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甫是中國衆望所歸的最大詩人。世界上也找不出比他更大的抒情詩人了。他一生留下一千四百五十多首詩。作品如此之多,成就如此之高,對後世的影響如此之深遠,故一千多年來,其詩被稱爲詩史,其人被稱爲詩聖。
杜詩被稱爲詩史。一部《杜工部集》,是詩人的起居注、交遊録,是地方的食貨志、風俗通,是自然的草木譜、山水經,而尤其是大唐由盛轉衰之際一系列政治、軍事、社會事件的紀實,如文天祥《〈集杜詩〉自序》所説:“昔人評杜詩爲詩史,蓋其以詠歌之辭,寓紀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燦然於其中,雖謂之史可也。”
杜甫出生於唐玄宗登基的先天元年(712),京兆杜陵人。其十三世祖杜預,是西晉大將軍兼大學者。祖父杜審言,是武后朝的重要詩人,修文館直學士,尚書膳部員外郎。父親杜閑,曾任奉天縣令、兖州司馬。母親出身博陵崔氏,外祖父母都是唐王室的血胤。在最重姓氏門第的唐代,博陵崔氏固然“天下推士族之冠”,京兆杜氏也稱“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父系母系又是兩門節義,如外祖母之勤孝,兩舅公之死悌,叔叔之爲父報仇,姑姑之棄子救侄。這樣的家世和家風,給詩人以“美玉多出於崑山”的自豪感,與“明珠必傳於江海”的自信心。
杜甫幼年喪母,寄養於洛陽仁風里的二姑母家,備受憐愛。他六歲觀舞,七歲吟詩,十四五歲即初涉文苑,入岐王宅,出崔九堂,得到李邕、王翰、崔尚等名流的垂青。他有可能在開元十三年(725)入東都太學爲諸生,五年後由國子監舉薦科考而失利,遂作郇瑕之旅散心。十九年(731),他開始漫遊吴越,歷經金陵、姑蘇、會稽、剡溪。二十三年(735)秋,他回到洛陽舉鄉貢,應府試。次年春去長安試進士,爲剛愎而挑剔的考功員外郎李昂擯落。于是前往齊趙,侍奉時在兖州司馬任上的父親,遊覽四方,交結名士。二十七年(739)年初,杜閑卒於任上,遂扶櫬歸葬偃師。守制畢,他於首陽山下築室以志隱。天寶三載(744)夏,在洛陽,他與被玄宗賜金放還的李白一見如故,相約作梁宋遊。秋天成行,由高適引領,三人登吹臺,獵孟諸,醉梁園。四載,他再遊齊魯,夏訪李邕於濟南,秋會李白於兖州。兩人一起四處尋仙訪逸,把酒論文。秋末在兖州的石門分手,從此再未相見。
爲什麽杜甫可以這樣自在逍遥,而没有生活壓力和心理負擔?衹因爲生逢盛世。唐玄宗即位後,約己任賢,息兵睦鄰,遂至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如沈既濟《詞科論》所云:“開元、天寶之中,上承高祖、太宗之遺烈,下繼四聖理平之化,賢人在朝,良將在邊,家給户足,人無苦窳,四夷來同,海内晏然。雖有宏猷上略無所措,奇謀雄武無所奮,百餘年間,生育長養,不知金鼓之聲,烽燧之光,以至於老。”詩人也得以沐身於淳風樸俗,浪跡於豐草長林,在陽光雨露中自由成長,一直到三十五歲。
