死绝呢,都号他娘的什么丧!你们哪像我噶尔丹的孩子,蒙古人的后代!草原上的黄羊也比你们强!还哭,都给我住口!”他抽出刀暴叫道:“谁再出声我先宰了谁!”
阿奴闻声从后面走过来,挥退吓傻了的孩子们,又用温软的手抚着噶尔丹气得颤抖的肩膀,温声说:“大汗别着急,消消气,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孩子们不懂事,可随大汗拼杀这么久也怪不容易的,大汗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噶尔丹看了看阿奴,在夜色中,阿奴的一双眼睛乌黑闪亮,像天上晶莹的星星,使噶尔丹感到几分安定。他收了刀,静了气,同阿奴在刚才那块石头上并排坐下。阿奴吩咐使女端来一个简陋的罐子,那里面盛了几块刚宰杀的马肉以供噶尔丹充饥。开始噶尔丹无心下咽,后来在阿奴哄孩子般轻声软语的劝说下才吃了。他确实也饿了,将那几块又干又凉的马肉食了个干净。吃完一抹大嘴,问阿奴:“你吃了吗?”阿奴不答,却将身子一斜,歪倒在噶尔丹宽厚的怀中。噶尔丹先是一愣,后来就紧紧抱住这个原本是他掠获来的妻子。两人谁也不看谁,却都能感觉到对方心脏的猛烈跳动。此时月亮悄悄躲进了云中,天更黑了,夜浓如墨,遮罩住沉睡的大地。不知过了多久,依偎在噶尔丹怀里的阿奴轻声问:“大汗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噶尔丹用手抚着阿奴的秀发茫然地说。
“大汗就这么认输啦?”
“让我服输?做梦!我死也不降!”
“大汗真是个大英雄,天下最棒的巴图鲁!苍天啊,我没看错人!我与大汗死也要死在一起!”阿奴将头贴在噶尔丹厚如城砖的胸部,深情地说。噶尔丹心里一动,将爱妻搂得更紧了,又扳过她的脸,有些气息不平地说:“明天清军就要总攻了,咱们就只有这最后一夜了。我的宝贝,我的美人儿……”说着将厚嘴凑了过去。
阿奴美丽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噶尔丹,却用手轻轻一挡,声音如一阵夜风飘过:“清军明天不会进攻。”
“你说什么?”噶尔丹放下阿奴,用手摸摸她的额头,“你没生病吧,我的美人儿?”
阿奴却挣脱了噶尔丹,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当然是醒着的。大汗想一想,清军有十万之众,粮草接济困难。他们虽算取胜,可也损失巨大,需要补给休整。何况他们联合的各路援军像土谢图汗、达尔汉亲王、盛京兵都迟迟未到。况且此山险要,他们至多在山下围堵,不敢贸然逼近山顶,这一点大汗尽可放心。”
噶尔丹说:“听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我们还是不能脱险啊!”
阿奴趴在噶尔丹耳边耳语了几句,噶尔丹黑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沮丧,一会儿振奋一会儿失望,最后只听他嗡嗡地说:“你看他成吗?”
阿奴笑道:“大汗可以叫他过来问问,反正我看他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喇嘛济隆胡土克图被请了来,他低着光头显得无精打采,默默冲噶尔丹夫妇行礼后,就矜持地垂目不语,保持着他作为僧人的高贵。带领众喇嘛诵颂佛经、择选良辰吉日的结果竟是这样,他现在很担心噶尔丹把他和他的徒弟当作骗子赶走。
噶尔丹的态度十分恭敬,起身相迎并见礼后,对济隆道:“我噶尔丹是个粗人,说话不会绕弯子。目下这种地步除了与清军议和再没第二条路可行。本来我噶尔丹是不怕死的,但考虑活佛安危和我手下人的性命才出此下策。只是这将去议和之人既要精通满汉两文,又能随机应变,关键是能被清军所接受,不起疑心……”
济隆一听就明白了:“大汗的意思是让小僧出使清营吗?”
“啊,聪慧无过于活佛。活佛请想,清军对我已有不少误会,如果由我亲自贸然前往,结果肯定不妙。夫人是一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丹济拉的满语也不行。而活佛您智慧无穷,道法无边,此去定能逢凶化吉,使清军与我重新修好!”噶尔丹一个劲儿地给济隆灌米汤,大吹大夸,百般相求。可喇嘛深知,此一去关系重大,难保不会发生意外,是趟可怕的行程。济隆看了看阿奴,阿奴冲他鼓励地点点头。望着夫妇俩期待的目光,济隆神色平静如水,默然一笑,推却道:“我不熟悉道路,也不认识满洲官员,去恐无益。我想最好还是大汗亲自前往,也好让清军知晓大汗的一片诚心。”
阿奴觉得此时自己应该开口了,她启动朱唇,说着早已准备好了的话:“佛爷是怕此行艰险吧?其实我和大汗早就想过了,若无必胜的把握也不忍让活佛替我们冒险。同我们相比您是出家人,料清军也不会对您如何,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况且清廷又一向自称礼仪之邦,不会连这些都不懂!据说这次率兵的大将军王是个脾气和善的人,不会干出太过分的事。您若觉得一人前往势单力孤,可以带您那些徒弟一起随行,加在一起也有七十多人吧,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谈成之后我和大汗一定为佛爷和您的弟子出资修庙、筑造金身。”她莞尔一笑,“我的话已经不少,行动与否还得随您自便。”
好啊,不但将我驱至敌前,连自己的徒弟也捎上。但这已是人家在婉转地下令了。济隆虽不愿意,也不得不遵从。
收兵安顿后,清军营中哀声大作,从大将军王到普通士卒,个个悲痛欲绝,哭着死去的将士们。天光见亮,哭声渐渐小去。人们的神情依然悲痛惨切,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更没有吵闹嬉笑。有的默默收殓起死难战友的遗体;有的擦拭着刀枪上残留的血迹;有的给伤者包扎伤口,喂水喂药……
费扬古是曾经历过大战的将军,知道此时自己的队伍尤其是统帅必须要从这悲痛中尽快解脱出来,以协商大事。可将帅们的状况令人担忧。佟国维已昏死过好几次,还是费扬古派几名精细侍卫将他紧紧看护住才没出什么新的意外。福全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傻子似的呆坐在帅帐中不吃不喝,更发不出指令。见到这种情况,费扬古的心里也很乱。他巡视了一遍大营,发现军营中粮草已经不多,这种状况继续进攻绝对不行。噶尔丹又那么滑头,怎么可能乖乖俯首就范!阿密达急送的战报估计明天才能呈皇上御览,再等他回来传达圣命又得过两天时间。唉,如果这时大阿哥能振作起来帮着办事就好了,可他不但不能协助,还常常……其实费扬古本不想上那道奏折,实在是看不下去善良淳厚的裕亲王对处处掣肘的侄儿无奈、忍让与迁就以及由此而生的新的事端。作为主将,费扬古所忧的是几万大军的安危和一场大战的成败,同这些相比,一个皇子的脸面也许就算不了什么了。这次出征真不该把大阿哥带出来!但他并没有把上密折的事情告诉福全。
一张张乌黑憔悴、挂满硝烟的面孔从费扬古面前闪过。帅帐中,福全正凝视着西北作战图。在微明的晨曦中,这位王爷的面孔与士兵们没有什么区别,苍白憔悴,目光暗淡。不过从他观看地图的举动上分析他的理智应比刚才平静多了。等他慢慢抬起头,发现费扬古站在帐内,便用哭得沙哑的嗓子问:“你说各路大军何时可到指定地点?”
费扬古俯下疲惫的身子,瞅了瞅平铺在地上的作战地图,用手画着图上的标线对福全说:“王爷,盛京兵马距此太远,等他们到来怕要费些时日;科尔沁部要穿越沙漠瀚海;土谢图汗虽答应出兵,可心中实际的打算我们又不得而知;只有乌喇部的苏尔达,估计最晚可于初四、五日至达尔,这是截断噶尔丹北逃的唯一关口。如果噶尔丹一旦出了这里,进入刚阿,咱们再怎么拼命追击也白费。所以王爷还应派人促令苏尔达急早进入御点严防死守,截堵住逃窜的噶尔丹!”
“汝言甚是,这样可保万无一失了。”福全站起身走到帐门口,费扬古跟了过去说道,“王爷此言不全,我们并不能真正确保万无一失,噶尔丹花招很多,如果他有别的策划呢?比方派个喇嘛来什么的!”
“什么?”福全还没弄明白费扬古所言的意思,正在这时,一个巡守把总进来跪禀道:“王爷,噶尔丹派济隆胡土克图喇嘛前来求见。”恍然大悟的福全与费扬古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目光。“请他入帐答话。”福全吩咐道。费扬古对福全笑道:“真快啊,说到就到,说客大概长了四条腿吧,哈哈。”福全冷眼瞅了他一眼,不明白对方怎么此时还有心开玩笑,叹了口气:“唉,他长几条腿没关系,只要噶尔丹没飞就行!”
济隆被传进帐内,先环视了四周,稳定一下心神。双方行礼落座后,济隆故作镇静,问福全:“小僧闻得此次王爷统兵而来,皇长子为王爷副手,参赞军前,怎么不见殿下?”福全这才想起胤禔,刚才营里乱糟糟的,也没顾及他的行踪。福全警觉地看了济隆一眼,含糊地答道:“大阿哥初到边地水土不服,偶染小疾,现在正在调养之中……”他说了半截突然瞪大眼睛呆住了,只见胤禔金盔金甲、腰悬配剑,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他非常潇洒地冲福全行了个军礼,然后假装没看到费扬古,径直向客座的济隆一抱拳:“贵客前来不曾远迎,恕罪恕罪!”济隆只听过胤禔的名字,未见过本人,今见其如此豪爽开朗,心便一动,还礼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保佑殿下贵体康复,小僧之心甚安。阿弥陀佛!”“什么,康复?哈哈,对、对,我早就康复了,用你们出家人的话讲就是神佛保佑。啊哈,高僧此来,想必也是要求佛祖保佑你们博硕克图汗的吧!”他说完不客气地坐在福全身旁,俨然一副军中副主帅的模样。
胤禔这么开门见山地点出主题也好,福全心想。费扬古心里对胤禔这种率意的行为很不受用,但又不便多言,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大腹便便、貌似高贵的喇嘛。济隆似乎面有愧色,躬下腰说:“博硕克图汗委托小僧来向大将军王和皇子殿下致歉,表达他最深刻、最诚挚的歉意。汗王说只因当初他听信多尔济之言,深入汛界。部下虽并无人抢掠人畜,也皆非大理。他保证此种事情今后不再发生!况英明的中国圣上乃一统寰宇之主,博硕克图汗不过是小部头目,何敢妄行?只因索要其世仇土谢图汗和泽卜尊丹巴,致有此误会。现在博硕克图汗亦无意再索要土谢图汗,但祈圣上应允,请泽卜尊丹巴遣送他的师爷达赖回来,对我辈真荣幸莫大矣!”福全一听噶尔丹已走到这地步还揪住土谢图汗和达赖念念不忘,跟朝廷要人,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遂气愤地说:“你让噶尔丹收了妄想吧!土谢图汗和泽卜尊丹巴即使有罪,唯圣上责罚处置,岂因噶尔丹之言就遣还达赖?而且你往来游说,能保证噶尔丹不趁此期间逃跑、不掠我境内民人吗?”
“能保证!”济隆见福全虽面有愠色,但口风并不严厉,表明和谈还有一线希望,便假装赌咒发誓道,“天军如能罢战休兵,噶尔丹又焉敢妄动?也断不会远去。小僧可对佛祖盟誓,如贫僧有意袒护噶尔丹欺蒙天军,就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获超生!”福全到底是老实人,见济隆指天发誓,模样庄诚,自己倒有些不忍,忙改口道:“佛爷不必下此毒咒,本帅只希望活佛能提醒噶尔丹,不要再做出什么招人怨的事情,以减其罪孽。”“当然,当然,一定,一定。”
费扬古根本不信济隆的这些鬼话,又觉得王爷的心太软,不但不能给对方以威慑,反而快入了对方的圈套,实在忍不住的他不由“嘿嘿”冷笑了两声,问:“我们知道噶尔丹没跑,可我听说噶尔丹还要请俄国出兵援助,他现在不动是在等老毛子吧?”
