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西都護胡青驄,
聲價欻然來向東。
此馬臨陣久無敵,
與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養隨所致,
飄飄遠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櫪恩,
猛氣猶思戰場利。
腕促蹄高如踣鐵,
交河幾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雲滿身,
萬里方看汗流血。
長安壯兒不敢騎,
走過掣電傾城知。
青絲絡頭爲君老,
何由却出横門道。
天寶八載(749)夏長安作。六載,安西副都護高仙芝率萬騎進討小勃律 (在今克什米爾西北) ,行軍百餘日,拔吐蕃連雲堡,破小勃律阿弩越城,俘其國王及吐蕃公主而還。八載夏,高仙芝入朝,加特進,兼金吾大將軍。驄馬,毛色青白相間的馬。〔聲價句〕欻(xū),忽。漢郊祀歌《天馬》:“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阮籍《詠懷》其四:“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大功〕高仙芝破小勃律,還至河西,遭節度使夫蒙靈詧痛駡:“但緣新立大功,不欲處置。”〔惠養〕《論語·公冶長》:“其養民也惠。”〔隨所致〕主人去哪就去哪。〔流沙〕漢郊祀歌《天馬》:“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腕促句〕《齊民要術》卷六:“蹄欲得厚而大,踠欲得細而促。”踣(bó),音義同“仆”。《説文》:“仆,頓也。”以首叩地既謂之頓首,以蹄叩鐵可謂之踣鐵。〔交河句〕交河,唐西域交通與防禦要地,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北。幾,一再。蹴(cù),踢、踏。曾冰,同“層冰”。〔五花〕馬之毛色作五花文者。杜甫《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二首》其二:“蕭蕭千里足,個個五花文。”〔却出〕重出、復出。〔横門道〕《三輔黄圖》卷一:“長安城北出西頭第一門曰横門。”出門渡渭水而西,即是趨西域之路。蓋長安至西域有北、南、中三道,自横門出者爲北道,最近也最險。
此詩在遼遠的空間展開:安西、流沙、交河、長安。起頭是“安西”而“向東”,結尾在長安而西向,之間形成一個偌大的引力場。“聲價欻然來向東”,是虚來。好比王熙鳳出場,人還没到,聲音先到。“此馬”二字,正是聽説的口吻。“飄飄遠自流沙至”,是實至。終於來了,衹見骨相端嚴,毛色炫麗,果然與衆不同。可是,身雖到了,心却還在戰場上。此馬者,寧其惠養於槽櫪之間,老死於户牖之下乎?寧其嘶風雪,犯矢石,掃塵沙乎?回答是——
誰希罕你這牆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聞一多《静夜》)
寫着寫着,老杜把自己代入了。他不正是“未受伏櫪恩”而“猶思戰場利”麽?儘管落魄到“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他仍然彪悍地想着何由策青驄,出横門,走遠道。
此詩風清骨峻,格高意遠。馬德人品,渾然一體。但《文心雕龍·風骨》説得好:“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光有“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冰裂”的精悍風骨是不够的,還要有“五花散作雲滿身”的流麗文采。這纔是詩中的鳳凰:汗血、掣電,有生氣;踣鐵、裂冰,有力量;花散、雲滿,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