天寶四載(745)歲末,杜甫西歸長安。大約在第二年,他結了婚,妻子是司農少卿楊怡之女。婚後,陸續育有兩男兩女,生活的擔子開始越來越重了。然而,自四載册封楊貴妃後,玄宗溺情肆欲,一味徵歌選舞,走馬鬥雞,對楊氏一門驕寵濫賞而無紀極。政事先委諸李林甫,後交給楊國忠。内則興利,加重了對人民的壓迫;外則釁邊,連年發動對吐蕃、契丹與南詔的戰争,士卒死者往往數萬,且使邊將坐大。那時候,世家子弟的上升空間本來很大,門蔭、科舉、隱居,皆可得官。但杜甫已將蔭補的機會讓給了大弟,科考失敗,做隱士也没有物質條件,路全都堵死了。於是,天寶九載(750)末,趁朝廷將行一系列郊廟之禮,他得有力者指點,向玄宗獻《三大禮賦》。玄宗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召試文章,終於獲得了爲官的出身。但接下來四年都在選列,不得實授。爲求汲引,他先後干謁過韋濟、張垍、鮮于仲通、哥舒翰等達官。直到天寶十四載(755),方授河西尉,不赴,改太子右衛率府兵曹參軍。四十四歲的他接受了這一卑職,可緊接着安禄山就在范陽起兵了。
杜甫困居長安的十年,社會財富仍在進一步增長,以至於史家往往拿天寶後期的統計數字,來對開元盛世作出説明。但問題是,貧富分化,苦樂不均,已經嚴重到觸目驚心的程度。上層“甲第紛紛厭粱肉”,百姓却“酷見凍餒不足恥”。邊將“氣驕凌上都”,士卒則“被驅不異犬與雞”。而“陰謀獨秉鈞”的李林甫,與“炙手可熱勢絶倫”的楊國忠,遂成爲亂世之禍階。杜甫此期的詩作僅存百十首,却清晰地反映出唐王朝山雨欲來、大厦將傾的景況。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漁陽鼙鼓動地來時,詩人正經過玄宗與貴妃宴樂正酣的驪山,去奉先探親,而“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次年夏五月,他往奉先取家小赴白水,託庇於舅父。六月九日潼關失守,十天後長安陷落。玄宗倉皇南奔,途經馬嵬坡,發生兵變,貴妃賜死,國忠受誅。太子李亨則分兵至西北,七月在靈武即位,是爲肅宗,改元至德。兵荒馬亂中,杜甫挈家自白水、三川逃至鄜州北,於羌村安置,又潛身回長安欲有所爲,遂被困於賊中,親歷了九廟被焚、嬪妃被戮、王孫被追殺的恐怖。在暗天的胡塵中東躲西藏了八個月,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伺機出長安,奔鳳翔。五月,朝廷授以左拾遺。未久,即因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詔付三司推問,幸得宰相張鎬、御史大夫韋陟相救而獲免。閏八月,他奉肅宗墨制放歸鄜州省親。九月十月,唐軍收復兩京,他也攜家回到長安,繼續其青瑣朝班的生涯。但肅宗寵信宦官,聽信讒言,以結黨的名義排斥玄宗舊人。乾元元年(758)六月,房琯、嚴武被貶,杜甫也受牽連,出爲華州司功參軍。乾元二年(759)三月,九節度使六十萬軍於鄴城潰敗,他適回洛陽探親訪友,一路上看見官府徵兵拉伕,孤孺翁嫗,皆所不免。七月,杜甫考滿守選,罷了職也斷了俸。值關輔大饑,遂舉家西行,可能想去涼州入河西節度使杜鴻漸幕。半道生變,衹好羈留秦州。迫於衣食,十月再輾轉三百里到同谷。未料此地更無以維生,不得已,一家人又經蜀道跋涉一千二百里,年底到了成都。是爲“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
這四年中,杜甫寫下了近兩百五十首詩,其中傳世名篇特多。而在另外幾位大詩人眼中,時代的畫面却虚焦了。王維受職賊庭,從此失語。李白竄身南國,衹能遥聞。岑參從塞外到内廷,再謫宦虢州,始終離戰地有點遠。高適倒是數番臨敵,佐哥舒守潼關,從張鎬救睢陽,可職事所需的是表奏而非詩。唯有老杜,憂心黎元,懸命鋒鏑,爲這一天崩地裂的世變留下了全方位的目擊者證詞。