济隆看了一眼对面这位正襟危坐、刚毅严肃的将军,刚才他虽没说话,但自己一直处于此人察言观色的冷冰冰的凝视中,知道他比裕亲王更老练,也更不易对付,便赔了小心地说:“将军说的这些话小僧从没听说过,且博硕克图汗与俄国向无往来,彼此并不相熟。也许是别的两蒙部落有结交俄国之举,将军张冠李戴了。”听济隆这么当面扯谎且面无愧色,费扬古忍无可忍,义愤填膺。他一拍坐椅站了起来,怒目圆睁,仿佛要将济隆撕碎了似的。济隆胆怯地蜷缩进椅中,手不自觉地握紧念珠,不知这位大将军会怎么发威,可等来的不是费扬古的咆哮怒骂,而是福全义正词严的声音:“你虽保证噶尔丹不敢妄行,但我各路兵马仍要分行进剿,直至其彻底解除武装!”见马上要成的希望又化为乌有,像快输光了的赌徒准备孤注一掷一样,济隆也要拼死一搏了。他一咬牙,加大声音说:“王爷是领兵大将,理应为国宣力。然圣上是仁义之主,王爷所统大军诚为仁义之师,怎能对穷困战败、无路可退之数万生灵动以干戈!小僧想刀光血影之象非圣上及王爷所愿见得。王爷如仍对我前之所言心存疑虑,小僧情愿留于军中,直至噶尔丹将请罪文书送至,小僧甘愿领受圣上处置!”
谁也没料到他还有这么一手,敢提出自己在这里作人质,这是福全和费扬古所没想到的,他们一时沉默了。胤禔见济隆与伯父、费扬古三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心想这么喋喋不休的争执哪儿是个头儿。他做事一贯莽撞浮躁,自己却从不在意,还以为自己处事高明。也许是为了尽早结束这场舌战,也许是想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华风度,他就趁着这众人沉默的片刻竟说了他自己事后都后悔不已的一段话。但他当时仿佛未经大脑思量就脱口而出,话语还非常流畅干脆:“今我等将帅仰皇上好生圣德,许你所请。我们即刻发印文牍,檄文各路领军王大臣暂停进攻。不过你可别跟我们耍花活儿噢……”
完了!全完了!费扬古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浸在冰水里,凉透了。胤禔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见。最后只听福全说:“那就请活佛弟子将此信驰报噶尔丹,以安其心。”王爷竟也跟着迷糊。唉,这次又让噶尔丹逃脱了……
“荒唐!糊涂!可笑!”索额图连叫三声,将福全派人送来的第二封战报重重甩在了桌案上。康熙刚到古北口又病倒了,眼看京师就在前面而不能前行。这封战报议政大臣们刚刚看过,还没进呈康熙御览。此时也只有索额图敢发出这种声音表示不满。他的高声叫嚷使正在抄发奏章的李光地停了笔,站起身小心地问:“近来转于下官之处的京中奏折有所减少。光地跟随圣上五载有余,深悉万岁不烦连篇累牍之繁巨,最怕者乃几日未见一份奏议。这几天京里好像没有什么折子,索相可知其中缘故?”
“我怎么知道!”索额图不耐烦地说,又撇撇嘴,“其实皇上也太过操心了,京里还有太子嘛,太子马上就到十八岁生日了,难道还不能理政?眼下最迫切的是前敌怎么收拾!王爷也真是,费扬古谋略不浅,可你看看他们这行事!罢,不说了……大事还得皇上拿主意!”
战报终于呈到康熙手中。康熙斜着身子倚在靠枕上,慢慢地将奏报展开,福全粗放不拘的字体霎时像钉子一样刺目——“臣思噶尔丹狡诈之人,虽不可全信,但战之次日,屡遣人来,必多窘迫。臣等欲往进剿,则噶尔丹据险坚守,伺其往来讲解,以待盛京、科尔沁诸军之至,齐行夹击。如有可除之机,断不误也。”
康熙抬手扬了扬那份战报,问:“你们都看过了?”李光地默一点头,垂目不语。索额图急不可耐地说:“是,万岁。奴才以为王爷既已大败噶尔丹,却不立即进剿,明知济隆来说是故意误我大军,却听其诈言按兵不动,这岂不又要坐失良机!”
“费扬古可另有陈奏?”康熙并不理会索额图,将脸转向李光地问。
“回万岁,臣尚未见其奏报。”
“京中可有转来的折子?”
“也没有。”
“那太子呢,他也没有只言片语?”
李光地望了望索额图,为难地点点头,垂下眼睛。
索额图听了心里一惊,才明白刚才李光地为什么跟自己说京里没折子,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含意。自从太子离开皇帝先行回京后,就再没派人过来请安,更没上过请安折子,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不曾见过。这在以仁孝治天下的康熙看来真是大大的不孝,他极其失望。自从那次太子和三阿哥向皇帝问安后,索额图已隐约觉察到皇上对太子有些不满,只是没有说出。现在作为太子外祖父的他不得不为这个外孙着想,于是他开口说:“太子宽温仁孝,大概是上书房课业繁重,还要忙于京师内外事务,以至问安迟误。可见殿下一心想将京中政务处理好,以安圣心。”
“朕不要听这些。”康熙目光十分阴郁,摇着头喃喃地说,“都不让人放心,不让人放心啊……也怪朕平日骄纵了他们!李光地,你立即拟旨:上谕大将军王,‘王与皇子失误机宜,众大臣不正言抗阻,归时断不姑息!此役所关甚重,此患不除,终将为害一方。今科尔沁、乌喇、盛京之兵初四、五日可至达尔,若又失机会不进逼之,王与大臣等此行何所事耶?’”他愤怒地一口气念完,看李光地飞快地书写着,想了想,马上又说:“再拟一旨,谕皇长子胤禔立刻护卫佟国纲灵柩先期回京,不得拖延,否则以抗旨论处!”
这一夜,康熙皇帝又失眠了……
去乌兰布通传皇帝谕旨的驿卒马不停蹄,噶尔丹的败兵溜得更快。他正是趁清军停止战斗的间隙从西喇木伦河涉水,横越大碛山,连夜遁逃。因伊犁已被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袭击占据,他只好向北逃回科布多。为了阻止清军的追击,噶尔丹刚一进入达尔就在沿途点火焚烧草地。原本繁茂的牧草被烧了个精光,绿色的草原顿时成了贫瘠的沙土地。内大臣苏尔达与科尔沁亲王土谢图汗所率的科尔沁、乌喇联军已如康熙预料的那样如期到达尔,正好截击噶尔丹,但因执行福全“暂止勿击”的命令,致使顽敌逍遥逃窜。
等福全接到康熙的谕旨,一切都已无济于事,胤禔奉旨护着佟国纲的灵柩先行一步返回京师。福全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心里沉重的包袱反倒卸了下来,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费扬古。许多事情多亏人家出谋划策,可如今反倒要受自己的连累,他于心不忍。他理正思路,详细地写了一份从进军至噶尔丹逃跑的始末经过,以备进京面见皇上时陈奏,好争取给费扬古,也给自己减轻罪责,减小处罚。
八月初七,康熙返京,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慈宁宫,给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请安。
这位博尔济吉特氏是顺治皇帝的第二位皇后,只因是孝庄太后家族的缘故才得入主中宫,实则同顺治并无感情可言,也未给顺治留下儿女。尽管她才德平庸,也不是康熙的亲额娘,但仁孝的康熙仍对这位长辈如其亲生母亲一般孝敬。
“皇帝,看你瘦多了。”太后打量着已请过安的康熙,问,“听说你生病了,现在可好些了?唉,我在宫里天天烧香念佛,求菩萨保佑,就盼着你和二阿哥平平安安地到京。二阿哥和老大他们都还好吧?”
太后所说的二阿哥指的就是福全。“儿臣没什么事。二哥那里还有些战事没处理完,尚需耽搁些时日。胤禔——我已令他先回来了,过几天就到京。只是舅舅佟国纲,已为国捐躯了……”康熙不能再说下去了。
太后掏出手帕擦擦眼睛,悲叹道:“国舅可是个好人啊,同孝康皇后一样仁善,怎么突然就……老天啊老天,你真不公平,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先走了,让我这没有用的老太婆白白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她的眼泪又滚珠儿般地落了下来。
康熙忙劝道:“母后千万别如此想,保重圣体要紧,您福寿正长呢。后宫宫人都好吗?她们可曾往您这里请安?”
“好,阿哥、格格和各宫妃嫔们都好,每天也都过来请安。只是十三阿哥的母亲章贵人身子不大好,永和宫的德妃经常去看她……这宫里数太子最仁孝,天天来我这儿请安问候,还得处理京内外的政务。你不在京这些日子可把人家孩子忙坏了。我看太子真是长大了,可以为你分忧了。”
“太子这几天在京办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也没见到过他的请安折子……”待了好久,康熙终于低声说。
“怎么,他没派人去向你问安?”太后细长的凤眼瞪大了。
康熙沉重地点点头,不语。
太后沉默半晌,说:“我说句话皇帝可别多心,其实太子也已成人了,我看他的聪慧似不在你当年之下。年轻人礼数不周慢慢就会好的,只要大事儿没耽误就行!”
后宫不得干预政事,这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立下的宫规。见太后话语好像庇护太子,又要涉及朝政,康熙听了不太高兴,忙把话题岔开:“母后,儿臣临走之前给四阿哥订了婚,您看这孩子成婚后可有变化,比原先如何?”
太后听了一怔,想想道:“我真没看出四阿哥成家后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蔫不唧的少言寡语……不过听说功课学业上还算认真,据说教他的那个姓顾的先生很中意——我看皇帝对他倒挺上心,该不是你这当爹的偏心吧,哈哈。”
偏心?——康熙最怕人这么说!做父亲的他也许会对某个儿子有些偏疼,但却绝不能让外人察觉。再说康熙并不认为自己偏疼过四阿哥。自然,他也爱这个与众不同的儿子,但这种爱掺杂着怜悯,亦不无遗憾,偏心又从何说起!但聪明的康熙在面容上绝不表示出半点不畅,还顺着太后的意思赔笑道:“儿臣不过是随便问问。在他们兄弟中太子才是最要下大力气栽培的!”
“阿弥陀佛,皇帝这么说就对了,我老太婆也放心了!”
由于持续的低烧,康熙总觉听政的体力不支,便索性将朝中一切事务都交给太子去办,让索额图、李光地还有太子的师傅张英协助,自己则不出乾清宫,接受太医的针灸治疗,没有大事不见任何人。
到了二十日,胤禔护卫乌兰布通之战中阵亡大臣佟国纲的灵柩抵京,康熙因病未痊愈不能亲自前去迎灵。他特派四阿哥胤禛前往朝阳门迎候,而没有派太子和三阿哥。接下来康熙的行动有点令大臣们不知所措。虽然众臣已劝阻皇上不宜进行伤悼活动,但他仍抱病坚持参加了一系列繁缛的葬礼。而且他的脸色再也不像平常那般晴朗,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面色阴冷难看,十分可怕。大臣们不敢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任凭皇帝行礼表孝,但私下里总觉得皇上像是在给什么人做示范表演。不过,沉浸在悲痛中的康熙在参加奠礼时还是非常认真诚敬、一丝不苟,有好几次都哭倒在地。
国舅佟国纲的繁缛葬礼可把顾八代这个礼部侍郎忙坏了。他又任皇子的老师,每天还要到上书房去给阿哥们授课,浑身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自鸣钟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几天下来便觉得有些吃不消。那一日他给皇子们上课,讲到中间竟然迷迷糊糊地伏在案上睡着了,书掉在地上自己也不知道。正当其他皇子们窃窃私语不知如何之时,胤禛忙冲自己的兄弟们使眼色,不让他们把劳累的师傅吵醒。他们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书,见顾八代还没有醒的意思,就悄悄地退出上书房。
等顾八代醒来,已是下午申初时刻,上书房该散学了。一个执事太监忙不迭地进来请安:“哎呀,顾大人,您可醒了!您老可真能睡,各位爷已把做好的窗课交与奴才收了,您现在看吗?”
顾八代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深吸了几口气,踱着步活动了一下手脚,吩咐差役端过冷水净面后,精神方觉清爽了许多。他再回到讲案后,才发现案上放着一碗暗红色的汤,诧异地问下人:“这是什么?”
当班太监抱过来几本临帖,放到案上拍拍手说:“奴才刚才没跟您说完,这是四爷见您困倦,怕您体力不支,特意吩咐奴才给您预备的参汤,说喝了特别养神解乏。奴才就赶快给您上了,您瞧,现在还没凉呢。噢,今后每天早上奴才都给您上一碗。”
顾八代知道每天书房里的灯烛等用度及师傅们所用的茶点都是由宫里统一安排管事太监拿取备办的。这碗参汤并不在用度之内,一定是四阿哥自己掏的月例银子。他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心想:平时总听人说四阿哥性情乖张脾气不好,谁能想到他会对人这么细致关爱,可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无稽之谈?……真奇怪!
其实皇子们不知道顾八代现在并没居住在九城之内,他城内的府第只是装装样子,偶尔会客才用,以他每月那点俸禄在北京城里根本住不起。他将家安在了西山,每天上下朝的路途就需花两个多时辰,常常披着星星出家门,踏着月光归去。五十开外的人了,怎么能不劳乏!有了这件事后,于是从这天起顾八代就不回家了,晚上住在礼部衙门,想等忙过去这一段再说。
忙得团团转的不止顾八代一人,新任的兵部尚书马齐,这些天也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来才好!这天他接到上谕,马上到内阁处传旨。现在已到内阁的他看了一眼恭敬地伏在地上的大学士索额图,清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带出疲劳之音,一字一句地宣道:
“今闻有噶尔丹向俄国请兵、冬季复来之说。现令索额图以其名义派人向尼布楚长官问此情况,以取信息。派人去时行文应写:‘今有噶尔丹势处危急向尔国请兵之说,尔国既已与我盟誓和好,当不会以兵援助噶尔丹;倘若尔国畏惧其势,不可不援,则尽随尔国之便。’特谕!”
