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09年10月12日，夜里11点34分。

白宇平狼狈地躲进破旧不堪的狭窄巷子里，他满头大汗，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来回摇晃着，胳膊在慌不择路的逃跑中擦伤了，破烂的袖子下满是血和划痕。

深更半夜，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

这条巷子很隐蔽，没有灯，只能靠着月光摸黑往里头走。他感觉自己鼻尖萦绕着下水道的腐烂臭味，有点像小时候父母拿来喂猪的泔水，令人作呕。只有苍蝇欣喜若狂，扎着堆在下水道边的垃圾堆上方嗡嗡地乱飞。

白宇平没来由地想着，这里很隐蔽，那帮人要真弄出人命官司来，搞不好就是在这儿处理尸体的。他向来想象力丰富，这会儿脑子里已经浮现出垃圾袋底下埋着的断手，以及苍蝇在尸体上产卵的样子了，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抛开，随即听到脚步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有人在喊：“人呢？哪儿去了？”

顾不上讲究，白宇平只能闪身缩进垃圾堆的后面，屏住呼吸。他听到人声在朝着巷口逐渐靠近，于是试着往身后慢慢挪着脚步，但扭头定睛一看，冷汗就顺着额角唰地流了下来。

晦暗的阴影之中，一堵封死的高墙正竖在那里，没有任何出路。

就在那群人要走到巷口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喊：“在那边！我看到有人往那边跑了！”人群像闻见味道的苍蝇般顷刻间兴奋起来，嘈杂的脚步声与叫骂声往相反的方向涌去。白宇平大气不敢出，直到人声远去，才小心地探出头，借着暗淡的月光，看到最后的人影从巷道的尽头跑过。

幸运地逃过一劫，他小心地舒了口气，但仍然缩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才撑着腿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但短暂的喜悦很快被一个声音打破。

狗叫声。

突如其来的狗叫声伴随着厉声高喝：“谁在那儿？”白宇平一滞，不敢回头，拔腿就跑。但霎时间手电筒的灯光就从身后照过来，那些远去的人声又重新聚了回来。白宇平一边狂奔，一边在心里回想着这一片的地形：顺着这条路跑出去就是大街。他来的时候嘱咐过司机在街上等他，只要上了车，他就算安全了。

可狗跑得永远比人快，这么一分神的工夫，后头的狗就追了上来，一张嘴咬在了他的裤脚上，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脖子上的相机也摔在地上，嘴里也多了些泥巴的腥咸味道。

银色的戒指从他的口袋里掉落，骨碌碌地向前滚远。而那些拿着家伙追赶他的人，在他身后不到二十米的距离。

戒指的尺寸很小，由此判断它应该属于一位女士。

狗还在呜呜地恐吓着。他看着那枚戒指，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抬起脚对着那狗的肚子就是一脚，在狗的哀嚎声中连滚带爬地起来，冲上去捡起戒指，再次向前逃去。

顺着这条路跑出去就是大街……

但后头人和狗的动静越来越近，他跑得嗓子眼发甜，像是血味，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他来这儿之前，刚跟那个女孩大吵了一架，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就算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也总是觉得不合时宜或难以启齿，于是一拖再拖，拖到如今。

白宇平对自己说，如果这次还能见到她，肯定把想说的话好好和她说完。

他的心声像是被老天爷听到了一样，一道车灯的光骤然在前方亮起。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从驾驶座的窗户里探出来一个脑袋，冲他喊了一声：“兄弟，坐车不？”

喊声粗里粗气的，白宇平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横在前头的是辆破破烂烂的中型面包车，司机一看就是能把二十块钱的路费抬到三百块的主，但这种时候他就是开价三千，白宇平也只会感激涕零地往车上爬。

他一口气冲上去拉开了车门，就是这短短一分钟的时间，人群已经追到十米以内。等白宇平钻进去将车门拉上，没拴绳的土狗一马当先，已经近在咫尺。

“师傅，快锁门，回市里！”白宇平急得语无伦次。他头皮发麻地看着门外的人，那些人手里扛着棍子、耙子、锤子这类常见却充满伤害性的家伙。

黑车司机不慌不忙地打火，汽车引擎像一个半死不活的得了肺痨的老头，发出随时可能罢工的喘息，在那些人的手摸到中包车门前的最后一刻，车门上代表门锁的竖栓终于插了下去。夜色中，中包车飞速向后倒退，在吵闹的人声里流畅地掉了个头后向外驶去。

白宇平向后窗看着。那些人大概是觉得追不上了，逐渐停了脚步。他不由得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瘫坐下来颤着手将胸前的照相机打开。但他连续按了几下开机键，却失望地发现刚刚摔在地上的相机屏幕已经四分五裂，开不了机了。他只能将数据卡退出来，塞回兜里，小心地和戒指放在一起。

直到这一刻，他才咧开嘴，露出一个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司机是个中年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问：“兄弟，你不会是犯什么事了吧？让人这么撵。”

他似乎是随便一问，白宇平却相当警惕。他按住口袋，仿佛里面装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把衣服往怀里裹紧，又扫了司机一眼，避而不答，转而说：“到了城里拉我去省报社。”

司机嘿嘿地乐了一声，答应了，也没再多问。

眼见对方没深究，白宇平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一松下来便感到疲惫，眼皮子渐渐发沉。他累得很，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对司机说：“师傅，到地方了喊我，我先眯会儿。”听到驾驶座立刻传来一声干脆的“行嘞”，白宇平便将数码相机往怀里一揣，抱着臂膀靠着车窗，闭上眼睛，在车子一颠一颠的行驶中昏睡了过去。

然而他没能注意到，在他合上眼后，后视镜里那司机望过来的眼神。

冰冷、毒辣，却又泛着若有所思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