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在前681年 (鲁庄公十三年) 有这样一条记载:
冬天,鲁国君主与齐国君主在柯邑举行会盟。
《春秋》三传中的《左传》,对这条《春秋》经文给出了极为简短的解读:
图5 厚格圆茎有箍式铜剑,周朝,孔子博物馆藏。
冬天,“在柯邑举行会盟”,鲁国开始与齐国讲和修好。
然而,《春秋》三传中的《公羊传》,对柯之盟的记载却要详细得多:
鲁庄公将要与齐桓公会面,曹刿进见,问:“君主对此次会面有什么看法?”庄公说:“如果就这样去会面,一定会被齐侯欺凌,那寡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曹刿说:“那么君主请去对付他们的君主,臣下去对付他们的臣下。”庄公说:“好。”
于是与齐桓公会见。鲁庄公登坛后,曹刿抽出剑,跟随着登坛。管仲上前说:“贵国君主有什么要求?”曹刿说:“我国边邑城墙被毁压在国境线上,贵国君主不再考虑一下吗?”管仲说:“既然这样,贵国君主有什么要求?”曹刿说:“希望请贵国归还汶阳之田
。”管仲回头对齐桓公说:“君主答应吧。”齐桓公说:“好。”曹刿请求盟誓,齐桓公下坛和他盟誓。盟誓结束,曹刿便把剑一丢,离开齐桓公。
《春秋》三传中的《穀梁传》,对《公羊传》所记载的故事有所补充:
这次盟会就是著名的“曹刿之盟”,它彰显了齐桓公的诚信。
柯之盟在鲁国政治史上的地位非同小可,因为它是鲁国沦为霸主仆从国的历史性转折点。为了透彻地理解这个“历史性转折点”的含义,下面我们来回顾一下,鲁国外交从春秋初期到柯之盟之时的演变情况:
这个时期,中原地区的国际形势是:齐、鲁、卫、宋、郑等各主要诸侯国逐渐走出西周国际旧秩序崩溃后的“迷茫期”,开始探索由霸主管控的国际新秩序,也就是由一个负责任大国作为周邦
的代理人,统领其他各诸侯国,来共同维护中原地区的和平稳定。
“小霸中原”最早的尝试者是齐僖公和郑庄公,而标志性事件则是前716年齐僖公在周王畿主持瓦屋
之盟调停诸侯争端,同年郑庄公带领齐僖公朝见周王。有趣的是,齐僖公和郑庄公之间并没有展开争霸,而是一直保持了一种携手合作的关系,颇有点“G2共治中原”的意味。
作为鲁国的摄政君,鲁隐公没有谋求打破齐、郑小霸共治中原的态势,而是采取了一种以“稳中求进”为基调的外交战略,主要做了这样三件事:
(一)与周边邻国,比如齐、宋、戎
、莒、邾的君主会面盟誓,发展睦邻友好关系。
(二)在齐郑小霸形势尚未形成之前,抓住国际管控“空窗期”出兵吞并周边小国极国,开疆拓土。
(三)在齐郑小霸形势形成之后,服从齐僖公、郑庄公的管控,跟随齐、郑率军讨伐不尊王命的宋国、许国
。
在鲁隐公时期,鲁国就其国家定位而言还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中原主要诸侯国,其外交行动的性质是“自主外交”而不是“遵命外交”,即使鲁隐公在其执政晚期率军参与小霸组织的讨伐行动,也是为了增进自身利益的正常举动,而不是服从霸主命令的“义务劳动”。比如说,在前713年讨伐宋国的行动中,鲁国就得到了郑人赠送的郜、防
两个宋国城邑作为酬谢。
根据《逸周书·谥法解》的说法,鲁桓公的谥号“桓”是“开疆拓土,征服远方国家”的意思,和春秋第一位正牌霸主齐桓公是同一个谥号。从其政治事功来看,鲁桓公的确是春秋鲁国十二君中最积极有为的一位。前701年,小霸双雄中的郑庄公去世,郑国随后陷入长达二十多年的君位争夺内乱中,从此退出争霸。
鲁桓公看准这个时机,将鲁国的外交战略从“稳中求进”升级到“积极争霸”,主要做了下面几件事:
(一)在郑厉公在位期间
(前701年—前697年)
,鲁桓公与郑厉公结盟,讨伐敲诈郑国的宋国,并与齐僖公领导的齐、宋、卫、燕
联盟交战,正式加入争霸行列之中。
(二)前698年齐僖公去世、齐襄公继位之后,鲁桓公更加积极地投入争霸事业之中:
1.鲁桓公与其竞争对手齐襄公保持了一种合作与冲突并存的竞争关系:前697年,鲁桓公与齐襄公在齐鲁边境的艾地会晤,谋求稳定许国局势;前695年,又与齐襄公在齐地黄会晤,试图解救齐国想要灭掉的纪国
;前695年,鲁桓公指示边境守军,坚决打退齐国发动的武装挑衅。