上元元年(760)春,在親友的資助下,四十九歲的杜甫在浣花溪旁建起了草堂。有先後主政一方的高適、嚴武等故人照拂接應,他“吟寫性靈,流連光景”,做起了閒適詩人。但好景不長,寶應元年(762)四月,玄宗、肅宗相繼去世,代宗繼位,嚴武被召還朝。杜甫送嚴武到綿州,徐知道據成都反,遂不得不去梓州(三臺)與閬州避亂,奔走了將近兩年,依各方官佐過活。廣德元年(763)正月,官軍收河南河北,安史之亂初定。冬,杜甫擬買舟東下,没想到,二年春,嚴武再鎮四川,邀他回成都。仲夏,入其幕府任節度參謀。九月,嚴武大破吐蕃七萬衆,拔當狗城。他表奏朝廷,授杜甫以檢校工部員外郎並賜緋魚袋,受命已在永泰元年(765)正月。杜甫遂從嚴幕去職,四月闔家乘舟離蜀,擬入京即真轉正,而月底嚴武暴卒。杜甫沿江而下,九月抵達雲安,在此間卧病大半年。大曆元年(766)三月,移居夔州。在這峽中的天地,他先後移家西閣、赤甲、瀼西、東屯,幸得夔州都督柏茂琳關照,日子也還過得去,他早晚使人種菜、養雞、植柑、督稻,更肆力於詩。大曆三年(768)春二月,杜甫放船出峽至荆州,不獲知遇,又遷公安。歲暮,從公安移舟南行,經岳州、潭州(長沙)到衡州,已是四年(769)的夏天。欲依韋之晉,而韋調離,旋即病卒,遂回到潭州。五年(770)四月,湖南兵馬使臧玠作亂,他又逃出潭州,上溯衡州,欲往郴州,在耒陽爲洪水所阻,衹好折返。他想使出最後的氣力,順着湘水,再逆着漢水,回洛陽和長安,却在這年的冬天,死在湘江的船上,享年五十九歲。靈柩初厝岳陽,四十多年後纔歸葬偃師。
在漂泊巴蜀、流落江湘的十一年間,杜甫寫了一千多首詩,呈現出一個接一個高峰。遠離政治中心,他看見地方的潰爛與崩壞。武人跋扈,擁兵擅權,叛亂此起彼伏。官府横徵暴斂,民不聊生。杜詩中頻頻出現的詞,是“誅求”“割剥”“索”和“網”。作爲漏網之魚,喪家之犬,杜甫依人過活,不得不“苦摇求食尾,常曝報恩腮”,却越來越走向了末路。最後兩年,竟淪落到以船爲家。他淒涼死去的地點,正離屈原懷沙處不遠。
杜甫一生的榮枯,與時代的命運息息相關,是唐代那一重大歷史轉折期的縮影。因爲他,國人對史上同樣慘烈的永嘉之禍、黄巢之亂、靖康之難、甲申之變的記憶,都不如對安史之亂來得清晰與深刻。就像英國人從莎士比亞歷史劇中得到的羅馬史知識超過普魯塔克《名人傳》,我們對安史之亂的瞭解,得之於杜詩的,也超過新、舊《唐書》與《資治通鑑》。正史所保存的是時間、數字等冷記憶,詩人却給出視聽化的鮮活經驗,帶着體温、景深和飽滿的顆粒感。盧卡契在《論莎士比亞現實性的一個方面》一文中説:“在莎劇中,命運曲綫的節奏從來都不僅僅是一條基本的、一般的直綫,而是由許多豐富多彩的爆發性瞬間組成,這些瞬間似乎完全吸收進hic et nunc(此時此地)了。”我們讀着杜詩,看着九廟被焚時熱浪灼飛出去的瓦、群胡腰間凝血的箭、女兒被捂住生怕她出聲的嘴、幼子髒兮兮没穿襪子的脚、捉來當丁的肥男和瘦男、翻牆逃走的老翁、月光下的戰地白骨……我們沉浸在詩人的當下,感其所感,思其所思,愛其所愛,恨其所恨,化身爲彼,移情於此。老杜“栖栖一代中”的書寫,就這樣籠罩百代,上升爲人類共同的情感經驗,内化爲我們各自的心理現實。按照克羅齊的説法,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而杜詩作爲詩史,是活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