索额图伸手接过圣旨,站起来交给身后的从人,然后掸了掸官袍,对马齐客套着:“派个堂官来就行了嘛,还劳你这大忙人亲自跑一趟。”
马齐也满脸堆笑地说:“您是谁啊,我差事再多也不敢随便打发个小吏来给您传旨。真没想到噶尔丹降得这么快,刚来科布多,济隆喇嘛就带来了他的请降誓书到了裕亲王的营中,这下王爷总算放心了。”
“可是皇上不放心啊,知道噶尔丹为人狡诈难信,觉得他背誓妄行亦未可定,所以已经在大同、宣化府、古北口、张家口各处增兵,整装待命。”
“这个下官知道。”马齐点点头,“皇上还传谕令噶尔丹出界而居,不得擅犯我属部喀尔喀一人一畜,不得有一人与蒙古诸部往来通使!这前一条谁都能料到,后一条却足显万岁之英睿——令他断绝与各部的往来,即是使其孤立无援。”
索额图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又看了看刚才那道旨意,说:“难怪他向俄国请兵,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在蒙古各部中已众叛亲离。只是这俄人一贯诡诈,从其处捕获信息谈何容易!此去尼布楚天寒路远,倒要找个合适的人……”
马齐一直站在索额图身后,现在听他喃喃自语,就转到他的面前讨好地出了个主意:“这也不难,索相,下官听说俄国有一批商队即将抵华,好像冬季就到京,索相何不去向他们打探一二,也好节省时耗。”
索额图一咧嘴,一副哭笑不得的怪样子:“商人就是商人,不是军人也不是外交使臣,来华只为做生意赚银子,他们知道什么!说来他们这也是沾了《尼布楚条约》的光,别的国家像什么法兰西、英吉利的商人早就瞅着眼红却还没这份运气呢!看你这几天没睡好吧?”索额图突然指了指马齐乌黑的眼圈。
“唉,没法子,谁让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呢。不瞒索相,我每天拼命地喝浓茶、吸旱烟地熬油,可您看看,还是闲的闲死,忙的忙死!哼,我也认了,等挨过这一段,我就向万岁爷告假,回家好好歇些日子。”马齐似乎可有了向首辅发泄的机会,牢骚满腹地说。
而索额图只是眯着眼冷冷地听着,听后又用他那一贯训导人的口吻说:“告诉你,我的大司马,这才刚刚开始,这兵部的差可不是好当的,不比你干户部尚书时那么清闲。”
马齐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都差不多。户部筹的是钱粮,兵部缴的是军饷。至于令章繁多我还能应付,可最怕的是手续烦琐重复。像兵部如要为某将议叙军功,还得先请示吏部,吏部并无查核之处,转给礼部,礼部写些官样儿文章再送达内阁,内阁搁了数日又回到我这儿。一件事这个部那个部地转来转去,重复启奏,以致事务延迟。”
索额图望了望一点一点向西挪移的太阳,说:“放心吧,老弟,这次战后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军功他们肯定不会有了,只怕还要获罪呢。唉,可惜皇上病体未愈,若在以往许多本章都会当日送进当日阅批,没有这么多积压。”他突然记起在古北口时康熙说过的话,也就又想到自己的外孙。唉,看来太子到底还是稚嫩,关键之时起不了什么作用。
北京朝阳门外沿城墙边有茅屋数楹,都在门前立一竹竿,竹竿上挑着红红绿绿三角形的酒幌茶幌,是供过路及出入城的客商行人们打尖歇脚的地方。这些茶肆酒肆虽算不上华丽,倒也显得朴质干净,整日南来北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店店生意兴隆,在京城东边是出了名的热闹所在。而今天当人们行到这儿时却惊奇地发现朝阳门外一夜间驻扎了大批官兵。这些队伍也不入城,只在城外巡逻操练。虽然他们的活动井然有序,也没有扰民,可是各种猜测议论还是在小店里和着酒气茶香流传交换着——
“知道吗,老兄,这都是从乌兰布通前线回来的官军。”
“那这帮军爷咋不进城呢?”
“咳,打败仗了呗,没有皇上旨意,哪儿敢进城!”
“可我咋听说是打胜了?”
“嘁——你懂什么,死了国舅佟老爷,还放跑了贼首噶尔丹,这叫什么胜仗!搞不定皇上还要治罪呢。”
“是吗,治谁的罪呀?”
“当然是那些领兵的大将军啦,什么裕亲王、费扬古,还有统领参领,一个都跑不了!”
“我还听人说这次担任副元帅的是万岁爷的一个皇子,就是几天前护着佟老爷灵柩先回京来的那位太子爷,他没事儿吧?”
“他不是太子,他是皇长子,万岁爷跟前头大的儿子。太子爷行二,是他弟弟。”
“那有什么差别?”
“哎哟哟,差别可大了去了。你想啊,太子是将来要登基继位的诸君,皇上若不心疼他,怎么没让他去那拼命送死的前敌,而派了他的大哥……”
两个身着土黄粗布袈裟,足蹬云袜芒鞋的和尚也在旁边喝茶歇坐并侧颈倾听。其中一位对他的同伴——一个看上去年龄不出二十、相当年轻英俊的僧人说:“原想京城清静平和,哪知还有这些争执龌龊!”
“师兄云游四方,尽走深山幽谷,入此集大成繁华之地或有不惯。但天子脚下,终归市风整肃,非他方可比。”年轻和尚说话的声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样清爽动听。
那个略显老成持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不是大觉寺长老执意相邀,文觉将继续游历名山大川,于天涯海角持法修行。”
“还是师兄悟道深远,修行历久。不瞒师兄,素本想将师兄此来引荐于皇四子殿下,因深知师兄为人,恐师兄不悦,未敢造次。”
“阿弥陀佛,师弟可还在给四殿下当替僧?”文觉和尚闪动了一下深如潭水的眼睛,问。
年轻的和尚剑眉一挑,说:“殿下业已成家,素俗缘已终。只是殿下性喜佛学,谙熟经文典作,很想同师兄这样的高僧大德参悟禅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以皇子之尊而能礼敬我佛,实令文觉感动……”年长的和尚正说着,那边坐上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出周围喝茶的客人,而且越来越响,几乎压住店里一切谈话的声音,直逼人们的耳朵:“万能的上帝无时不在主持正义和公道。父老乡亲们,我们生来平等,都是上帝要拯救的迷途的羔羊。唯有信奉我主上帝,博爱众生,才能洗刷掉我们身上的罪恶,升入天堂,永享幸福……”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本羊皮外封的书对着众人大声宣讲,那人项下挂的一串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十分醒目。但在座的客人们却目光茫然呆滞,从神态上看他们都听得似懂非懂,云山雾罩,但又都好奇地不愿离去。中年男子偏偏还越说越起劲儿,上帝圣母地讲个不休。文觉和尚将询问的目光转向迎他进京的皇家替身僧——弘素。弘素多次目睹此景,略一摇头,见怪不怪地说:“这就是从西洋外藩传入我东土的天主教。据说教徒发展已有数千,连皇亲国戚中都已有人入教受洗。只是此西洋教法视我佛如来和道家天尊为欺人之谈,恶语中伤,同我佛教义更是水火不容,长此以往,恐难相安处……”
夜,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吞噬了白天所有的喧嚣和吵闹,只剩下深沉的静谧与安详。康熙躺在寝宫宽大的暖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像一个杂乱的客栈,一些事情刚出去,另一些事情又马上挤进来,总也不能安息。不准福全大军入城的旨意是康熙下的,仿的是清入关前太宗皇帝对阿敏弃永平和代善出使朝鲜不遵旨而行的处理。而且福全还将受到议政王大臣的审查取供。但种种迹象表明,这次放跑噶尔丹跟大阿哥胤禔有直接关系,难保福全不在供词中陈述出来。何况胤禔在军中人缘也不好,一旦获罪大概没人为他求情。康熙翻了一个身,听外殿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像清脆的水滴。点点滴水汇成小河,康熙顺着时间的流水逆流而上,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时三藩叛乱刚刚爆发,南国数省狼烟四起。恰恰在那时刚四岁的胤禔突然出了天花,年轻的康熙为了照看这个儿子,竟在那种非常时期一连九天不上朝,不批一份奏折,精心看护着胤禔。康熙又翻了一个身,想起更早的儿时,他与二哥福全拜见父皇顺治帝。顺治询问起两人的志向,憨厚的福全回答“愿为贤王”。后来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对人十分宽厚谦和,从不借自己的权位搬弄是非、以权压人。
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自己的亲儿子……康熙再也睡不下了,一把掀起滑软温香的绸缎被子坐起身。一个值夜的小太监闻声夜猫般轻轻地过来,伏身问:“万岁爷可是起夜?”康熙一摆手:“睡不着,下床走走。”小太监忙帮康熙蹬上千层底的布鞋,披好外套。康熙一语不发地下了炕,径直走进西次间的小阁内,也不叫太监掌灯,完全凭感觉走到那张硬木龙椅上坐定。这是康熙八岁刚登基的时候居住的地方,祖母孝庄太后经常来探看。祖母去世以后,每当遇到什么难题或者什么不顺心的事,他就来此默坐一会儿,以期于沉思中获得某种启发灵感。而今夜浓黑的夜色又仿佛让康熙和天国之中的祖母拉近了距离。记不得祖母什么时候说过的一段话,但那温和慈爱、娓娓道来的声音仍能很清晰地在康熙耳边响过:“孩子,天地人间,万事万物,最重要的就是均衡。天地和,万物生,人际和,致太平……故为君者之要,就是眼观全局,保持均衡,使之各得其所,方致天下太平,是为大治……”
真是为政治国之精华!黑暗中的康熙已打定了主意,却蓦地感到,两行冰凉的东西,正顺着面颊缓缓淌落……
自从胤禔从乌兰布通先期返京后,康熙还从没单独召见过他。今天午后胤禔从景山狩猎归来,康熙在乾清宫西暖阁——平时批阅本章的地方传见了他。
胤禔报名进去,迎面正碰上两位传教士白晋和张诚。他们刚给皇上讲完西洋算术课,还帮皇上复习了几道几何习题。康熙近一时期对西洋算法十分着迷,一有时间就进行演算,有时甚至为解一道几何证明题整整半天不吃不喝不动,被那些玄妙的图形数字深深地吸引了。
胤禔请了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康熙伫立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致,久久不语,空气像凝固了似的。越是这样,心虚的胤禔就越感到紧张,这对心事重重的他来讲真是一种折磨!但胤禔了解父皇的脾气,从小到大哪个儿子做错了事,康熙很少劈头盖脸、急风暴雨地斥责,可今天会不会例外呢……
康熙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问道:“你去景山了?”
“是。禀皇阿玛,儿臣这是遵皇阿玛不忘祖宗创业艰难,以骑射为本的训谕,于每日午时三刻到景山练习骑射,不敢荒疏。”跪在地上的胤禔听父皇从这儿开的头,稍稍舒了一口气,小心地答复着。
“朕此谕无非是想让你们兄弟能早日长成,帮助朕肩负起治国安邦这副重任。这次朕在关外生了病,就很有一些传言,好像是说朕贪恋权位,不敢放手让太子锻炼……”康熙的声音有些怅惘,“其实说这话的人太不了解宫中内情,也太不了解朕!对于权位,朕并无恋栈。如果你们都能把该办的事处置好,朕将很高兴。这次朕倒让你随裕亲王出征,可再瞧瞧你干的,又怎么能让朕放心!”
胤禔打了个战,说:“儿臣这次协助二伯出征,因年幼无知历练不多,至有许多疏漏之处,请皇阿玛处分。”
听他明是请罪实却是为自己开脱,康熙非常反感,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这次乌兰布通一役放跑噶尔丹,你身为副帅难辞其咎。但处罚当由议政王大臣们查核后议定,非朕一人可以决断,这是其一。”
“皇阿玛。”大概猜出父皇下面讲的是什么,胤禔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二,”康熙不让胤禔打断自己的话,“你在军中种种行事举动,朕早有耳闻,对于那些规劝过你过失的王和大臣你需心怀感激,如想趁机泄私愤,打击报复,胡说乱咬,到时休怪朕不讲情面!”