2.鲁桓公与宋、卫、陈、蔡等国君主3次联手讨伐郑国,试图将前697年出奔的郑厉公送回都城恢复君位。第一次联合行动时,齐襄公也参与其中,而后面两次由于没有齐襄公的竞争,鲁桓公得以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然而,鲁桓公对于齐襄公的底线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前694年鲁桓公带着夫人文姜访问齐国,文姜与旧情人兼亲哥哥齐襄公通奸,最终导致齐襄公派人杀死了鲁桓公。
在鲁桓公时期,鲁国不仅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中原主要诸侯国,而且积极谋求成为霸主国,奉行的完全是独立自主的外交战略。然而,从鲁桓公被杀后鲁人接受齐国潦草处理而没有进行报复的事实来看,此时的鲁国在实力层面已经明显弱于齐国。也就是说,在齐鲁关系中,齐国的定位已经是“大国”,而鲁国的定位已经是“小国”。
鲁庄公时期有两个重要节点,一个就是前686年齐襄公去世,还有一个就是前681年齐鲁柯之盟。根据这两个节点,可以把鲁庄公时期分为三段。
(一)服从齐襄公时期 (前693年—前686年)
鲁桓公在齐国遇害之后,他的夫人文姜并没有躲在齐国,而是回到了鲁国,并且在齐襄公的支持下开始扮演一种类似于摄政大臣的角色,成为鲁国朝堂上“对齐亲善派”政治势力的领袖,基本上每年都会代表鲁国与齐襄公在齐国或者鲁国会面,每次会后鲁国都会派人参与齐国牵头组织的联合行动。这个阶段的鲁庄公,年龄在13岁 (前693年) 到20岁之间,他一方面被母亲文姜所压制,被迫参与了两次齐国组织的联合军事行动,还曾在齐国境内与齐人一同狩猎;另一方面又已经显露出继承父亲遗志继续争霸的苗头,曾经两次试图摆脱文姜势力束缚,独立参与国际事务,但均以失败告终。
这一时期的鲁国,从其外交行为模式上看完全成为齐国的仆从国,第一次坠入“遵命外交”的困境之中。不过,由于此时鲁国的实际领导人不是正常国君而是先君夫人,鲁国卿大夫们都清楚,这种局面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少主总会长大夺回权力。
图6 山东嘉祥武氏祠石刻“管仲射小白”画像
(二)冒进争霸时期 (前686年—前681年)
前686年齐襄公在内乱中被杀之后,鲁庄公抓住机会一跃而起,试图重新启动父亲鲁桓公未竟的称霸事业。他在第2年果断出手,武力干涉齐国君位继承大事,试图将自己掌控的齐公子忽送回齐国即位,从而翻转成为齐国新政权的恩主,进而开启称霸中原的伟业。不幸的是,公子小白 (齐桓公) 抢先进入国都成为新君,而鲁庄公的军队在齐国都城附近被击败。不过,此时的鲁庄公已经被“报仇”“称霸”的雄心壮志牢牢攫住,在民间奇才曹刿的怂恿和辅佐下,他在前684年至前683年先后取得了对齐、对宋战争的胜利,从而将鲁国带上了与齐宋两国同时开打的冒进争霸道路。从前686年到前681年这六年,应该是鲁国在国际政治层面最为激进高调的时期。
然而,曹刿在后来的对齐战争中再也没能复制前684年长勺之战的奇迹,鲁国三战三败,最终鲁庄公被迫在前681年与齐桓公在齐国柯地会盟。正如《公羊传》所描述的那样,在盟誓现场,曹刿突然发难,暴力劫持齐桓公,逼迫齐国退还了侵占鲁国的土地。但是,齐桓公由于听从管仲劝谏,遵守承诺退还了土地,使得齐国的霸主声誉进一步高涨,而鲁国长期以来积累的“敦厚守礼”国际形象受到严重损害,从而失去了与齐国争霸的最后一点政治资本。
(三)服从齐桓公时期 (前681年—前662年)
柯之盟后,鲁庄公正式抛弃争霸理想,对待齐国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前679年,在冒进争霸期销声匿迹的文姜重出江湖,前往齐国访问,应该是在柯之盟基础上商议如何进一步改善齐鲁关系,其中很可能包括了鲁庄公娶齐女之事。
前678年冬,鲁庄公率鲁国代表团参与齐桓公组织的幽之盟,从此成为齐桓公霸业中的“全勤积极分子”。
前672年春,鲁庄公在文姜去世后罕见地大赦重罪犯,荡涤先前与齐国的恩怨。
前672年冬,鲁庄公超越礼制规定,在母亲丧期还没结束时就急忙去齐国送订婚彩礼。前671年冬,鲁国超越礼制规定装修鲁桓公庙,为迎娶齐女做准备。前670年夏,鲁庄公超越礼制,亲自到齐国迎娶哀姜为夫人。鲁国具有深厚的守礼传统,而鲁庄公正是抓住这一点,用频繁超越礼制的做法向齐桓公表示恭顺。
