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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尼布楚约

康熙二十八年的农历七月,北京城末伏刚过,暑热未退。趴在树上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着,吵得人心烦;东北边地尼布楚已迎来了漫长的冬季,另有一番惨淡寒朔的景象——

凄厉咆哮的北风,像一个披头散发的魔女,歇斯底里地怒吼,张牙舞爪地厮打,抓破了落日西沉时特有的肃穆庄严,使它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火红的姿容,就匆匆地消失隐没了。天与地依旧是灰蒙蒙一片,高大冰冷的尼布楚城,在这块灰色画布的衬托下,是那么古怪孤独、死气沉沉、阴森可怕。石勒喀河南岸,两座紧密相连的黑色帐篷与北岸的尼布楚城隔河相望。在狂风的摧残下,它们仿佛已经麻木了,懒得再挣扎一下,只是紧紧挨靠着,听凭那北风连续呐喊哭号,像是厉声宣告有一场大戏将在这片辽阔的东北平原上上演。

两个燃烧得很旺的火盆将黑帐篷内照个通红,仿佛刚才被狂风吓跑的夕阳余晖都聚到了这里。但帐篷里的人脸色却一点也不轻松,同外面的天气一样严寒冷峻。尤其是端坐正中的两位显贵人物:专为与俄国谈判划边而来的钦差大臣内阁大学士索额图和领侍卫内大臣一等公都统国舅佟国纲。

索额图两鬓均已斑白,瘦削的脸上,皱纹像刀刻一样又密又深,两腮的肉已经松垂,胡须稀疏,一派苍老之相。但他的眼睛并未浑浊,依然明亮如夜星闪烁,显得明亮又狡黠,不好轻易欺骗。佟国纲年岁与索额图相仿,但身材高大魁梧;脸上皱纹不多,而且总是那么红光满面;头发也不像索额图那样苍白如雪,只是零星地散了几点飞霜。不过他那张阔嘴总爱习惯性地向下吊着,时刻向人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和高傲。今天,面对与自己地位不相上下的索额图也依然如此。

“国舅看此次会谈吉凶如何?”索额图声音不高,问出的话言简意赅。

佟国纲沉默了片刻,说:“目下实难预料。罗刹人狡诈多端,什么问题都提得出,咱们可要先想好,到时别叫他们牵着鼻子走。”

索额图又环视着帐中另几位或坐或立的满洲大臣,面含暖意,声音温和地说:“皇上圣明,增派了你们这些熟悉东北边境的大人。我和国舅久在京师,对东北地方知之甚少,若有疑难还要向诸位请教。”

副都统郎谈、班达尔善,护军统领马喇、温达,都是康熙二十四年收复被俄国侵占的雅克萨的前敌主将,这次被康熙皇帝委派为对俄谈判使团成员。郎谈在这几个人中资历最老,听首辅大人如此讲便谦逊地笑笑说:“索相过奖了,这是卑职等分内之事。我等上受皇上赏识深恩,下蒙关东父老切切厚爱,怎敢不尽心竭力去办差?再者,我等均归萨布素将军和彭春将军节制,这二位大人才真正是钦差大人的左膀右臂。”

佟国纲点点头说:“萨布素确是满洲巴图鲁,皇上没看错他。是他率人在雅克萨城周围筑垒挖壕,长期围城。诸位也曾经历其中,比我知道得更详细。当时俄人就因弹尽粮绝,危城指日可破,才接受我方停战谈判,这个功劳啊,要我看怎么奖赏也不为过!彭春……”他的话还没说完,索额图意味深长地接道:“彭春也是好样的,只可惜是个汉人。”这让隶属汉军旗的佟国纲脸上有些挂不住,大嘴又吊起老高,直翻白眼。索额图假装没看见国舅异样的表情,依然不紧不慢地说:“若论打仗,汉人到底文弱了些,关键时刻,还得靠我满洲八旗。”

索额图正说着,一股哨风入帐。一个身材魁梧彪悍、满脸络腮胡须、内着鱼鳞铁甲、外披藏青绣花斗篷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走进大帐,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白面微须、相貌清秀的将军,这就是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和都统彭春。多年的军旅生活造就了萨布素豪爽的性格。他刚一进帐,就搓着手,跺着脚,扯着嗓子嚷:“哎呀呀,真见鬼,这七月的天怎么跟腊月似的。我从小在东北长大,还从没见过这种天气!老天爷啊老天爷,你是脑瓜子出毛病了还是被谁欺侮了,这么跟老子过不去!”他的脸冻得又青又白,两只眼睛不知是因没睡好觉还是焦急烦躁,血红血红的,样子挺凶。索额图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刚才我们还念叨你呢。我看有你这包野火在,再冷的天儿也不敢张狂。”彭春则多少显得有些拘谨,不敢像萨布素那样大说大叫。他向钦差大臣行过礼后就借口巡察哨位又离开了大帐。

萨布素已经暖和过来了,他摘了铜盔,将粗黑的大辫盘绕在头顶,给火堆添了把木柴,说:“再叫他狂几天,等咱们要回了尼布楚和雅克萨,什么风啊鬼啊,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蛋!”众人听出这话的含意,都相视一笑,只有索额图表情平静,保持着他作为首辅应有的风度。别人对钦差大人,尤其是索额图,都毕恭毕敬,人家钦差大人不发话,大家也绝不先开口。唯有萨布素不管这些,仿佛专爱跟这个正襟危坐的瘦老头儿聊天。他也不管诸多礼仪,在索额图肩上拍了一下,问:“索相爷,愣着想什么呢?”索额图对萨布素说:“今晨刚得到消息,俄方定的谈判地点在河对岸。双方谈判时只能带二百士兵,除刀剑外不许携带其他任何武器,你尽快挑出二百精兵备用。”萨布素收了刚才的随便,想了想说:“现在河那边还是他们控制,只带二百人过去我可不放心。我同老毛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不知道他们,最是不讲信义的!对这帮家伙咱可得多留点心。”佟国纲皱皱眉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不过我们还得遵守规定。萨将军,你可再率五百士兵过河在沿岸潜藏,时刻观望俄方动向,以防不测。索公,你看这样如何?”“很妥。”索额图对佟国纲谦和地一笑,又转向萨布素:“你就按国舅说的去办,郎谈、温达,你们也协助萨布素整理一下军务。谁还有新提议,趁现在大家都在,不妨一说。”其他人没开口,萨布素拍拍宽厚的肚子:“我都回来老半天了,你们也不给弄点吃的,最起码搞点水吧,人是铁饭是钢,没有柴火也烧不旺。”索额图指着萨布素对大伙说:“你们瞧,萨布素就这点好,到哪儿都挨不得饥。”萨布素说:“那是,怎么也不能让肚子亏空了。”郎谈突然一拍大腿,着急地叫道:“哎呀,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咱们的军粮不多了!”萨布素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亏你还是满洲副都统,狩猎捕鱼是咱老祖宗传下的本事,郎谈,你现在就去给我点五百军兵,我给你们整好东西去!”索额图站起来说:“天太晚了,算了吧。萨布素,今晚咱们就将就一顿,明早我们一起去,那时不怕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佟国纲也捋着胡须站起来:“言之有理,你还是先养精蓄锐吧。”

想出去狩猎没得到准许,一点也没影响萨布素的情绪,他还是那么活跃。他冲大家挤挤眼,挺神秘地说:“今天行军在半路我遇见个喇嘛,穿得破破烂烂的,说是从喀尔喀蒙古逃跑出来的。我请他给这次谈判算了一卦,你们猜他说什么?”温达嘴快,马上接道:“那还用说,当然是上上大吉。”“嘿,你怎么一下就猜着了。”萨布素很泄气地嘟囔着。索额图说:“那喇嘛一定还讲活佛保佑之类,就像外夷们总爱说什么上帝、天主保佑,可又有谁见过什么天主、天堂!”佟国纲依然撇着大嘴傲声道:“正是呢,喇嘛的话原不可信,他若真那么神通广大怎么就没算到喀尔喀地方会遭噶尔丹的洗劫?要我说,真正的天主活佛啊,是咱们万岁爷!”萨布素说:“噶尔丹也太胆大了,一个小小的蒙古外藩,竟敢悍然入侵科尔沁草原!对了,皇上不是派理藩院的阿喇尼去给噶尔丹下书劝止吗,要不今天阿喇尼也在这儿了,他可最能据理力争,不像我说话这么颠三倒四有头没尾的。”索额图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却语气平和地说:“阿喇尼是国舅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肯定错不了的。我也有点儿饥肠辘辘,国舅,你我现在去请那两位传教士过来,然后咱们用膳。”

在另一座帐篷内,担任此次谈判使团的翻译、耶稣会传教士张诚和徐日升为了赶译一封钦差大臣写给俄国全权大使的信,从早开始已忙了一天。木桌上两支原来又高又长的蜡烛已燃得变成了两个短粗的小红胖子。信翻译好,张诚和徐日升对这篇拉丁文长信进行了最后一遍校对。信首署名是:中国大皇帝钦差分界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议政大臣索额图、内大臣一等公都统佟国纲、理藩院尚书阿喇尼、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等致俄国全权大使库尼茨和勃斯克总督戈洛文及其僚属。信的大意是:

俄国边境居民进入属于我主皇上统治的雅克萨和尼布楚地区,掠夺、盗窃、虐待我方猎人,犯下种种暴行。他们将恒滚、牛满两江及其区域据为己有。我方曾就此对你方宫廷多次提出正式抗议,但均无答复。我主皇上于康熙二十五年派人前往这些地区会见俄官吏,提议友好和解。然而雅克萨总督阿列克塞无视这一和平提议,违背正义与理智,迅即采取武装行动。此举迫使我黑龙江将军围攻雅克萨,直至俄军投降而重占该地。但我皇帝陛下以为,你国沙皇不会同意该总督的行动,因而传旨,向俘虏和士兵供应马匹和口粮,并把他们平安送回。同时宣布,我皇帝陛下乃仁慈之君,绝无敌意,而是希望与邻国和平共处。阿列克塞对皇帝感激涕零。可是第二年秋,他又回到拆除的城堡,重新修复,后又拦抢我方猎人,夺走兽皮。不仅如此,他还侵略了呼玛尔地区,伏击我四十个臣民,掠走我一臣民。上述事实迫使我黑龙江将军二次包围雅克萨,目的是为捉拿此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徒。对此,皇帝陛下下令禁止再使你方士兵流血,派我等为和谈钦差,日夜兼程,妥善解除对雅克萨的包围,以示宽厚。我方所做一切亦为支持你国君主。按你使节请求,我们来此地仅带极少卫兵。现在北疆喀尔喀人正与厄鲁特人交战,胜负未分,关于处理作战两部之分歧,我们未取得皇上旨意,不便干涉。今请你方速到边界尼布楚,以如期举行和谈,消解双方疑问。如您有何建议可以书信告知我方,我们等待您的答复。

张诚是法国人,原名热彼拥,一年前受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派遣,与白晋等传教士来中国传教。徐日升是葡萄牙人,也是传教士,来华时间比张诚要早一些。他们来中国学习了汉、满语言,非常喜爱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今年中俄两国进行边界谈判,他们被任命为代表团翻译。不过两个欧洲人并非就这么白给大清帝国出力,只是现在他们还没找到提出要求的最佳时机,不便言明罢了。

校对完译稿,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张诚站起来舒展活动着四肢,胸前那串银光闪闪的十字架跟着来回晃动。他对徐日升说:“在帐篷里待了一天,不知索三老爷他们今天出去打猎没有。这几天我的胃真是糟透了,他们烤的肉足让人恶心欲吐,上帝保佑,千万别再让我吃到那些脏东西了!”听他这么说,本来性格开朗办事沉稳的徐日升也苦着脸皱起眉:“确实没有任何食物比那种肉更恶心的了,它足以使人倒胃口而宁愿饿死!是的,这里没有黄油面包,没有上好的白米饭,更没有香浓的红葡萄酒。这里的老爷们也喝酒,可都是些烈性酒,味道很辣,我估计除了他们没人敢品尝。”张诚直摇头:“世界上酗酒最凶的还是俄国人,难怪中国老爷们认为俄国人卑劣、举止粗鲁、没有教养……”徐日升点点头又摇摇头:“对此我丝毫不怀疑,可另一方面,俄国人也以嘲笑中国汉族人、满洲人、蒙古人为乐。”他说话间站起身走出帐篷。外面傍晚的天空已然晴朗,凉爽的西北风把乌云都吹散了。突然,一支队伍由远而近走来,为首的一个大胡子冲徐日升招手。徐日升认出这是俄国的全权大使戈洛文。他便快步走到大胡子跟前,热情地同俄大使握手拥抱。戈洛文指着空旷广漠的原野狞笑着,声如巨雷响过:“中国人逃跑了!这里均已被我大俄帝国占领。我们用不着和他们谈判,尼布楚和雅克萨本来就该属于我方。请阁下随我同回莫斯科克里姆林宫觐见沙皇陛下吧,您不是一直很仰慕我们伟大的沙皇陛下吗?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沙皇陛下讲,您定能发现,我们俄国待你们耶稣会教士要比中国皇帝待你们更好!”他说着就用蒲扇般的大手抓住徐日升,传教士像小鸡似的被他提着,双脚离了地。急得徐日升一边挣扎一边喊叫:“不,不,放开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你真野蛮……”

“喂,醒醒,罗伯特!”耳边是张诚大声的呼唤。徐日升猛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四周,见索额图和佟国纲正在帐里,方知是做了一梦。索额图说:“实在抱歉,吵了徐神甫的美梦,我们该用晚膳了。”徐日升想起刚才与张诚的议论,胸口一阵发堵,胃酸上涨,回头见张诚也是一副天主受难般痛苦万状的表情。两个欧洲人哭丧着脸,互相苦笑一下,不得不同钦差大臣们去享受那些“山珍野味”。

东方欲晓,晨曦初现,朝阳唤醒了沉睡的大地。萨布素、郎谈等将领率领五百清兵,顶盔披甲,腰挎箭壶,肩背硬弓,带着捕猎的猎犬、猎鹰,浩浩荡荡,向原始老林进发。满洲人很注重狩猎,甚至不会打猎的将军都不能被任命领兵打仗。看这些清军的装束装备,一点也不亚于一次战斗。佟国纲和索额图也骑马跟在队伍中,但他们不是去打猎,只为散散心,活动一下筋骨。

风早已住了,但天依然寒冷。索额图在马上整了整黑貂皮台冠,问萨布素:“你今天能猎获多少猎物?”萨布素说:“汉朝韩信用兵是多多益善,我萨布素行猎从不先说狩获的实数。索相爷,您若有兴致可跟末将比比,不然,好像我说大话似的。”“倒退二十年,你不叫我,我也找你一同练呢,现在不行了,岁数不饶人啊。你也甭和我吹牛,你们谁见过皇上打猎啊?”除了佟国纲,大家都说没有这福气。索额图花白的眉毛扬了扬,眼睛眨了眨,神秘又感慨地说:“若不是让我亲眼看见啊,谁能相信,皇上一天竟打了三百一十八只野兔,若是平常人,一生也未必能打这么多……”他的话音未落,周围就传来一阵“啧、啧”的赞叹声。萨布素高声说:“所以咱们皇帝陛下乃当今第一英武圣明君主。偏就有些小鬼儿不自量力,螳臂当车,以卵击石,那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佟国纲问郎谈:“这里都有什么野兽,野兔多吗?”“野兔不是很多,这山林中多是狍子和野鹿,没有狼,有虎,但不多,如果在春天,熊瞎子也常能看见。这种天气嘛,它们该钻进树洞睡大觉了。不过如果我们运气好,可能会遇到猞猁狲,那东西的皮毛可珍稀啦。”佟国纲点点头,又问:“我以前随皇上在草原狩猎,都是采用围猎的方式,步兵在里,骑兵在外,将猎物层层围住,小到山鸡野兔,大到猛虎猎豹,都跑不了。这里林木茂盛,比不得平原,你们又怎样猎取野兽而不让其逃掉?”“当然有办法,您就瞧好儿吧!——弟兄们,冲啊!”萨布素猛抖丝缰,紧催战马,如下山的猛虎向大森林中扑去。平时很少赞誉下属的佟国纲连声赞叹:“真是员虎将,难得的将才!”

初升的太阳光辉强烈而不耀眼,染遍了整个树林。珍珠般的露珠儿闪着金光,撒在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纯净的气息,还有树脂的芳香。东北的森林虽不像南方的树林那样浓密,参天的古松也是枝叶如雕,亭亭如盖,长得十分茂盛,整个林子显得既疏朗又大方。只是地上撒落的被昨天狂暴的北风折断的纤弱枯枝和被践踏了的无数落叶,似乎还没完全消除惊恐。索额图和佟国纲下了马,把马交给了侍从,一前一后走在这如地毯般松软的林地上,边走边交谈。

索额图在一棵老松前面停了下来,手抚着它那笔直粗壮的树身,问佟国纲:“国舅能猜出这株老松的树龄吗?”佟国纲仰头看了看,呵,好雄俊挺拔的古松!密密层层的树冠,直指云天,树身可四五人合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在东北被称为‘林中之王’的红松。这株老松嘛,少说也有二百年树龄。”“不止不止,我看至少长了四五百年。”索额图说着,转过身,抬头看见几只小松鼠从树枝间飞快地蹿过,有几只胆大的就在索额图头顶的枝头上嚼着松子,嘴里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突然长叹一声:“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能再生,人却不能重活一遍。”“你……”佟国纲转头惊讶地望着同僚。索额图忙摆摆手:“我没事,我只是想,人生如梦,二十年前,我还是名御前侍卫,护从万岁。那时皇上刚十六岁,除掉了奸臣鳌拜,这一眨眼我已须发皆白,皇上也都有十四个皇子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是世间的定律,你也不必如此伤感!”佟国纲抱着双臂也靠在树上:“万岁将来也有老的一天,不过皇上子嗣兴旺,阿哥们都很让皇上欣慰。”“是啊,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阿哥们文才武功均为皇上亲授,将来必能青出于蓝。”索额图突然停下,换了一种口气小声问:“前一阵子,四阿哥没叫皇上操心吧?”他这是什么意思?明知故问。谁不知道这个长在景仁宫的皇子是有名的“天下第一难”!佟国纲正是景仁宫主位、皇贵妃佟佳氏的父亲。佟国纲犀利地盯了索额图一眼,又向后面望了望,见侍从都在远处牵马待命,跟得不很近。心想索额图是太子的外公,同样是皇亲,说说也无妨。“四阿哥……说句不敬的话,四阿哥的性子是有点怪。我听内宫总管太监讲,那年宫里闹耗子,景仁宫也抓了不少,按照一般的处置当然是灭掉,可四阿哥别出心裁,把老鼠分成两队,挑引它们互相撕咬。许多老鼠被咬死了,没死的再杀了。当时皇上知道此事后一整天都沉着脸。唉,若说小孩淘气也没这么玩的!皇上是仁慈之君,可怎么会有……”他只是摇头叹息,不敢再说下去了。“游戏也就罢了,课业还不用功!”同为皇亲,索额图可没佟国纲那么多顾忌,作为太子的外公,他常听太子胤礽用十分轻蔑的语气向外公谈起这位四弟。“我们走之前的一天,皇上上书房查功课,四阿哥把‘苛政猛于虎’背成‘苛政猛于鼠’……你听听,连我这不熟悉汉文的人都觉得可笑呢。我从没见皇上脸色像那天那么难看!”索额图满脸忧虑,又关切地问:“四阿哥这样,也够让贵妃焦心的吧?我听说娘娘最近偶染微恙,该不会是让四阿哥气的吧?”佟国纲心事重重地看了索额图一眼,垂下目光,用低沉的声音说:“承蒙关爱,她小时候身子就有些弱,贱内已入宫看过,说御医瞧过了,皇上也赐了药,现在已好转。”“那样就好,那样就好。”索额图赔笑着,拉起佟国纲的手说,“再往前走走,这林子迷不了路。”

“国舅,还记得临行前皇上叮嘱我们的话吗?”索额图问。怎么能忘,佟国纲回忆着,那时京城天气正热,皇上是在西郊畅春园召见他们的,还赏了冰水瓜果。康熙皇帝再一次对钦差大臣重申了大清的严正立场:“朕以为尼布楚、雅克萨、黑龙江上下及通此江及一河一溪,皆我属地,不可少弃之于俄国!如俄国遵谕而行,即归彼逃人及我大兵所俘获招抚者,与之划定疆界,准其通使贸易。否则尔等即还,不便与其议和!”康熙不能不急。此时,厄鲁特部噶尔丹铁骑已占领了喀尔喀,继续进犯蒙古诸部,清廷与噶尔丹之间的战争迫在眉睫。噶尔丹一贯依靠沙俄支持,紧迫时刻与俄国结成同盟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避免清军同时与俄国、噶尔丹两方作战,约束俄国,至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公开支持他的盟友,是康熙皇帝力争尽早与俄方签约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甚至在与使团大臣们研究和谈方案时留了很大的余地。这方案清清楚楚地印在每一个钦差大臣的脑中。现在,索额图已扳着手指默背了出来:第一个方案,以勒拿河与贝加尔湖为界;第二个方案,以尼布楚为界;第三个方案,除了索额图和佟国纲外,其他使团成员谁也不知道。康熙在临行前召他二人密谈,考虑到如果以尼布楚为界,俄国遣使贸易没有栖息之所,双方势难相通。所以康熙曾暗示,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可以让出尼布楚。

“索相又在掐算什么?”佟国纲看着索额图小声嘀咕的样子,奇怪地问。

“我在想尼布楚最后究竟会属哪方。”

“那要看天意喽。”一贯自负的佟国纲隔着密林遥望那座冰冷的孤城,颇不自信地说。又追问道:“索相看呢?”

