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梳理完这些背景情况之后,让我们回到鲁庄公的病榻前。据《左传》的记载,鲁庄公先召来二弟公子牙,问他对君位继承人有什么看法,公子牙回答说:“庆父是人才。”也就是说,公子牙认为鲁庄公应该立他的大弟公子庆父为君。
庄公又召来公子友,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公子友回答说:“臣下将拼死命尊奉公子般为君主。”这时庄公意味深长地说:“先前牙说‘庆父是人才’。”
公子友领会了庄公的旨意,在秋七月四日下令强迫公子牙留在
巫氏家里,派
巫拿着毒酒逼他说:“把这喝了自尽,你家在鲁国还能有后代。不然的话,你将被国家处死,而且你家会被灭族。”公子牙喝完后往家走,走到逵泉就死了。
《公羊传》对于这段历史的记载与《左传》有所不同:
鲁庄公生病快死了,以病重为由召来公子友,公子友一到,庄公就把国政托付给他,说:“寡人就要死在这病上了,我将把鲁国的君位传给谁呢?”公子友说:“有您的儿子般在,君主忧虑什么呢?”庄公说:“难道真能这样吗?牙曾对我说:‘鲁国的君位传承是一代父亲传给儿子,下一代哥哥传给弟弟,君主您是知道的。现在庆父还在啊!’”公子友说:“他怎么敢!这是要作乱吗?他怎么敢!”
不久,公子牙弑君的武器都已经准备好了。公子友先下手为强,兑好毒药强迫公子牙喝下去,说:“公子听从我的话把这喝下去,那么一定可以不被天下人耻笑,而且在鲁国必定会有后代;不听从我的话,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而且在鲁国没有后代。”于是公子牙喝下毒药,在无傫氏喝下,走到王堤就死了。
图4 内史亳丰同,西周早期酒器。
《左传》版本和《公羊传》版本最关键的不同点,在于公子牙支持公子庆父继承君位的理由。《左传》版本里,公子牙的理由是庆父很有才能。如果只是这个理由,肯定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宗法顺序是古代选择君位继承人的首要考虑,而春秋时期的宗法制度是以“父死子继”为正统的。而在《公羊传》版本中,公子牙的理由是:鲁国的君位传承是“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交替进行的,也就是所谓的“一继一及”。既然从桓公到庄公是“父死子继”,那么从庄公再往下传就应该是“兄终弟及”。其实这两个版本的理由并不互相矛盾,如果将他们合并起来就是:庆父很有才能,又是庄公最年长的弟弟,而鲁国君位继承又轮到“兄终弟及”,所以应该立庆父为君。
公子友杀公子牙为什么不用刀刺绳勒,而要用鸩毒?公子牙为什么服毒之后没有在
巫氏/无傫氏家里坐以待毙,而是走到逵泉/王堤才倒毙身亡?
笔者认为,和齐襄公杀鲁桓公要用没有外伤口的“拉杀”一样,公子牙的这种死法背后其实有公子友的精细盘算。从《左传》本处及其他地方的记载可知,鸩毒的致死快慢是可以通过改变浓度来调节的,
巫逼公子牙喝下的应该是稀释过的毒药,因此公子牙没有在
巫家中立即死去,而是行走一段之后,在与
巫家有相当一段距离的逵泉才死去。公子牙服毒之后出门行走应该也是公子友的刻意安排,因为这样公子友一党才可以撇清与公子牙之死的关系,掩盖公子牙死于鸩毒的真相,而是用“在逵泉游玩时突发疾病身亡”来解释公子牙的死亡。也正因为如此,公子友一党才能在公子牙死后以“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这样用来描述卿官正常死亡的体例向各国发情况通报,而不是以“秋七月癸巳,鲁杀其大夫公子牙”这样用来描述国家依法诛杀罪臣的体例向各国发通报。
既然公子牙并非因有罪而被刑杀,他的家族自然也可以如公子友所承诺的那样,在鲁国继续存在下去。与通报写法相一致的是,公子牙死后得到的谥号是“僖”,这是一个偏褒义的谥号
,应该是公子友用来掩盖公子牙罪行、确保公子牙家族日后生存发展空间的配套措施。
仔细想来,公子友在鲁庄公弥留之际及去世之后的所作所为,体现了他严守周礼的端正政治立场:
第一,公子友誓死拥护鲁庄公立庶长子公子般为太子/嗣君的遗命。他这样做,遵循的是周礼“父死子继”“无嫡立长”原则。
第二,在鲁庄公隐晦但确定地发出镇压公子牙叛乱的指示之后,公子友坚决执行君命,果断控制并杀死企图拥立公子庆父的乱党骨干公子牙。他这样做,遵循的是周礼“尊尊”原则,“尊尊”的核心内容自然是尊君。