讀杜詩,可以論其世,可以知其人。自有文字或文學以來,從未有一個人被如此真切而充分地寫過。尤其是四十歲之後的二十年,杜甫經過的每段日子,其一言一行,一悲一喜,不止履歷,甚至病歷,都歷歷可辨。我們不但掌握他外在的行蹤,還能透視他内在的心跡。這是一個複雜的人,心繫廊廟,又情牽山林。儒行世間,而道求方外。既恤民瘼,亦體時艱。雖感主恩,還規君過。説他疏狂,他又謹慎。説他嚴肅,他却幽默。説他迂直,他也圓通。可謂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然而初心不忘,癡性不改。因此,説到底,這更是一個純粹的人,對君上忠,對朋友誠,對妻子愛,對兒女寵,對兄弟厚,對鄉鄰親,而又好健馬,敬義鶻,憐池鵝,惜溪魚,有萬物一體之仁。張戒《歲寒堂詩話》曰:“子美詩讀之,使人凛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可老杜不僅是我們情感教育的教父,影響了無數人的價值觀,還引導了我們觀物與審美的眼光,令我們看山不再是原初的山,看水不再是本來的水。舉凡隴阪、蜀道、錦江、夔門、湘水,杜詩都給勾了綫,著了色。更有甚者,我們看馬會想到房兵曹的馬,看鷹會想到王兵馬使的鷹,甚至連看花也不純粹是自然的花,因爲有《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與《絶句漫興九首》,宋元明清的詩人,爲花顛狂爲花惱,替花惋惜替花愁,一下筆就滑向了老杜的文字配方。
總之,杜甫以他的寫作再現了自身的時代,又參與重塑了後人對於各自時代的感知與表達方式。在不同的程度上,杜詩總是與後來的時代形成互文,爲後起的生命做出代言。詩人在其詩中融入了獨特的歷史經驗,又被後人一代又一代匯入自身的經驗,不斷拿自己的世界與杜甫的世界相互參照,彼此確認,從而使其意義不斷增殖,而且永無休止,正所謂“其詩日讀而愈新,其義日出而無盡”也。
杜甫被稱爲詩聖。“世人以人所尤長、衆所不及者,便謂之聖。”(《抱朴子·辨問》)這樣説來,杜甫也就是最會寫詩,或者説,詩寫得最好的人。那麽,爲什麽好?怎麽樣好?以下就圍繞着風格、結構、節奏三方面,貫穿起句法、章法、韻法等要點,加以闡説。
一部杜詩,地負海涵,千匯萬狀。元稹《墓係銘》稱其“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葉燮贊其“包源流,綜正變”,無非在説:向前看,《詩經》的典雅、《楚辭》的藻艷、建安的慷慨、齊梁的綺靡,杜甫學什麽像什麽;向後看,昌黎的奇險、香山的平易、長吉的幽仄、義山的精深,杜甫要什麽有什麽。這正是韓愈所謂“獨有工部稱全美”,王禹偁所謂“子美集開詩世界”。
杜詩窮極變化,却有一萬變不離其宗的主導風格,這就是沉鬱頓挫。語出杜甫《進雕賦表》:“至於沉鬱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徒,庶可跂及也。”本來是説揚雄、枚皋文思有遲速之别,而老杜自謂能兼之,快也快得,慢也慢得。慢起來的話,思則深沉,辭亦頓挫;快起來的話,時雖短促,才却敏捷。可是相比於李白,杜甫的特點並非隨時敏捷,而是沉鬱頓挫。四個字分兩方面説,即文思沉鬱,而音情頓挫。沉鬱是想得深,頓挫是説得重。頓是停,挫是斷,偏于節奏的節而言,也就是止。而奏是進,進則瀏漓,止則頓挫。杜甫稱公孫大娘舞劍器“瀏漓頓挫”,就是説節奏好。杜詩的語言也“獨出冠時”,總是傾嚮於潛氣内轉,故再快都有重量,再輕都有密度,再細都有質感。詩人用他千錘百煉的字法、句法和章法,使其文本成爲超强編碼的信息流。