“难说。”索额图向前走了几步,“萨布素快回来了,咱们迎迎他。”

那边的林子中,萨布素正在向手下士兵展示他的硕硕战果。他果然猎获十分丰富,大约有二十多只狍子、十五只鹿、两只狐狸,数量大大超过其他将军。尤其稀罕的是,他还杀死一头十分珍贵的猞猁狲。萨布素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绘声绘色地对大家讲着猎获这只珍稀动物的经过:“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只狼呢,灰白毛,个子也那么大,等离近了,才看清不是。这家伙耳朵特尖,眼睛贼亮,我当时放了狗,没想到这畜生极其凶猛,撕碎一条狗,咬伤两条狗。我放了一箭,射中它的腿,它竟拖着中箭的伤腿足足跑了两里地,后来渐渐慢了,才又被我追上补箭射中,你说厉害不厉害?”

“萨将军,您打算把这猞猁狲送给哪位钦差,索相爷还是佟国舅?”温达突然问道。“这里还有什么讲头吗?”“您不知道,这里头学问大了:索相是太子爷的外公,万岁身边第一红人;佟国舅呢,也是皇上至亲,他的女儿又是皇贵妃。您可仔细掂量掂量,别投错了门子。”“我听说皇贵妃马上就要进封皇后了,佟大人既是国舅又是国丈,我看还是应献给他。”班达尔善补充着。温达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皇贵妃现在得宠不假,可她没给万岁爷生下一个儿子。母以子贵,以后等到她人老珠黄,还不是失宠于皇上。而索相是太子外公,太子将来一定是要登基称帝的。哈哈,这兽皮……”“别说了,都给我住口!”萨布素突然暴躁地打断温达的话:“老子谁也不送,以后进京就献给皇上。你们就他娘的婆婆妈妈,宫里的事,是咱们随便讲的吗!看看你们才打了多少猎物,你们这护军统领是怎么当的?就你们这熊样儿,别说遇见俄寇,就是来只熊瞎子,你们也得做了它的盘中餐!”一顿雷霆般的训斥,训得温达、班达尔善满面通红,低头不语。朗谈忙过来劝道:“算了萨将军,你还不知道他们,从没个正经,常这么满嘴胡诌惯了。不过真打起仗来,他们还是很英勇的。”萨布素也缓和了下来:“我刚才也是一时急躁,今后你们当中任何人不许在我面前讲宫里的事!咱们当兵的,干的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差事,不像坐高堂乘大轿的主儿,整天想着溜须拍马耍心眼子,哪那么啰唆!”他严肃地扫了扫众人,突然抬头发现远处林子中扬起一阵灰土,惊叫道:“难道真是熊瞎子来了?”“不像,熊瞎子不会有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是俄兵?”“别啰唆了,全体隐蔽,快!”萨布素厉声喝着,自己快速闪到一棵树后紧握佩剑向远处观察着。一阵马蹄声伴着灰尘由远而近,几个黑乎乎的人影晃动着。“好像是我们的人……”有人小声说。“对,是咱们的人!”萨布素第一个跳起来迎了上去:“哎,你们看,那不是阿喇尼吗!兄弟,你让我等得好苦!”这时索额图和佟国纲也到了。佟国纲盯着那个乌黑的汉子辨认了半晌,猛然清醒,喃喃地念了声:“阿弥陀佛,老夫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说着,一行老泪从眼中涌出。“老师!”阿喇尼扑上前跪倒在地,热泪翻涌:“我也以为这次定是马革裹尸了……”他拭着泪水,把这次穿越喀尔喀草原的经过一五一十细细讲出——

“水!水!前面是水,前面有水了!”听到喊声,阿喇尼的精神不觉一振,他们进入蒙古境内迷了路,接连走了七八十里路,都是坎坷不平的沟壑和连绵不断的沙土地,没有碰到一滴水!后来连牧草都看不见了,马已死了十几匹,还有继续倒下的。如果再找不到水源,他们不但走不到尼布楚,连性命都要丢在这儿了。

阿喇尼带着这支疲惫不堪的人马向前冲,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脏水坑,四周牧草不多,都已被曾经在此露宿过的喀尔喀人消耗掉了。阿喇尼命士兵把马牵过来喂饮,他自己也蹲下身子,双手捧着浑浊的水喝。那水有点泥土味儿,倒还清爽。还没喝完,一个士兵突然大叫起来:“我的妈呀,死人了!”原来他们发现在前面不远的水坑处躺着一个女人,那女子没有声息,不知是死是活。阿喇尼将湿手甩了甩,带着几个亲兵走到那人近前。那是个蒙古女人,目光紧闭,脸色灰白,幸而还未死,鼻腔微有气息,但昏迷不醒。她的旁边还躺着一匹死骆驼。看来她在这儿已病倒好几天了,没人照料还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个奇迹。阿喇尼不知是将这可怜的女人带上一同走,还是丢在这儿不管,正犹豫间,远处突然黄尘滚滚,沙土飞扬——厄鲁特部的千人铁骑旋风般瞬间冲到眼前,将水坑周围的清军团团围住。老天,是噶尔丹的人!清兵们各抽刀枪,拉弓搭箭。阿喇尼迅速环视,见情况对本方不利,威严地喝令:“都住手,没我的将令谁也不准动武!”他整整官袍,无所畏惧地向蒙古人走近,用熟练的蒙语说道:“本官是欲往尼布楚与俄国谈判的大清使臣、理藩院尚书。不知尔部截于此地,是何公干?”厄鲁特部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仔细打量着阿喇尼,见他顶戴花翎,气度不凡,猜想这个清朝官员大概品级不低,便冲对面喊道:“我们厄鲁特汗不想伤害天朝官员,只是有话要向这位老爷请教。你们赶快放下武器,随我去见大汗。我向佛祖发誓,保证这位大人的安全。”

就这样,阿喇尼他们被半领半押着,步入噶尔丹的大营。如果不是成群的骆驼和圆阔的蒙古包,不知道的人也许会以为这儿是个山贼草寇的寨子。阿喇尼无心细看,他没想到半路上节外生枝遇到噶尔丹,一会儿见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蒙古魔王,该怎么对答呢……

走到中军大帐外,陪同阿喇尼的蒙古首领突然脸色一变,喝令道:“站住!”阿喇尼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往里走。冷若冰霜的厄鲁特首领大手一拦:“慢,不许再走!”他用手指指地,对阿喇尼生硬地说:“跪下,我去禀报大汗,否则你休想见到我们大汗!”见鬼!阿喇尼乜斜那人一眼,鼻子“哼”了一声,扬手推开挡住他的手臂,昂首阔步地向里走去。这下可把蒙古首领激怒了,见这位清朝官员态度如此强硬,不禁气往上冲,“刷”地抽出腰刀,横在阿喇尼的脖子上,厉声喝道:“我说的你没听到吗?马上跪下!再向前走一步,送你去西天!”“跪下!跪下!”四周传来噶尔丹兵野兽般的吼叫,让人胆战心寒。可是沉着的阿喇尼谁也不看,挺身肃立,仰首向天,面对苍穹,傲然答道:“我是大清康熙皇帝陛下的官员,不是博硕克图汗的属下,除了我主万岁,不跪任何人!你们要杀便杀,不必多言!”说完挺直胸,闭上眼,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蒙古首领倒不知所措了,正瞪着茫然的眼睛,前面的中军帐突然传来一阵暴雷般的大笑,震得大帐瑟瑟颤抖。“哈哈哈……真不愧是康熙大皇帝的官员,巴图鲁!好样的,是条汉子!别再吓唬人家了,请我的客人进来。”

见到阿喇尼,噶尔丹并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为什么带这么多兵来到此地,是不是来援助喀尔喀人,帮助土谢图汗打我?”阿喇尼并不慌张,不卑不亢地说:“大汗说的哪里话!我刚从北京来,是为了去尼布楚与俄人和谈,根本不知道你们与喀尔喀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我大清与喀尔喀人并非同盟,也从未想干涉你们蒙古各部间的争执。”噶尔丹胖脸上的肉抖动了一下,怀疑地说:“你讲的这些能蒙别人可骗不了我,尼布楚远在东北边地,这儿是哪儿?去尼布楚也用不着绕这个弯儿啊。哈哈哈哈!”扬声大笑后,用一双乌溜乱转的鹰眼不客气地逼视着阿喇尼。阿喇尼则用眼角的余光轻轻扫了扫噶尔丹,心想这点儿雕虫小技就想来诈我,你还差得远呢!表面尚还平静地说:“大汗讲的也不错,但我是与索相、佟相分批前往尼布楚的,只因进到蒙古地界后遇到大风沙,又因地貌不熟迷了路,被风吹到这个地方。我们已经耽搁了数日,心里非常着急。大汗若不信可以看看我们的马匹,大部分都死了;所剩的也是瘦骨嶙峋,老弱病残,行路都困难,更不要说打仗了。我们的士兵也大多有病在身,都是忍着伤病前行,这样的队伍怎么可能再去作战?那不是白送死吗!”噶尔丹听完爽朗地笑了,拍拍阿喇尼的肩头:“别生气,老弟,刚才是跟你开个玩笑,我怎么敢怀疑康熙汗。好,我让你继续完成大皇帝授予你们的使命。你带的队伍还需要补给,我就送你们二百只羊,十五匹马和十头骆驼。不要嫌少,带上它们走吧!也请你捎去我对索老爷和佟老爷的问候,我们今后就是朋友了!你还有其他需要吗?”阿喇尼赶忙站起来躬身施礼:“感谢大汗的盛意,等我们回到京城后这些牲畜一定如数奉还,决不让大汗破费。”噶尔丹摇摇头:“这不是我借给你们的,是我送给你们的,提什么还,难道看不起我,嫌东西少吗?”他笑眯眯地送阿喇尼出了帐篷,边走边伸出大拇指称赞:“中国大皇帝能有你这样忠诚勇敢的官员在左右,一定强盛无比、威震八方,你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棒的满洲巴图鲁!”身心俱疲的阿喇尼勉强笑着答礼,却只觉太阳穴突突狂跳,身子发软。他真想马上离开这儿,一步飞到尼布楚去!

其实在截虏阿喇尼之前,噶尔丹刚送走一位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客人——俄国使臣戈洛文派来的军官:格里戈里·基比列夫。早在春天,噶尔丹就写信给戈洛文,要求沙俄军队援助,从边地发兵,与自己同时攻打喀尔喀部领主土谢图汗。戈洛文的回信闪烁其词,大意是俄国可以根据噶尔丹的进攻形式,从沙俄边境城市发兵前往攻打蒙古人;至于俄军与噶尔丹兵力会合,因路途遥远,断不可行。到十一月,又送来一封信,仍是前面那些陈词滥调。在沙俄看来,与其派自己的军队与噶尔丹并肩作战,不如让准噶尔人与喀尔喀人自相残杀,然后自己可以坐收渔利——这是沙皇扩张领土的惯用法。偏偏噶尔丹是个牛脾气,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今年再派人到戈洛文处,要求俄国人与本部联合进攻满洲,还厚颜无耻地说:“雅克萨建寨地区原本是蒙古人的,不是清朝皇帝的。统辖蒙古人和这块土地的是我噶尔丹。倘若沙皇有意在那里建立城堡,我愿意将它让给沙皇。”戈洛文接到信时,已经答应同大清在尼布楚会谈,不便再提联合行动之事。但在复信中仍居心险恶地煽动噶尔丹去打色楞格和尼布楚附近敌对的蒙古人。他还不放心,派出基比列夫去到噶尔丹处阴谋活动:首先是继续鼓动噶尔丹,并探听清军动向和清廷的活动,期盼着噶尔丹彻底灭掉蒙古各部后再将炮口转向中国,转向清朝的康熙皇帝!

“万岁爷驾到——”随着一声细长的传报,一顶九龙曲柄黄华盖前导,后面是十面五色金龙小旗、四对双龙黄团扇左右分列开路,在手持豹尾枪、仪刀的御前侍卫的导护下,一支轻步辇被十名太监抬入景运门,转过门内元代的青溪影壁,停在黄琉璃瓦歇山顶式的景运门前。

康熙皇帝步下御辇,挺身站稳。他今年三十六岁,身材颀长,看去略瘦,但由于平时经常锻炼骑射,体态非常舒展挺拔,一点不觉孱弱;清瘦的脸庞,浓黑的弯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射出的目光并不犀利灼烈却能使人立即肃然起敬!此时,这双眼睛由于顾虑亲人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鼻梁细直,鼻尖稍圆略带鹰钩状。在他鼻子的周围散着几个细小的白点,这是幼年害天花留下的痕迹,当然,如果不细看是很难察觉到的,更没有影响他英俊的外貌!

康熙皇帝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迈着稳健有力的步子向内走去。祖母孝庄太后早年严格的宫廷教育很有成效——这位统治世界最大帝国的君主无论在何时何地总保持着威严的帝王仪姿,就像今天这个样子。

“快躺好,”康熙伸手拦住要挣扎着起来见驾的皇贵妃佟佳氏,“你的病还没好,这次就免了吧。”

佟佳氏面容苍白憔悴,强打精神道:“皇上日理万机还来探望臣妾,臣妾这贱病扰了圣虑,请皇上治罪。”

康熙坐在炕边用手轻抚着佟妃消瘦的面颊,安慰道:“不要这么讲,人食五谷,怎能不害病。你现在可好受些了?太医院的人又开了新方子吗?”

“御医已来过了,开的还是些朱砂安神丸、清胃消糜散之类,不过臣妾已觉得好多了。”

“你不用说了,朕还不知道太医院那些庸医,除了捡拾几个古旧方子搪塞了事,还能有什么本事!去年宜妃闹头疼他们也是用的这几个方子,那次是叫宜妃自己闯过去了;如果这次你的病再不见好,朕绝轻饶不了这些白吃饭的家伙!”

“臣妾的病真的不碍事。而且这里还有四阿哥每天下书房后给臣妾端水喂药,细心照料。按说这种事真不该让孩子干,他还小,万一在我跟前染上什么不洁,我怎么对得起德妃妹妹……”

康熙默默听着,脑中闪现出四阿哥胤禛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幕幕:抓周,挑斗老鼠打架,背功课……

“皇上,您——”

“啊?噢。”康熙这才回过神。他俯身给佟妃掖好被角,低声问:“你刚才说四阿哥懂事?”

“怎么,皇上觉得臣妾说得不对?”

康熙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朕有时微觉四阿哥有些……有些……有些喜怒不定!”康熙见佟妃难受的样子,不忍再说出更不中听的话,只找了这么个近乎中性的词敷衍。

佟妃仿佛松了口气,也笑道:“民间常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总不能老像大人似的成天规规矩矩一本正经。不怕皇上笑话,连臣妾小时候在家也爱撒个小性儿呢。”

“那还不是舅舅惯的!”康熙调笑道。他说的舅舅就是被派往尼布楚签约的钦差大臣佟国纲,他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弟弟,皇贵妃佟佳氏的父亲。

佟妃青翠的眉峰蹙了一下,说:“入宫前,额娘和兄弟们都说臣妾这脾气不大随父亲,倒有点像孝康章皇后……”

听提到生母,康熙皇帝的眼睛有点发酸,他扭开脸,凝视着外殿那扇精工细雕的双交四碗棂花隔扇窗,说:“你们佟氏一门,从你祖父佟图赖始,就始终对我大清忠贞不贰。现在舅舅又是有岁数的人了,依然于国事尽心竭力。朕平时赏赐有限,委屈他了。”

“皇上这话让臣妾一家如何敢受。国家政事臣妾不敢问,但知道父亲办差乃分内之事,不劳皇上记挂。”

康熙重新转过身子,和蔼地说:“看,这话也只有从佟家出来的人才讲得出。朕今天来,除了看看你,还要告诉你一件喜事,孝昭皇后过逝多年,中宫不宜空悬太久,朕想来想去,现在宫人中只有你最适合这个位子。所以,朕打算下诏礼部择吉日正式册封你为皇后。爱妃的病久治不愈,这样或许还能冲一冲……”

“皇上……”佟妃不知是激动还是惊异,脸涨得通红,胸部起伏十分剧烈,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她咳出一口痰,气息才平稳了些,轻声对康熙说:“臣妾德薄才疏,哪有资格入主中宫做一朝国母。况且臣妾无能,不曾给皇上诞育一位皇子。瞧瞧人家德妃,一下给陛下生了两个阿哥,我真羡慕她啊,臣妾还领养了人家的孩子,人家做母亲的心里会怎么想啊……唉。”

“今天咱们不谈德妃,还是说说你的事。”

佟妃又想挣扎坐起,被康熙拦住。她无奈地躺倒,唇边露出一丝凄楚的微笑:“皇上既然这么顾念臣妾,臣妾现有一事不明,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好像不大稀罕四阿哥?”

康熙一愣,垂下眼睛,半晌才苦笑了一下,摇头道:“你这就想偏了,朕是觉得四阿哥有些与众不同……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朕的儿子。朕断不会嫌弃他,而且对他要比别的阿哥还要尽力教诲,直至他长大成人!”

“皇上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四阿哥……四阿哥其实不笨……”

“谁说他笨了,唉,朕还不是恨铁不成钢!”

佟妃没有说话,眨眨眼睛表示理解。康熙的神情却很严肃,意味深长地说:“但若没经过千锤百炼,再好的铁又怎能铸成一块良材?”

