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嬰禍羅。
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
棄絶父母恩,吞聲行負戈。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走馬脱轡頭,手中挑青絲。
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
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
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
丈夫誓許國,憤惋復何有。
功名圖騏驎,戰骨當速朽。
送徒既有長,遠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
路逢相識人,附書與六親。
哀哉兩決絶,不復同苦辛。
迢迢萬餘里,領我赴三軍。
軍中異苦樂,主將寧盡聞。
隔河見胡騎,倏忽數百群。
我始爲奴僕,幾時樹功勳。
挽弓當挽强,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
徑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
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
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
雄劍四五動,彼軍爲我奔。
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
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
從軍十年餘,能無分寸功。
衆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
中原有鬭争,況在狄與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
天寶八載(749)冬長安作。仇兆鰲引王嗣奭曰:“《前出塞》云赴交河,《後出塞》云赴薊門,明是兩路出兵。考唐之交河,在伊川西七百里。當是天寶間,哥舒翰征吐蕃時事。詩亦當作於此時,非追作也。”〔公家二句〕嬰禍羅,嬰同攖,遭。禍羅,法網。據唐律,諸征人稽留者,一日杖一百,二日加一等,二十日絞。〔開邊句〕參見《兵車行》“邊庭”句注。〔青絲〕指青絲所編的馬轡頭。〔搴旗〕搴,拔取。《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斬將搴旗。”〔嗚咽水〕《隴頭歌》:“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遥望秦川,肝腸斷絶。”張正見《度關山》:“還聽嗚咽水,併切斷腸聲。”〔憤惋句〕又有什麽可以憤惋的呢?惋,怨恨。《後漢書·袁紹傳》:“海内傷心,志士憤惋。”〔圖騏驎〕騏驎,即麒麟。《漢書·蘇武傳》:“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凡十一人,皆有傳。”〔送徒〕《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以亭長爲縣送徒驪山。”〔奴僕〕時邊將多役使兵士如僮僕厮養。〔雨雪〕下雪。〔徑危句〕高高的山徑爲寒石所環抱。〔指落句〕曾冰,同“層冰”。《漢書·匈奴傳》:“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築城還〕天寶中,哥舒翰、王忠嗣等屢築軍城,以備吐蕃。此處築城就意味着國已立疆,能制侵陵,可以還家了。〔雄劍〕春秋時干將鑄劍,雄號干將,雌號莫邪。杜審言《贈蘇味道》:“據鞍雄劍動,插筆羽書飛。”〔名王〕《漢書·宣帝紀》:“匈奴單于遣名王奉獻。”顔師古注:“名王者,謂有大名,以别諸小王也。”〔轅門〕主將軍門。〔潛身句〕獻俘後悄悄回到行列中去,指不争功,非謂沉淪卒伍。〔苟得〕不該得而得。盧元昌注:“開寶間,邊帥之功苟得者,如裴休子以窣干之言,坑殺瑣高之從兵以爲功;如孫誨自欲求功,矯制令崔希逸襲擊吐蕃;如王昱受南詔皮羅閣之賂,許其合六詔爲一,以其兵襲擊群蠻,滅之,卒爲邊患;如高仙芝攻阿弩城,詐爲守者,以誘阿弩,又僞與石國約和,引兵襲之,得瑟瑟十餘斛,無非苟得。”〔鬭争〕指李林甫擅權,連續殺戮杜有鄰、王曾、柳勣、李邕、裴敦復、楊慎矜兄弟等人事。〔丈夫二句〕大丈夫志在爲國戍邊,豈能因未得封賞,就改變安守貧困的節操呢?《論語·衛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安可辭,即不辭。此是勵志語,也是憤激語。
此詩形式上有兩個特點,一是連章體,二是代言體。
連章體都是同一題下有多首詩作,但細究起來,可分兩類。一類是“詩組”(suite of poems),是同一題下的多首性質相近的詩,既相互關聯,又並非連貫,而相對獨立;一類是“組詩”(sequence of poems),是由單一主題發展出來,照邏輯順序集合而成,各篇之間有内在的有機聯繫。杜甫的抒情詩中,前一類有《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後一類有《秋興八首》。叙事詩中,若《三吏》《三别》歸於同一題下,就成了《諸吏三首》或《詠别三首》的“詩組”,而前後《出塞》則還是一首“組詩”,其中各首有時間與空間的相繼發生性,不可顛倒,也不宜割裂。故楊倫説《前出塞》“九首承接只如一首”,浦起龍説“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轉韻詩讀”。
代言體就是代人設辭,假託此人身份,懸擬其心理,揣摩其口吻,來叙事和抒情。《前出塞》是標準的代言體叙事詩,如《唐宋詩醇》所説:“九首皆代從軍者之詞,指事深切,以沉鬱寫其哀怨,有親履行間所不能自道者。”一至四首,寫被徵入伍、遠戍途中事。五至八首,寫已到營中、行軍打仗事。第九首“從軍十年餘”作一回顧。前四首多憤惋之詞,被公家催,受老兵欺,遭小吏駡,又糾纏於親情的斷而不捨、捨而不離之矛盾中,遂輕死而忘身。後五首隨着閲歷的豐富、視野的開闊,思想感情也成熟起來了,有了更高的建功立業的追求,但不苟得,不貪得,也不辭不得,達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
作者立足於虚構人物的視點,叙事與寫景極富感性。如胡騎的隔河疾馳,揚塵入寇,現場感很强。主角的散轡走馬,俯身搴旗,鏡頭感也足。寒石抱徑,指落層冰,誇張中帶有切膚的身體感。尤其是第三首寫河邊磨刀,是一切叙事作品中最具體、精確且富於包孕性的那種細節。在隴頭流水幽咽的伴音裏心不在焉地磨着刀,乍見水流中泛着血紅,纔覺傷了手,再補叙“心緒亂已久”,一步一步,由果溯因,高度切合客觀的事理和心理邏輯。
這是杜甫的想象與共情能力超强的表現。他之於人物,每能設身處地,行其所行,感其所感,惟有時會僭越人物特定的視點,跳出來説人物説不了的話。比如,全詩特多疑問與反詰句,“何”“豈”“寧”“況”“安”,除了對生命價值的懷疑,對個人前途的迷茫之外,也溢出性地表達了對玄宗窮兵黷武的困惑和批評。於是作者的視點覆蓋了人物的視點,使人物成了作者的替身。特别是最爲精警的第六首,“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是一個征夫很難達到的認知水準。於是,正如在列文身上我們發現了一個托爾斯泰,在這位征夫身上我們也看見了一個杜甫。其有膽有識,有情有義,豪傑作風,聖賢心事,王嗣奭説,“是公借以自抒其所藴”。
跟着作者的需要走,九首詩在叙事時間的控制上也就不盡自然。前一半篇什寫從軍途中,何其“悠悠”復“迢迢”,却慢慢在作實況轉播,最後忽然説“從軍十年餘”,時間過得真快。這樣一來,前面的新兵生涯就有點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