重量、密度、質感,這一切都統攝在詩人廣泛而深沉的世界觀中。“他善於從語言中提取出全部潛在的聲韻、情感和感覺,在詩歌的不同層面中,全部的形式和屬性中把握世界,傳達出這樣一種意象,即:世界是一個有組織的系統,是一種秩序,是一個各得其所的等級體系。”這是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録》裏説但丁的話,完全可以移評杜甫。在杜甫的深層意識中,宇宙秩序、道德秩序、審美秩序,三者是統一的。也就是説,天之道,即人之道,亦即文之道。這是《易經》提供給杜甫的一種想象圖式和一套比興模式,讓詩人以原始思維而感之,以原型意象而寫之。這是真正的天賦異禀,使得杜甫“讀書破萬卷”之後,還能“下筆如有神”。
在杜甫眼中,世間萬物生生不息,息息相關,充滿靈性、情感、意志,彼此互動、共振、交感。這正是初民的巫性思維,或者説,詩性思維。在杜甫詩中,天、地、山、水、風、雷,以及鳥、獸、草、木、蟲、魚,彼此感而遂通,又與人事與人心形成對應關係,成爲内在精神的象徵。這些原型意象,因反復使用而沉澱出共通的意義。杜詩中的品類之繁、元氣之足,正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寫照。而萬物并育的另一面,他見到的是相害。一旦流變的進程被擾亂,就生機枯而生民病矣。於是,苦雨終風、亂雲急雪、馬鳴鷹視、虎吼龍蟠,無不隱喻着人的坎坷或順達、心的悦豫或陰沉、道的有序或失位。不明乎此,我們就無從解釋杜詩那磅礴想象的起因,和字詞之間無窮張力的來源。
天、人、文三者合一的秩序意識,賦予杜甫超穩定的結構感,表現爲其詩體之富與其章法之嚴。
杜甫的内心似有陰陽互補的兩種力量,奇偶相生,整散相形,正變相濟,加上他既受駢文的熏習,又嗜好雄深雅健的古文,發而爲詩,遂衆體皆備,且各體兼善。而詩體本身對結構就有基本的規定性。比如,古體與近體不同,五古與七古、五律與七律、五絶與七絶有别。先説古體。杜詩前期,五古寫得又多又好,或繼承漢魏樂府以述情陳事,或效法阮籍、陶潛以言志抒懷,層層掉换,節節推進,給人以凝重莊肅之感,其間多有變調,常出閒筆,將異質的成分織入主題的發展中,形成包容的結構。他的七古則横放傑出,善於隨時間與空間的轉换,從主體與他者的關係中展開叙事,像一面面鏡像重疊起來,左右映帶,前後襯托。而無論長篇還是短製,他的五古與七古,主題隱而又現,意象分而又合,思路斷而又連,却不管意緒兜轉得多遠,最後總是能接回來;也不管結構欹側得多厲害,到底還是能穩住。
再説近體。杜甫的五律與七律,更是外文綺交,内義脉注,其組織之細密,彌縫之渾成,最能見出他的關聯思維和對稱意識。他的五律,將初唐詞臣的組織工巧發展到極致,却大大擴展了其使用範圍,就像寫日記一樣,一景一物,一事一理,無施而不可。他的七律,在盛唐大家高華雅正的格調之外,又開出無數法門,如書體之有楷書、行書與草書,從端莊嚴肅,到爛漫槎枒,應有盡有,但意脉從來不亂。由於杜甫非同一般的秩序意識,他往往打破律詩的通例,四聯皆對,格外凝重。連絶句也喜歡通體對仗,密實有餘而風韻不足,嚮來不被視爲正聲。他却不願削減具體要素而脱實嚮虚。這種裁對琢句之長技,在五言排律中得到最充分的施展。詩人排比聲韻,鋪陳典故,動輒數十韻乃至上百韻,結構宏大規整,但也就更少流動性。古人雖極推崇,今人却相對隔膜了。