听到这话佟妃怦然心动,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如水,很是安详。气话归气话,皇上其实还是很重视这孩子的……这么想着,她觉得眼角有点湿润,赶忙偏过脸去,不想让皇上发现自己过于激动的样子。所以当沉吟少顷的康熙发现佟妃许久无语,正吃惊地要问时,佟妃又扭过头,用她那一贯甜柔的微笑迎视着皇上,不慌不忙地温声说:“臣妾还有个想法,皇上听了权当一乐。皇上前面说四阿哥喜怒不定,臣妾也有同感,若长久如此对这孩子很不利。臣妾听说民间有替人出家的故事,就想能否找一个小沙弥来作四阿哥的替身。一来是用穷苦镇镇,可保佑他的福惠;二来也可用佛家戒律扳扳他的性子,让他遇事沉稳些。”康熙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君父都无可奈何的事,佛家就能有灵丹妙药吗?口中却说:“倒也不失为一计,可以试试。但找的人一定要可靠,否则非但无用还可能适得其反。”

“那四阿哥……”

佟妃推辞不受皇后之位是康熙意料之中的,但他搞不明白皇贵妃怎么老想提及四阿哥。他又看了看佟妃虚弱的身子,打断道:“你什么也别讲了,也不要想太多,好生歇着,朕过几天就有旨意。”

其实佟妃的担心不无道理,别看胤禛平时温顺听话,甚至有时还有几分胆怯害羞,但被惹急了的时候,则激烈倨傲不可驾驭。不幸的是,康熙和佟妃谈话的第二天,佟妃最为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康熙对皇子们管束很紧,教导极严。凡饮食、动履、言语皆有矩度;平时一坐一卧、一停一行都不可随意。除了繁缛的礼仪外,还有繁重的功课。未分府封爵的皇子平时大部分时间是在宫里的上书房度过的。皇子们在上书房的课程包容极广,史词诗赋、书画历算、国语骑射……上书房的师傅绝大部分是翰林出身,他们不仅要博通经史、诗文俱佳,而且要品行端正,堪为师表。这几年由于种种原因,上书房的师傅,尤其是教授经义的师傅变动特别频繁,换得让人眼花缭乱。

这天,当翰林侍讲学士李光地慢条斯理地踱进上书房,就立即招来一阵新鲜怪异的目光。李光地是接替已故讲官陆其龙向皇子们授讲《易经》的。这位白净脸、细高挑儿、一副弱不禁风样子的新师傅,嘴里讲出的竟是一口很难懂的闽南话。《易经》本就十分艰涩难懂,经过李光地那半官话、半带闽南方言的怪诞腔调讲来,皇子们便全然不解其意,都像瞧一个怪物似的望着李光地。在皇子们眼中,这位新师傅不但声音特别,一举一动,也与其他师傅有所不同。比如他喝茶时,先竖起茶盖遮住多半张脸,停一停,等热气散散,还未见他有什么动作,就在无声无息中,他已放下茶杯,等你再瞅杯中,茶水已剩一层浅圆的水痕,你才相信他确实已优雅地完成了饮茶这个动作。然而还没完,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帕,一丝不苟地捻着唇上修饰得很好的胡须,仿佛要将它捻得更黑、更亮……

胤禛可不大喜欢这个新来的什么李先生,他觉得李光地的每个动作像是临来之前经过千遍演万次设计,故意做给人看的!总之一个字——假!比如他拭胡须时每次都将手帕在唇上停那么久,哪儿是在擦嘴,倒像在一根一根数胡子!他说话的腔调尤其让人难以忍受,尽管能听出他讲话时声音尽量向官话上靠,实则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趁着先生不注意,实在忍不住的胤禛扭头用满语对兄弟们小声嘀咕了一句:“南蛮子!”

满屋的孩子都笑了,连那些平日在上书房绝不敢乱说乱动的皇子陪读也捂着嘴偷笑。哪知那位李先生听见了这句话,而且他竟懂得满语。他放下书,用一双清澈又冷淡的眼睛轮番扫视了一遍皇子,目光停在胤禛身上,淡淡一笑,叫四阿哥将他前面讲过的章节回讲。胤禛哪里讲得出,于是那个被当作替罪羊的孩子——四阿哥的伴读,被叫起来罚站。自觉理亏的胤禛低下头用书挡住脸,心里却在不停地暗骂:“南蛮子、臭汉官!哼,等着瞧吧……”

皇子们在上书房除了吃饭的时间,每天还有一两次课间休息,一般不超过一刻钟。师傅们就利用这段时间喝茶、吸烟、准备下一节的讲义;皇子们则可以上厕所、喝水,放松一下,但未经师傅准许,不准到院外闲走。

好不容易挨到间休,胤禛扔下书本撒腿就向景仁宫跑去,什么宫规宫仪都不顾了,只想马上见到皇额娘。然而此时,佟妃已被御医诊断患了绝症,不宜再见任何人,尤其是未成年的阿哥!所以胤禛刚到景仁宫门口,就被一大群厚如山墙的御医、太监、看妈们挡住,不许他进去。胤禛急了,像只疯狂的小牛犊对着下人又踢又打,左冲右突:“你们这些奴才,给我滚开!滚开!”可根本没人给他闪路。好在胤禛的亲随太监小赵子这时急匆匆地来找胤禛,大概那边上书房的师傅也在催了。这个小太监跟随胤禛多年,知道小主子的脾气,就用惯用的法子,半哄半蒙地将胤禛带回上书房,这才靠在门外长出了一口气,擦去额上的冷汗。

书房早已开讲。四阿哥背着手,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李光地望望自鸣钟,冲胤禛伸出两根竹枝般纤长的手指,意思是已过了两个钟点。“阿哥下次早点进屋。”他不满地说了这一句就没再说什么,算是给四阿哥留了面子。可胤禛居然扬着脖、跷着腿,理直气壮地说:“我屙屎去了,怎么出来?你让我屙一裤子呀!”四周又是一阵哄笑。李光地美白如玉的脸更加白了,嘴唇颤动了一下,用一把随身带的竹骨扇啪啪敲了几下书案,当真生气了。“看书!”他大声说。于是皇子们都不再理会羞愤咬牙的胤禛,全睁大眼,神情专注地盯着《周易》瞧,像是要将书里的文字看出花儿似的。但他们的两眼却都空洞又茫然,没有一点内容。那个已站了一堂课,本该回到座位去的倒霉伴读仍被责令继续在门口罚站,心里委屈极了。

在某一时期,皇子们会突然变得淘气而又不服管教,尤其是想方设法地找师傅们的麻烦。早些年,大阿哥曾想用剪刀将教授算学的西洋师傅南怀仁那丛美丽的大胡子剪下来;两年后,太子又因为一件芝麻大的事儿借题发挥,当着父皇的面将满人师傅徐元梦骂了个狗血喷头,叫徐元梦好长时间抬不起头,差点羞愤而死。现在,胤禛似乎也进到哥哥们当年那种奇怪的亢奋状态,看谁都不顺眼,心中总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燃烧;想发脾气,最好和人昏天黑地地干一架,想打人骂人,大吵大闹一番!这时他会十分恶劣地将惩罚下人当作一种游戏,看别人受训受辱就有一种快意的满足。李光地依然咿咿哇哇云山雾罩地讲着,而阿哥们则捧着书,有几个用手托着下巴,勉强支撑着昏昏欲睡的脑袋。胤禛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青春韶华,大好时光,学点儿什么不好,干吗非耽搁在这稀奇古怪没有用的东西上!他真想拉出那个写《周易》的人抽他三百鞭子,问问他为什么发明这等难为人的鬼东西。哼,这个人也一定是个讨厌的汉蛮子!

又打了个哈欠,胤禛翻出蓝布书包,想找一本诗书或史书看看,但里面除了一本字帖什么也没有。字帖也成啊,他就在书桌上摊开这函字帖,从青玉笔架上取下一管狼毫,在雕满喜鹊报春图案的大方端砚中掭足了墨,铺平一张宣纸,颇为认真地临摹起来。可这堂课不是习字课啊……虽然胤禛临帖时很安静,还将《周易》挡在字帖上面,尽量不让人察觉,但那挡不住的松墨幽香却一丝丝地飘散开来,盈满书房,也飘到李光地的鼻子下。李光地立即抬眼巡视,发现四阿哥正明目张胆地做着与课堂内容完全无关的事情,便停了讲授,先盯了他一眼,以示警告,然而无济于事;又用扇子敲了两下桌角,以为胤禛可以停下来了,哪知他越这样,胤禛就更无所顾忌地写着,仿佛这堂课本就是习字课。李光地皱了皱眉,走到四阿哥跟前,先很有腔调地咳嗽了一声,拿出师傅的威严中气十足地说:“别写了,收回去!”他以为这次定奏效了,可等来的却是四阿哥的一个轻蔑的白眼。李光地不由愣住了,正尴尬间,胤禛已写完了这一页的最后一个字,这才放下笔,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头,斜着眼睛,挑衅地盯着李光地。所有的皇子都目瞪口呆地瞅着这对峙的师生二人,书房里安静得就像月光下的寒潭……

“把它收回去!”李光地咽下一口气,再次沉声命令道。绵软的嗓音加上高低不平的声调很好听,也更加清晰有力了。但见四阿哥一动不动,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中似乎还带着几丝嘲笑。这令一贯沉稳的李光地大为恼火,他再也保持不住冷静,未加思索,伸手抓过胤禛桌案上那篇书法大作和那本字帖,没好气地塞进袖内。刚欲离去,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胤禛争强好斗的情绪顿时被挑了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愤恨地用满语骂了一句什么,就“呼啦”一声将桌上的文具掀翻在地!

在没来上书房之前,李光地总听同僚们讲这里的差事多么清闲体面,皇阿哥们多么聪慧守礼有修养。没想到第一天教书,得到的竟是这种“礼遇”。四阿哥脾气也太大了,居然一点都说不得,今后他还怎么去教!他又羞又气,嘴唇都青了,身子飘摇,几乎晕倒。但想到学生不同寻常的身份,也只好强忍住气,默默回到讲案后,强作镇定地继续讲解。然而他再张口,那原本如溪水般流畅的话语却像在水中碰到暗礁,变得生硬起来,磕磕绊绊连贯不上了。

下书房后,胤禛回到景仁宫,迎面正碰上愤怒的父皇。他还没来得及向父皇请安,屁股上就被狠狠踹了一脚,被踹跪在地,紧接着耳边就是一阵如雷似箭的斥骂——

“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也配做朕的儿子!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早知这样,朕就不该要你!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对得起你病中的额娘吗!”

若是别的阿哥听了父皇这种严厉的责骂,早就吓破胆叩头求饶了。可胤禛面对父皇的斥责,只是拧着脖子,乜斜着眼睛,紧闭双唇,冷冷听着。儿子这副叛逆的神态使康熙大为恼火,他过去一把扳过胤禛的肩头,高高扬起巴掌……可是康熙从没打过人,也不会打人,当他发现儿子既不缩身也不低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像个义士似的傲然对抗时,有些犹豫,巴掌停在空中。之后,康熙颇不自然地放下手臂,长叹一声,那声音就像从无底的深渊里发出来的。“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康熙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佟妃,又像在问茫茫大地、悠悠苍天……后来,他突然觉得不能对儿子太客气了,一把揪住胤禛的前襟。

康熙真是气坏了,他并没有把胤禛今天的举动仅仅当成一般男孩子的淘气,他觉得儿子在外臣面前如此出丑,不但丢了皇家的脸面,更让他这做父皇的一国之君颜面无光!尤其不能宽恕的是,他在知道母妃娘娘病重的情况下还这么任性胡闹不知收敛,可谓顽劣成性,难以救药!所以他刚一见儿子面,并不讲什么道理,上来就是一阵风叱电吼,想不到儿子竟如此冥顽不化,不服管教,逼他不得不动粗。胤禛看到父皇恶虎一样上来抓自己,本能地想用手挡,可他怎能挡住久习弓马又正在气头上的康熙呢!这时,如果他肯服软认错,哪怕只说一句“阿玛,我错了”或“父皇,您别生气了”,事情也许会有转机。但倔强的胤禛只是徒劳地挣扎着却不出一声,尽管他也看到父皇发青的面容,听到父皇沉重的喘息……

“我让你拧,让你拧!”怒火中烧的康熙像拎小鸡般扯着儿子,脚步不停。前边是哪儿?奉先殿。对,让他在这儿清醒清醒!因为奉先殿是祭祖的地方,他要让儿子在这里面对祖宗圣像独自反省。他把胤禛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并命人撤去那个黄绫面的毡垫。黄毡,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跪垫,四阿哥怎能配?现在不配,今后永远也不配!

两扇沉重的红漆殿门“吱呀呀”关闭了,殿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像一块黑纱蒙住了大地的眼睛。宽敞的奉先殿只剩下胤禛一个人。他扬起脸,惊惧而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思过反省的地方。这里有几案、方案、隔扇、幔帐,还有满汉合璧的神主牌位;神龛里,分别供着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和世祖章皇帝的圣像,极其肃穆幽静。静,太静了!怎么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不知跪了多久,胤禛脑袋一阵昏沉,觉得自己像在月黑风高的寒夜被人遗弃在一个冰冷漆黑的山谷里,心里酸酸的,凄惶又害怕,过了一会儿,竟不由自主地哭了……

此时,这个十二岁的大清皇子在幽暗的奉先殿里感到了一股深切的寂静和刻骨的孤独。也正是从这一刻起,胤禛开始变得比同龄少年早熟,也比同龄少年忧郁……这是康熙皇帝始料不及的!

作为欧洲国家的俄国,原来的疆界在乌拉尔山以西,本不和中国接壤。自十六世纪,俄军越过乌拉尔山东侵,一路征伐掠夺当地居民,向勒拿河推进。当时的明军正同李自成的农民军和新兴的满洲女真做困兽斗,无暇顾及这头闯入北方的雪狮。俄国督军彼得·戈洛文乘机组织起一支远征军,东进南下,入侵我黑龙江流域,侵占了喀尔喀蒙古管辖的色楞格,并窜犯雅克萨,建立了许多侵略据点。同这些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的地区相比,尼布楚只能算个灰姑娘。但在今天,她却令两个最大帝国君主的目光都聚焦到这里,聚焦到尼布楚城外那座宽大、朴素的帐篷内。

清朝谈判使团率领二百士兵渡过石勒喀河,距河岸五百米处呈燕翅队形排开。在队伍的最前端,一支绣着五爪金龙的杏黄龙旗迎风猎猎飘扬;后面依次排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马、天鹿、犀牛、赤熊、黄鹄、孔雀、白雉各旗,呈红、黄、蓝、青、白五色,好像一片五彩云霞,将灰色的大地装点得光辉灿烂。人群中最显眼的是两个传教士,他们穿着行前康熙御赐的黑貂皮外套,项下戴着表明他们身份的十字架和圣牌。可张诚不知为什么两眼发直,望着这庞大的阵式有些心神不定。他悄悄对徐日升说:“喂,你紧张吗?我现在怎么特别紧张……”徐日升右手画了个“十”字:“冷静点,彼雍,即使是去刀山火海,上帝也与我们同在。上帝会赐福给我们的!”他朝同伴轻松地笑笑。这时,高大的尼布楚城门隆隆地打开了,一队身着鲜艳制服的俄国乐手持着鼓、号、铜管、簧等西洋乐器,吹吹打打正步行进。乐队的后面大模大样地走出了俄国全权谈判大使戈洛文和他的同僚。他们都穿着俄国传统服装:绣花衬衫,鲜艳的丝绸上衣,外罩皮领长袍,长袍的外面又罩了一件又长又大的天鹅绒无袖袍,袍子拖到脚下盖住皮靴;头上戴的是与衣着相配的高级天鹅绒帽。在两位欧洲传教士看来,俄国这种侉大的衣服还不如满洲的马褂利落。比起俄使团的炫耀奢华,清朝官员的穿戴就简单多了,顶戴花翎、朝袍朝冠。而穿着皇上赏赐黄马褂的只有三个人,他们是严肃谨慎的索额图、嘴又吊上去的佟国纲和满脸杀气的萨布素。

戈洛文具有多年的外交经验,尤其对中国,是个资历很深的谈判老手。他长得同传统俄国人一样高大魁梧,颏下那部“凯撒大公”式的浓密胡须更给他增添了不少威严。双方互相见礼之后步入大帐。落座后,戈洛文故作庄重地捋捋长髯,接着便叽里呱啦地甩出一大串俄语,先声夺人。说完神气地一扬脸,冲两个翻译点头示意。张诚口译,徐日升笔录。由于是第一次担任这种重要翻译,他俩十分谨慎。在正式译出前,两人先互相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张诚方向大清钦差复述戈洛文的话:“我属下人并未作恶滋事,中国皇帝不知何故,不顾祖先互相和好敦睦之谊,事先未通报原委即行出兵,侵犯我沙皇陛下国界,在边境骚扰寻衅、滋生事端,请贵国钦差大臣解释清楚!”

这真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如果是在外面听到,佟国纲、萨布素他们一定会破口大骂。但这是两国合谈,不管对方多么无礼、无耻也得忍着。于是索额图忍住气,先习惯又威严地轻咳了一声,严正说道:“我至圣至明皇帝陛下一腔心血均灌注于经营自己的国家,对于外国领土、财物毫无夺取欲望,在边地也以守土自卫为宗旨,不知贵使所说侵犯尔国边界从何谈起?骚扰寻衅、滋生事端又意指何云?请贵使明白作答,好教我知!”张诚和徐日升交换了一下意见,马上又用俄文翻译了过去。

大概是觉得索额图的反驳软了些,戈洛文眼中闪过一道奸诈的光,他伸伸脖子,突然指了指坐在索额图身旁一脸肃杀之气的萨布素,又抛出一堆叽里咕噜的俄语。萨布素虽不懂俄语,但从对方面色表情中能看出他出语不善,便瞪大乌圆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老毛子。戈洛文说完,他两边的俄使也跟着频频点头,还冷眼瞅着萨布素,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张诚为难地看看萨布素,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索额图马上意识到戈洛文的话一定很难听,以致让传教士难以启齿。他便起身绕过长长的谈判桌走到张诚近前,拉他背对众人小声询问戈洛文讲的是什么。可还没等张诚开口,萨布素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他往两人中间一插,立着眉毛不满地说:“你们别这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讲!”他生性急躁,对这种必须通过翻译的间接对话很不适应,心里早有几分不耐烦。戈洛文见此心中一阵冷笑,乘机故意催促道:“我们的时间很紧,请你们抓紧点。你们到底有没有诚意和谈!”张诚只得用他那还不很熟练的中文说:“俄使说这位萨将军就是曾两次侵占雅克萨的罪魁元凶,请中国朝廷惩办凶手,赔偿他们的损失。”

萨布素脸色由青变红,继而变紫,口中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要吃人。在场的另几位清将也瞪圆眼睛,怒火中烧……索额图生恐他被气逼发作,上了戈洛文的当,急忙向他使眼色。可萨布素却突然扬声大笑,如平空炸响的惊雷,震人心魄。帐内的人无不动容,惊惧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终于,笑够了的萨布素一拍桌子,手指戈洛文身边那个体态肥硕、满脸横肉,长得像只狗熊似的俄国督军阿列克塞说:“本将军可不敢夺人家‘美名’,雅克萨自古为我满洲所有,不知从哪儿窜来的一帮匪人占了我们的城堡。你不就是他们的头儿吗?老毛子,你忘了当年被我们打败后你怎么对着我和我的弟兄们痛哭流涕,发誓永不来犯。我奉皇上旨意给你们送去食物、药品,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还没滚,第二年又来了。哼,若不是我们万岁爷仁慈,留你狗命一条,你早玩儿完了,还敢在这儿胡说八道、满嘴喷粪!”佟国纲皱皱花白的眉毛:“萨将军这话扯远了,总而言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是为了停止兵戈,以公理相论,将一些事情妥善了结。贵国大使刚才所言全属节外生枝,与议界毫无关联。你们如果想这样做我们可以奉陪到底,但我想你们的沙皇更急于知道谈判结果!”他扭脸对张诚说:“萨布素讲的先不要译出了。”张诚马上点头会意,其实他正发愁怎么用俄语解释萨布素的那些土语粗话呢。

戈洛文从衣内掏出一个圆形的放大镜,对着平摊在桌面上的东北边境图仔细分辨着。他的同僚们也把脑袋凑过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叽里呱啦地议论着,还时不时抬眼掠一眼清朝使团成员。一会儿戈洛文抬起头,傲慢地说:“遵我沙皇陛下之意,我们以为应以黑龙江为两国之边界,此江北属我沙俄,南归中国。”“什么?绝对不成!”听过汉语翻译的清朝使臣异口同声地说。专门负责记录的徐日升停下笔,看看那边神色狰狞的俄国大使,瞅瞅这边没有笑容的大清钦差,摇摇头,接着用鹅毛管笔沙沙地记录。索额图说:“贵国沙皇此意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临行前我主圣上也曾向我等训谕:恒滚、牛满等江及精奇里江口俱合流于黑龙江。环江左右,均系我鄂伦春、奇勒尔、毕喇尔、赫哲等人民所居之地。若不尽取之,边民不获安宁。尼布楚、雅克萨、黑龙江上下及通此江之一河一溪皆我之属地,万不可少弃之于尔国……”张诚一边向俄使翻译一边想,索三老爷这段话怎么像在宣读皇帝旨意,俄国人难道还会在乎这“圣谕”?传教士的担心不无道理,戈洛文偷偷溜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瘦老头,心里暗喜:看来清朝官员本事也不过如此,并不难对付。他身子放松,毛茸茸的大手往桌上一摊:“黑龙江流域自古以来即为我沙皇陛下所有,钦差大臣刚才提到的尼布楚、雅克萨两地,也是我居民先去开拓居住的,理应划归我国。还有贝加尔湖附近的土地,均早属我管辖。”哪有这么信口雌黄的!索额图气得想都未想,厉声驳斥道:“敖母河还有尼布楚皆为我茂明安等部族原来栖居之地,雅克萨为我虞人阿尔巴西等居住的地方。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边民,正是因为实在难以忍受你们的偷袭侵入,掠夺抢劫,内迁到我嫩江等地,此地才被你们长期占据。贝加尔湖这边全部土地也完全属于中国,因为贝加尔湖是蒙古汗的领地,而所有蒙古人自古就是我大清的臣民!”