如何理解鲁庄公态度的急剧转变?前653年一段郑国君臣的对话有助于我们走进鲁庄公的内心世界:
鲁僖公七年春天,齐人讨伐郑国。郑卿孔叔劝谏郑文公说:“谚语里有这样的话:‘既然心气赢不过对手,又为什么要害怕屈辱?’如果我们既不能真的强大抵抗住齐国的攻打,又不能真的示弱来避免齐国的攻打,而是处在一种不强不弱的状态,那就会导致失败。国家已经很危险了,请求下定决心向齐国屈服来拯救国家。”
如前所述,齐国在鲁桓公时期就已经是中原最强大的国家,前686年迎回奇才管仲启动内政改革后又进一步扩大了领先优势,而且齐国又是与鲁国山水相连的邻国。鲁庄公在拼尽全力争霸失败之后,终于认清了鲁国“既不能强”的现实,在这个时刻,他表现出了一个政治家的清醒和务实,没有为了自己的颜面而坚持“又不能弱”,而是果断地选择了“下齐以救国”,那就是紧跟在齐桓公身后,不仅要率领鲁国做齐国的仆从国,而且要做齐国仆从国中的“积极分子”,因为只有这样明确坚决的“示弱”,才能赢得齐桓公的充分信任,满足齐桓公的称霸欲望,从而最大限度地维护鲁国的安全和利益。
当然,正如我们在“庆父之乱的背景”那一节详细讲述过的那样,在鲁庄公恭顺的表面下,仍然潜藏着一颗不愿屈服的内心,而他继续抵抗的方式就是不让嫡夫人哀姜生下孩子成为嫡长子,从而让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齐国通过先君夫人摄政控制鲁国内政的状况有重演的机会。
正如我们在本节开始所说的那样,柯之盟是鲁国外交的历史性转折点。从这一年开始,一直到本书叙事结束的前495年(鲁定公
十五年),鲁国再也没能够摆脱“霸主仆从国”的国家地位,而大国称霸/争霸造成的地缘政治乱局,成为鲁国在外交层面无法摆脱的困境。这种困境包含如下两个层次的压力:
一、履行仆从国义务带来的压力。
齐国和晋国
这两个鲁国曾经臣服过的霸主国,出于管控国际秩序、实现自身战略利益的需要,定期或不定期地要求鲁国以贡赋的形式交纳大额财物,并且要求鲁国君臣率领使团/军队出国参与霸主组织的国际外交/军事行动。履行这些仆从国义务,无疑会对鲁国的政治体制、财政体制和军队体制造成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也就是所谓的“小国外交决定内政”。
履行仆从国义务带来的压力是大国霸政给鲁国带来的最主要压力,几乎贯穿了整个春秋时期。在本书接下来的章节我们会看到,这种压力是如何推动鲁国君权下移至卿大夫的进程。
二、大国战争破坏带来的压力。
虽然从整体上说,鲁、卫、郑、宋等中等诸侯国都是大国战争的受害者,但具体到每个国家,由于地缘形势的不同,其实际受害程度还是很不一样的。具体说来:
(一)在齐国称霸中原时期,由于齐国既是霸主又是邻国,因此鲁国一直是齐国的忠实仆从国。因为争霸大国——齐国和楚国
是围绕远离鲁国的郑国进行争夺,所以鲁国除了履行仆从国义务派出军队参与讨伐郑国、楚国之外,没有遭受直接的战争破坏。
(二)在晋国称霸中原时期,从表面上看,长期武力争斗的大国晋、楚都远离鲁国,而且两个大国又是围绕同样远离鲁国的郑国展开拉锯,鲁国似乎不会受到大国战争波及,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
问题就出在齐国身上。齐桓公去世之后,齐国失去了霸主地位,接力棒交到了晋国手上,而且齐国在春秋时期再也没能成为公认的中原霸主。然而,在“既不能强”,也就是不能打败晋国夺回霸主地位的情况下,仍然具备大国实力、距离晋国又遥远的齐国“又不能弱”,也就是不能一心一意顺服晋国;这个旧日霸主一直没有放弃东山再起的战略愿景,至少也要重新成为东土的区域性霸主。
因此,我们在下文会看到,一旦晋国因为内乱而出现霸政衰弱的状况,齐国就会跳出来挑战晋国的霸主地位,而齐国挑衅晋国的第一步棋往往就是攻打晋联盟成员鲁国,试图让鲁国叛离晋国,而加入自己组建的区域性联盟。除了前589年楚国远征讨伐鲁国之外,鲁国本土受到的军事攻打全部来自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