“是,是。”胤禔低声应着。
“最后朕特别要说的,裕亲王身为统帅其责最重。但裕王是你伯父,你向议政王大臣提供证词时,若与裕王稍有异同,朕必置汝于法,断不姑容!”这正是康熙昨日思考了一夜最想说也最担心的,他怕他们伯侄二人互相攻讦,不但让外臣们看了笑话,也有损自己的威望。但作出这个决议他心中仍十分不忍,知道这下要委屈了二哥福全。但权衡利害,也只得如此。
康熙的精心安排果然使本该引起轩然大波的场面出现了一个没有戏剧性的平静结局。当议政王大臣问及大阿哥有关征战的一切事项,胤禔遵父命而行,被询问时只说:“我与伯父裕亲王所供相同。”福全本已将胤禔在军中所行的“恶事”条条记录请楚,准备在问及时陈示出来,其中很多内容与自己可能认定的罪名有关,但当他听到胤禔竟是这么说的,感到身为伯父,不宜再像原来想的那样直陈其过。他沉思良久,终于垂泪道:“我复何言。”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诸王大臣们听了也不客气,议将福全革去王爵。但康熙还是鉴于福全此次出兵“功过参半”,只同意削去皇兄的议政王资格,并罚俸三年,撤去所属的三个佐领。——这便是福全率军出征近四个月的最后结局。很多人虽明白这其中的计较,暗自想想还是忍不住地为福全感慨、叹息……
又是一个新的黎明。
繁星悄悄隐退,浅灰色的天空渐渐变白,东方出现了一片柔和的浅紫色,第一缕晨光穿透晓雾,慢慢变亮扩散开来。紫禁城内高大巍峨的宫殿从混沌变得清晰,仿佛也像主宰天下万民的君主一般威严伫立,令人敬畏。
议政诸王、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科道御史等众多臣工早已于午门齐集,各自按序敬慎无声地进入中左门,恭候于乾清门外的空场上。康熙升座,下面黑压压的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动作整齐一丝不苟,然后又按序入列站好。这正是康熙每日接见臣下、处理日常政务的主要方式——御门听政。
康熙的病已治愈,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面孔好像又瘦了些。他向下环视了群臣一周,见大家因自己病愈表情都很畅快,正兴奋地等着皇上议政理事。不过现在列于议政王之首的已不是皇兄裕亲王福全,而换成了皇弟恭亲王常宁。
第一位出班奏事的不是六部大臣,是一位四品御史。御史的官级虽不很高,却有监察参疏百官的职权。这名御史康熙并不很熟,只见他跪下朗声奏道:“臣,四品监察御史何金兰参礼部侍郎、侍讲学士顾八代。顾八代身为侍讲学士,食皇家俸禄,教授皇子本应恪尽职守,尽心教辅,其却懒惰失职,深负圣恩,竟于进讲之时昏睡不醒,贻误皇子,皆非人臣之礼。臣请旨将其拿问!”
康熙面容不改,看不出他有丝毫恼怒不满,他问吏部尚书:“果有此事?”吏部尚书忙出班答道:“回万岁,臣亦有耳闻。臣以为顾八代此举应交部议处,请皇上圣裁。”被参劾的顾八代此时同往常一样正在上书房给皇子们上课,没有参加此时的朝会。康熙想了想,平缓说道:“顾八代理应处分,但念其在上书房行走多年,不无辛劳,又事出无心,暂免交部议。着即罚俸半年,所部记过一次,以示薄惩。”吏部尚书答应着退下,何金兰却仍跪在那儿不动。众大臣都很吃惊,以为这个微末小吏还要参哪一位大员。何金兰却用比刚才小得多的声音轻声言道:“臣见陛下御门听政每日辛劳,接见臣工,批览奏章,分辨正误,无一刻休憩。故臣恳请陛下今后或三日或五日为御门听政之期,或隔日而行,以减圣体劳乏,为臣等之大幸。”康熙向下瞥了瞥,见何金兰进言时面容端正,神情诚恳,并无做作之态,于是和声说:“卿之进言固是出于一片爱君之心。朕三十年来,每晨听政,面见诸臣,咨询得失,习以为常。今若行更改,非励精图治之意,还是始终如一为好。”然后挥手令何金兰退下,目光又转向兵部尚书马齐:“马爱卿,噶尔丹近日尚安否?”马齐本想先奏,却没想让一个御史先插了一大段,听皇上终于发问,忙跪下奏道:“回万岁,噶尔丹业已逃入科布多,向我疏请恩赐白银,以育众庶。现理藩院及议政王大臣同臣议向无此例,未许。”“此议不妥。”康熙略沉思了一下说,“朕以为噶尔丹誓言已出,应资济以安其心,户部尚书——”“奴才在。”一个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户部尚书希福纳出班。他长得很胖,所以跪时比较吃力,看上去没有一点满洲大臣的威武,更可疑的是长得肥头大耳的他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个廉吏,不知皇上为何任他为掌管国库钱粮的户部尚书。康熙见希福纳终于艰难地行过了礼,说:“朕赐银千两、米五百石与噶尔丹。另外朕闻喀尔喀蒙古亦多穷苦,着令你会同户部属员于张家口外设立饭场,以赈济该部。”“喳、喳,奴才遵旨。”希福纳叩了个头,又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入列。
谈到噶尔丹,使康熙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次并不很成功的战役以及与这次战役有关的许多事情、许多人。他巡视了一遍众臣,总结似的讲了一段本应由领兵将军上报的话:“朕以前一向闻蒙古人临阵时,初虽骁勇,一旦败北,即奔窜四方,首尾不顾,惴怯殊甚。然而这次噶尔丹则不然,他战败后并未首尾不顾,胡乱奔窜,而是奔至高山顶,隐于险恶处,有计划地转移了新阵地。以前我们总以为噶尔丹军是多么不堪一击,现在看来甚是轻敌!还有,我大清兵马也并非无懈可击。朕以为此一役暴露我军弱点不少,好在亡羊补牢,未为迟晚。费扬古,你是前敌将军,你有什么想法吗?”
费扬古本该交部议处,但康熙宽免了他,对其仍信任重用如故,令费扬古十分感戴。再者他本也无罪,如果处罚了他,会更教众臣心寒,精明的康熙怎么能干这种事呢!费扬古见皇上问他,或许是由于激动,脸像饮了酒似的红红的,更显得忠心耿耿。他的声音真洪亮,即使是距离很远都听得十分真切,一口流利的满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奴才以为我军排列过密,以至被伤者多。且由于奴才指挥不力,进退之际海螺久久未鸣,皆是奴才难辞之责。”说到这儿他脸更红了,好像真为自己当初的指挥失误感到愧疚。“所以奴才以为我军应增设火器营,以公侯大臣为统帅,专理营务,训练军士。平时集于平原地带,鸣锣进退,演练阵式,熟以操练,以备急用。”
康熙听后良久未言,待了好一阵才说:“火器营是要设的,但现在不成。噶尔丹素为我朝之大患,如果这次或擒或毙,一战永成,朕也可与众卿筹划漕运河工等其他诸务。但噶尔丹逃往北部边地,又如一颗悬而未爆的炮弹。唉——”因触到心中痛处,康熙说不下去了,面色却依然端庄平静,保持着他一贯的威仪。
索额图出列叩头道:“奴才以为皇上不必为此等小寇忧虑过甚,我们还可以派兵再战,剿灭残匪。”
“你说得真轻松,可钱呢?粮呢?往哪儿去找——你说?说啊!”康熙高声喝问。谁也没料到,更没见过一向平和宽厚的康熙皇帝突然发起了脾气,都惊得跪下,索额图更是感到惶恐和难堪,不知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竟使皇上大发雷霆。康熙扫了扫地下的文武百官:“此一役战罢,想要再伐噶尔丹,积聚钱粮起码需五六年光景。可这五六年中,噶尔丹又能屯粮操兵,恢复元气,同我对峙。”费扬古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突然挺身发问:“那刚才万岁为什么不准马部堂所奏,还供给噶尔丹银两粮米?”康熙瞅了瞅这个忠直的武将,心里又爱又急,他还是挨个巡视了一遍百官,方道:“你问得好,也许很多人还想问。朕可以告诉尔等,朕不能授他人以柄,落个不仁不义的口实。所以,朕对内宁可咬碎门牙往肚里咽,对外,不论是喀尔喀的土谢图汗、达赖喇嘛,还是噶尔丹,朕都要做出真心诚抚的姿态,以收其心,泯其志,使其顺服我大清!”文武百官虽不敢抬头看皇上,但心里都在不住地感叹:看来皇上也很难,很难……
“如今若想增加库银存粮,无非两种,开源和节流。”康熙已将目光转开,射向了很远的地方,仿佛要穿透层层宫墙望遍九州。“开源为主,但节流亦不可忽视。朕于今年正月命内阁查明明代皇宫费用与今之比较,并九卿、詹事、科道等官共知之。今日朝会,不妨再当众重申。李光地,众卿之中你记性最佳,现由你将本朝与明之耗费比较告与众卿。”
“臣遵旨。”于是李光地清清嗓子,声若高山流水,清晰而响亮,还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据查,明代宫内每年用金花银共九十六万九千四百余两,今均已充饷;明代光禄寺每年送宫内所用各项银共二十四万余两,今只用三万余两;明代每年宫用木柴二千六百八十六万余斤,细螺炭一千二百万余斤,今分别为七百万斤及百余万斤;明代各宫床帐、舆、花轿等项,每年共用银二万八千二百余两,今俱不用;明代宫殿楼亭门敞共七百八十六座,今不及十分之一;又乾清宫妃嫔以下使令洒扫老妪、宫女等仅一百三十四人,较明代已少数倍。”他一口气说完,又随群臣齐声颂道:“皇上节俭盛德,超迈千古,超迈千古!”