杜甫的結構能力之强,還有一個突出的表現,即經常成雙成對地製題寫詩,如《哀江頭》《哀王孫》與《悲陳陶》《悲青阪》,《春宿左省》《晚出左掖》與《曲江對酒》《曲江對雨》,《月夜憶舍弟》與《天末懷李白》,等等。他用每一種詩體都精心結撰過組詩。從早年的《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重過何氏五首》起,杜甫就開始突破單篇的狹小邊幅的限制,以多首組合而成連章體,展示更爲豐富的叙事與抒情内容,如前、後《出塞》和《三吏》《三别》。而且越到後來規模越大,有的没有組詩之名而有連章之實,如秦蜀道中紀行的前後二十四首五古,夔州的自《洞房》到《提封》詠歎玄宗朝時事的八首五律,都經緯錯綜,脉理曲折,極見詩人經營位置的手段。而到了《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尤其是《秋興八首》,充滿對位與變奏、宣叙與詠歎,簡直成了多主題、多樂章、多聲部的交響樂作品。
就詩而言,風格是氣貌,結構是骨架,節奏是血脉。正如詩體本身對結構有着基本的規定性,對節奏也先期訂下了合約。杜甫古體與近體兼善,節奏亦隨之而神明變化,可謂古風之變極,近體之妙窮。先説古體。五古的馳騁空間不如七古,字數整齊的限制也帶來情感表達的節制,故趨嚮較穩,雖動也有静意。七古則易於大開大合,大起大落,故變化特多,雖静也有動感。老杜的動静更大,因爲他不斷給自己加碼。他的五古,哪怕長篇也往往一韻到底,如《詠懷五百字》和《北征》,各五十韻與七十韻,都是終篇一韻,却隨着場景與心情的轉换而自成段落,仿佛逐段换韻。他的七古,哪怕短篇也十九轉韻,更不用説那些長篇的樂府歌行,或成矩陣,或出雜言,繁音促節,層波疊浪,把節奏的參差變化發揮得淋漓盡致。
再説近體。杜甫在探索五律和七律的美感潛能上做出了最大的貢獻。他天才地預見了完美的格律必將帶來的邊際效應遞減,於是,他一邊按照圓滿的黄金律大寫其字正腔圓的正體,一邊打破固定的聲音模式而創出拗體,把彆扭、擰巴引進了美與和諧,以聲律之不齊,見心律之不齊。像“落花遊絲白日静,鳴鳩乳燕青春深”(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仄平平平),都是拗得越狠,對得越工,聽覺上跟你很生,視覺上又跟你很熟,在審美的習慣性與陌生化之間維繫着微妙的平衡。
杜詩的句法極富創造性,本質上也是爲了調整節奏而發展出來的。平常的句子,“纖手傳送青絲菜,高門行出白玉盤”“春水坐船如天上,老年看花似霧中”,文從字順,都很溜。可一經他手,一番拆裝之後,便有了筋骨和風神:“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頓逗也有了些微變化,在“盤”“菜”“春水”“老年”之後有一個延宕和沉吟,將慣性的二二三讀成了一三三和二五。錯位和調序之外,杜甫控制語言流速的辦法還很多,文言典重,口語爽直,實字鑲嵌,虚字斡旋,對句收攏,散句放開,多元的成分作多樣的排列組合,都能有效地使句子的節奏張弛有致。
杜甫對雙聲疊韻的喜愛,對四聲遞用的執迷,也多半是出於對節奏的精準考量。王國維《人間詞話》未刊稿説:“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節處用雙聲。”可見雙聲疊韻原是讓節奏一鬆一緊的有機手段。杜詩尤善於此,即心即物,至巧至密。有時相隔數字,彼此呼應,而成爲和聲。比這更炫的,是他的四聲遞用手法,其律詩的四個出句的末字,往往平上去入交替使用,抑揚抗墜的幅度最大,聲音的表現力也無以復加。這樣一個高度爲文化所化之人,一下筆就沾濡粘連着歷史文本的纖維,偏生就一副原始人的唇舌,一開口就聲與意會,情同韻流。異音相從之外,他又大膽地同聲相應,像“中巴之東巴東山”的一連七平聲,以及古體中“壁色立積鐵”的一連五入聲,“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的五連平加五連仄,更是千山獨往,一意孤行。
