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轔轔,馬蕭蕭,
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
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
哭聲直上干雲霄。
道傍過者問行人,
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
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
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
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
千村萬落生荆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
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
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税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
生男埋没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
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
天陰雨濕聲啾啾。
天寶八載(749)冬長安作。題注:“古樂府云:‘不聞耶娘哭子聲,但聞黄河流水鳴濺濺。’”是年六月,上命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帥兵凡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拔之,獲吐蕃鐵刃悉諾羅等四百人,唐士卒死者數萬。“青海頭”“新鬼煩冤”當指此,詩乃寫發宿衛京師之兵調往青海擊吐蕃。〔車轔轔〕《詩·秦風·車鄰》:“有車鄰鄰。”鄰,同“轔”。〔馬蕭蕭〕《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行人句〕行人,即征人。弓箭各在腰,《新唐書·兵志》:貞觀十年,府兵征行,“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礪石、大觿、氈帽、氈裝、行縢皆一,麥飯九斗,米二斗,皆自備”。〔耶娘〕爺娘。中古常呼父爲耶。〔咸陽橋〕唐時長安出咸陽,渭水上有二橋,連城北横門者爲横橋,稱中渭橋;通城西便門者爲便橋,稱西渭橋。往西域、朔方均經此二橋。兩者相距四十里,而未知孰是。〔干〕衝、犯。〔點行〕按軍籍點名服役,亦稱揀點。〔北防河〕指朔方軍備兵以防突厥乘冰合南下。〔西營田〕據吐魯番出土文書,開元間西州屯田,規模大而制度嚴。天寶間承之。〔里正〕唐制,百户爲一里,置里正一人。〔邊庭句〕非謂一時一地事。以唐與吐蕃争戰而言,天寶元年,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破吐蕃大嶺,陣斬吐蕃王子。二年,襲取洪濟城。四載,總攻石堡城,不克;五載,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大破吐蕃主力於青海、積石;六載,安西副都護高仙芝討小勃律,虜其王及吐蕃公主。〔武皇〕唐人詩多稱明皇爲武皇。〔漢家句〕山東,此指華山以東。據譚其驤,開元二十九年,天下府州實有三百二十四,京畿、關内、隴右道合五十州,其餘皆在山東。二百州乃舉其成數。〔秦兵〕即關中之兵。〔長者〕對問者的尊稱。〔敢〕豈敢。〔且如二句〕關西,函谷關以西。岑參《胡歌》:“關西老將能苦戰,七十行兵仍未休。”〔縣官〕國家,亦指天子。〔信知四句〕信知,確知。陳琳《飲馬長城窟行》:“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青海頭〕玄宗一朝,王君㚟、張景順、張忠亮、崔希逸、皇甫惟明、王忠嗣、哥舒翰先後破吐蕃,皆在青海西,而死者甚衆。〔新鬼句〕《左傳·文公二年》:夏父弗忌曰:“吾見新鬼大,故鬼小。”
這是杜甫第一首“即事名篇,無復倚傍”的新樂府詩,也是如馮至所説的“第一首爲人民説話的詩”。詩人的目光從個人進取的横門道,轉向了衆生顛仆的咸陽橋,開始了“以韻語紀時事”的詩史寫作。這種具有歷史紀實性的詩作,相當於現代的第一手新聞報導。這首《兵車行》,就好比是作爲記者的作者,在咸陽橋頭的一次實地採訪。
一上來就直播畫面:遠景 (咸陽橋) 、近景 (車馬、行人、耶娘、妻子) 、特寫 (弓箭各在腰、牽衣、頓足) 不斷切换,聲音 (轔轔、蕭蕭、哭聲) 、動作 (走相送、攔道哭) 、氣氛 (塵埃、雲霄) 交替穿插,信息量大,衝擊力强。接着,採訪者化身爲一個路人,將話筒遞給了一位當事人。“但云”二字,開啓了全方位的“我控訴”:十五防河,四十營田,白頭戍邊,一個人看不到頭的苦難。山東蕭條,關西騷屑,青海陰慘,一個國家望不到邊的瘡痍。作者由點及面,兼農與戰,寫前方流血,後方失血,民生凋敝,國本動摇,而上意未已,戍卒未休。生活常態被破壞了 (頭白還戍邊,健婦把鋤犁) ,社會常識被顛覆了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一場大亂也就要來臨了。通篇以人哭始,以鬼哭終,自始至終都在用飽滿的形象説話,如里正裹頭、健婦扶犁,與村落荆杞、壟畝禾黍,以及雞犬被驅、白骨被曝。又不時將寫實的鏡頭虚化,轉向塵埃、雲霄、海水、天雨,讓眼前的世界向後延伸,爲人類的悲劇提供了深遠的背景。
這是一首劃時代的詩,語言藝術也堪稱完美。論句式,是七言爲體,三五交錯,長短參差,節奏多變。論韻式,則九次换韻,平仄馳驟。前半多平聲韻和七言句,還是有話好好説。後半多仄聲韻與五言句,情緒越來越激烈。最後又轉爲平聲韻,已然是幽冥界的吞聲失語。論聲音,多用複辭和重言。“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三個“行”與三個“邊”,用聲音證成“未已”“未休”的事實。全詩起於“轔轔”“蕭蕭”,而終於“啾啾”,聽覺上也是首尾圓合。論語句,是道地的樂府詩,發語天然,但細看句與句之間,往往構成多樣的複句關係,如“縱有”的假設,“雖有”“猶得”的轉折,“況復”“反是”的遞進,加上“君不聞”“君不見”的著重提點,語言的説服力與感染力兩臻極致。
此詩繫年紛歧,舊注多主爲天寶十載鮮于仲通討南詔而作。仲通喪師六萬,遂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且分道捕人,“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但通觀全篇,“秦兵”“關西”“青海頭”,顯爲與吐蕃的争戰而發。“點行”“北防河”“西營田”“未休卒”,都是府兵“番役更代,多不以時”纔有的情形。“行人弓箭各在腰”也屬府兵自備弓矢的遺風。天寶八載五月,折衝府已無兵可交,遂停調兵之魚符不用,府兵制終於廢止。然則詩中的“秦兵”與“關西卒”,若非彍騎,即屬團兵,强行揀點而征發乎?總之,杜甫此詩,既是天寶年間一系列邊疆流血事件所積壓的悲憤之總爆發,也爲自西魏、北周以來兩百多年府兵制的歷史畫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