戈洛文嘿嘿冷笑两声,狡猾地乜斜着眼睛,继续胡搅蛮缠,漫天要价:“据我所知,现在厄鲁特汗噶尔丹已获取了喀尔喀蒙古的大部分土地,噶尔丹并非中国之臣民。”佟国纲也早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与索额图交换了一个气愤的眼色,针锋相对地说:“你说噶尔丹不是我大清臣民,难道他还是俄国人?土谢图汗和他噶尔丹一直向我皇帝纳贡称臣,我不知你这无稽之谈从何而来?真真荒谬!”“对!”索额图也据理力争道:“我们决不同意以黑龙江为界,这除了我刚才讲的那些原因外,还有一点我一直没谈,就是猎取貂皮的大小山岭都在黑龙江北岸,而南岸却很少。因此我们建议你们将边界退到色楞格以上,把该处地方连同尼布楚、雅克萨及其他附属地方划归我方。”这次戈洛文将脑袋与庞大的身躯一起晃动,叠声说:“不不不,雅克萨和尼布楚必须划给我国,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一天下来,中方和俄方就雅克萨和尼布楚两城的归属问题展开激烈辩争,没有结果。第二天谈判继续。戈洛文一改昨日的桀骜不驯,见到中国使团赶忙笑脸相迎,并用蹩脚的中文打着招呼。索额图一边以礼相还,一边在心中盘算着这个俄国人今天还会作出什么表演。其实若论经验、心计,索额图还有佟国纲、萨布素他们都不是外交老手戈洛文的对手。他们对对方也缺乏知己知彼的了解,只盼着尽早签约划界,这就难免情绪浮躁而虑事不周。比如今天的谈判,索额图他们本应想得更多、更细些,然而昨日的疲劳加上今日的急切,使他们本该有所考虑的事情也未及深思,处理轻率。所以当戈洛文提出以牛满河为界,黑龙江中上游的北岸仍归俄国时,索额图没有同意,却暗自天真地以为俄使团已开始让步了!缺乏经验的大清钦差没有想到制订一个逐步退让的方案,索额图甚至没和另几位同僚商量,就自作主张地脱口而出道:“我仁慈的皇帝陛下原意令我等以尼布楚为界,但想到若以该城为界,尔国商人贸易无栖托之处,所以以大局起见,我们可以让出尼布楚由你方管辖,以方便双方外贸交易。”坐在长木案尾端的张诚和徐日升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很是吃惊:怎么索三老爷这么早就将皇帝指示的、一定作为最后界线的意图和盘托出?难道他没看出戈洛文刚才的一番话完全是故作姿态的表演!张诚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徐日升忙制止地看了他一眼,张诚埋头记录,不再出声。

佟国纲听了也是一惊,觉得索额图操之过急了。但转念一想,或许俄国人会因此被“感化”而接受条件,提前结束会谈呢。他四下环顾,马喇温达舒眉展目,表情放松了许多;郎谈和班达尔善则暗自沉思,皱眉不语;只有坐在他身边的萨布素仍铁青着脸,怒目圆睁,瞪着戈洛文,而另一个都统彭春已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戈洛文知道索额图此言的分量,简直把他喜上眉梢,快乐疯了!他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哈哈一笑:“不,不,不是尼布楚一城,雅克萨和尼布楚,还有其他周边地区都应为我沙皇陛下所有,一溪一岭都不能少!”正心中庆幸的索额图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戈洛文心里愈发冷笑,加重声音说道:“尼布楚与雅克萨均属我沙皇陛下!”听清楚的索额图脸色苍白,额头鬓角汗水渍出,这才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深深嘘了一口气,冷笑道:“让出雅克萨,我主万岁坚决不准,我们更不能抗旨不遵!当年凭着我们的兵力拿下尼布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唯因我皇帝素不喜兵戈,愿万邦均享太平安乐,为怜悯尔国边民免遭涂炭流离之苦,才罢兵休战并遣我等前来议和。孰料你方态度如此不恭,无有悔意,仍行抗拒。如此,我盛京、黑龙江兵必相机而动,后果你等自负!”待怒气消了消,又说,“请大使阁下将你方会议记录整理后抄录给我方一份,以便我们向朝廷汇报。至于何时再会谈另议,恕我等不再奉陪!”

怒气未消的清朝使团回到宿地的当天就立即命令守备在河对岸的八百名清军全部渡过石勒喀河,并占领石勒喀河上游的山岭和黑龙江与尼布楚间的空旷地段。清军擐甲持械,在据尼布楚城约二百里远的地方排成作战行列,将这座孤城全面封锁。与此同时,索额图又令一百清军向东去雅克萨与驻扎在那附近的四五百人会合,捣毁俄国人的田庄,严防死守,禁止任何人进入要塞。脾气暴躁的萨布素还带人拆除了俄使团在尼布楚外搭的几座帐篷,就差搭云梯攻城了!俄国人早把家眷牲畜转移到尼布楚城内,也在城池四周布满背火枪、带望远镜的哨兵还在城楼上安设了十五门铜炮和一门迫击炮。战争,一触即发!

阿喇尼由于虚弱的身体没有及时恢复,几天的谈判都没参加。晚上,佟国纲来看他,本是想听听他对陷入僵局的谈判有什么扭转改变的好办法,哪知学生也正要找他——

“老师认识陈梦雷这个人吗?”行过礼后,阿喇尼很有几分神秘地问。

“陈梦雷?没听说过……”佟国纲竭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老师再仔细想想,平三藩的时候……”

“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个福建人,听说是投敌被定为死罪,后来皇上从轻发落,改为流放,现在不知还在不在世。你怎么想起问他?”佟国纲略有不满地说。可不,这个时候除了谈判的事儿,谁还有心思扯闲篇。

阿喇尼知道老师误解了自己,并不理会,肯定地说:“他还在世!老师您说怪不怪,这一路上的新鲜事儿都叫我碰上了。除了噶尔丹,我又遇见这个陈梦雷。本来我也不认识他,可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是到此的钦差之一,非要见我。我当时不明真相,心下犹豫,但还是见了他,他就说他受人陷害,蒙冤于此……”

“等等,你说什么?他有冤?什么冤?”

“他不肯明说,只托我帮他往京里捎一封信,一切便知。”

“他要你给他捎信,难道他要告御状?”

“他倒也有这个意思,但并没提。这信是让我带给他的同乡李光地的。至于此中何意,他又不说。”

“李光地!”佟国纲脑中立即闪出那个刚升了侍读,颇受皇上赏识的官员。他就是因在三藩之乱期间在家乡福建给京里献密丸情报有功才被朝廷重视提升的。佟国纲平时和他接触不多,但感觉他斯文儒雅,说话温婉,给人的印象不错。“李光地……陈梦雷……同乡,难道是李光地……”佟国纲好像喃喃呓语着,蓦然抬起不胜惊骇的眼睛望着学生。

“陈梦雷非常谨慎,我问他时许多话他都不正面回答。但我想,可能是平三藩时他们都在福建想为朝廷立功,因他二人争功互不服让,李光地便用手段排挤朋友使陈梦雷无功反罪,不过这里也许还另有文章,总之学生觉得很可疑……”

“那么你答应他啦?”

“嗯,学生想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若姓陈的真有显赫的一天,也会心存感激!”

“幼稚!”佟国纲对学生这个想法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你想过这会是封什么信吗?”

阿喇尼不知老师因何冷笑,头脑依然没转过来:“这,无非是将姓李的臭骂一顿,发泄一番,也很正常嘛。”

佟国纲越听越气,心想我还当你有多精明,原来竟如此愚钝!他便用一种长辈教训人的口吻说:“你以为这帮文人也像那些武将争功?武人胸无城府,虽然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手动刀子,可都在明面,且事过即忘。文人却常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决心,表面蛰息,只等时机一到,便行报复!这信说不准是封绝交书!”

“绝交书……那我、我该怎么办?”

“唉,你现在已然答应了他,就只有把信交给李光地。不过你可以不出面,信能让他看见就行了。”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阿喇尼猛然醒悟,却又有些忧虑地问,“您觉得这次与俄谈判真能顺利谈成?”

“当然。怎么,你怎生如此悲观?”

“学生不是悲观,我在想,到时老师和索相谁在那和约上签字……”

尽管刚才嫌学生反应迟慢,可这会儿佟国纲又恨他心思太灵了,停一停,冲他笑道:“你想的也太多了……”

佟国纲与阿喇尼说话的时候,索额图也没闲着,他来到两个传教士休息的帐篷里。他刚接见了戈洛文派来的使节伊凡,好话说了一车,其意有所缓和,想继续谈判,索额图就立即来找这两个传教士。寒暄过后,他看见桌上摆的几个奇形怪状的西洋数学仪器和几张写满外国数字的天书般的算草字,诧异地问:“二位这是做什么?”张诚忙解释:“这是我和徐神甫在正午时分计算测定的太阳子午线高度,后面又测定了北极高度。”

“还是你们有闲啊,能坐下来琢磨学问。”索额图半真半假地说。其实他对西洋历法、数学、物理之类的知识一窍不通,表面上还装作不外行的样子赞叹道。两个传教士暗自交换了一个鄙视的眼色。在耶稣会教士的眼中,这位权势显赫的皇亲贵族同其他清朝官员一样,一心只想发家,对他们神圣的天主是那么愚昧无知,对宗教事务也毫无兴趣。好像除了银子和女人,这些中国老爷很难再对其他事物感兴趣了。一想到要在这样一个国家传教,张诚和徐日升就感到心中没底,有些心寒。

索额图正摆弄着那架小巧的铜制半圆仪,怎么也猜不透就凭这么个玩意儿就能量出方圆几里、山高水广来?见张诚给他端来了一杯水,连忙丢下半圆仪接过水杯,一再抱歉说这里饮食匮乏,天气寒冷多变,让两位神甫受苦了。徐日升的神色如睡梦初醒的圣婴,说:“这是应该的,《圣经》上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索额图假痴假呆地耸耸眉,愁眉不展地说:“想必二位也看到了,我们现在的谈判遇到了麻烦。我们是希望和平,但又无法化解争议,现在真是处境尴尬、进退两难。”徐日升说:“索老爷,依我看各位还应继续留下,不要轻言放弃,俄国只不过是摆摆样子,我可以断言您和他们缔结和约仍大有希望!”“噢,为什么?”“他们白天派人来不是透露可以考虑放弃雅克萨吗,我们难道不能从这里看到一丝曙光?”张诚启发道。“噢——”索额图拍拍脑门,“看我,老糊涂了!不瞒二位,其实离京之前皇上对我说过,他并不反对俄国人来中国,在北京做生意。俄国产的各种皮毛确实货真价实,在我们京城肯定生意红火。那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淌水似的往他们口袋里流啊……怎奈戈洛文死脑筋、牛脾气,非要坚持他们开出的价不可。唉,孰轻孰重,老毛子不该算错这笔账!”“如果是这样的话,”张诚说,“放心吧,索大人,跟他们讲和!让他们同意附和你的条件应无大碍。”“是啊,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和另几位将军实是不想再见戈洛文那张可恶的脸,想……想劳您二位辛苦一趟,帮我们到尼布楚捎个口信,如果二位神甫肯予代劳,我一定上奏皇上重谢你们,无论你们有何要求都可向我皇上提出。”

徐日升脑子反应较快,扯了扯张诚的袖子,张诚忙说:“索老爷客气了,我们是传教士,理应为皇帝陛下效劳,不论干什么都义无反顾,没想过答谢。”徐日升来中国的时间比张诚长一些,对中国人的脾气已然熟知,他对索额图说:“您索三老爷是在我们来中国后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大清皇帝陛下更是世界罕见的英明君主,能为您和皇帝陛下效劳我们已深感荣幸,怎能再求答谢!”他这番恭维不但让索额图心花怒放,连张诚也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葡萄牙人不但航海世界一流,脑子也是最聪明的,难怪能以租借为名那么长时间地占着澳门……

送走索额图后,徐日升在帐内踱来踱去,显得十分激动,张诚不解地望着他。徐日升突然停下,深褐色的眼睛光彩熠熠,非常兴奋地说:“彼雍,我们的机会来了!我们就要实现最伟大的理想!”张诚却仔细地端详着同伴,问:“你喝酒了吗?你休息会儿吧。”“噢,可怜的彼雍,你难道真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们不远万里来中国的目的是什么?是传播福音,拯救这世界上最大国家人们的灵魂!现在,是我们向中国朝廷提出这个伟大计划的时候了!”

“为什么是现在?”

“噢,我聪明的法兰西人,你今天是怎么啦?现在索三老爷有求于我们,这不正是提出我们要求的最佳时机!”

“可是、可是能成功吗?中国可是一个最傲慢、最排斥外邦、最迷信的国度!”

“为什么不行?”徐日升显然比张诚更有信心,“当今中国的康熙皇帝是一位非常开明的君主,与以往的中国皇帝不同,他博学、睿智、渴求学习,早被我们先进的科学技艺所吸引。白晋神甫不是已被留在皇宫中为皇帝服务了吗?你、我——上帝的仆人,现在都被委以重任。”他握着项下挂的水晶朝珠,说:“这一身贵重的绸缎服装还有这串水晶珠都是皇帝陛下赏赐的,我想他对我们相当信任。外,有索三老爷这样的好朋友来给我们宣传;内,有我们耶稣会自己的同事用几何、代数、化学、天文知识来浇灌中国皇帝的头脑。这样点点滴滴、逐渐渗透……看吧,用不了多久,康熙皇帝和他的子民一定会投入上帝的怀抱!”

张诚认真地听着,也被他激悦的情绪鼓舞起来,脸放红光,高兴地用法兰西语说:“啊,这真太伟大了!上帝啊,保佑我们的传教事业突飞猛进,让我这不称职的仆人看到有更多的人投入主的怀抱!”

“明天我们见到戈洛文时说话婉转些。这个人我以前没接触过,最好他也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徐日升的狂热劲儿已经过去,平静地回到现实世界。

张诚方才想起明天还要与俄国人周旋。他的神色又充满疑惑:“阁下,白天谈判时我就有个疑问,俄大使手中怎么会有绘制好的东北地图?”

上帝终于赐予我们一个晴朗的天气!徐日升和张诚来到尼布楚。太阳大概对它前几日的胆怯感到了羞耻,通红的脸蛋,光芒普照。俄国人重新建筑的尼布楚城虽只初具规模,但教堂、钟楼、官署、民宅等建筑物都还各具形貌,较好分辨。这些建筑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像俄国人一样粗粗大大、不事雕琢。既没有西方建筑的富丽堂皇,也没有东方建筑的典雅含蓄,若说优点只有一个——坚固。

对于这次来尼布楚谈判,俄全权大使戈洛文并非高枕无忧。他一面想多拖延些时日,以争取到更大的利益,一面又十分担心国内的局势。因为在俄国国内,名义上有伊凡和彼得兄弟两位沙皇共同执政,但真正的掌权者却是彼得同父异母的姐姐索菲娅公主。她是一个好摆权势、野心勃勃、聪明狡猾的女人,控制着射击军,与两位兄弟明争暗斗。伊凡智力低下,体质孱弱,完全是个傀儡;彼得生性活泼,灵敏好动,对事事都很关心,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不满姐姐的专横跋扈。戈洛文本人属“彼得帮”。在他看来,索菲娅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根本不是年轻聪明好学的彼得王子的对手。但表面上戈洛文还必须服从公主的指令,比如这次同中国谈判。

张诚和徐日升的拜访使戈洛文多少有些惊讶。从谈判到现在他没与两位传教士作过直接交流。从掌握的情报看,他们除了担任中国使团翻译外并没有其他活动。戈洛文不知这两个人的底细,所以谈话也尽量加了几分小心。

还是张诚先开口,他的俄语讲得很正宗,还带着一种法兰西式的热情:“尊敬的大使先生,经过我和徐神甫给中国官员做了大量工作后,他们同意与贵国继续和谈!索额图大人让我转告大使先生,他们急切盼望谈判成功,故除答应让出尼布楚城外,又作了如下让步——中方已提出的中段边界即喀尔喀蒙古地区与你方划界问题,同意依你方要求暂搁置,以后再议……”议定中俄中段边界,也是戈洛文极力反对的,他怕影响了俄国向中国南面领土的扩张。戈洛文欣然点头,说:“这一点我早与中方使团交涉过,关于中段划界,我们没有沙皇的旨意。现在喀尔喀蒙古已被厄鲁特汗占领,我们也不便再与喀尔喀人划界。”张诚比较单纯,冒失地问:“听说噶尔丹曾写信要求与贵国联兵攻打喀尔喀蒙古?”戈洛文眼一瞪,生气地说:“这是谣传,绝无此事!怎么,清国就作了这点儿让步?”望着同伴局促的样子,徐日升赶忙来救驾:“再一个就是中方将黑龙江上游北岸的分界线从尼布楚后退五百里,以格尔必齐河、额尔古纳河为界,我想我该恭贺大使先生了吧?”他俄语讲得不如张诚流畅,但很会用词。戈洛文暗暗松了口气,心甚满意。额尔古纳河河口距尼布楚九百里,这一大片土地物产富饶,银矿、盐湖、耕地、牧场应有尽有,取之不竭,是俄国早已垂涎三尺的地方,他怎能不心花怒放!