“愿我君臣共同奉行此道,尚俭爱民,使我国库充足,有备无患。”说到此,康熙停了停,轻轻一笑,说,“讲到奉俭,朕再向尔等推举一人。皇四子成婚之时,一切用度,概多俭省,朕观其平日用度,也多朴素,绝少珍奇。四阿哥虽为朕之皇子,但其尚俭之德朕亦当嘉勉。”众臣听了立时哑然无声,想到那个冷峻孤傲的四阿哥在大家心中一直是印象最差的一个皇子,又听皇上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如此褒奖,心里不只是惊奇、不解,还另有一番滋味,反正索额图已将不满之情溢于脸上了。哼,这有什么,不就是省了些银子吗,又不见他在军国大事上有什么能为!比起太子,四阿哥给他二哥当侍卫都不配!可太子怎么就没得过这么大的面子?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
风尘仆仆的顾八代顶着瑟瑟的秋风骑马回到位于西山脚下的自家小院。还没到院门口,“嘚嘚”的马蹄声早就惊动了院里的人。柴门开了,从里面冲出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猴子似的蹿到顾八代马前,一边高兴地叫着:“爹、爹回来了!”一边搀他下了马。这正是顾八代的两个儿子顾俨和顾廷锡。走在前面的廷锡与父亲见过礼,又转过身子冲院里高喊:“娘,娘,您快出来呀,我爹回来了。”
正在屋里做针线的顾八代的妻子王氏听了又惊又喜,拖着两个小脚一颠一扭地从屋里出来,正迎上进院的父子三人,便一同进了屋。王氏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子,用刚烧好的水给丈夫沏了一壶茶。现在她一边涮着茶杯一边絮絮地说着:“老爷总算回来了,那天您让小厮秋兴送信,说公务繁忙不能归家,我和孩子还以为也就两三天的工夫,没想到这一下就过去了八天。老爷不在这几天可把孩子们想坏了,每天太阳落山时哥儿俩总在村子口等您。尤其是廷锡,连饭都吃得少了。哟,老爷,您这是怎么呢?是不是病了?”她把涮净的茶杯放在案上关切地望着丈夫。只见他满面愁容,仿佛变老了十几岁,连眼角的皱纹也增了许多。丈夫一定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要不他回来怎么会这样。果然,入屋后的顾八代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先环视了一遍屋中陈设。虽然屋里的摆设并未改变,可他还是像初次来的客人似的打量着自己住的这个家:粗木书案、粗木座椅、蹩脚的书柜、裂开了木纹的春凳——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再看妻子装束,短袄罗裙,蓝布裤已洗得发白,头上更没有一件金银饰物,寒素得让人看了伤心,一点不像三品官员的夫人,完全是个老妈子的打扮。两个儿子的衣着更是简单,一人一身粗布长棉袍,而且都是儿时穿过后来改大的,可还是跟不上正在成长的男孩的身体增长速度,袍子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像一条绳索束缚住青春的体态。顾八代再也看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跌坐在椅子上。老天啊,半年的俸禄没了,半年的俸禄啊!以后这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过活?儿子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爹、爹,您怎么不说话,您怎么了?”耳边传来儿子们的急切呼唤。顾八代抬起头,两眼红红的,用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声音对家人说:“想不到我还能回来,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为什么?老爷,你可别吓唬我们娘儿仨。”胆小的王氏用快哭出来的颤抖声音说。“唉,我、我给阿哥们讲课时打了个盹儿,被御史参了。本该交部议处,幸赖皇上宽恩,只罚俸半年……”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母子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惊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王氏和顾俨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他们很清楚失去半年的俸银对他们这个不贪不捞、廉洁奉公的清官家庭意味着什么。只有廷锡,虽也伤心,但还是强忍住悲伤,安慰低头叹气的父亲:“爹,事已至此,您老也就别再悔恨了,当心伤了身子。一切还得从长计议。”顾八代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廷锡,没想到一个孩子居然能在这时说出这种大人都没讲出的话。他又是一阵伤心,皱眉沉思片刻,突然对妻子说:“你将我那把青锋剑找出来。”
“老爷要它干什么?”妻子用手帕擦着眼角不解地问。
“找出来,看看保存得怎么样,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如今也只能靠它了……”
王氏略一琢磨,突然明白了,惊呼道:“别,老爷,这可是咱家祖传的啊,你不能……”
“快去找!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提什么祖传的话,祖宗现在也不能救咱们啊!”顾八代的口气又倔又横,好像马上要发脾气。
当王氏小心地从书柜的顶层摸出这把尘封多年的宝剑,把它捧于顾八代眼前时,两个孩子都睁大眼睛望着这件家传古物,以前哥儿俩只是听父亲说过,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此剑果然不俗,木质剑鞘,黄绒包面上刻着精美的纹饰,四周白银包边,鞘首尾两端装饰的银花叶片内各镶有红珊瑚二枚,蓝青金石一枚,造型精美而深沉,巧夺天工。顾八代握住莲花座的剑柄,慢慢抽剑出鞘,三尺长的剑身两侧各有一道两尺多长的血槽,锋利的刃口微微射出青幽幽的寒光,与剑柄下轻轻飘摆的黄丝剑穗相互映衬,夺人眼目,令人称绝。
顾八代望着这把曾祖从明朝开始佩带的宝剑,对家人说:“这把剑是当初祖宗跟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时使用的宝物,后来又跟随我戎马生涯近二十年,还真难割舍啊!现在我已离开军营弃武多年,不会再用什么兵器。与其让这把宝剑闲置变旧,不如卖了折换些银钱,以解燃眉之急。除此而外,我、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他说着声音又有些变调。
廷锡问父亲:“可是,爹,如果这把宝剑卖给了不识货的庸人;孩儿是说万一商人们有眼无珠,给价太低,不就糟践了咱家这祖传之宝,那也太不划算了。”顾八代听着这有些孩子气的话,打量了一下廷锡,不知为何皱皱黑眉,目光有些凌乱。他低头收剑入鞘说:“兵器的市价我也打听过,若说这把剑在几年前要五六百两银子都不多,今日咱们当钱救急,他们能出三百两就不错了。再低嘛我想怎么也低不过二百两。俨儿,”他叫过大儿子,“天还不晚,你和弟弟现在就进城去把它当了吧,要价我都说过了,不可再低。”王氏对丈夫说:“孩子们没进过城,让他们去我可不大放心,老爷还是叫秋兴跑一趟吧,那小子蛮精的,不会误事。”顾八代叹道:“都十几岁的小伙子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宫里的四阿哥不比他们大多少,可人家殿下现在都练着独立办差了。孩子嘛,不可太娇惯……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快走吧,趁现在铺子还没关门。路上直去直回,不要耽搁。”
“放心吧,爹。娘,我们走了。”望着儿子们携剑出了屋,王氏对顾八代说:“老爷回来这半天还没歇歇,您且先卧一会儿,我去给老爷备饭。”顾八代家中是请不起专门用人的,家里除了几个未成年的小厮就没有别的内仆。所以一切家务都由妻子亲自收拾,这在京城官居三品的官员家中是绝无仅有的!顾八代却拦住了夫人:“你等等,我有事同你商量。”
王氏沿炕沿儿坐下,默默收捡着刚才拿出做活儿的针线笸箩。顾八代这才喝了一口早已放凉的茶,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睁开眼说:“我想,我想今天等廷锡回来就把事情都跟他挑明。”王氏不觉放下手里的针线,叹息一声,说道:“老爷您在今天这个时候与他讲明,廷锡会认为咱们是在赶他走,还是缓些日子,等过了这段再说吧。”“不,我已想好,就是今天。你想想,廷锡都十四岁了,我们不能再这么瞒下去了。廷锡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不晓事理,更不会忘恩负义!自然咱们也不图他报答什么,我想他听后能承受的。”王氏唏嘘着说:“孩子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也养了他十几年,你今天跟他讲明,往后我们娘儿几个还怎么在这一个屋里住啊,我更舍不得他离开咱家啊……”顾八代的眼睛也湿了,说:“不是我心狠,当初我冒险将他捡回家,难道对这孩子没感情?可廷锡今后要成家,要科考,要立业,不能跟咱们一辈子啊,这也对不起他的父母。对他言明也不会失去什么父情母义,咱们既然养他一场,就要对他负责到底。咱们以后还要像对俨儿一样悉心照顾他,直到他长大。”
王氏点点头,止了抽泣,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说:“老爷请随我来。”她领顾八代来到孩子们住的屋子,指了指大方桌上一堆堆摊着的字画说:“这些都是廷锡在您没在家时自己画的。我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都挺好的,还是老爷自己看看吧。”
顾八代先瞅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幅写意花卉,捋捋胡子点了点头:“我看廷锡在这上面还真有些许天分,得赶快给他请个好先生,不然耽误了这孩子,岂非咱们的罪过。”“我也是这么想,可请师傅要花很多银子吧?”王氏虽然不出家门,可也知道没钱办不成事的道理。顾八代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摇了摇头,轻声说:“银子当然要花,但也不是百通百灵,那还要看你请什么样的师傅。”他看了妻子一眼,沉吟着说:“比如当下有些书画名家,像‘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隐居山林,性情怪异,不要说请他,平时连影子都寻不着。其他三僧非病即亡,都请不得;还有些所谓名家,黑眼珠只盯着白银子,比商贾之人干净不了多少,甚至比他们更势利,更庸俗!把廷锡交给他们无异于明珠暗投。请哪位高人指点孩子还得容我细细斟酌……”
十多里的路程对两个从小在山村长大的男孩子来说算不了什么。顾俨和廷锡一路跑跑跳跳没半个时辰就到了海淀镇。他们的住家虽离此不远,可平常很少进城,根本不知当铺在哪儿,就向路人打听。一位慈祥的老人告诉他们,镇中的东横头街上有一家汇源当,是这儿方圆几里创办最早、最大的一家当铺。于是小哥儿俩谢过老人,打听着寻到东横头街,果然看见街当中一垛青灰粉刷的墙上写着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大大的“当”字。后面,就是一座二层楼高的建筑。漆黑色的当铺门前立有一支九尺高的竹竿,竿顶的铁钩下系着两串铜黄大钱,挂钱下又悬着红布飘带和一个红底黑字的幌子旗,旗中也是一个“当”字,“当”字下两个小楷,正是这铺子的字号:汇源。当铺的大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大概是贴的时间太久了,纸已辨不出原色,墨黑的字迹却还清晰可见——
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四海之内,万物皆备于我;
或曰取之,或曰勿取,三年无改,一介不以与人。
顾俨根本没注意这些,廷锡冲那副对联苦笑了一下。兄弟俩进了当铺。因为今天天气晴朗,阳光充裕,所以一层的厅堂显得挺黑。两人猛从外面进来,待了一会儿才看清铺内的陈设:迎面是一座漆黑的照壁,从地面直通天花板;照壁顶上有一个神龛,龛内供着彩塑的财神。照壁前设有一张条案,案上置放着赎单登录本册及笔、墨、纸、砚,那是账房先生记账、开当票、签小号的管账桌。靠近账桌的地方另立有一个朱红木柜橱式的桌子,这是存放当日营业进钱的钱柜。绕过照壁往里走,就是高大的接受当物的拦柜。柜台高有一米五六,个儿矮的人眼睛都望不到里面,更别说伸手去拿了。
这会儿,柜台后面探出一个黑脑袋,一个学徒模样的小伙计站在一米高的梯凳上懒洋洋地往柜外张望,见是两个孩子,装模作样地拉长调门问:“二位来当什么呀——”顾俨个头没有弟弟高,胆子也小,不敢张口。廷锡已高举起宝剑,仰头对上面的人说:“就当这个!”小伙计一看,显然吃了一惊,他接过剑来,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这儿没收过兵器,二位小爷先在这儿稍候片刻,我上里面请我们头柜出来跟你们说。”他“噔噔”几步下了梯子,约莫一刻钟后又高高在上,还带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他指着顾氏兄弟说:“申爷,就是这两位小爷要当宝剑。”
申爷薄薄的嘴唇,八字须,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睛闪烁不定,一看就是个老于世故、圆滑精敏的人物。他先扫了扫下面的客人,说:“东西我看看。”宝剑到了这位头柜手里,他眯着眼睛仔细端详,又抽出剑身,竖立平伸,瞄来瞄去折腾个遍,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最后他把剑收入鞘,眨眨眼睛,看来已打定了主意。然而他却不慌不忙地先问了一个似乎与生意无关的问题:“这剑你们是哪儿弄的?”廷锡急着换钱回家,便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这剑是我家祖传之宝,只因家父已从军中退伍多年,现家中生计艰难,才万不得已取出变卖,你们到底要不要?”头柜皱着眉似乎很为难地说:“这个嘛,真不太好办。头一条我们铺子打开张那天起几十年了,还从没收过刀、剑之类的凶杀器物,现在又逢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这剑再好也无用武之地,不值钱的,也就只能折成废铜烂铁作价。”他口虽抱歉地说着,手却依然紧紧握着宝剑不放。廷锡生怕他不收,还是仰着头,很费力地央求道:“好大爷,多少给个价吧,我们一家老小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头柜的脸色转瞬间变得温和,微笑着说:“得,谁让我天生就是一副菩萨心肠,最怜悯你们这样的人家。看在你们两个小孩辛苦跑来一趟的分儿上,这把剑我收了。”他伸出两个指头:“多少就这个数了,算你们运气遇上了我,换个旁人可没这么照顾喽……”老实巴交的顾俨看了惊喜地小声问,“您,您给二百两吗?”申爷摇摇尖尖的脑袋,半笑不笑地说:“这位小爷真会说笑话,平时没出过门吧?告诉你,我给你们二十两银子,已经是天价了,要不是瞧你们是孩子,哼,十两都没有!怎么着,想好没有?不想当就请出,我可没工夫奉陪!”二十两是顾八代所讲的二百两银子的十分之一,怎么能答应!廷锡急得满脸通红,抑制不住地嚷道:“二十两银子实在太少,爷再行行好添一些吧。”“那你说多少啊?”一句话却问得两个孩子都闷了。廷锡的脖子早已酸痛,他痛苦地垂下头,一股屈辱感袭遍全身,他真想立刻和哥哥离开这儿,但是不行。见他们不说话,上面那个尖厉的声音带着一股冷笑又传了下来:“看你们年岁小,我再加五两,若再多可不成!”若在以往,廷锡也许拔脚就走,可是今天迫于生活的压力,他似乎舍下了颜面,重又抬头望着那个该死的头柜说:“求求您了大爷,再加点儿吧,起码能让我们和爹、娘渡过年关……”申爷已经不耐烦了,骄横地说:“就这个数儿,一文不加,要是不当就请你们少留!”那个跟在他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伙计像睡着了似的,迷迷糊糊地听着,这时突然瞪大眼,愣着愣脑地对头柜说:“申爷,我看他们怪可怜的,要不再给他们加点儿?”申爷狠狠地瞪了自己徒弟一眼,骂道:“瞎啰唆什么,蠢东西,你可怜他们,谁可怜咱爷们!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这块料儿,当初还不如把本事教给你弟弟……快给我滚一边去,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他又转身俯视着顾俨和廷锡,狡黠地笑道:“怎么样,想好没有,到底当不当?现在不愿意还来得及。”
兄弟俩相互望望,都从目光中透出几分无奈和辛酸……半晌,廷锡暗暗攥紧拳头,把升起的怒火往下压了又压,从牙缝间迸出一个字:“当!”
“栓子,给他们开当票。”小伙计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过来,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下梯转到前厅。瘦瘦的头柜弯着腰,活像一只大虾,他的动作倒蛮麻利,从账桌上扯过一张当票拍到徒弟面前:“学着点,废物,这最上边是咱们汇源号的招牌和地址,都已印好,省得你写了。左为年月日,当中空处填当本数目,右行最重要,需写押品名目件数,最右行是字号,每日按序排列,明白了吗?好,写吧,你可给我仔细了,错漏了一点小心你的皮!”栓子拿笔战战兢兢填写当票的时候,头柜已从铁柜中开锁取出二十五两纹银。他让廷锡过了数,又拿过填好的当票说:“二位看好,这上边利息、押期清清楚楚,虫蛀霉烂各安天命,以三月为满,到期不取变卖。没疑问吧?”