杜甫之所以封聖,是各種各樣的外因内因所集之大成。
首先,他幸逢開天之盛,又慘遭安史之亂,見證了時代的巨大落差。錦衣公子,麻鞋難民,天子近臣,荒江野老,如此寬帶人生、廣譜經歷,在同時代人中獨一無二。短暫立朝,使他擁有了在政治中樞纔能獲得的氣象和格局。長期流寓,更讓他走進了千千萬萬人民的生活。他的行蹤遍及吴越、京洛、秦隴、巴蜀、湖湘等大半個中國,所攝受的肅然的氣象、盎然的生機、森然的物色,一以詩發之,故其人既爲時勢所成,其詩亦得江山之助。
從詩史本身來看,詩騷、漢魏、齊梁、初唐,各種形式與風格大備,對仗、用事、聲律等技巧也有了長足的發展,正等着大詩人出來,兼收並蓄地繼承,推陳出新地轉化。杜甫恰好處在這個繼往開來的節點上,他的詩學眼光又最爲博觀圓照,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吾師,故能兼巧與力於一身。他是一個形式主義者,自稱“語不驚人死不休”,從事各種炫目的語言實驗。他又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認爲“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爲尊”,强調詩歌對世道人心的擔當。所以,像《兵車行》《三吏》《三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等,不僅思想崇高,感情深厚,藝術也堪稱完美。
杜甫天資卓越,學力富贍,從小就儲存起龐大的文獻資料庫,又具備强勁的檢索功能。他早早躋身於盛唐詩人的超級朋友圈,與李白、高適、岑參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遂高視闊步,以詩爲一生之事業。四十歲之前,所綴詩筆,已約千有餘篇,此後更用力精勤,無論在極其動盪的歲月,奔走潼關、遲迴隴阪、躋攀蜀道,還是在極其安静的草堂與夔峽,他都口不輟吟,可謂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在夔州的二十二個月中,他寫了四百四十首詩,平均三天兩首,真是驚人的努力。而這非凡的毅力也是由過人的體力所支撑的。得益於小時候的“健如黄犢”,和青春期的呼鷹走馬,他直到晚年,儘管疾病纏身,老底子都還在。
最後,杜甫一生熱愛各種藝術,修養極深,眼界極高。他六歲在郾城觀公孫大娘舞劍器,十三四歲在岐王宅與崔九堂聽李龜年唱歌,都是音樂和舞蹈的頂流。書畫名家的真跡他經眼無數,如吴道子、楊契丹的壁畫,張旭的草書,薛稷的榜書等,還觀賞過顧愷之的江寧瓦棺寺維摩詰像圖樣、馮紹正的畫鷹摹本。至於鄭虔粉繪、曹霸丹青、王宰山水、韋偃松石,他甚至能親見其作畫過程。李邕是忘年交,顧誠奢是老相識,王維是同僚,李潮是外甥,連顔真卿也是他三司推問時的主審之一,故杜詩跟顔字想必也互不陌生。不同門類的藝術之間是能够彼此唤醒的。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少陵可知矣。