“我们终于可以达成协议了!”戈洛文长长吐了一口气,一改谈判以来正襟危坐、煞有介事的样子,变得温和起来。他用平易近人的口气说:“谢谢二位神甫,还有你们的教会。”“还有仁慈的上帝!”两个传教士画着十字,也松了口气,心中无比欢喜。戈洛文吩咐人预备酒宴,他要好好招待两位信使。

酒席摆好,传教士泰然就座。一看,餐桌上的食物还真丰富:面包、香肠、烧鸡、烤肉,还有一大瓶伏特加酒。整个席面琳琅满目、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被满洲原始烤肉和白煮肉吃怕了的张诚和徐日升立刻胃口大开,不等主人让,马上动起了刀叉。戈洛文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像喝水似的大口大口地喝着伏特加。他那长大的袖子却不怎么听话,不是碰到酒杯就是沾上菜汁儿,好在他娴熟的礼仪掩盖了袍袖带来的尴尬。随着酒量的增多,他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国家很早就与你们耶稣会有过联络。知道尼果赖吗?他是前年在午门前向中国皇帝跪呈信函的使臣。当时他拜会了北京耶稣会里的费迪南特神甫,如果我没记错,这位神甫的中国名字叫南怀仁。他对我们使臣说,耶稣会将竭尽所能为沙皇陛下效劳。”“是,那时张诚神甫还没到中国来,对此并不知晓,我在澳门也是通过教友书信获悉的。只是,费迪南特神甫……已于去年八月升天了。”

“哦,我很遗憾。”戈洛文又提着脏袖子喝了一大杯伏特加,“当时费迪南特跟随中国皇帝左右,为中国人制定历法,设计火炮,但中国皇帝却不领情!”徐日升乖巧地笑笑说:“也许中国人比较含蓄,不轻易表示出自己的好恶。但我同费迪南特神甫一样,十分愿意为沙皇陛下效劳。”

“好!好!”戈洛文一杯一杯地狂饮着酒水,眼珠子血红,嘴里喷着酒气,鲁拙的样子与谈判桌前那个机敏端庄的全俄第一议界大使判若两人。他大概真的喝多了,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是朋友,中国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费迪南特就说,中国皇帝——康熙皇帝,是个变幻无常的人……变幻无常。中国人……野蛮,中国是个野蛮的民族!”

传教士相视一笑。徐日升见时机已到,便轻轻试探着问:“阁下说费迪南特曾给沙皇效劳,可他人在中国,又见不到沙皇的面,怎么效劳?”

戈洛文哈哈大笑,醉醺醺地说:“这还不简单,他在中国认识那么多清朝官员,画一张东北地图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多亏有了他这张图,否则我们还两眼摸黑呢。不过我们也没白用他,五百金币,够他修教堂了。”

两个传教士惊讶地互望一眼,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又怕这惊疑之色落到那醉鬼眼中,让他起了疑心,便不再继续盘问,改口道:“原来我们的教会还与贵国的友谊源远流长。我们是宗教人员,不该染指财物,但现在我们只想恳请沙皇陛下给个方便。”

“什么?”已醉倒在桌边的戈洛文乜斜着眼睛。

“希望尊敬的沙皇陛下允许我们在俄境内找一条经俄国贯通欧亚大陆的交通道路,以便我们的传教士从欧洲来中国更方便,因为这将比海上航道节省许多路。”徐日升清楚地转述着罗马教廷的密信。

“总得有交换条件吧?”原来酗酒的戈洛文还很清醒。

“当然,我们现在就有阁下感兴趣的东西,但沙皇陛下如能保证我们将去东方的一批同事安全经过俄国,我们自己将礼物如数奉出,当然也少不了阁下您的好处!”

戈洛文心里暗骂了声狡猾,从桌上蠕动了一下笨重的身子,开始考虑交换的条件……

吃过午饭,急切等待两位信使归来的中国使团倾营出动。在将士们一声声的欢呼中,张诚、徐日升被簇拥进了中军大帐。一场眼看就要崩裂的谈判又有了希望,云开雾散。钦差们满脸敬佩感戴之意,纷纷答礼致谢。热闹过后,照例由索额图送他们回去休息。

在传教士下榻之地,索额图没有马上离去,他坐下来摘了黑貂皮台冠,托于掌上,捋着上边那根用孔雀羽毛制成的十分漂亮的三眼花翎,温声说:“老夫感谢二位先生使我们的使团摆脱了困境,你们今后有事尽管找我,老夫将尽己所能略表薄意。”张诚突然变得聪明起来,“您知道,索大人,”他这么对索额图说,“我们耶稣会教士离开欧洲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的动机是什么?我们的一切愿望最终就是让大家认识上帝,遵守上帝戒规,投入上帝的怀抱。但令我们难过的是,以前皇帝下过几道诏书,都禁止中国人投入上帝的怀抱。现在您成了我们的朋友,我想这个问题离解决之期不远了。我们想求您哪天见到皇上时,请他开恩解除禁令,这比您给我们财物、荣誉还要让我们高兴!我们会更加感激您的恩典,唯一能让我们感动的是让众生的灵魂皈依上帝!”索额图认真听罢,似也被打动了,频频点头:“好,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向皇上转达,请万岁取消禁令,在中国恢复天主教。”传教士没想到索额图会这么痛快地答应,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欢呼。爽朗的张诚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说:“这是刚才在尼布楚城戈洛文草拟好的条约,本想等我们翻译好后再拿给您看,既然您来了,我们现在就翻译。”“不忙,不忙。”索额图虚让着,心里其实也急想知道这个草约。传教士逐条翻译,为节省时间,徐日升每写完一条中文就递给索额图。索额图逐条看去:严禁彼此越界入侵;不得收容逃亡者以减少边界争执;中俄两国民众持有护照者才可过界往来贸易、互市……每条拟定得都很详细很规范。下边是划界草约,也是索额图最为关注的。他迫不及待地看着,突然放下纸,站起来不安地踱着步,目光有些慌乱。俄方拟定的这条是以外兴安岭为界。外兴安岭与格尔必齐河的发源处形成两座高山峻岭。其中北峰自乌第河北岸绵延东去,直至鄂霍次克海,南峰则在接近东经一百三十二度时折了一个纬度,也就是说两峰间有五万平方里的土地被俄方划为己有。而此时索额图早已超过康熙皇帝规定的最后界限尼布楚城,又大胆后撤了五百公里,把边界定在了格尔必齐河,实在已无地可退!如果再把这块地方划给俄国,索额图绝无颜面回北京了。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说:“这一条你们暂且记下,我们还得再行商议。”徐日升说:“索大人,俄国原来在乌第河有些屯居地,这个地方划归皇帝陛下似乎勉强了些。”张诚也帮腔道:“徐神甫的话有些道理,如果这个地方处置不当,您的使团与俄国又会引发新的争议,谈判也将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你们不知道,”索额图焦急地解释,“该地出产最上品的貂皮、鼠皮、玄狐皮和其他皮毛;最要紧的是临海产有一种大鱼,它的牙齿比象牙还坚硬,我们满人就用这种鱼牙做指环,拉硬弓时可以保护手指,将军们都离不开它。看,就是我手上戴的这个。”他伸出自己右手的拇指,上边果然套着一个雪白圆润的大扳指。张诚惊叹:“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如果您不介绍,我一点也看不出这是用鱼牙制成的,真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坚固的饰物!”“所以这条界约我们不能答应,哪怕戈洛文再发脾气,再拖时间,这块土地也绝不能归其所有!”

正当中俄两国谈判使团在尼布楚唇枪舌剑、争执不下的时候,七月初九,册立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的圣旨也正式降下。但这位新皇后的病情并未因此而好转,相反,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微弱,生命之光在她枯涩的眼中正一点点逝去。这天正午,眼瞅着皇后快不行了,偏偏皇上这时还在没完没了地接见大臣。景仁宫的首领太监急得直冒汗。终于,他一跺脚,叫过一个小太监:“小梁子,你快去乾清宫奏皇上!”小梁子说:“我刚听乾清宫的李公公说,皇上正在和诸位王公大臣议事,谁也不能打扰。”“哎哟,可急死我啦,什么事儿这么要紧?”首领太监问完,飞快地朝四下望望。因为清朝吸取明朝的教训,规定宫中太监不得打听政务,违者立斩!今天这个太监也真急了,才出了这么个大娄子,幸而四下无人,两个太监相互吐吐舌头。小梁子用低低的声音对准首领太监的耳朵:“就是国舅他们跟那个叫什么俄国的国家谈判……”

午后的乾清宫东暖阁,身着便服的康熙皇帝盘腿坐在暖炕上,正听着地上站的几位议政大臣奏报。索额图的奏折一个时辰前刚到。从折子报告的情况看出,谈判过程远比他们原先想的复杂、艰难得多!吏部尚书马齐首先开口:“俄使戈洛文把在我大清边地杀人放火的滔天罪行轻描淡写为‘小小纷争’,他们还胡搅蛮缠说黑龙江流域是他们沙皇的,又倒打一耙说咱们侵犯他们的疆界,真是无耻至极!”“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夺尼布楚。”即使在冬天被厚大的棉服裹着,李光地也是一副单薄瘦削、弱不禁风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很轻飘:“皇上原来也要以尼布楚为界,后来为顾全大局可以让步,但没想到这些夷寇竟是这等撒泼耍赖、无理取闹。索相和国舅已将边界退至格尔必齐河和额尔古纳河,他们还不罢休,索讨拖延,再这样下去索相他们也难以为继了。”

康熙的考虑,比几位大臣周到得多:“索额图的奏折朕看过了,小丑们的表演朕也领教过。朕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西北。噶尔丹之所以那么肆无忌惮,正是有沙俄暗中支持。我大清东北、西北幅员辽阔,都要安定,都要有统一的治理!”

“皇上高瞻远瞩,臣等不及。”说话的是康熙的兄长,裕亲王福全。大概由于地位显贵,他讲话的底气很足,声音高过众人,“内外两蒙的事如同乱麻,总没个头绪。去年土谢图汗杀死札萨克图汗,本也是内部纷争,噶尔丹就以此为口实向喀尔喀蒙古全面进犯,若不是皇上亲自出面调停,噶尔丹还不肯收兵。土谢图汗也真是,自己惹出的祸又找朝廷庇护,他也不知朝廷的难处,倒教我们左右为难,唉,这算什么事儿啊!”

“噶尔丹是野心不死啊!”康熙皇帝目光炯炯,依次环视着每位大臣,“他上次撤兵停战是假,探听朝廷动向是真。现在他又蠢蠢欲动,就是倚仗了沙俄的支持,朕已下了一道敕谕给他,如果他还不知悔改,继续追杀喀尔喀部,犯上作乱,朕一定亲自迎敌讨之!”

“当——当——当——”挂在墙角的西洋自鸣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六下。从午后到现在,他们已经整整讨论了三个时辰。众人这时才觉得室内昏暗,太监点燃灯烛,康熙自己也下了炕,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脚,说:“好吧,时候不早了,今天先到此,你们跪安吧。”

大臣们刚刚退下,景仁宫首领太监就神色慌张地进来,跪在地上张着嘴喘了半天,才语不成句地禀报:“万岁——皇后,她……她……她不好……”康熙不等他说完,拔腿直奔景仁宫。

佟皇后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因为她现在突然有了一丝精神气力,身上的痛苦减轻了许多,这无疑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于是她立刻命首领太监去请康熙,争取在生命最后一刻再和皇上讲几句话。

康熙像一阵风般冲进皇后的寝宫,一眼看到昏黄的烛光下佟皇后那张灰白得没有半丝血色的脸,心头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想到另两位早逝的皇后——皇太子生母孝诚皇后和两年前去世的孝昭皇后,都还不到三十就结束了年轻尊贵的生命。这是前世造的什么冤孽啊,让自己的每个皇后都这么短命!难道自己根本不该册立皇后吗?难道后宫正宫国母的位置就永远空缺下去吗!

“皇上……”佟皇后那仿佛睡梦中的召唤打断了康熙痛苦的追忆,她平静而略显忧伤地说,“臣妾如今真的不中用了……不能再服侍皇上了……”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会好的,就会好的。”康熙强装笑容,声音都有些变调。

佟皇后黯黑的眼中突然闪出一道亮光,仿佛要溢出清液,动了动嘴,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弱:“臣妾有几句话想烦扰皇上……”

“有什么话你就讲吧!”康熙颤声说,同时伏下身子,将脑袋靠近皇后冰冷的唇边。

“谢……皇上。我是想说四阿哥……这孩子虽非我亲生,但臣妾也抚养了他十几年,也算了解他的脾气。……上次皇上说他有些……有些喜怒不定。臣妾是看他有时遇到急事……管不住自己,可能就会……行事不得体,又爱面子,怕被人说。这点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不过四阿哥终究是个明晓事理的孩子,求皇上耐、耐心一点,多加教导。要是以后万一……万一四阿哥犯了什么不是,请皇上看在臣妾的薄面上,缓些处置……”嘱托完的佟皇后没有落泪,反将眼睛睁得很大,认真又显得紧张地望着皇上,等着他的回答。

康熙听佟皇后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讲出的这一大段话,心头怦然震颤,既惊讶又感动。从这以后,康熙真的对四阿哥多了几分关注与呵护,虽然他本人并没察觉。他握住皇后那瘦骨嶙峋的手,叹息一声:“皇后放心,只要孺子可教……能包容的,朕尽量包容就是!”

但佟皇后并未放缓神情,费力地翕动了一下嘴,似乎还有话说。康熙心如刀绞,眼睛通红,几乎是哀求皇后:“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朕都明白,朕都答应!”

“臣妾代四阿哥谢万岁……”枕上传来皇后微若游丝的声音。

康熙皇帝的眼睛湿润了。

第二天宫中就传出皇后宾天的噩耗,伴着这噩耗,外面一个喜讯却也不择时机地传入宫中:由于尼布楚附近的喀尔喀蒙古人树起反抗俄国侵略的义旗,迫使俄使团不敢继续拖延,终于与中国使团签订了影响长达二百年之久的一个条约——《中俄尼布楚条约》!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纷乱,简直就像一场梦,久久不能从人们心头挥去。皇后亡逝后,康熙最担心的还是四阿哥胤禛,怕他感情受不了而作出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命一切宫人加紧看护。然而胤禛却出奇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寒冷可怕!当人们看到他的眼睛,更是吓了一跳——那就是两个空荒幽寂的黑洞,所有光泽明慧都一扫而空,只剩下呆滞和冷漠,仿佛他的魂灵也随皇后一同远去了……

七月初十,宫中正式向全国颁布哀诏,也开始正式为皇后办理丧事。按照康熙前两位皇后的大丧之礼进行,治丧期为二十七天。

佟皇后的灵堂就设在坤宁宫,虽然她生前没在这里住过,但仁厚的康熙还想让自己在爱妃死后实现这一心愿。皇宫内所有的大红对联、宫灯、彩灯都被用白布遮住或摘下。坤宁宫内更是把一切饰物换成素色,殿内白幔低垂,青烟缭绕。八岁以上的皇子都停下书房功课,每日聚集在这里哭丧。

康熙皇帝辍朝三日。这一天正是初祭,他身着素色朝袍,腰间系一根玄色麻带,戴着一顶摘了红缨的镶白边台冠,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一早来到坤宁宫。他望见院中地上白茫茫地跪了一片人,都是内宫的嫔妃、公主和皇子。这些皇宫内眷身着白色丧服,按“左男右女”的位置跪好,此起彼伏地哭号着,见皇上来了,哭得更凶了。连那些宫女太监,也声音嘶哑地抹着眼泪,如丧考妣。康熙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进了正殿,一眼看见遍身金黄地绣花袍,头戴镶猫眼石东珠凤冠的皇后神态安详地躺在里面。想到这位温良贤德的皇后几天前还在与自己剪烛谈心,而现在竟这么快地去了……康熙心头一阵难过,肃立良久,泪已在不知不觉中落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因过于悲痛而忘了身份以致失态。他缓步上前,在礼部敬立的“孝懿皇后”的牌位前亲自为皇后焚点上一炷香,默拜片刻,庄敬地插在香炉上。他抬起头,看见自己为坤宁宫书写的横匾“无为”两个大字,猛然间想起皇后临终前说的话,于是转过身,朝跪在地上的皇子们扫视了一眼:咦,四阿哥怎么没在?

东西六宫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声息。康熙的銮轿就在景仁宫大门处停下。康熙下轿,没有让太监搀扶,自己慢步走进去,果然见殿的正前方跪着一个人。康熙没有惊动这个人,悄悄在他身后站定,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略作沉思。过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人才转过身子——正是四阿哥胤禛。

胤禛的身材已经很高了,从发育上看很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其实他只有十二岁。不过最让人吃惊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那张脸——这张脸的轮廓还是个少年,高直的鼻梁和细长的眼眉一望而知是爱新觉罗家族的成员。由于伤心痛哭,眼圈红红的,周围还带着泪痕。只是那满脸悲伤、忧郁的神态叫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因为那简直不是十二岁孩子的表情,完全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

望着这张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幼小的脸,康熙想到自己十二岁那年受辅臣威压,也是这么一个忧郁的少年。但这张脸竟比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还显得压抑和早熟,这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来说,对自己这位作父亲的来说,究竟是喜还是忧呢……

“给阿玛请安。”胤禛转身发现父亲,伏身叩头。康熙赶忙用手扶起,和蔼而不失威严地问:“你怎么没到坤宁宫去?”

胤禛以为父皇一定会训斥,满面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儿:“儿臣不想离开这儿,除非母后还回来……儿臣永远不离开这儿!”说着泪水又刷地滚落下来。康熙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为儿子拭去泪水,叹了口气,道:“胤禛,你有此孝心,朕十分欣慰。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悲痛,朕还有话要问你。”

“请皇阿玛训示。”胤禛止住泪,恭敬地站好,理理衣服又跪了下去。

“起来起来,这里除咱父子并无外人,用不着这般拘束。”

“你母后已经走了,这景仁宫不会再住其他人了,所以你也不能再继续住下去。朕想过,你也不小了,如果再让哪位大臣或母妃抚养又多有不便。现在西五所中的二所倒是空着没人住,你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过去,若行,朕就先让人过去收拾,回头再跟你额娘说说,看她可否同意。”

原来紫禁城御花园的百子门和千婴门以北各有东五所和西五所十座院房,那是专供已完婚成家的皇子居住的。现在大阿哥和三阿哥胤祉就分别住在东头所和西头所。只是胤禛还没到成婚年龄,本不该住进去。皇帝这样安排除了表示对四阿哥的格外眷顾,更多的,是想让天上的皇后能瞑目安心——自己不会忘记她嘱托的话语。

“儿臣愿意,但凭皇阿玛做主。”

“好,”康熙满意地点点头,为自己的主张,也为儿子的答复,又用半命令的口气说,“你现在该去坤宁宫了吧。”

当胤禛来到坤宁宫,母妃和兄弟们都已离去,换上了一百零八名僧人做的水陆道场。铙钹喧天,经声悠长。那些身披土黄袈裟的僧人依次列坐,诵念《大悲心陀罗尼经》。胤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四周那宏大、辽远、悲怆的诵经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禁闭上眼……等胤禛睁开眼,一段法事已经做完,念经的声浪渐渐远去,只有一股久久不散的神秘香气,在坤宁宫上空飘荡……

在这一百多名僧人之末,有一个比胤禛大不了多少的幼僧,引起了他的注意。胤禛走过去很好奇地瞧着他。小和尚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后来起身施礼:“小僧参见皇四子殿下。”

“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四子?”胤禛诧异地问。

“阿弥陀佛,殿下项上的金锁曾放于敝寺中,故而识得。”小和尚指着胤禛项上亮光光的金璎珞规谨地答道,更显出了少年老成。

“你叫什么?”胤禛问,见和尚微微蹙眉,似有不解,忙改口:“噢,我说错了,应该说你的法号。”

“小僧弘素,挂单西山大觉寺。”

弘素……胤禛隐约记得皇额娘生前提起过,好像这个和尚还与自己有某种很重要的关联。胤禛又打量了一下弘素:个子还没自己高,瓦亮的光头上,几个戒疤十分明显,面目清秀,静如止水,倒像是有法术的样子。他顿时对对方起了兴致,问:“你们刚才这么大动静,是不是还能唤醒皇额娘?”

“阿弥陀佛,”弘素没有在意皇子这个孩气十足的问话,依然保持着与他年岁极不相符的平静和端庄,“刚才是做水陆道场,拜大悲忏,以超度皇后之亡魂,以免轮回之苦。”

胤禛半懂不懂地听着,忽然很认真地问:“能不能把你们念的也教给我念?”