第三,公子友设计并实施了逼迫公子牙服毒并出走至逵泉身亡的处决行动,并给公子牙定了“僖”的谥号,保证了二哥公子牙的家族可以在鲁国正常生存和发展,其子公孙兹能继承父亲的卿官地位。他这样做,遵循的是周礼“亲亲”原则,“亲亲”的重要内容就是亲爱兄弟。
总而言之,公子友遵行周礼、坚持原则、行事果决、恩威并施,体现出远远超过他的兄弟公子庆父、公子牙的德行和能力,这为他的后代季氏在“三桓”中长期处于领袖地位埋下了伏笔。
公子友采取断然行动毒杀公子牙后,在这场斗争中暂时处于上风。秋八月五日,鲁庄公寿终正寝,公子般即位为君,但是不敢住在公宫,而是住在母家党氏那里。
到了冬十月二日,形势反转,公子庆父指使圉人荦在党氏杀了公子般,公子友出逃到陈国。据《公羊传》的记载,圉人荦在干完“脏活”之后被公子庆父当作替罪羊诛杀。
公子庆父杀了公子般后,也没有一直留在国都内,而是前往齐国求见齐桓公,估计是希望说服齐桓公拥立他自己为嗣君。然而,齐桓公拒绝了公子庆父的要求,公子庆父无功而返。
前662年冬,霸主齐桓公拒绝支持公子庆父之后,面对失控的鲁国局势,决定果断介入,派使者进入鲁国都城,支持“父死子继派”卿大夫,立了鲁庄公的庶子公子启方为新君,就是鲁闵公。值得指出的是,哀姜在前670年嫁到鲁国,她的陪嫁妹妹叔姜应该是随行的。即使叔姜当年即怀孕,生公子启方也不可能早于前669年。因此,当前661年鲁闵公正式即位之时,至多不过8岁。这意味着,新君即位之后,完全是个摆设,鲁国实际上是被“父死子继派”卿大夫控制的,“兄终弟及派”卿大夫处于被压制的地位,不过这两派政治势力还没有到公开对抗的地步。
前661年秋八月,鲁闵公与齐桓公在齐地落姑会面,请求齐国帮助召回公子友。齐桓公答应了鲁闵公的请求,派人从陈国召回了公子友,闵公在国都附近的郎地迎接他。鲁闵公此时是不到8岁的孩子,真正主导此事的应该是支持公子友、反对公子庆父的“父死子继派”卿大夫们。
同年冬,齐卿仲孙湫代表霸主前往鲁国视察其国内祸难情况。仲孙回国后,说:“不除掉公子庆父,鲁国的祸难就不会停止。”
齐桓公问:“怎么才能除掉他?”
仲孙回答说:“祸难不终结,公子庆父将自取灭亡,君主就等着吧。”
这时,齐桓公突然问:“鲁国可以趁机夺取吗?”
仲孙马上回答说:“不可以。鲁国仍然秉持周礼。周礼,是立国的根本。我听说,‘国家将要走向灭亡时,如同一棵大树,根本必然先行颠覆,然后枝叶跟着掉下’
。鲁国不抛弃周礼,是不能动的。君主应当致力于安定鲁国的祸难并且亲近它。亲近有礼的国家,依靠稳重坚固的国家,离间内部涣散的国家,颠覆昏暗动乱的国家,这是霸主乃至王者所应秉持的利器
。”
齐桓公听从了仲孙湫的劝谏,决意顺应鲁国内部局势的走向,促使公子庆父倒台,而扶植公子友安定鲁国。
前660年秋八月二十四日,不愿坐以待毙的公子庆父再开杀戒,派大夫卜
在寝宫旁门杀死了不到9岁的鲁闵公。
鲁闵公被杀之后,公子友带着鲁庄公庶子公子申
(贱妾成风所生)
前往紧邻的邾国
避难。接下来,占据朝堂主导权的“父死子继派”卿大夫可能对公子庆父施加了很大压力,迫使他出逃到较远的莒国。公子庆父出逃之后,公子友抓住机会又回到国都,拥立公子申为君,就是鲁僖公。
鲁国局势初步稳定后,鲁人派出使者带着财货去莒国请求送回公子庆父,莒人照办了。公子庆父到达鲁地密之后,派公子鱼 (字奚斯) 进入都城向当局求情。当局不答应赦免,公子鱼哭着回来复命。公子庆父说“这是奚斯的哭声”,知道没有希望了,于是上吊自杀。
公子庆父死后,他得到的谥号是“共”,也就是“恭”,这是一个褒义的谥号
,甚至比公子牙的谥号“僖”还要正面。从公子庆父得美谥、其子公孙敖日后成为卿官这两项事实来推断,公子友对公子庆父的处置方式可能是与公子牙类似的:他没有将公子庆父杀公子般、杀鲁闵公的罪行公之于众,也没有将其记入正史《春秋》,并且给了公子庆父“恭”的美谥,从而保证公子庆父的家族不仅在鲁国生存了下来,还保住了卿族的地位。
至此,鲁国政局在“父死子继派”卿大夫的努力和霸主齐桓公的干预下恢复了稳定。齐桓公又派遣正卿高傒来到鲁国,与鲁僖公盟誓。据《公羊传》的记载,高傒此次带着军队前来,目的是代表霸主稳定鲁僖公的君位,并帮助修筑鲁都城墙。直到多年以后,当其他国家的人到鲁都游览时,当地人还会介绍说:“从鹿门到争门这一段,就是高子当年修建的。”又有人说:“从争门到吏门这一段,就是高子当年修建的。”鲁人之间还把这件事作为美谈,说:“还希望高子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