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夕何夕歲云徂,
更長燭明不可孤。
咸陽客舍一事無,
相與博塞爲歡娱。
馮陵大叫呼五白,
袒跣不肯成梟盧。
英雄有時亦如此,
邂逅豈即非良圖。
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
家無儋石輸百萬。
天寶四載除夕( 已 746)長安作。題注:“自齊趙西歸至咸陽作。”唐人常以咸陽指代長安。〔今夕句〕《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歲云徂,指除夕。云,語助詞。徂(cú),往。這一句也是自問自答:今夕何夕?歲云徂。〔孤〕辜負,對不住。〔博塞〕古時博戲,如樗蒲之類,有的擲骰子,有的不擲骰子。《莊子·駢拇》:“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成玄英疏:“行五道而投瓊曰博,不投瓊曰塞。”瓊即骰子。〔馮陵二句〕光膀子,打赤脚,大呼大叫着想擲出好彩,結果偏偏出不來,輸了。正常語序是:袒跣馮陵,大叫呼五白,而不肯成梟盧。馮陵(pínɡ línɡ),意氣發揚貌。袒(tǎn)是袒臂,跣(xiǎn)是赤足,都是激動緊張到忘形的樣子。五白,一種擲骰子的博戲。呼五白,爲求勝彩也。《楚辭·招魂》:“成梟而牟,呼五白些。”梟與盧,兩種擲出的好彩。自古博彩無定例,東漢猶得梟爲最勝,似指六博;劉宋則得盧爲最勝,當是五木。故曹慕樊認爲這兩句杜詩不是寫實,而是辭藻,語雜五木、六博,糅合《楚辭》《晉書》,衹是以梟盧代勝彩,以呼五白爲求勝之意而已。〔英雄句〕意謂英雄自有其特定的時運或機遇,時機没到就成不了事。〔邂逅句〕時機到了就遇上了,遇不上也不强求,這未必不是個好辦法。《詩·鄭風·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君莫笑二句〕劉毅少有大志,而不治産業。後爲北府軍將,從劉裕平桓玄之亂,終因驕矜褊躁而取禍。《晉書·劉毅傳》:“ (毅) 後於東府聚樗蒲大擲,一判應至數百萬,餘人並黑犢以還,唯劉裕及毅在後。毅次擲得雉,大喜,褰衣繞床,叫謂同坐曰:‘非不能盧,不事此耳。’裕惡之,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試爲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轉躍未定。裕厲聲喝之,即成盧焉。”《晉書·何無忌傳》:“劉毅家無儋石之儲,樗蒲一擲百萬。”儋(dàn),通“甔”,能容一石之瓦器。石,計量單位。儋石,借指少量存糧。陶潛《勸農》:“儋石不儲,飢寒交至。”輸百萬,即所謂“一判應至數百萬”“一擲百萬”。輸,指押注。
李白和杜甫都寫過賭博。“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李白,一談到博戲就眉開眼笑,好像贏面很大:“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 (《猛虎行》) ,“六博争雄好彩來,金盤一擲萬人開” (《送外甥鄭灌從軍三首》其一) 。杜甫偶爾也賭上一把,血脉賁張,精神亢奮,運氣却差得不是一點點,可是他不在乎。剛從齊趙西歸,身上還滿是壯遊時的豪氣,他感覺大好前程正在自己的面前展開,輸一把没有什麽大不了的。可别笑布衣劉毅嚮來的志願,他家無隔夜糧,但豪擲百萬金。也别笑我的志大而位卑,屬於我的時刻還没有到呢。
老杜對賭博的理解很到位:你再怎麽忘情地投入、忘形地追求,就是“不肯成”。等到你時來了,運轉了,想要什麽彩就開什麽彩,贏麻了。這就叫“邂逅”,可遇不可求。慕容寶説“樗蒲有神”,胡適説“麻將有鬼”,而老杜則説“英雄有時”。他是卡萊爾所稱的“詩人英雄”(the hero as poet),此時並不知道,從今而後,自己將一直輸,一直輸,輸掉了一生,却贏回了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