眼看下一段法事就要开始,弘素为摆脱皇子的饶舌,快速地说:“殿下有此心甚善,但等今日水陆坛毕,小僧可赠送殿下经典,供殿下参阅。”

“那说好了,等你们做完了,你就到西二所找我,我等着你。”

康熙对胤禛所讲的“你额娘”是指胤禛的生母,不久前册封为德妃的乌雅氏。这乌雅氏出身门第不高贵,父亲威武只是个小小的护军参领,所以乌雅氏最初入宫时仅被封了个贵人。但她的温柔淑惠很快赢得了皇上的注意与好感,不久便成为康熙的宠妃之一。她自己也很争气,一连为皇帝生了三子三女,是所有嫔妃中生育子女最多的一位。虽然她生的第二个儿子皇六子胤祚已夭亡,但另两个儿子——四阿哥胤禛和十四阿哥胤禵都很健康,这在以多子为福的皇宫中是很令人羡慕的。

几天后的清早,胤禛就来到乌雅氏住的永和宫。或许是离开额娘独自居住的缘故,或许是这几天跟弘素交往的结果,胤禛这些天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行事显得稳重了许多。他来到母亲的寝宫前,先停了一下,听到一阵笃笃的木鱼声从里面传出,这才轻轻地掀起门帘进了屋,果然见额娘正闭目打坐,身旁还放着一本经书。听见有人进来,乌雅氏睁开眼,一见是胤禛,便诧异地问:“你怎么没去上书房?”

“今天宫中无书房。”胤禛向母亲请安后就把来意说了一遍。德妃一笑:“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还有什么说的!不过你一人搬过去住后也要小心些,好让我放心。”

接着母子间又互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况,这在宫里都是些形式化的但又必需的问答寒暄。然后母子俩就觉得无话可谈了,都沉默不语,屋内的气氛既沉闷又尴尬——严格而又残酷的宫规廷律造成了亲生母子间的冷漠与隔阂!

又过了一会儿,胤禛大概觉得这么闷坐实在不合适,方鼓足勇气问:“额娘刚才是在诵经吧,儿子听着好像是《法华经》。”

“呵,你也知道《法华经》?”德妃惊奇地问,她翻过那卷书,正是一卷《妙法莲华经》。

“是,前几天弘素进宫为孝懿皇后做法会,见到儿臣就送了一本《法华经》,儿臣粗念了几节,与额娘刚才所诵一般无二。”

“你背得好快呀,我念了一个多月也没记住它。”

“孩儿也只是粗翻个大概,没有额娘这般专心精细。”

此时的气氛才有了几分活跃。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男孩儿的笑闹声。“看我这记性,今儿个十三阿哥和你十四弟要来我这儿请安,我怎么给忘了!唉,他们哥俩一来,我这儿可就没个安静喽。你先不要急着走,再多坐会儿,哥哥弟弟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跟他们玩会儿吧!”德妃对已站起身的胤禛挽留地说。

四岁的十三阿哥胤祥和只有两岁的十四阿哥胤禵由自己的保姆领着,蹦蹦跳跳地进了寝宫。“额娘!”“皇额娘!”他们一同扑向笑着的德妃。

“好,好,几天不见又都长个儿了,也胖了……”德妃正说着,小哥俩像想起什么似的挣脱了乌雅氏,一同跪下,口齿清脆得像两只小雏雀:“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祝皇额娘吉祥如意!”

“真懂事的孩子,也长规矩了!”德妃一手扶起一个揽进自己的怀里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转脸看见侍立一旁默不作声的胤禛,忙说:“你们还没有见过四哥呢。”

十三阿哥高兴地叫着四哥,给胤禛请了一个安,十四阿哥却不知是年岁太小还是有其他原因,显得非常害羞怕生,扭捏了半天,才在德妃的催促鼓励下叫了一声四哥,但并没有向他的亲哥哥请安,叫完就把小脑袋藏进母亲的怀里。十三阿哥胤祥则拉着胤禛的手不放,兴冲冲地说:“四哥,我又要长一岁了,皇阿玛说我明年就可以到上书房读书了!可我现在就想念书,四哥你教我好不好?”

“可你还没识字呀。”

“我早识字了,我现在认识好多字呢。告诉你吧,四哥,我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看他这么庄重而自豪地说,好像宣布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胤禛觉得好笑,却故意绷着面孔像个考问学生的教书先生,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啊?”

“胤祥呀,四哥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我是问你的全名。”

“全名,什么全名?”胤祥答不上来,那边一直蔫声不语的十四阿哥突然把头扬起来,很响亮地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叫爱新觉罗·胤禵;十三哥叫爱新觉罗·胤祥;四哥叫……叫……”

“胤禛!”德妃突然插进来说,“你不知道,其实当初老十四可不叫这个名儿……”

“那叫什么?”胤禛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还没听别人说过弟弟还有别的名字。

“老十四刚出生时万岁给他赐名也叫胤祯,只不过‘祯’字是示字旁一个贞洁的贞,与你那个示字旁一个真假的真只差了一点。可这两个字太容易混淆,所以万岁又给老十四赐了现在的这个名儿。”

两个小阿哥因为不识字都没听懂,胤禛却明白了。皇阿玛起名儿都这么反复推敲,可见对自己这个小弟弟的重视与疼爱。胤禛笑了笑,眼中却闪着奇怪的光影。他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也不想在这里久坐,便起身向母亲请安告退。德妃也没再挽留,只是在胤禛出屋门的那一瞬间望着大儿子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胤禛搬到西二所后,原先负责养护服侍他的被称作“看妈”的精奇嬷嬷、负责生火烧水洗涮洒扫的水上嬷嬷和几个粗使小太监都跟过来当差。晚上睡觉之前,看妈跟平常一样给四阿哥洗脸、洗脚、洗下身,洗完后给他换上一套洁净的短服,并穿上袜子,这才准他上床。胤禛躺在炕上,脑中还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他趁着看妈出去关照小太监下灯火的当儿,像条小鱼似的“哧溜”一下钻出被窝下了炕,趿了鞋子蹑手蹑脚摸到书柜前飞快地找出汉朝人许慎编的《说文解字》查找起来。他要查找的字就是自己名字中的那个“禛”字。“禛”字恰好在示字部第四个,释意曰:“以真受福”。胤禛又看其他几个也都是示字旁的兄弟之名:祉、祺、祥……都是福吉之意。真—禛,当以真受福……胤禛正在心中默默品味深思,看妈拿着新拆洗的被褥打外边进来,一看没穿衣服在地上看书的胤禛,惊叫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哟,大冬天的耍什么单儿啊,看凉着!”一边飞快地给胤禛披了件外套将他送上炕。怕胤禛再偷着溜下来,看妈搬了个小木几在炕边坐下,就着一根小红烛缝缀着每次要给胤禛换的浆洗好的领衬袖衬。见胤禛一时还睡不着,就同他闲聊了起来:“阿哥怎么刚才还翻书啊,是不是明天师傅查功课?”

“不是……”

“那阿哥就别苦读了,瞧你刚才穿那么点儿,万一着了凉奴才这差事可就当到头儿了。”

“嬷嬷别急,我今后再不了。”胤禛小声说。

看妈笑笑又说:“若说奴才进宫也不短了,听以前宫里老人讲万岁爷小时候庄太后督教可严呢,三天五日就派苏麻喇姑或亲自过来查看。万岁爷自己也勤学好问,要不怎么十四岁就亲政了呢!”

听谈到父皇胤禛来了精神,他翻了个身干脆坐起来,把被子拥在身上,问:“可皇阿玛得先成婚然后才能亲政啊。”

“这点孝庄太后早想到了,她老人家早在万岁十二岁时就给他张罗了婚事。咱们万岁爷天生就是多子多福的龙爷,现在有了这么多阿哥,这在前明可罕见啦!”

“嬷嬷家有几个孩子?”胤禛突然问。

“说来让哥儿笑话,奴才就两个料。”

“那他们都有名字吗?”

“哥儿这话问得真有意思,哪有孩子生下来爹妈不给起名字的!不过奴才和孩儿他爹都不识字,也不比富家子弟那么金贵,胡乱有个叫号就行了。像我那俩小子,一个叫德康,一个叫德寿,就图个平平安安呗。”

“德康、德寿……他们多大了,都念过书吗?”

嬷嬷不知道今夜四阿哥的话为什么这么多,打了个哈欠困倦地说:“他们能念什么书,顶多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可不像哥儿似的这么小就懂什么书啦画啦,湿啦干儿啦的。天太晚了,哥儿也早点睡吧。”

“嬷嬷……”

“还有事儿吗?”看妈奇怪地问。

“嬷嬷,”胤禛突然无端红了脸,躺下来说,“以后……你就别给我洗澡了,还有小太监服侍呢……”

看妈一愣,马上明白了,却假装问:“为什么,是奴才哪里侍候不周吗?”见胤禛不吭声,看妈笑着说:“小太监粗心大意,懂个什么?若换下奴才洗浴,除非等哥儿……”她还要说下去,见胤禛拉过被子蒙了头,默然一笑,就不再言语,心想:这一准儿是四阿哥长大了!难怪外面都说宫里皇子比民间孩子开智早,连那种事也明白得早。唉,我那两个小子还比四阿哥大一岁,现在就会满地乱滚、爬树上房呢!

从冰天雪地的尼布楚回到京师,张诚、徐日升都感到温暖了许多。尽管北京现在还是深秋季节,但对他们来说,湛蓝的天空、金黄的落叶还是显得那么美丽动人。想想吧,延续了多年的中俄边界之争现在已圆满解决,签订了一个使双方都受益的、非常符合国际惯例的平等条约——《中俄尼布楚条约》。他们两人的畅快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当马车刚在位于宣武门的那座高大的天主教堂前停下,他们就跳下车,直奔后楼那间传教士休息的寝室,他们心里有许多话要对教友们说。

但房间里空无一人,跟一个侍者打听后才知道,教堂现在正在做弥撒,二人只得坐等一会儿。

张诚和徐日升在北京的住处不是这里,但他们一有空儿也经常来这里会见教友,所以对这里很熟悉,也较随便。听罢侍者的话,徐日升就走到那个装满各国图书资料的书橱前取书翻看着。张诚则来到办公桌前坐下,细览着摊在桌上用法文写就的但还未脱稿的文章。

这一笔潇洒飘逸的法文显然是住在这里的已来中国多年的法国传教士白晋的大作。内容是他写给法国国王的信,细一看都是介绍康熙皇帝的文字。

“哦,上帝,他要出书吗?写了这么多!啊,瞧他描写得多么精彩传神:炯炯双目、端正的五官、高雅的嗜好、渊博的学识、修明的治绩……除了我们伟大的路易国王,还有谁能比得上这么圣明的君主、伟大的帝王!”

“弗朗索瓦,等我写完你再评论好不好?还有你——徐,回来了也不先跟我打个招呼。”

“亲爱的布维,我们已经在此等你好久了,这些日子你过得愉快吗?愿上帝保佑你!”两个人同刚进门的白晋抱在一起,并用法语亲切热烈地问候着。

“布维,你写给国王陛下的奏折怎么这么长?”张诚拿起那沓稿纸问他的同胞。

白晋眉毛一扬,兴奋地说:“我要写一本书,一本让全世界都震惊的书!一本所有人看后都要赞美的书!我要让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让世界各国的君主都知道:在东方,有一位我们法国人、西方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伟大人物——康熙皇帝。”

张诚由于一年来忙于中俄谈判,他本人面见康熙的次数便不如白晋多,所以对白晋此举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他坦白地说:“我同中国皇帝没有多少接触,所以想在一年后再作出判断,但愿阁下不是言过其实!”

白晋耸耸肩,正要说话,徐日升也发出质疑:“而且这是给贵国国王陛下的奏折,阁下这么美化一个异国君主,合适吗?”

“为什么不行?尊敬的先生,正是因为上呈国王陛下御览,所以我才如此赞美康熙皇帝呀!……我坚信,我们伟大的法兰西永不落的太阳路易国王和康熙皇帝是当今世界上两位最伟大的君主!”

那边张诚又有了新发现,他指着一本书问:“你拿出这个做什么?”

张诚指的是一本羊皮装订的用拉丁文书写的《人体解剖学》。白晋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副与庄严的传教士颇不相称的神态:“这个嘛,嘿嘿,我要把它译成汉文,也许是满文,反正要讲给皇帝和皇子,使他们能看得懂。哦,你们二位正可做我的助教。”

张诚和徐日升不相信地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摊开双手耸耸肩。他们实在难以相信,一个被封建礼教禁锢了上千年的国度能接受这个,而且还要传授给他们的最高统治者!

“二位不用惊讶,在你们离开北京之前康熙皇帝就召见了我,请我将这部书翻译成中文。为此他还特意下了一道旨意,说:‘身体上任何微小的部位也必须详加译注,不可有缺。朕所以不怕麻烦,命你等详译此书,乃因此书一出,必将大大造福于社会。人的生命,或可挽救不少。’”

“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徐日升赞道。

“可这毕竟有悖于中国礼教啊!”张诚思忖着提出疑问。

“我刚接到旨意时也有此疑惑,我估计陛下不一定会出版这本书,而是留给自己阅读研习,也许会传授给皇子们。以前我们翻译过的天文学、化学、几何学不就是这样吗。现在我还每天去宫里教皇太子和大阿哥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

“康熙皇帝一直是很开明的,他的皇子们都很有修养。皇上很疼爱皇二子的,因为他是太子。——这位大阿哥是?”

“你们忘了,就是当年差点把费迪南特的胡子剪下来的那位皇子。”

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原名费迪南特,早在清顺治十四年就受欧洲天主教会派遣,来中国传教。因为他精通天文历法,所以到中国传教的第二年,就被推荐到宫中,协助当时的钦天监监正、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工作。他不仅熟知天文地理,还掌握几何、代数、机械等欧洲先进的科学,成为康熙接受西方科学文化的启蒙老师。从此他平步青云,被任命为钦天监监正,后又晋升工部右侍郎,官居二品。此间他曾制造出六套天文仪器,还在平定三藩之乱的战争中设计了一种新型火炮,帮助清军平定了叛乱。南怀仁成了大清的功臣,但在去年因病故去,现在接替他工作的是白晋。

三年前的一天,南怀仁教完皇子回到教堂,白晋就觉得他有些不同以往,神情很古怪,追问之下,南怀仁才说出这天在上书房发生的事情:

他认真又耐心地教着皇长子胤禔的功课,胤禔也像平常一样专心地听课,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可是在课程的后半段,不知为什么,胤禔突然指着南怀仁颌下那部卷曲的大胡子,笑着说:“南师傅,你的胡子长得跟你的头发似的,又密又长,还打着卷儿,这么热的天你不难受吗?你怎么清理它呀?小心里面长虱子!要不我叫宫里按摩处的人帮您刮掉吧。哦,我想想,像您这么密的胡子还不好刮。得,也别另找人了,干脆我给您剪了这劳什子算了。”

南怀仁听了吓了一跳,忙又解释又作揖又央求,后来他越想越恐慌,一点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教下去了,借说身上不大舒服,提前回去了。教友们听了都哈哈大笑。第二天这事传到康熙皇帝的耳朵中,康熙又好气又好笑,他严厉训斥了胤禔一番,然后又假装作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对南怀仁说:“此事很难办呀,大阿哥还要跟爱卿一块儿念书,朕也不可能时刻不离地看着他,爱卿看怎么办好呢?”此时南怀仁心情早已平静,他笑笑说,昨天大阿哥只不过和他开了个玩笑,不会真那样做,如果大阿哥真把胡子剪下来,他也不会介意的。

后来白晋把这段有趣的小插曲讲给张诚和徐日升,他俩那时刚来中国,对皇帝及其皇室家族都不十分了解。他们以为皇帝把他的孩子都惯坏了,以至于出了像大阿哥这么十分淘气的小顽童。

又过了一年,中俄两国在雅克萨城开战,俄国战败,被迫求和。皇帝派遣以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佟国纲为首的大清代表团出使对俄谈判,这也是中俄间的第一次正式谈判。张诚奉命在这次谈判中充当翻译。五月三十日,他与使团出京,在德胜门外第一次见到专门等候在那里为他们送行的皇长子胤禔。令张诚惊讶的是,这个他想象中的“小顽童”居然是个英姿勃勃的美少年!小伙子骑在一匹配着黄马鞍、黄丝缰的小白马上,满面笑容地同他们话别,然后打马回城。类似的礼仪性活动,胤禔还担任过不少。传教士们也明白了皇帝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皇长子早日成才。

这时,一名侍者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个银色托盘,托盘上有一瓶葡萄酒和三只高脚玻璃杯。等侍者放下托盘无声地退出后,白晋把紫红色的酒倒入三个杯子中,三人同时举杯相碰,一饮而尽。白晋问:“味道如何?”

“非常妙,与我们在法兰西庄园中饮的葡萄酒没什么区别。”张诚说。

“比俄国酿酒技术如何?听说俄国有许多大酒鬼。”

“俄国人是经常酗酒,我们在尼布楚总督府……”张诚突然感觉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住。

“这么说你们见到沙皇特使了?”

……

“怎么,跟我还保密吗?别忘了,先生们,以前俄尼果赖·斯帕法里使团到中国时,是我与费迪南特接待的。”

“在上帝面前我们无任何秘密可言。至于当初你们有没有秘密,我就不知道了。”徐日升把目光转向挂在墙上的那张世界全图,不再说话。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不错,我们是给俄国人提供了一些东西,但这都是为了我主上帝!”白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们这次行动也是受了教皇的旨意,和戈洛文公爵进行了简短会晤,顺便请他转送给沙皇几件礼物。”

“什么礼物?”

“哈哈,当然是对俄国有用的,但不是东北边界图,价值嘛,也不值几个金币。”张诚觉得自己的话有几分幽默,忍不住笑了。

“很好,妙极了。”白晋也笑了,但笑得不大自然。然后竟顾不上掩饰,急切地问:“你们给了俄国人那么多方便,他——那个让戈洛文大番赞赏的彼得沙皇,又能给我们什么方便呢?”

站在窗前凝望着教堂主楼上那个巨大白色十字架的徐日升突然转过头,深蓝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他与张诚对望了一眼,并不作答,而是反问:“上次阁下与费迪南特先生的配合,俄国难道就没有一点表示吗?”

白晋脸微微一红,摊开双手:“那些金币都叫费迪南特私吞了,我可是一无所获。”

“收起你的金币吧先生,我们是传教士,上帝的仆人,怎能做这种玷污主的事情!您的行为让我感到羞耻!现在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先生,我们已经寻找到一条经俄国贯穿欧亚的交通通道,以便更快捷地向东方、主要是向中国派遣传教士。怎么样,这不比您那些破烂金币更有用吗!”

“你们要报告教皇吗?”

望着一向庄重平和的白晋神甫如此窘态,徐日升觉得好笑,他走到白晋近前,低声而温和地说:“放心吧,布维,只要你不把今天的谈话内容泄露出去,我们也绝不会向教皇揭发你。我向上帝发誓!”

气氛又渐渐缓和了下来,张诚的活跃劲儿又来了,他添油加醋地讲着戈洛文进餐时的滑稽相儿,把白晋逗得捧腹大笑,将刚才不愉快的一幕掀了过去。白晋笑够了,说:“俄国人还算聪明,获得了与中国通商的贸易权,可我们法兰西商人却连中国的土地都没踏上过!”张诚说:“俄国在西方时常跟波兰、瑞典发生冲突,最近好像刚和土耳其打了一仗。战争频繁,他们的行政开支十分庞大,国库自然难以承受,所以他们需要通过贸易获得银钱,以填充他们那空虚的国库。和中国的贸易确实能给俄国带来可观的收益,我想这是连上帝都不会否认的。但是应当讲,我们在这两国条约签订的过程中获得的利益更多……对吗,先生们?”