出了当铺,天已交酉时,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大小店铺不少都打烊关门。正当人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要回家休息的时候,突然从东面来了几匹高头大马,马上挎刀的差官挥舞着鞭子没头没脑像驱赶牲畜似的驱逐着路人,还高声吆喝着:“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不许抬头窥视,违者格杀勿论!滚,快滚!”街上的人们惊恐万状,纷纷退避躲闪。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儿,闪避不及,顾俨身上就已重重地挨了一鞭,疼得他不知所措,正要哭时,廷锡突然清醒过来,不再拉着哥哥乱跑乱撞,而是学着一些大人那样跪在路旁,俯下身去,不敢抬头。片刻之后,乱哄哄的街上变得鸦雀无声。这时从街口处闪出一柄五金龙图案的红罗伞,后面依次排列着绣四季花卉图案的红罗伞二柄,金瑞草图案的纱罗伞二柄,豹尾枪四杆,旗枪十杆,杏黄大旗一对,条旗一对,立瓜、卧瓜、吾仗、仪刀金光耀耀,银光闪闪,一排四个,顺列于后。在这些仪仗的后面,十名头戴红缨、红翎、黑绒毡帽,身着绣团金狮图案彩色缎袍,腰系红布大带的差役抬着一乘银顶盖金檐,下挂毛毡的暖轿徐步稳稳走来。等这支旗幡招展、伞盖鲜明、刀枪耀眼、前呼后拥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苍凉安静的街上走过后,跪在地上的百姓才陆续站起身,继续干活或赶路。兄弟俩也起了身,就听有人在街上议论:
“呵,好大的气派,今儿我算开眼了!这真格儿是皇上出行?”
“不像是皇上,皇上出巡要清水泼街黄土垫道,路上一个闲人都不准有。要不今天净街,你我哪有福气见到。看今天这样子好像是太子出行。”
“是太子爷,我瞧这路线是往畅春园去的。”
廷锡对这种议论丝毫没有兴趣,也无从猜想刚才那威武气派的场面。太子出行除了耽误了他回家的时间,别的就与他这个穷京官的孩子没有半点关系了。皇太子对于他这个还在为温饱而发愁的男孩来讲距离太遥远了……
顾八代没料到当铺这么黑,明摆着是欺负孩子年幼,想再找他们理论也没有这份精力。他叫王氏把这可怜巴巴的二十五两银子收好,心里盘算这些银子再加上家里剩的零散吊钱,将就着还能过了春节。而每年逢年过节皇上照例会赏些钱物,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如果安排计划好了,这段艰难的日子也能过去。
“廷锡,你先别走。”顾八代叫住吃过晚饭要回屋的儿子。“是,爹爹。”廷锡恭敬地垂手侍立,等着父亲吩咐。“爹,那我先去厨下刷洗碗具。”顾八代点头看着老大出去了,转过脸让廷锡挨着自己坐下。他有些犹豫,轻轻叹息了一下才开口道:“廷锡,今天爹来给你讲个故事,不,是很久以前的一件真事……”廷锡睁大眼睛望定父亲,不知老人究竟要说什么。正在炕桌边的油灯下为儿子缝补旧衣服的王氏听了眼睛眨了眨,继续一声不吭地做她的针线。
“那还是几十年前,辽东有个世代习武的军官,生的儿子个个高大威猛,武艺高强。偏偏有个最小的儿子从生下来就七灾八病不断。军官见他体质瘦弱,将来难以适应军旅艰苦,就请先生教他习文。小儿子头脑不笨,不久四书五经都已背熟,长到十八岁竟考上了礼部衙门的笔贴士,专管文书抄录。可是好景不长,几年后三藩旧部作乱,他也被派往南下随军平叛。同一营的将士都瞧不起这个文弱书生,嘲笑他手无缚鸡之力还敢上战场找死,只有一个姓蒋的副将与他谈得来,渐渐两人互相熟识。原来这蒋副将是江苏常熟人,早年间家里也是书香门第,不想仗打到家门口,这才弃文从武,投身军旅。于是在军营中,文士和蒋副将越谈越投机,便结为金兰之好。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在衡阳匆忙称帝病死后,战局形式对朝廷越来越有利,不少叛军首领都投诚朝廷接受改编。他们所在的队伍也接收了一个姓马的叛将和他带来的几千人马。人们估计仗快打完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家乡。蒋副将那随军而来的妻子已然身怀六甲……”顾八代偷眼朝廷锡望去,毕竟是个孩子,儿子显然已被这紧张的情节吸引住了,听得入了神。顾八代继续说:“却说这一天黑夜,突然从寂静的军营里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声,那个姓马的叛将原来是诈降!他带着自己带来的那些人马趁人不防在军营里杀将起来,一直杀到中军大帐。朝廷的将士死伤无数,蒋副将也带着自己部下与叛军交了手。霎时间喊杀震天,军营里一片混乱。最惨的要算那个文士,在营里随着人群胡乱撞着,不知朝哪个方向突围。正在这时,他听见混乱的军营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文士感到惊奇,他循声觅去,发现一个小帐篷里躺着个妇人,已经被惊吓得昏死过去,地下还有一大摊血,旁边有个出生的男孩儿大哭。文士认出这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蒋副将的妻子,他也顾不得多想,扯下一块妇人的裙布将婴儿包裹了抱起往外跑。好不容易出了混乱的军营,天还没亮,他跌跌撞撞摸着黑向前走。可小孩一口奶水也没吃,哭声渐渐小了,再照这样走下去,小孩也活不下来……”
王氏停了手中的针线。虽然她已从丈夫那里听过多次了,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吸吸鼻子,脑中也浮现出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文士跑到一个村子,已累得筋疲力尽了。他挨家挨户地敲门,恳求家中有妇人的行行好喂喂这可怜的孩子。或许是上天发了慈悲,这孩子命不该绝,他们就这样一步一讨食乞丐似的回到了京城。文士把小孩放在家里由妻子抚养,他自己则不停地往南方写信,也找以前的旧部同僚打听蒋副将的下落,但都没有一点儿音信,好长时间过去了,他们也不知道这孩子父母的死活……”
顾八代低下头,不想叫廷锡发现自己眼眶中的泪水。王氏背过身子,从背影也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不停地抖动。“后来呢?”廷锡追问着父亲。顾八代没作声,泪水已扑簌簌地落下。王氏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地哭出了声说:“孩子,那文士不是别人,就是你爹。你、你就是那个被捡得一条性命的婴儿……”
“不、不,你们骗人!你们哄我!”廷锡歇斯底里地嚷着,像被人突然刺了一刀。
“孩子,我们没骗你,你确实不是爹娘亲生。你的亲生父亲姓蒋,你也不姓顾,而是姓蒋。你应该叫蒋廷锡!”顾八代这几句话讲得比妻子清楚许多。
廷锡愣住了,呆傻了,脑中一片空白。他不认识似的望着双亲。这时,顾俨从屋外进来,看见哥哥,廷锡停滞的思维被启动了,激活了。怪不得每当在小溪边看到自己和哥哥的身影总觉得两人的相貌一点都不像。同样是吃粗粮谷米,哥哥长得那么结实粗壮,一望就知是个北方男儿;自己却生得白净细挑,带有江南水乡的润泽。原来自己是一个被捡来的孤儿!
廷锡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像顾八代那么强忍悲泪,也不像王氏那么号啕痛哭,而是无声无息地潸然泪下,涔涔泪水不停淌落,将衣服的前襟打湿了一片。他直愣愣地走上前,冲两位老人跪下:“爹、娘,你们、你们瞒了我这么久……你们好……”他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诚和徐日升披着康熙赏赐的猞猁狲皮袍,顶风冒雪骑马西行。虽然天气寒凉,但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忙着置备年货,显得十分热闹。从明朝末年的利玛窦算起,西洋传教士来京已有近百个年头,人数也从当初的十几人发展到现在的数百人,所以老百姓对这些洋教士也有些习以为常了,加之京城人向来见多识广,路人们不过偶尔抬眼望望,也就匆忙赶路去了,不像早些年那样对他们围观议论个不停。
前面一队长长的车马挡住了往西行人的道路,再仔细看,马车上也都是金发碧眼的夷人。只不过他们的下巴都留着浓密的大胡子,身上的衣着是同蒙古人有些相似的宽大皮长袍,与欧洲人的窄袖西装不同。张诚对徐日升说:“这是俄国人,来华做生意的。今后我们可不愁没处买皮货啦!”徐日升羡慕地说:“真快啊,《尼布楚条约》签署不到一年,他们就来了。唉,我们的商人就没有他们这种运气。”张诚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对同伴说:“既然皇帝陛下允许俄国人在他的帝国做生意,为什么就不能准许我们耶稣教会在中国传播福音呢?”“对啊,彼雍!”徐日升说,“应该向皇帝陛下提出我们正当的,不、是神圣的要求!”“别急呀,罗伯特,这件事由我们直接出面不太方便。你忘了,上次在尼布楚,索三老爷答应过我们的话。”经他这么一提醒,徐日升想起来了,当时和谈已近结束,索额图为答谢两位传教士所做的工作,问他们有什么要求。张诚和他的回答是希望康熙皇帝准许他们西方传教士到中国各地去传播福音。索额图爽快地答应说等有了机会一定代他们向皇帝表明。现在时机正好!“先和布维商量一下。”徐日升说,“他这几天一直没出门,神神秘秘的不知又在搞什么,不会又在写书作传吧?”张诚一笑说:“据说这位先生又对中国的天花免疫法起了兴趣,现在他的实验报告应该起草得差不多了。”
“上帝保佑,我终于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白晋指着大书写台上新手稿《种痘概法》,对刚从外面进来的张诚和徐日升说,“这是我花了很大力气搞到的药方。在中国,天花预防接种很普遍,水平也比我们欧洲先进,但中国人并不喜欢向外人透露他们的秘密。我作为一个西洋人,他们称的夷人,要丝毫不差地收集有关情况真是很不容易,太难、太难!为此我送了礼,说了许多好话,并答应不把我在中国学到的方法告诉别人,他们才讲了出来。”然后白晋把接种过程和用药检查的事项大略讲述了一遍。张诚听完,深蓝色的眼睛闪了闪,问:“可我还有疑问,那么一丁点疫苗,怎么会使小孩子发出痘疹来?第一次发作后取下的痘苗怎么能在任何条件下第二次还会让人发出痘疹?还有种痘后,孩子发了高烧,理应改变血液成分,但很长时间内疫苗的效力竟没有减弱,也没被驱散,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仔细看看我写的这本书,那上面写得更清楚些,不过有些问题我在中国医书上也始终没找到一点答案。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人给孩子种痘的方法比英国人切开皮肤种痘法好受些,少了很多风险,比较温和。”白晋把大手一摊,接着说,“在欧洲,有的人认为中国医生是无知的冒险家。我介绍中国人给孩子种痘的方法正是说明中国人并不像欧洲人想象的那样忽视疾病防治和医药。”
徐日升摇摇头说:“我不认为他们的医学水平比我们欧洲强。想想今年入秋时皇帝陛下生的那场重病,竟持续了三个月才好,如果让我们欧洲医生给陛下治疗,他就不会忍受这么长的痛苦!”
“我现在还够不上来判断他们医学水平的优劣。”白晋皱皱眉道,“他们的医术用语深奥难懂,一般中国人也难以理解。我有机会读过几本中国医书,我相信,如果把它们译成我们的文字,他们那些关于各种疾病的诊断、症状、药方、药性等论述会使我们欧洲医生感到高兴的。虽然我们对他们是通过何种化学方法获得这么大量的知识一无所知……”
“好了,这些留着以后再研究吧,现在我们有件紧要的事要商量。”徐日升见这个法国人一提起医学就像着了魔似的,说个没完,不得不打断他的兴致。
“什么,让索三老爷给我们耶稣教会当说客?”听了两位朋友的叙述,白晋问。
张诚反问:“怎么,阁下以为这个主意不妥吗?”白晋一摆手:“不,我只是想提醒先生们注意,我们去见索三老爷时不能两手空空。虽然索三老爷是我们在中国遇到的最友好的官员、朋友,但在这个国度不送礼是办不成事的……”“那依阁下之意我们应该准备什么礼物送给索三老爷?”