對於杜詩的編校、注釋、評點,已經有一千年的歷史。自北宋王洙編次、王琪梓行《杜工部集》二十卷以來,歷代學者究心於杜詩的補遺、考訂、編年、集注、批點,蔚爲“千家注杜”之奇觀。其中,注釋以趙次公《杜詩先後解》、仇兆鰲《杜詩詳注》爲善,評析以王嗣奭《杜臆》、浦起龍《讀杜心解》、黄生《杜詩説》爲精。現代學者則重視傳記學批評,名作有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陳貽焮《杜甫評傳》等。最近十年,杜詩研究在博與專兩方面都取得了重大進展,出現了蕭滌非、張忠綱主持的《杜甫全集校注》和謝思煒的《杜甫集校注》兩部全注,學界圍繞着杜甫的人與詩也多有考異辨正,新見迭出。在此基礎上,一個融匯歷代注杜精華、吸納最新治杜實績的選本,既有必要,也有可能。
本書精選杜詩二百二十二題共三百首,佔全集總數的五分之一。其中五古五十五首,七古六十二首,五律五十七首,七律六十五首,五絶八首,七絶四十三首,五排十首。選詩以二王本《杜工部集》爲底本,參校古今注本,對異文擇善而從。詩題則針對某些誤將作者題注混入的情況作了釐正還原。標點衹用逗號和句號,避免引號、問號、感嘆號等主觀涉入。編次則綜合諸家,參酌新説,再斷以己意,並將寫作時間儘可能細化到春夏秋冬。
對照諸多選本,總是有大約三分之二的篇目與本編是重合的,因爲都是最經典的杜詩,不可或缺。而另外三分之一的不同篇目,固然也顯示了作者的特色,但更多取決於選者的眼光。我的編選標準,借用魯迅的説法,一是顧及作者的全人,著眼於思想性情的豐富;二是顧及作品的全篇,側重在藝術表現的完美。人取我捨、人捨我取的例子,所在多有,想在我們的舊識之外增添一些新知。
本書注釋,綜覈群書,博採衆長,吸收了錢鍾書、曹慕樊、成善楷、蔣禮鴻、鄧紹基、郭在貽等現代學人的相關見解,也借鑒了陳尚君、揚之水、胡可先、查屏球、孫微、胡永傑、師海軍、王炳文、李成晴、盧多果等當代學者的最新成果,間也有所發明。大抵先釋文意,再注字音、詞義,後標出處,而以簡明爲尚。有些詩長而注多,爲便於檢索,適當加以分段。
注釋中引用諸家説法,爲省篇幅,恕不一一詳列出處。時間用唐紀年號及年份(按:玄宗天寶三載改年爲載,肅宗乾元元年復改載爲年),有必要時用括弧標出西曆年份,至於月份,則陰曆與西曆稍有差池,也衹能忽略不計了。年齡一概用虚歲。地方標注今名時,因區劃多有變易,一般不標市區縣鎮,如北海(今山東青州)、馮翊(今陝西大荔)等。
本書評論,力求新意,務去陳言,側重於結構與節奏、章法與句法、創意與創體等藝術方面的分析,想講出一首詩好在哪裏。適當的時候會援引别的詩人的有關詩句,從莎士比亞到奥登,從聞一多到張棗,與杜詩互文對參,嘗試在古典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比較視野中,對杜詩作多重觀照,以豐富我們認知與感受的層次,且印證今古之人心不異,中西之文理攸同。
也許,這是本書不拘一格也别具一格的地方。我想要做的,是以古典詩學爲立足點,以現代詩學爲參照系,對杜詩給予新的解釋,將那些永恒的藝術品質擦亮、刷新、激活,把崇高的傳統與當代的寫作拉近一點,再拉近一點,非徒事掉文以炫惑衆目而已。因個人的才力所限,我衹能做到目前這一步,正期待更多的人,學人與詩人,用更多的粒子來對杜詩的原子核進行轟擊,産生無窮的裂變。
二〇二四年三月於良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