“上帝保佑!”白晋又举起了酒杯,“为了仁慈的主,为了拯救人类共同的灵魂,为使更多的人免受地狱之苦,让我们祝福吧!”

北国深秋,一派荒凉。西北风呼啸着把裸露在地面上的一层沙粒卷向天空,天空被搅了个昏黄。一队人马就在这昏天黑地的大风沙下艰难地行进着。

八月初三,中国谈判使团处理完东北边界谈判的善后工作,就离开尼布楚返京。他们走了十多天,当刚抵达直隶境内时就接到皇帝的旨意。原来康熙已于八月初八出了古北口去蒙古了解民情、巡视边地去了。他下旨,让除了两位外国传教士的使团成员都不要回京,到蒙古见驾,然后君臣一道返京。

按照索额图的身份、地位和年岁,他本该乘轿的,但不知是因为他怕误了皇上旨意急于赶路,还是心里太兴奋了,他也像其他亲兵将校一样骑在马上。索额图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红绒披风,朝四周望了望,见佟国纲骑在马上怕冷地缩着脖子,那样子活像一只大烧鹅。自从接到佟皇后薨逝的消息后,佟国纲的话比以前少多了,一直这么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像个病人。萨布素在这群大臣中显得最精神。他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武将,行军打仗对他来讲如同家常便饭。他笔直地端坐在马背上,右手紧握腰间宝剑,脸色铁青,两眼直视前方,一副英姿勃发的气概。

索额图估计了一下路程,离行宫还有二十多里地,看来再加快些速度,今天就能见到皇上了。他刚想下令加速前进,前面来了皇上派出的几个官员,传皇上口谕说因天气不好不必着急赶路,命他们今日就地安歇,明天再到行宫面圣。

使团官员听了无不感动高兴,就在附近一个荒僻的村子里住了下来。晚上,大家用过饭,简单地洗漱了一下,都早早睡下了,只有索额图屋中的灯还亮着。

屋里面有三个人。索额图坐在桌边粗劣的木椅上,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茶,不时呷上两口。佟国纲盘腿坐在热炕上,一手攥着朝珠,头仰得很高,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萨布素则站在屋中央,粗声大气地冲两位钦差大臣唠叨:“要说这差呀也算不上什么苦差,可就是太磨人了!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才跟那帮老毛子谈成。咱们做了那么大的让步,他们好像还不满意,就跟我们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想当年我兵围雅克萨时哪儿有这么麻烦,一顿大炮,连他们的督军都打扫了,不也老实了一阵吗?要我看啊,他们就欠揍!如果一鼓作气端掉他们的狗窝,现在我们早到家了。”

索额图听了直摇头:“你呀你呀,总没长进。要是打几仗就能解决问题,万岁何必派你我去呢。甭说你萨将军,就是随便派个副将,率领千百兵士,也能把他们那几百人收拾喽。但万岁乃仁君,不喜穷兵黩武,能和平解决争端就决不开战,免得伤及无辜,荼毒生灵。不过这次谈判拖的时间是长了些。”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他不由缩了缩肩膀,呵了一口气,“嗬——这儿怎么比尼布楚还冷?”

萨布素环眼一瞪:“这儿冷?索相忘啦,咱们在尼布楚时那可是七月份,现在都快十一月了,尼布楚那边可真冻得死寒鸦儿了。不信,您现在再上那儿待几天试试!”

“嗯,是不能跟东北比。”索额图又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说,“但我总觉得今年天气冷得早,也寒得厉害。往年呢,关外不消说,也是这个样子,但关内还不至于此,至少出门风不割面。可你看看咱们前几天路过直隶时那风刮的,跟东北没什么区别。今年老天实在是反常啊,不但把人冻得没法出门,还股战心寒的!你说呢,国舅?”

佟国纲垂下头,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也没心思计较,点点头,没有说话。

萨布素也听出索额图是话中有话,但他是个武将,对耍心眼儿斗嘴皮子不大喜欢,只一笑说:“虽然天寒,可万岁体贴我们这些臣子,今天风大也没让赶路,就是家人也不过如此吧。”

“那你刚才干吗还急着说回不了家?”佟国纲慢吞吞地问。

没等萨布素开口,索额图竟抢着说:“他哪儿是想家呀,还不是惦记他那个长脚婆娘!”

身为内阁大学士的索额图一向不苟言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连佟国纲也觉得奇怪。却听萨布素怪声怪气地说:“当然啦,都快两个月了,能不难受?做梦我都梦见她好几回了。唉,今天还得一人睡这凉被窝。”几个听到这话的值夜亲兵都想笑,见萨布素大眼睛冲这边扫视过来,就忍住了。

索额图是有些反常。熄灯后,本已十分疲倦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过去曾经历的那些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康熙八年,还是一名御前侍卫的索额图凭着自己是已故首辅大臣索尼之子、皇后之叔,更凭着自己出色的学识与才干,被刚智擒鳌拜、年仅十六岁的康熙皇帝封为内国史院大学士,成为权倾一时的朝臣。后来,皇后病故,她唯一的儿子二阿哥胤礽被立为皇太子,索额图自然成了储君的外祖父,更神气了。可物极必反,世上的事没有一帆风顺的。那个因为支持皇上撤藩而被提拔起来的明珠,与他向皇上推荐的原本是个穷秀才的高士奇,使索额图的位置受到不小的威胁。两人结成死党,一唱一和,当真把皇上蒙蔽了一阵。

我这是怎么了!索额图翻了一个身,暗笑自己老糊涂了。明珠已于去年被御史郭琇参本革职圈禁,高士奇也被罢官滚回浙江老家去了。如今朝中的大臣,熊赐履是自己人;太子师傅张英是个宿儒,一心一意辅导太子功课,从不过问政事;李光地一向为人谨慎,不多说一句话,对谁都是彬彬有礼不肯得罪,只有佟国纲是亲贵大臣,值得警惕。但这回佟皇后出事,给他的打击不小,根本不用分神去专门对付。啊,现在我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么。反正太子最听我的话,将来继位为君后还得听我的!还有什么后顾可忧呢?放心地睡吧。

等等,不对!太子虽已十五岁,成人了,可皇上也才刚三十六七,正值壮年,并不老啊。自己却是须发皆白的人了,太子也许能等到他面南背北的那一天,可我老头子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等不到了啊……

第二天早上,刮了一夜大风的天空变成了一个万里无云的晴空。虽然天气依然干冷,但风已小多了。萨布素戎装依旧,佟国纲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索额图不像昨天那么随便了,他仍骑在马上,威严地喝令一声:“全体启程!”

只走了两个时辰,就看到了皇上的行宫。所谓行宫,其实就是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搭了几个蒙古包似的大帐篷,而中间竖立着杏黄龙旗的那座最大的蒙古包,自然就是康熙的“行幄”,根本不能和北京郊区的沙河、南海子、西苑等行宫相比。

“本该为卿等接风,但宫里出了事,国丧期间,朕也只能遵祖制办,委屈尔等了。”

听了皇帝这话,已见过君臣大礼的索额图他们重又跪倒,齐声说:“臣等不敢,为陛下效力乃臣等应尽之分,敬天法祖乃君臣共禀之德,恳请陛下收回前言。”

康熙走下御座,亲自把臣子一一从地上扶起,当他扶到佟国纲时,心里很难过,叹息一声:“国舅为国节哀,忍痛为朕办成大事,真是我大清功臣。朕这厢向国舅致谢了。”

“奴才不敢,这都是万岁龙威洪福,还有索相和萨将军的精谨勤劳,奴才只不过做了自己应做的……”

还没等佟国纲说完,索额图就抢着说:“万岁,这次功劳最大的可不是老奴。要不是萨将军率领八旗将士枕戈待旦,一直严密监视云集在尼布楚附近的俄军动向,恐怕俄国现在还在给我们施加压力。奴才汗颜,先给萨将军请功!”

“好啊,朕早有此意。马齐——”康熙双眼向前寻找着。

“奴才在!”吏部尚书马齐赶忙撩衣跪倒。

“回京后你会同兵部和内阁,一起将萨布素和这次所有靖边有功的将士按功论赏,从优擢升。”

看到皇上马上就给自己加官晋爵,萨布素连忙谢恩,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讲话惯用一种当下很少听到的老女真话,而且也不像其他大臣那样满口之乎者也,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奴才最初不过是个披甲,极卑微的,幸遇万岁简拔,委以要职,现在忝列黑龙江将军。即使奴才现在还是一个披甲,也会尽职尽责守卫东北边陲。因为这里不仅是我大清的龙兴之地,也是奴才和弟兄们的故乡,决不容外夷侵占!奴才的阿玛额娘,还有不少旗下兄弟的父母妻儿就都埋在这片土地上了……”他说到这儿声音颤抖,但又随即笑叹一声,“奴才有时常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跟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现在只好给万岁守江山了。”

“好,好一个守江山!但尔等要知,古人云创业难守业更难,绝非虚言。所以朕这江山可不是那么好守的。你们看噶尔丹,气焰多么嚣张,朕敢说,不出一年,他准会扯旗造反!”

“他要是胆敢造反,奴才就率兵平叛,先摘了他的狗头!”萨布素满怀豪情地说。

康熙回到御案后坐下,瞅了萨布素一眼,说:“光他一人造反并不足惧,只恐蒙古四十九旗也闻风而动,所谓‘一夫夜呼,乱者四应’,就像当年三藩之乱。只不过那次是在南方,这次却是北疆!”

“万岁不必忧虑,依奴才看,噶尔丹纵有不臣之心,他一条泥鳅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至于蒙古其他各旗,只要万岁恩威并用,奴才想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况且这些旗主有的与噶尔丹素有仇怨,不可能一下全凭其摆布。”索额图道。

“索公剖析得有理,不过臣想,噶尔丹虽是一患,造成此孽者,其他旗主也有责任。比如土谢图汗,就是因他与噶尔丹争夺地盘才引起争端,后来打不过噶尔丹便要求朝廷庇护。其他各旗旗主呢,哪个不是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之辈!都为本旗牛羊、土地算计,今天跟你是‘盟友’,明日摇身一变成死敌;现在向朝廷纳贡称臣,将来难保没有异心,到时再防范则为时晚矣!”这个讲话的官员瞅着有点面生,康熙暗自想着。

“噶尔丹的势力范围在西北,不过,‘西’是外强中干,‘北’才是真。他还能倚仗谁?除了我们北边那个大邻居,再无第二个。”康熙吩咐一个太监去拿几个杯子。

“你们看,”康熙拿了三个茶杯摆在御案上,“这是我大清,西边是噶尔丹,这个最北边的是沙俄。俄国对我朝向有野心,这回他在东北没捞到多少便宜,决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打中部和西部的主意。”说着他把“俄国”往西移动靠近“噶尔丹”,又将“噶尔丹”向南推进直逼“大清”。“噶尔丹有了沙俄的支持就会向东南进犯,而只要他稍一得手,俄国就会出兵支援,还要重新侵占东北大片土地。假如噶尔丹被咱们打败,他也很有可能北窜,逃往俄国。那时俄国肯定跟我们要条件,以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听了无不义愤,萨布素最为激烈:“他想得美!俄国还要提什么混账条件,咱们就绝不答应!”

“那还用说,”索额图捋着银髯,“可是这样一来,正称了老毛子的心,他就可以站出来正大光明地支持噶尔丹,同我们撕破脸皮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

康熙一抬手,正要说什么,突然看见佟国纲低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便问:“舅舅,你有什么见解吗?”

佟国纲一拱手,可还没开口,帐篷外又发出那令人心战的,像千万只恶狼聚在一起齐声嗥叫的声音。在大风中,御帐发出一片嘎吱吱的响声,木支架猛烈地摇晃着,使人觉得整座帐篷马上就要被风卷走。

康熙仍面不改色地端坐案后,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恐惧的表情,声音仍旧那么和缓:“这种风是从俄国北部一个叫西伯利亚的地方刮过来的,朕这次巡视塞外,发现今年蒙古各部的饥荒就是由此寒流而发。唉,朕虽已派出户部的人去赈济,可还是冻饿死了二百多口。这是天灾,朕没办法。只是直隶自入秋以来滴雨未下,大片大片的庄稼颗粒无收,真是史所罕见。你们几个是从直隶过来的,那儿的情景都见到了吧?”

“是,万岁。我们路过直隶时也是风沙天,狂风大作,四野无人。奴才想这次空前的旱灾也跟西伯利亚寒流有关。且直隶靠近京师,不同于北部边地,是全国最重要的一省,还请万岁及早解救。”佟国纲这时才讲话。

“朕已免了被灾州县今年及明年上半年的钱粮,并下旨给直隶巡抚于成龙在重灾之地赈济粮米,勿要饿死一人,但这根本达不到!”说着,康熙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叹息一声,“户部的库存已经不多,跟噶尔丹开战是早晚的事,需要有足够的钱粮做后备,眼下直隶的旱灾又迫在眉睫,众卿看有何良策?”

“臣想先从户部提二十万两银子赈济直隶,另外陛下可在江南地区适当调整赋税,在百姓们能承受的情况下酌量增加一点,等平定了噶尔丹再减去,不知此法可行否?”一位也在上书房担任师傅,名叫徐元梦的官员说。

马齐先看了一下康熙的脸色,然后提出异议:“徐大人提的不错,江南确是富饶之地,只是地方上一向不安定,风俗浇薄,人心险恶。去年就有湖北督标的叛乱,过去又曾是南明小朝廷旧地,人心很难降服,一下子增加他们的赋役,请陛下恕奴才个罪,那不就像在布满干柴的房顶上生一把火,一点就着吗?”

“二十万两银子救灾,杯水车薪,徐大人真会讲笑话!不过徐大人没干过地方行政,也没在户部待过,此言也还有情可原。倒是马齐的想法叫老奴奇怪——如今三藩平了,郑成功早死了,郑经也归降了,皇上又举了博学鸿词科,那帮江南读书人也早臣服了。即使有几个贼心不死,比如顾亭林那样的,也不过缩在老窝里发几句牢骚,写几首逆诗,已翻不起什么大浪。再者皇上前几次减免赋税都是从江南开始的,现在朝廷需要他们出力了就不成?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在没讲出自己观点之前先给别人挑一番毛病是索额图议政时的习惯,包括康熙在内的君臣对此早习以为常,只有萨布素第一次参加这种“御前会议”,没想到索额图在皇上面前说话竟也这么飞扬跋扈,心里就很不受用,又见马齐红了脸,便说了一句:“马部堂这也是为江山社稷和万岁爷着想,即使所言有不当之处,也是一片衷心诚意,还请万岁和索相体察!”

“对,对,”索额图很快地转了一下眼珠,笑道,“马大人、徐大人还有萨将军都是一片耿耿忠心,令老臣可敬可佩。”他对康熙说:“奴才见他们几个说的都有道理,但又都似未能概全,奴才愚钝,实难再进良策,还请万岁圣裁!”

一听这话康熙的目光又暗淡下来,他换了一个坐姿,重新抬头审视着众人。一会儿,他的目光停在徐元梦身上:“就按徐爱卿说的办。不过二十万两是少些,这样吧,再从朕的内务府中支取十五万两,和那二十万两加在一起去赈灾,国库就不要动了。这十五万是朕平时节省下来的,虽不多,好歹也是个补给。众卿看呢?”

众臣忙齐声山呼:“皇上圣明!皇上万岁!”

“既然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康熙往椅背上一靠,对索额图说,“你们从尼布楚赶来还没休息,今儿就到这儿吧。”

“万岁且慢,奴才还有一事!”佟国纲突然跨出一步说。

“舅舅请讲。”康熙的脸色非常和悦。

佟国纲看了看帐内的大臣,咬咬牙说:“奴才想跟万岁单独禀奏。”

“哦,”康熙坐直身子,心想许是佟国纲要跟自己说什么私事,便说,“那舅舅先歇一会儿,待会儿再来见朕。”

“万岁误会了,奴才要奏报的事与己无关,乃是国事。”佟国纲看出了皇上的想法,急着解释说。

“既是国事,他们都不是外人,舅舅缘何要避开众人呢?”

“奴才不是信不过各位大人,实是事关机密,请各位大人海涵,见谅!”佟国纲对众人连连作揖。

“那好吧,舅舅留下,你们都跪安吧。”康熙吩咐。

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相信佟国纲的话,可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什么事这么神秘?但他们不敢抗旨,叩头跪安陆续退出。只有索额图临出去时狠狠地瞪了佟国纲一眼。

侍候的太监也出去了,帐内就剩下君臣二人。“你说吧,”康熙催促道,“尽量简短些。”

“是,皇上。奴才觉得这次奉旨谈判,虽然事先与索相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可总觉进展缓慢,处处受阻。俄国对我们的情况好像了如指掌。所以奴才很是疑惑,不知是不是使团中有人向他们提供了什么。”

康熙并没感到意外,说:“用小恩小惠拉拢人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使团中的人多而杂,出个把奸细也在所难免。现在谈判已毕,此事无须再提了。”

“不过从沙俄掌握我方的材料来看,提供情报者绝非一般兵丁奴役之辈。因为俄国人知道的东西太详细了,就连我们几个主要谈判成员的性格、嗜好好像都很清楚……”

“啊?”康熙大吃一惊,问,“难道是使团官员,我大清朝臣?”

“不,万岁,奴才绝非怀疑这些大人!他们是万岁精心挑选的人,受恩深重,怎敢有差。”

“那你疑的是……”

佟国纲压低嗓音道:“启奏万岁,奴才是觉得那两个西洋传教士靠不住,他们可不是咱大清之人啊!”

“哦——”康熙长嘘一口气,也轻声说,“你得拿出真凭实据,否则只能算臆测。纵有纰漏,人家老远从欧洲来中国,只这份辛苦,咱们就该包容一些。”

佟国纲觉得皇上有些过于宽纵,没有说话。聪明的康熙从他脸上读到这层含义,一笑说:“你可以秘密查访一下,但不要惊动其他人,尤其是夷人。朕看让索额图等一起查证,如何?”

佟国纲想了想,说:“索相在朝中政务繁忙,他年岁大了,这次对沙俄谈判消耗了不少精力,奴才怕他力不从心。萨布素精力充沛,且久与沙俄作战,可与奴才一起协查。”

“萨布素?也好,他很忠诚,而且办事粗中有细,确实合适。”康熙很满意,又叮嘱了一句,“此事一定要秘密进行,勿让他人知晓,切记,切记!”

“喳!”

十天后,康熙皇帝返京。

中午,宫里的嫔妃和皇子们都在午休,太监和宫女们也停止了干活走动,紫禁城里就显得越发冷清。胤禛没有惊动自己的保姆和太监,一个人拿了本《大悲经》悄悄溜出西二所,往东经过百子门,来到御花园。他进了御花园内的千秋亭,坐在冰冷的石头凳上,轻轻打开一卷《大悲经》默念。

虽然是中午,可太阳还像捉迷藏似的躲在云层中不肯向人展示它的身影。天空苍黄昏暗,不时刮过一阵凉风,摇曳着御花园里的枯藤残枝微微摆动,只有几只落在松树枝上的麻雀,偶尔扑扇两下翅膀,兜个小圈儿,给这死气沉沉的园子平添一点生气。

胤禛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康熙十七年,正是平定三藩之乱战役中最艰苦、最惨烈的一年。当时,吴三桂已在湖南衡阳称帝,清军和叛军都在湖南摆开阵势,准备进行一场大会战。这是决定双方成败的最关键一役。所以十月份,皇十一子胤禛的出生,也并没有使忧心忡忡的康熙皇帝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惊喜。不过清宫有个规矩,早殇皇子不载入宗室玉牒内。因为胤禛出生时他上边只有三个哥哥还健在,这样一来,出生并不算早的胤禛倒成了“四阿哥”,捡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便宜。偏巧胤禛出生几天后,皇贵妃佟佳氏的女儿死了,就这样,还没断奶的胤禛被抱到景仁宫,接受这位陌生的养母抚养。

而当时包括康熙在内的人们都没注意这些,他们只将目光紧紧盯着在湖南苟延残喘的吴三桂和另两个藩王。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个普通宫人乌雅氏生的这个孩子,将来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远远要比那个吴三桂多很多!