白晋显得胸有成竹地说:“前日东印度公司给我们教会捐赠了一批数学仪器和几架天文望远镜。数学仪器索三老爷是不会喜欢的,我想挑两个望远镜,再加上澳门朋友带来的法兰西水晶石和咱们教会里的五十枚金币——这些足够让咱们的老朋友去帮教会说话了。”
“你太伟大了,若阿基姆·布维先生!”张诚兴奋地叫出了白晋的法文全名,并上前热烈地拥抱他。
“不,不,亲爱的彼雍,真正伟大的是我主上帝,我们都只是上帝的仆人,所做的一切是为给上帝更好的服务。”
礼物很顺利地送到了索额图手中,他痛快地答应了传教士的要求。这其中除了有物质的利欲,更有索额图那不为人知的想法。其实索额图根本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天主上帝,只是在朝内,皇上虽早已罢免了明珠、高士奇等同自己对立的官员,但仍然对李光地、张英等汉族文臣恩宠有加,经常同他们谈经论道,讲着索额图十分不屑一听的什么程朱理学、儒家思想,这不能不使索额图感到威胁与压力。自从接触了西洋传教士,他发现皇上对西洋算法、天文地理乃至西方的艺术、宗教都很感兴趣,于是他便不遗余力想通过这些西洋人转移皇上的注意力,现在看来还真有效!再说西洋人终究是外夷,他们怎么讨皇上喜欢也不会影响索额图的仕途。这种做法不知算不算借刀杀人……
正当索额图自告奋勇地要向皇上启奏洋教士的请求时,浙江却突然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杭州教案。挑起杭州教案的是新任的浙江巡抚张鹏翮。他刚一到杭州,就发出指责天主教的通告,要求杭州城内和浙江省内的中国天主教徒退出西洋教。他下令封了该省所有教堂,把他发的通告抄件就贴在教堂门口。这还不算,他竟将教堂里的几个传教士传到衙门,严刑拷打,审问他们是如何获准在城内居留传教的。
张鹏翮这个名字索额图比较耳熟。此人曾在康熙二十七年随索额图第一次赶赴尼布楚同俄使谈判,后因故谈判改期就再也没见过面。他在地方任上察刑名,济灾荒,平冤狱,治理漕运、水利都很有成效。到了康熙二十九年,皇上以他居官颇优,升补浙江巡抚,管理一省臣民。万没想到,这位皇上提拔的新宠臣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竟是拿洋人开刀,给传教士一个下马威!
北京的神甫们收到张鹏翮文件的副本一个一个都惊恐不已,愤怒不已。他们向直接管辖此事的礼部提起诉状,要求浙江巡抚停止迫害并释放浙江的传教士和所有天主教徒。礼部审阅完案卷向皇上奏报。康熙却不动声色地将这纸诉状及其他奏章一起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让他们议定好后再上奏。索额图原以为议政王大臣们一定会顺水推舟,准许诉状上提出的要求。但他想错了,王公大臣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众口一词地向皇上奏启先皇有关天主教来华初期时的谕旨,认为事情早有定论,那就是,不应让天主教在中国传播!康熙在折子上的批语是:“再议!”
“臣,内务府广储司郎中、苏州织造兼江宁织造曹寅,叩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寅!”康熙望着地上跪着的身着云雀补服、曾陪自己度过愉快而艰险的童年的官员,眼睛放光,马上就要从龙椅上站起来,却在欠身的那一刹那,又觉得这样不妥。他平定了一下神情,环顾四周左右,沉静地吩咐一声:“你们都下去吧。”
近侍们退出暖阁。康熙疾步走下御座,一把将曹寅拉起,眉眼间已浸满了笑容,激动地拍了他一下:“你这家伙怎么才到?可把朕想苦了!快让朕瞧瞧变样了没有?”说着就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儿时的伙伴。
“奴才走的是水路,又赶上漕运督粮,路上就耽搁了几日,让主子惦记了。”说着曹寅又跪下了。
“不是请过安了吗?”康熙诧异地问。
“刚才是奴才给万岁请安,这次是奴才代娘和全家向主子请安。”
“好,朕受了。孙嬷嬷她老人家还好吗?”康熙关切地问。
“托主子福,奴才娘的身子大体还康健,只是腿脚不如先前灵便了,牙齿也有些松动。刚到苏州那会儿还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曹寅站起来躬身答道。
“江南原比北方湿热,嬷嬷更应比在京时注意保养。药还有吗?服完了朕再赐。”
“谢主子惦念,主子上次赏的药还没吃完。娘还说,这些贵重药非她一老妪可服的,还是留给宫里各位主子娘娘用吧,她平时不大服药,糟蹋了怪可惜的。”
“唉,嬷嬷还是老样子。”康熙叹道,又笑着对曹寅道:“你如今也是四品大员了,让朕瞧瞧……嗯,比离京前白了,也胖了,难怪人们说江南水土好,瞧你这面皮倒比原先细嫩了不少。哦,朕忘了,咱们都别站着说话,你把那把椅子搬过来坐吧,离朕近些。”
“……快点啊,你同别人不一样,在朕跟前没那么多虚礼。若是旁的外臣,朕断不会的!”康熙先坐下,笑着催道。
曹寅这才谢坐,眼睛望着皇上,这也是别人所不敢为的。他说:“主子御颜比先前清减了不少,您为国操劳也该注意御体!”
“朕本来就瘦。唐玄宗曾说‘吾貌虽瘦,天下必肥’!只要国家富足,朕甘愿体减。朕问你,你在苏州这两年任上还好?可曾遇到什么麻烦?”
“回主子,奴才差事办得还顺手,他们都知道奴才是从宫里出来的,一应事务还算照顾。只是奴才怕自己年轻不服众,有些积弊不好深究。现在主子又把江宁织造府交给奴才管,奴才诚恐顾全不周,有负圣恩。”
“这两个差事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实则是极重要的,所以朕才没派别人。江南必得你这样的亲近之人监守朕才放心。谁让江南那么富庶,文士又多,是非也多。你看朕平日在北京,其实一半心思想的都是江南。”
“奴才明白,江南是国家财税重地,老百姓每年一半的口粮也都出自江南。民谚有云:湖广熟,天下足……”
“湖广不用你管,”康熙打断曹寅的话,“你只给朕看好江浙两省,不论有什么事情,风闻也好,民谚也罢,只要你觉得有内容的,都写入密折详细奏给朕。放心,朕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文士之中,有贤能者,可留心探访,不论他是满汉、有无功名,只要有才有德,告与朕知,朕自会试用。”
“主子这么说,江南倒像个聚宝盆,万岁又要钱又要人。”曹寅随意地向皇上开起了玩笑。
“你这猴精,竟编派起朕了,离京两年规矩都忘了?找揍啊!”康熙笑骂道,又说:“唉,朕这还不是为了我大清子民。朕知道江南流弊很多,你刚才说以你之职不好校正,朕有体谅你的难处,故特许你密折奏报。以后朕再仔细斟酌,设法扭转!”康熙手抚朝珠,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苏州城中有传教士、西洋人吗?”
“有,但不是很多。”
“以你看来,他们在地方可还安静?”
“回万岁,据说他们刚到吴地也曾与地方官民,尤其是官宦士绅之家有些许摩擦,现在彼此已熟,倒也相安无事。奴才看这些夷人都遵礼守法,并无过分妄行之处。”
康熙点点头:“朕相信你说的。朕身边的一些西洋人看上去也还良善。只是这张鹏翮并非孟浪之人,奈何如此行事!”
曹寅说:“张大人平日居官清廉,浙省百姓奉为青天。可他不喜欢外夷,说他们是来扰乱中国的。”
“荒谬之人,纯属荒谬!”康熙连连摇头,“朕许他们留居国中,是想用其西洋之技艺为我大清做事。至于他们信仰不同,礼仪之争,自前明早已有之,只要他们不非法妄行,何必强迫其入乡随俗,同我东土臣民一样。”康熙轻叹一声:“唉,张鹏翮做的事让朕丢了脸面,议政王大臣又不能体朕苦衷,明白之人何其少矣!阿寅,你回南方后一定悉心探访,为朕访得些才俊之士,朕当大用!”
曹寅微笑道:“皇上求贤之心奴才知道,其实万岁也不必总将目光投于南方,也许万岁要找的国之栋梁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你——?”康熙疑惑地盯着曹寅。
“皇上误会了,”曹寅笑着连连摆手,“奴才的意思是诸位阿哥现在已长大成人,万岁何不去锻炼殿下们署理朝政,为国分忧呢?”
“他们……”康熙的目光暗淡了,冷冷说道,“朕之诸子大多才具平庸,难堪大任。比起朕当年来,他们差远了!”
辰正二刻,康熙始进早膳,索额图就在这个时候递牌子请见。犯了牛劲的议政王大臣几次三番地不准诉状,使索额图痛下决心今天亲自面见皇上陈以利害,一定要促使皇上作出最后的结论。
索额图进去的时候康熙用膳已毕。太监们将金杯、金碗、金碟、金匙、象牙筷子一一撤下,重新给摆好香热的代茶饮。当索额图行罢大礼,惊异地发现在皇上左侧的绣墩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头带水晶顶子的年轻官员。在索额图的印象里,除了裕亲王福全,还没有人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人起身向索额图深施一礼道:“卑职给索大人请安。”索额图忙谦和地用手相扶,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你是——”坐在黄龙宝座上的康熙莞尔一笑:“你猜猜。”索额图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请万岁恕奴才老眼昏花,记性减退,实在认不出这位小兄弟。”康熙哈哈大笑:“你真不记得啦?再好好看看,他就是当年陪朕读书的阿寅呀!哈哈,想起来了吧——”“哎哟!”索额图大惊,仔细辨认,果然认出是早年皇上的伴读、在擒鳌拜时立了大功的小侍卫,皇上童年最好的伙伴——曹寅。索额图不住地感叹:“原来你是阿寅呀,当年还是个哈哈珠子(男孩子),老缠着我练布库,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唉,我是老喽,我也该老喽……”他又絮絮地客套道:“孙嬷嬷好吗?你什么时候成的家?现在有几个孩子?家人都好吗?”曹寅恭敬地一一回复:“多谢索相惦记。卑职母亲很好,现家有一子。皇上派我去江宁任织造,今天是来向万岁辞行的。”
索额图知道,曹寅的父亲曹玺,也就是康熙保姆孙氏的丈夫,曾任过苏州织造。官制典章规定,要任织造必须有内务府郎中的资格才可掌印。康熙为了自己这个从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的好友,竟然打破这个规定。看来皇上对曹家真是情深意长,恩泽延续。曹寅又陪着康熙坐了一会儿,就跪安出去了。康熙亲自将他送至殿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宫街上,才怅叹一声,回转过来。回到暖阁,康熙吩咐给索额图赐坐。太监抱过一个蒙着绣花图案的青布棉垫,索额图谢了恩,依着满洲人的习俗盘腿坐下。
“他也是朕跟前的旧人了,又要去了。朕这些旧臣走了这么多,现在在身边的已所剩无几……”康熙仿佛还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目光有些惆怅。他长长叹息一声说:“今年舅舅不幸殉国,朕心中十分悲痛,五内俱焚。朕没能保全好舅舅,朕对不起他啊……你呢,索额图,为国事操劳大半生,如今也须发皆白,朕着实很怜惜你!”几句话说得索额图差点落泪。他顺势跪下说:“奴才如何敢当!老奴只盼着佛祖保佑我朝江山永固,万岁万寿无疆!”
康熙坐直身子,嘴角溢出一丝苦笑:“这话荒唐!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还从没听说过世上有谁活过一万岁的,只求死时不叫人戳脊梁骨,得以善终,就善莫大焉了!”他顿了一下,又说:“礼部的奏报朕看过了,张鹏翮做得是有点过分。他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就忘了圣人教导的仁恕之道呢?如此横冲直撞,蛮不讲理,迟早是要吃大亏的!”索额图心里一动,试探着问:“皇上的意思是?”康熙直言道:“朕看礼部第一次的判决没什么错,应该让西洋传教士在杭州居留,当然,他们只能在他们自己的教堂中行使赞美上帝天主的神职工作,不可引导中国人入教……至于张鹏翮,朕看他也是一片忠心,只是办事不得法,处置不当,其他方面尚无可挑剔之处。朕发他一份密诏,训诫几句也就是了,处分就不必了,他还可以接着当他的浙江巡抚。”
这不是等于确认了以前的诏书吗?索额图咬咬牙,仿佛要舍生取义似的叩了个头,抗声道:“对于礼部的这个判决,奴才还有话说。礼部和议政王大臣都不同意天主教在中国传播。奴才因为办差的缘故与洋教士常有往来。通过与他们的接触,奴才发现天主教教理主要也是劝人向善,并非惑人之邪教。一百年来到华的传教士一直遵守利玛窦的规定,过着并不破坏我东土传统的生活。尤其是陛下登基以来,西洋教士更是为我大清付出不少辛劳。南怀仁神甫在平定三藩叛乱时曾为我大清设计了一种火炮,皇上亲自赐名‘神威将军’;白晋神甫学识渊博,给皇子讲授西洋各门学科技艺细致入微;张诚和徐日升两位神甫随奴才去尼布楚谈判,尽职尽责,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并使险些陷入僵局的谈判得以继续。他们这些传教士不图名,不图利,只求允许他们在中国公开传教!前几天议政王大臣通过礼部那个决定后给他们的打击很大,奴才见他们时他们都面无人色,说他们比死了父母还难受。奴才竭力安慰,但他们的痛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与日俱增,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其情形令人可叹!皇上圣明,对此应有英明决断!”索额图还从没向皇上讲过这么长的话,说完后累得他趴在地上直喘,更显得老态龙钟。
康熙望着虚汗淋漓的索额图,语气中仿佛含着笑意,和声道:“起来起来,难为你这么苦口婆心地劝说朕,若是现在议政王大臣们都在场,怕也不再坚持他们原来的理论了。只是朕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礼部和所有大臣都反感天主教,就你一人支持他们?”
