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臨絶頂,一覽衆山小。
開元二十四年(736)兖州作。時甫父閑爲兖州司馬,甫往省親,始遊齊趙。〔岱宗句〕唐玄宗《紀泰山銘》:“其方處萬物之始,故稱岱焉;其位居五嶽之伯,故稱宗焉。”玄宗封禪泰山,在開元十三年,車駕發於東都。時杜甫“憶年十五”,對此盛典當印象深刻。夫,發語詞,作提示,可視爲“夫岱宗如何”的錯置。若作指示代詞“彼”“此”解,於義雖勝,而氣不長。〔齊魯〕《史記·貨殖列傳》:“泰山之陽則魯,其陰則齊。”〔造化句〕鍾,聚。《正字通》:“天所賦予亦曰鍾。”孫綽《遊天台山賦序》:“天台山者,蓋山嶽之神秀者也。”〔陰陽句〕割,分。陰陽不是指山之南北,光之明暗,甚或日月,而徑指陰陽二氣。古人習以陰陽與造化對舉,如《列子·周穆王》:“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李白《安州應城玉女湯作》:“陰陽結炎炭,造化開靈泉。”蘇涣《變律》:“陰陽無停機,造化渺莫測。”〔盪胸句〕曾(cénɡ),同“層”。張衡《南都賦》:“湯谷湧其後,淯水盪其胸。”〔決眥句〕決,裂。眥(zì),眼眶。決眥,即張目。司馬相如《子虚賦》:“弓不虚發,中必決眥。”入,解作山前歸鳥入目,或目送歸鳥入山,均可。〔會當句〕會當,定要。臨,由上視下。一作“凌”。〔一覽句〕化用《孟子·盡心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杜甫《望嶽》詩凡三首,分别寫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而以本詩爲第一。
一二句大處落筆,虚處傳神。“夫”字發語,“如何”興歎:這是怎樣的一座山呀!一脉綿延不盡的青黛,從齊到魯,青黛如故。這是以廣角鏡頭,統攝其佔地之大、跨境之廣。
三四句寫到山之本尊,又像是飛臨其上,進行多綫路、多角度的航拍。天之所賦,神秀無倫。氣之所分,清濁各别。“鍾”若有私,“割”真不仁,比單純的一“聚”一“分”有意味得多。杜詩著眼於陰陽開闢之功,造化爐錘之妙,與李白“妙有分二氣,靈山開九華” (《改九子山爲九華山聯句》) 和劉禹錫“九華山,自是造化一尤物” (《九華山歌》) 同一機杼。“陰陽割昏曉”情景略同王維的“陰晴衆壑殊”,但手筆更大,簡直是用時間的尺度來度量空間,有着把光暗分開,稱光爲晝、稱暗爲夜的創世之感。
五六句光景轉移,兩個固定鏡頭,極具景深。白雲一陣一陣,自下而上湧出來。歸鳥一點一點,由近至遠飛回去。明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暗用陶詩《飲酒》其五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因“雲”亦“山”之“氣”,“昏”即“日”之“夕”。其胸次之寬宏,眼界之高遠,外境與内心之融和,一時俱見。
七八句,就絶頂而言,“凌”還須自下凌上,“臨”已然在上臨下,當依二王本作“臨”。好比機位已然架到了最高處,俯臨而周覽,群山皆處其下,渺而且小。這是想象自己將來的登峰造極,如夫子之登泰山而小天下。無意之中,此詩成了杜甫寫給自己的藝術序言,與人生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