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憶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天寶六載（747）春長安作。〔思不群〕思（sì），文思。不群，高出同輩。《楚辭·九章·惜誦》：“行不群以巔越兮，又衆兆之所咍。”〔庾開府〕庾信，字子山，在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世稱庾開府。〔鮑參軍〕鮑照，字明遠，劉宋時任荆州前軍參軍，世稱鮑參軍。〔渭北〕咸陽在渭水之北，長安實在渭南，但唐人習慣以渭北指代長安。〔江東〕時李白正漫遊吴越。〔細論文〕杜甫《弊廬遣興奉寄嚴公》：“把酒宜深酌，題詩好細論。”

一别之後，杜甫就開始了對李白綿綿不絶的思念。此篇詩情無須多説，而詩藝可與“細論”。首聯，“白也”“飄然”，兩虚字摇曳出神，有一唱三歎之妙。《論語》稱“回也”“賜也”，《爾雅》曰“迴風爲飄”，故“白也”“飄然”又貌似人名與風名的假性對仗，也工巧而有趣。頷聯，以庾、鮑詩風比擬李白，庾信“清新”，鮑照“俊逸”，都是杜甫心目中的典範。“開府”“參軍”，恰好都是動賓結構，换别的名銜就不好。“開”字應仄而平，“庾”字平處乃仄，不落痕跡地救了回來。頸聯，“渭北”衹能“樹”，“江東”非得“雲”，互换不得。因爲樹是不動的，像少陵宅在長安。雲是移動的，喻太白漂在吴越。春樹芊眠，暮雲迢遞，也象徵着彼此無盡的思念。尾聯，結出“憶”字。最憶把酒論文，最是賞心樂事。浦起龍説“此篇純於詩學結契上立意”，是也。但是，“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鏡頭還是要給到一樽酒上，這是太白的標配。

杜甫是第一個“揚李抑杜”的人。在李白的天才面前，他深自斂抑，甘心讓一頭地。他比誰都清楚，“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 （白居易語），“白之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 （王安石語）。此詩發唱驚挺，正寫李白的人所“不逮”與“莫及”。但老杜私衷未嘗没有“逮”“及”之意。全詩五入人名與地名，而開合自如，流轉自然。其立意之“清新”，造語之“俊逸”，真能得太白之神。用對方的風格寫想念對方的詩，這是最高的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