索额图听了心里一惊,偷眼向皇上望去。康熙依然保持着平日的安详与和蔼,看不出一丝不悦。他便说:“议政王大臣为社稷着想,奴才也是为主分忧。奴才原本对天主教也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喜好厌恶,实是通过他们的西洋书籍,才明白了他们的教理是惩恶扬善,非常神圣。虽然议政王大臣会议坚持不赞同他们的教理,但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只要您降下旨意,由奴才去对王大臣们说,奴才想没有人再敢反对万岁爷的决议!”
见索额图这么偷梁换柱地说成自己已经同意,康熙心里非常反感,可也确实有些动容。索额图之言虽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也并非虚妄和凭空捏造。想来他是在入宫之前已把要说的话准备过了。但康熙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那好吧,你先按你的意思代朕草拟一道旨意,朕再斟酌一二。”
见皇上又把球儿扔给了自己,索额图心里暗暗叫苦,但转念一想,写就写,反正最后还得由你裁定通过!于是他接过太监捧来的纸笔,跪伏于地,思忖片刻,拟了一张草诏,然后轻轻吹干了上面的墨湿,屈膝递与皇上。
康熙将草诏从头看到尾,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然后提起朱笔,将文中称颂天主教教理的几句赞语毫不犹豫地删掉了。然后又看了一遍,掷给下面的索额图。仍跪在地上的索额图已头昏目眩,呼吸沉重。他颤抖着摸过草诏不敢向上看,不知皇上究竟是何打算。康熙却悠闲地拨弄着身旁乌木案上那架洋教士刚进献不久的地球仪,那声音仿佛不是在对索额图说话:“你将此诏抄录好后传谕礼部,明诏发往全国。”康熙边说边将那个圆圆的小地球仪搅着飞快,口中也愉快地说:“朕想让那个法兰西传教士白晋回他们国家招募一些掌握特殊技艺的西洋人,带回来为我大清效力,不知他肯不肯来?法兰西,这个外邦离我大清太遥远了,在地球的另一侧。他们的国王,叫什么路易十四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君主……”索额图半懂不懂地听着,用干哑的嗓子回道:“万岁圣明,西洋外夷视万岁为古今罕见之英主,外夷国王常常遣使纳贡,他们必将视能为万岁效劳为荣。”康熙见索额图业已口干舌燥,发音都很费力,急命赐茶,叫他坐下慢用。等索额图饮了几口茶润过喉咙,康熙才又问:“朕派你向尼布楚长官打听噶尔丹向沙俄请兵一事,可有消息?”见索额图又要跪下,止道:“坐着说吧,这里就你我君臣二人,没那么大的规矩。”落座后的索额图体力渐已恢复,缓声道:“启奏皇上,奴才派人致信询问此事,尼布楚长官复函给奴才,称噶尔丹确曾于去年三、四月两次派人持书致尼布楚,向俄国皇帝请求援兵,共战喀尔喀。但俄人称并未拨兵给噶尔丹。”
“哼,”康熙轻蔑地笑笑,“果然不出朕之所料,前一阵儿你还对朕讲过俄国内很乱,又换了什么新沙皇,现在他们那儿的情形怎样?”
“启奏皇上,俄国确实已更换新沙皇。王子彼得发动政变,率游戏兵将其姐姐索菲亚公主软禁,今年执掌全俄政权,为新一代沙皇,年十七。”
“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啊……”索额图听康熙自言自语,就又端起茶杯小饮了一口,却听康熙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日子你去看过太子了吗?”索额图身子一震,手哆嗦了一下,差点把茶杯摔掉,一小部分茶水泼了出来,吓得索额图身子发紧,手脚冰凉。好在康熙眼睛根本没瞅他,并未注意到他的失仪。索额图轻轻放下茶杯,小心地回答:“奴才近来公务繁忙,没来得及过去给太子请安,有失臣礼。听詹事府的人讲,太子已驾临畅春园小住几日,臣想马上去见太子。”
康熙站起身在屋内轻踱了几步,说:“是朕下旨令太子往畅春园移居的。因为近日新春佳节将至,宫里难得清静,太子去畅春园可以静心读书。朕没在京这几天他的功课落下不少。若是换了别的阿哥,慢慢补上,朕不着急。但太子不同一般皇子,他是储君,朕对他的教诲理应比他的兄弟们严格!也许现在他一时还难以理解,将来他自会明白朕这一片苦心的……你是太子的外叔祖,也该时常多敦促他些。”
索额图正在琢磨皇上这几句话的含义,康熙已踱到他近前,听皇上吩咐道:“你今天就去畅春园见过太子,问问他还需要什么衣食用物,适应不适应那儿的环境,回来都告诉朕。如果他不愿住在园子里,可以让他回来,朕不勉强。就这些,你可以跪安了。”
在北京城西直门外十二里的万泉庄,平地里涌出一股股清澈的泉水,泉水日夜不停地向前奔流,汇流于几百顷的丹凌。在春夏两季,放眼望去,碧绿的湖泊和远处苍青的山峦交错着,一片沃野平川中堆秀出海淀这个美丽的小镇。康熙皇帝的避暑行宫畅春园就建在这里。畅春园原是明朝后戚武清侯李伟的别墅,后来经改朝换代逐渐败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年轻的康熙出京巡游,路过此地发现了它。他看到这座方圆十几里的园子虽因年代久远而残破,但那高峻的楼阁殿宇、蜿蜒曲折的栏杆和苍天古树、缠绕的苍藤都还保留着,不难找出原来旧园的痕迹。于是康熙降旨内务府和工部,对园子旧址稍加规划测量,依照地势地貌,堆土成山,掘水为池,石砖加固,粉刷彩绘,重新建成一座禁苑行宫。因康熙崇尚节俭,所以这座行宫修得质朴简洁,并不奢华。一些主要建筑如积芳亭、瑞尔轩、式石斋、绮榭等都造得质朴无华,看不出些许奢丽的迹象。
太子的书斋在园子中部的东南,取名无逸斋。这个名字是康熙起的,包含着他对太子的无限期望。为了让太子时刻不忘民间疾苦,康熙还令人在无逸斋的四周种上许多庄稼,真可谓用心良苦!
索额图去时已是午后申末时分,临近无逸斋,就能望见四周那片面积不小的田地。只可惜现在是冬天,田里光秃秃的,只有水沟里几株枯黄的残草在无力地挣扎着,望去十分荒凉。索额图不知今秋这里能收获多少五谷,也不知明年春天会播种下哪些粮种。他沿着田间小路迤逦行去,心中陡然升起一种空落落的凄凉……
索额图刚进斋内,一股呛人的烟味迎面扑来,他本能地挥手扇开,透过灰蒙蒙的烟雾,看见太子胤礽正半卧在暖炕上,双手托着一只尺把长的乌木杆旱烟吸得正欢,那样子慵懒、安逸、满足、委顿,却没有半点皇位继承人的精勤振作!他怎么瞒着我学会了这个?索额图十分惊怒,但还是按照礼仪给太子请了安。见是索额图来了,胤礽立即坐直了,手中却还举着烟杆,笑道:“叔姥爷来了,难为今儿这么冷的天您还老远地过来看我,快赐座,上茶。”索额图没有马上坐下,对胤礽一躬身说:“老奴有几句话想劝谏太子。太子正值青春韶华,不可过早染指此物,此物不仅对身体无益,更能消磨人的性情,最是要不得的!”胤礽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就这些吗?那我听您老的话,往后不吸就是了。”可话刚说了半句,又把旱烟衔在嘴上,吸了一口,说:“其实我也听人说过,皇阿玛小时候养在福佑寺,几岁年纪就跟着保姆学会了吸烟,算来父皇那时可比我小多了……”索额图眉头立时拧了一个结,怒然说:“那是皇上年幼无知,后来登基后皇上马上将烟戒了!直到现在三十年了,我都没见他吸过一口烟!太子如能有皇上这种毅力,将来准保能成就一番大业!”
索额图是胤礽生母赫舍里氏的叔叔,对于太子兼有臣下、长辈、师傅等多种身份,所以在王公大臣中他同太子的关系算是最为亲密的,说话也不像别人那么有所顾忌,言语较直。他冷着脸将康熙的话向胤礽复述了一遍,又向四周瞅了瞅。胤礽见索额图这副神情,知道他必有密语相告,便冲左右挥了挥手,几名服侍太子的太监哈腰低头退了出去。
屋中地砖下纵横交置的旺盛火笼和地面上冒着香烟的铜熏笼使索额图感到暖和,呛人的烟气却使索额图的嗓子涩痒难耐。他在胤礽对面的黄花梨透雕璃纹玫瑰椅上坐下,大口地喝下半杯茶水,抵挡住就要发作的咳嗽。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将太子那杆旱烟扔出去。胤礽却依然在叔姥爷面前吞云吐雾,仿佛比刚才吸得更卖力了,样子还很得意。见屋中没有外人,索额图也就不那么客气了,他放下茶杯,说:“奴才现在要说的话可不怕太子不爱听,咳、咳,依奴才观察,万岁近来对太子的行止十分不满。殿下不但落下许多功课,起居生活也比过去懒散了许多。所以一些本该交由殿下去办的差事皇上都没放手,像迎佟国纲灵柩进京,皇上就没派殿下,而是派了四阿哥。”胤礽不屑地撇撇嘴,心想这老头儿怎么把我跟老四比?他算什么,又笨又倔,兄弟里最提不上的一个!他又吸了一口烟,嘴微微一合,冲索额图吐出一口浊气,把老头呛得又咳嗽了半天。这个效忠太子的老臣好不容易直起身,眼睛鼓得乌圆,用手指着胤礽责道:“唉,我竟不知平时张英徐元梦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教你的!还有那个李光地,在皇上面前讲起话来一套一套,没他不行似的,他也是奉旨督教之人,这会儿也正事不理,都是干什么吃的!我的太子殿下呀,人家这会儿都对你有议论了,你倒在这儿……咳、咳,你怎么还抽!”
胤礽的脸也挂不住了,“啪”地扔了旱烟,像小孩似的把嘴噘起老高,气鼓鼓地说:“我知道我笨,是皇阿玛不争气的儿子,打小儿不招人待见,又不会像大哥那么会来事,明明受了人欺骗,自己还像傻子似的看不出来。现在居然落得连个老四也不如!老四,哼,四阿哥……”
看着他的样子,索额图又鄙视又可怜,他将火气向下压了压,为了不再伤太子的面子,他尽量用一种和缓的语气说:“太子不要这么讲,奴才这也都是为太子着想,所言或有不当,尚请太子海涵。谁都知道太子天性聪颖,皇上督责虽严,终究还是一片爱子之心,望子成龙!奴才记得几年前,太子在书斋写了副对联:‘楼上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当时奴才就在场,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这副对联把皇上喜欢得不行,高兴地对奴才说了很多,不但夸这副对子裁对工稳,用古入化,还跟奴才说,殿下的骑射、言辞、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乃可造之才!奴才以为太子现在缺的就是个‘勤’字,如果稍加努力并且持之以恒,太子将来一定不比万岁爷差!”
胤礽一听这话,脸上的模样才有些缓和,他抽了一下身子,歪着脑袋似笑不笑地问:“为什么?愿闻其详。”
见太子情绪已经好了,索额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进谏的大好机会,说:“你父皇当年亲政时才十四岁,除鳌拜那年也只有十六岁,比你现在尚小一岁。但他当时表现出的那种沉稳果敢,心胸胆识,就是一般大人也难做到!这都是皇上平时注重自己修身养性的结果。还有今年刚继位的俄国彼得沙皇与你同龄,现在都掌管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了。据说这小毛子很不简单,很有些魄力,太子将来继位,想想是不是人家的对手!”
索额图说了不少,但只有最后半句话在胤礽脑中激起微微的波澜。他面又动容,但却很不快地说:“皇阿玛同那外夷小沙皇都是君主,可我现在只不过是个皇太子,有什么资格同他们比!当年父皇八岁就登基为帝,可现在我都快十八了,连一件小事也不能独立决断,整日这么提心吊胆、缩手缩脚,日久天长,又同别的兄弟有什么两样!”
索额图望着这个不争气的外孙,真有点泄气。他严厉地说:“太子以为这样别人就会可怜你吗?你不比你父皇当年,只有兄弟三人。皇上如今就有十几个阿哥。太小的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从八阿哥往上数,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将来谁肯真心臣服你!如果你自己不能自强不息,只是怪这个怨那个,就是现在让你当了皇帝也不顶用!”索额图说着又朝门口望了一眼,低声告诫道:“汉人的儒家思想想来有他一定的道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乃万事之基,望太子时刻牢记。”他继而用更低的几近耳语的声音说:“八月份你同三阿哥去看望皇上病情时怎么那么高兴?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胡思乱想,打你父皇身体的主意。告诉你,你看他表面好像没有你二伯健壮,其实身子结实着呢!耐心等着吧,总有一天,天下迟早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