这些都是后话,可胤禛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啊!那年,襁褓中的四阿哥同其他小皇子一样,“有奶便是娘”,并不懂得什么身份贵贱。况且在等级森严、礼数繁多的皇家,受各种宫规所限,生母想与自己的孩子见上一面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所以在胤禛幼小的头脑中,除了那位穿着龙袍、高高在上的父皇,这个时常陪自己玩耍嬉戏、温和可亲的皇贵妃,就是他在宫中唯一的亲人了!而生母呢?诞育儿子的当年,她只被封为德嫔,在宫中几个有头脸的主位娘娘中地位最低!她算什么,她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一个虚无的符号。及至胤禛渐渐长大,他更知道了,这位尊贵的养母是一等公佟国纲的女儿,孝康章皇后的亲侄女!也正因为此,才能由贵妃进皇贵妃,再进皇后,而且还能领养别人之子做自己的孩子……

于是,胤禛心甘情愿地做佟贵妃的儿子,有时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有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母亲该多好!要是那样,自己还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瞧不起,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四阿哥吗?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这种出人头地的想法越发膨胀、强烈。但——

但是,佟皇后死了!

这件事给胤禛的打击,实在不可估量!

他那颗原本争强好胜的心,一下变得寂寞、苍凉,甚至脆弱了……

这大概就是他长大成人后依然落落寡合、烦躁易怒的原因之一吧……

这童年留下的创伤啊,竟伴随了爱新觉罗·胤禛的一生!……

“看什么书呢?这么专心……”

听到声音,胤禛急忙合上书,站起来四下张望。

这时康熙有点后悔,自己应事先和胤禛打个招呼,哪怕咳嗽一声也好。瞧他那惊慌的样子,就像一个在森林里听到危险信号的小动物。望着儿子惊惧的目光,康熙心头泛起一片怜爱,又见他只穿了一件长夹袍,便解下自己穿的一袭深蓝色长毛貂皮大氅,亲手给儿子披上,半嗔半爱地说:“这种天气,穿这么少要着凉的。你嬷嬷怎么也不管你?西二所还住得惯吗?”

胤禛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偷着跑出西二所的,只向父皇请了个安。或许是由于紧张,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揣在怀里的那本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康熙先是一愣,然后抢先一步,赶在儿子俯身之前把那本书拾了起来。他掸了掸书上的浮尘,翻到正面,几个烫金大字在灰色封面上十分醒目——《大悲心陀罗尼经》。康熙暗吃一惊,一边不动声色地慢慢翻看着,一边问:“这个,你看得懂?”

“今天是皇额娘的‘七七’,儿臣到这儿给母后超度亡灵。”

康熙听了心头泛酸,赶忙将身子扭过去,不看儿子。他今天上这里来也是为缅怀哀思的,但并不是为佟皇后一个人。前年,养育康熙长大成人,并将他培养成一名合格帝王的皇祖母孝庄太后,就是这个月份去的。孝庄太后为大清江山忍辱负重、呕心沥血五十余载,辅佐了三代帝王,教养护佑了两位冲龄幼主——顺治皇帝和康熙皇帝。尤其是康熙的成长,更饱含了皇祖母的心血和汗水。他处理的每一项政事,无一不是皇祖母在背后给予着鼓励和支持。作为一位大国之君应有的风范,也是祖母严格训练要求的结果。康熙父母早逝,幼时没有从父母身上得到的关爱却在祖母身上充分享受到了。千言万语,也难以尽述这种感戴。

康熙转过身,望定面前这个儿子。四阿哥的母亲毕竟还健在啊,而且也是个地位不低的皇妃。四阿哥这种悲痛正常吗?像他这种年龄,本不该这么忧郁沉重啊!

康熙重新由头到脚将儿子打量一番,见胤禛穿着月白色长袍,腰上只系了根杏黄大带。带子上光秃秃的,没有佩戴香囊、荷包、玉佩等任何一件饰物,简朴中显出几分板滞。胤禛在父皇明澈的目光的射视下有些紧张,本来就低垂的头更沉了下去,眼睛拼命盯着脚下那由各色鹅卵石铺成的花型路面。康熙刚才想对儿子说的一句什么话不知怎么忘掉了,他噤了一会儿,手下意识地摸到自己腰部,突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掀起来一瞧,原来是自己儿时就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绣花荷包。康熙解下荷包,上前扳过儿子的肩膀说:“胤禛,抬起头来!你看这是什么——”胤禛忧郁地抬起头,顺着父亲的手望去,原来是个小巧玲珑的绣花荷包,粉红色的荷包中央绣着一匹扬蹄奔驰的小白马——胤禛与康熙皇帝一样,都属马!

康熙手擎荷包,动情地说:“小马驹离开老马后仍要跨越高山峻岭、草原险滩,不能总待在马槽里悲叫嘶鸣。如果你真想让你在天有灵的皇额娘放心,就要像这马儿一样,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好,胤禛,打起精神来!这个荷包,阿玛就送给你了!”

听了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胤禛心里热乎乎的。他跪下来,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荷包叩头谢恩。然后起身,把荷包系在腰间。由于紧张和激动,他满面潮红,手也不大听使唤,动作显得很笨拙。他想再说几句感恩的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着急和激动又使他差点落泪。一直默默观察着儿子的康熙见强忍着内心的悲喜哀乐,紧绷着的面颊不让感情流露,既感慨又有些疑惑,继而隐隐升起一丝不快,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太……想到佟皇后临终时的遗言,康熙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从衣内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哎呀,差点忘了,裕王和索额图他们现在大概正在乾清宫候着呢。他便不想再在这里停留,意欲离开。可看到儿子那双红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可怜的依恋之色,又有些不忍。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尽量用一种温和随意的口气说:“初六太子和大阿哥要去南海子狩猎,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吧。别在乎射中多少猎物,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去瞧瞧热闹嘛。这么一个人闷在深宫里,时间久了会生病的。”

“咚——咚——咚——”高高的神武门上传来五声深远悠长的更鼓声,笼绕着夜深人静的紫禁城。这时,一盏白纱灯轻悄悄地闪出西二所,像大海中的一束渔火。在漆黑寂寥的皇城宫街上流动,一直拐进隆宗门。第一位皇子已经来到上书房读书了!

顾八代在执事太监的引导下,一脚踏进上书房,眼前的情景很令他感慨。六年了,每次授课,四阿哥总是到得最早的一个!其他皇子虽然也很聪明,却没有四阿哥这么坚持刻苦。就是宫外民间的读书人经常起这么早的也不多见。刚才自己入宫时还看见有的值夜小太监还靠在廊下柱子边打瞌睡呢,四阿哥毕竟是皇家骨肉、金玉之身啊!

顾八代的先祖早在清朝还未创建时就已经在关外跟随努尔哈赤争战了。因此顾八代年轻时被特招入太学,与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一起读圣贤文章。后来三藩叛乱,顾八代又跟随西征大将军图海夺取了被吴三桂占领的江南数省市,参赞军务。一次大战过后,许多将军都因掠夺民间财物、调戏妇女等违纪行为受到处罚,只有顾八代因廉洁奉公受到褒奖,被提升为皇帝的侍读学士,后又奉旨教授皇子功课。不过顾八代生性耿直,不喜权变,为此得罪了不少同僚,索额图也不大喜欢他。所以尽管他是皇子的老师,但地位远不如另几位皇子师傅,像张英、李光地、徐元梦等。其实以他的才华、人品、资历,早就该登堂拜相,授大学士了。

在上书房的所有先生中,胤禛最敬重的就是这位顾先生。记得有一次皇上来上书房检查功课,一时兴起,讲了段《易经》,但中间一节出现了一个口误,当时几位上书房大臣都在,但没人敢提出,只有顾八代当众指出并纠正了皇上的话语之误。自此以后,胤禛便折服了这位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顾师傅!

在太监们摆放文房四宝、端上香茶点心、安置好烧炭火盆的当儿,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都陆续进了书房。只差八阿哥胤禩还未到。顾八代正要遣人去问,外面进来一个太监,给顾八代请安道:“大人不用等八爷了,刚才里头传过话来,说八爷染了风寒,今天不能来了,可能这几天都要调养。最近日子的功课就由八爷的伴读代做。”

“知道了。”顾八代略一摆手,让那人退下。那太监刚一出门就肆无忌惮地嘟囔着:“呸,穷酸!这么冷的天巴巴儿跑来送信,也没个赏头!”

屋里的人自然不会听到。今天的课是讲诗文。诗文不像经史那么枯燥,老师有发挥的空间,学生听着也有兴趣。顾八代微笑着打开一本《唐诗汇编》,让七阿哥胤祐先来读一首唐代诗人李颀的《送魏万之京》。胤祐是阿哥们中胆子最小的一个,一听要自己朗读,还没张口,脸就红到了耳根。他踌躇了一下,怯生生地小声念道——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好,七爷读得很好,比以前有长进,声音再大点就更好了。”顾八代称赞了几句,转向学生们,“李颀的诗后世评价一向很高,像这首七律,虽是写送别,却与他以往写惯了的边塞诗不同,但在风格上与其他众多同题材诗作相比,亦有其独特之处。阿哥们已经读过不少唐诗,谁能试着剖析一下此诗啊?”

五阿哥学的是满文,自然讲不出什么,正当胤禛凝神思索的时候,三哥胤祉已朝先生点头示意。

胤祉比胤禛大一岁,已经娶妻成家。他平时最好读书,精通诗词歌赋,人看上去十分儒雅清明。康熙为此也很喜欢皇三子。胤祉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我以为李颀此诗所以被历朝誉为佳作,主要是以炼句和情景交融见长。至于风格,独特之处甚多。在唐送别之作中,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比,他显得持重深沉;与李白《赠汪伦》比,它显得古朴典雅;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比,他显得含蓄委婉,可谓独具一格,不同凡响!”说完,他得意地望了望兄弟们,等着师傅的评赞。

“三爷这段至评,可谓别开生面,令人叹服。哦,四爷也有什么高见吗?”

“刚才听师傅和三哥讲的都很在理。我是在想,李颀以边塞诗见长,这首送别诗写得极其工整自不待言,抒发的也是悲秋之情,但若同他的那些边塞诗相比,却并非上乘之作。”

“啪!”胤祉把书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很不高兴地撇着嘴。同太子一样,他也很瞧不起四弟,他气呼呼地说:“那你倒是说说,这首诗怎么不好?”顾八代治学多年,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此诗提出异议,他不动声色地说:“四爷请讲,老臣愿闻其详。”

若在以往,胤禛可能会同三哥闹气,但是今天他竟忍住了。胤禛不像胤祉说话那么铺陈排设,旁征博引,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此诗有雕琢痕迹,像‘催’字和‘向’字就很明显……”胤祉马上反驳道:“唐代诗人哪个作诗不仔细推敲!老杜就说‘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见炼句的重要。我倒以为这两个字正是李颀此诗的妙处所在。它有理有警,意味隽永。”接着又开始引经据典,什么“声调最远,品格最高”,什么“风骨高华”,还有什么“发调既清,修辞皆秀”……

胤祉终于滔滔不绝地说完了。顾八代本想总结一下前边的讨论,然后转入下节。但见胤禛直看自己,好像还有话说。顾八代知道,在诗文辞赋方面,四阿哥根本不是三阿哥的对手,这次是怎么了?难道真“语不惊人死不休”,偏要争个你死我活吗?

其实顾八代想错了,胤禛并没有接着阐述他原来的那个观点,而是问了个同这首诗不大相关的问题:“请教先生,李颀隐居东川多年,对学佛参禅、求仙炼丹颇为沉醉。像他这样一个佛道兼修的衣冠居士,怎么会做出这么多首边塞诗呢?”

皇四子新近喜好上佛学,顾八代是知道的。但今天这个问题却令他有些意外。怎么回答这个与众不同的阿哥呢?顾八代想了想,笑道:“阿哥这一问可难为老臣了,以老臣浅见,其实不光李颀,像王维王摩诘,也是个正宗的佛门居士。潇洒放荡,不拘一格,这正是盛唐气象啊!盛世兴文教,唐诗集历朝诗作之大成,盛世诗文又为唐诗顶峰之顶峰。除我大清盛世,再无其他朝可望其项背了。”

一直没言语的五阿哥突然说:“皇阿玛平三藩、复台湾、抗沙俄,只差西北未定,那时咱大清版图定能超越盛唐,使中华一统!”听提到西北,顾八代的心头一沉。他是经历过平三藩的人,知道战争的残酷和难以预料。当年平三藩靠的是图海老将军。如今老将军和许多名将都已作古,西北的噶尔丹比三藩更难征服。如果皇上决意与噶尔丹开战,那么这次会任命谁为征讨大将军呢?……

胤禛很喜欢顾先生的课,当然也有他不太想上的课。自从那次顶撞李光地后,再见到这位先生,胤禛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十分别扭。那天他在奉先殿跪了大半夜,后来实在坚持不住,终于低头认错,请求父皇宽恕。得到的答复是:“去给李先生赔礼,看他原谅不原谅你!”胤禛不敢再违拗父命,第二天就噘着嘴,绷着脸,向那个他不喜欢的人赔了一个并不庄重的礼。

虽然这件事的结局还算差强人意,但康熙并不指望这孩子短期内能有什么长进。然而佟皇后过世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胤禛突然改变了淘气好动的小男孩儿心性,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不但每日来上书房仍是最早的一个,修文习武也十分认真刻苦,从不偷懒懈怠。康熙暗暗观察了好一阵儿,发现四阿哥在私下倒也遵规守矩,再没做什么越轨之事,确比以前大有长进,心里略觉踏实。当然,若说他对皇四子已十分放心,那又言过其实。毕竟,这“喜怒不定”四个字在皇帝心中还很难挥去。

其实胤禛倒不是不爱念书,他受不了的是宫里黯淡冷清的气氛、死气沉沉的生活。他只想冲出重重深宫,像一匹自由自在的小马驹,放任无羁地奔向自己心中向往的浩荡大地。可是,这可能吗?

今天,皇上又驾临上书房。行礼已毕,皇上对阿哥们训谕了几句,就翻出他们的功课,一一查看。也许是儿子们那些幼稚拙劣的字体难以入眼的缘故,皇上似乎不太满意,便命李光地当众运笔以为示范。本来李光地的书法在汉大臣中是不错的,可众目睽睽之下,又有皇帝在前,受宠若惊的他十分紧张,连长长的袍袖甩进砚中沾了墨汁都没发觉。多亏康熙发现,马上让他停了笔,否则李光地会更加狼狈。

康熙亲切地走上前,本想对他的宠臣安抚几句,突然发现四阿哥胤禛正在暗自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不禁气上心头,但没有立刻发作,思量了片刻,突然打下主意,沉声吩咐道:“四阿哥,去,帮李先生把袖子挽起来,以便运笔。”

胤禛吃惊地望了望父皇,撇撇嘴,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心里老大不乐意。

“快去!”父皇的声音是那样严厉,又是那样不容置疑。

等胤禛真的走过来,要给李光地挽袖子,李光地倒不知所措了,愣了一会儿,突然跪下,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地说:“皇上,臣不敢!臣不敢!”他连连叩头,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康熙示意这位臣子起来,又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住想返身离去的胤禛。他又看了看其他同样目瞪口呆、浑然无知的阿哥们,回到座位,语重心长地说:“书法乃六艺之一,古人所谓心正气和,指实掌虚,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所以练笔也是洗心。朕看你们堂上所书之字大多不佳,皆为心中毛躁,不能专一所致。李爱卿,你继续吧。”

李光地感到一股麻热从脚底涌上头顶。他长长吸了口气,推开刚才写的字,重新提起笔。胤禛也跟了过来,敬畏又有些好奇地托起李先生的袖子。可不知是自己的手不听使唤,还是李光地的身子仍在抖,胤禛觉得那袖子像活了似的在不停地动着。他不由向李光地投去匆匆一瞥,这才发现,他的额角都是汗,可他的神情十分宁静,甚至带着几丝忧伤,有一种令人神往的气韵在他脸上流动,让观看的人也不免心生感叹,仿佛也随着他的气息运腕行笔。胤禛垂下眼睛,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手也不感到晃动了。

大约在这节课快结束的时候,康熙又趁热打铁,对皇子们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凡人孰能无过?即以朕而言,所言所行也常有所误。但人有过,多不能自己承认,更不要说改之。所以圣人言,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若过而改之,即有自新牵善之机。所以人以改过为贵,希望朕之此言,对尔等有所醒悟!”

胤禛早就听出来了,父皇这似是对兄弟们的训教其实全是对自己一人讲的。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是当着众兄弟再给李光地道一次歉表示悔过吗?也许皇阿玛正是此意,但这绝不可能!不要说眼下自己并无过错,就是那时在书房里无理取闹后,他又何曾当着众人的面对李光地赔礼,对父皇认错!他那极高极强、有些古怪的自尊不允许!胤禛使劲抿了抿嘴,低下头,桌上摊开的《易经》还未合上,他正瞥见了书里的这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看来今天皇上此举不但巩固了自己目前在朝中的位置,也为日后的升迁提供了一个有力的砝码。就是四阿哥那副样子挺可笑,不过今后对他也要注意些方法,不要再和他直接冲突了。”出了上书房,李光地一边走一边兴奋又有些得意地想着,快走到金水桥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小跑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追自己。他转过身,居然是四阿哥微喘着跟了过来。皇四子看李光地停下,并不多说什么,拿出一封信笺直冲冲地往李光地面前一递:“你落的东西。”感觉奇怪的李光地接过信,心想这会不会又是这个皇子搞的恶作剧。“多谢阿哥,是谁让你……”他请着安说,可再直起身子,四阿哥早就没影了。李光地笑着摇摇头,抽出信来,展开一看,笑容马上消失了,惊得一激灵。怎么,他还活着?那个姓陈的居然还活着!他强忍惊慌,咬牙看下去——

不孝学识庸浅。稚名得谬通籍,性复刚愎寡合,不能与俗俯仰。老年兄以桑梓巨望,道貌冲和,折节下交,谬以远大相许。不孝亦不自量其瞀暗,思托附骥尾,相与有成。每探赜析微,穷极理性,罔问晨夕。自谓针芥之投,庶几终始也。岂意彝章易探,初终殊态,狡忮其心,险幻其术,几陷不孝丧身覆巢而不悔也,呜呼痛哉!不孝释系之日,不胜愤懑,号于有司。然粗述想负大略尔,其余不可告人之隐,犹未忍宣于众也。而老年兄怙终迷复,善于饰非文过,不稍自加咎省。窃恐不孝虽钳口结舌于绝域,而乡里愤悱,朝绅公论,从此而起,九皋闻天,或至对簿指摘,则交谊瓦裂,厚道陵替。由后追昔,岂不怆然?

是以修书谢绝,兼布腹心,或年兄戒迷复之凶,敦报德之火,溯泉荫之本源,悔下石之机智,补牍详陈,无所隐讳。免冠引咎,积诚动天。圣必加其逊让,朝野亦颂其义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则改过不咎,有光古人。不孝虽已割席,敢不特在下风,以承嘉誉。

李光地早已一阵眩晕,又羞又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这信攥成一团,想丢进河中,突然想起这是御河,他又感到一阵心悸,强忍了耻恨,跌跌撞撞,丧魂落魄地向南走去。

冬日的河水,就要封冻了…… YWj8vXbC91SDw5NZNhm8fnIFvPB+Vd6D9yqo22jTUFBTilHldQJWiswJj2dqCw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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