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感觉到白弈大半个身子重量全倚在自己身上了,刘祁勋面上酸麻,险些淌下泪来。他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公子从来独挡一面,什么时候靠过谁?可公子此刻……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逼自己先静下来。公子方才说话声不高,甚至渗着嘶哑,但却钢钉般钉进他心里去。他得听公子的。
一路皖州军不得已全顿下来,各个目中喷火,全瞪着殷孝。
殷孝见状,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九环大刀扛在肩头,寒光夺目。
白弈便一直紧紧抓着刘祁勋,绝不给他半分机会胡来,待盯着殷孝走得远了,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松开手,只觉方才手上用力,竟有些僵麻。
刘祁勋这突然杀出来,殷孝怕是要彻底认定是他在阴谋设计了。但这件事却也不能怪祁勋,祁勋只是护主忠心,何况,若非他大意轻敌,也不会有这一出。石炸炮需要引燃,必定有人埋伏点火,只是他未曾留心,加上殷孝和蔺姜相斗动静大,才毫无察觉。
白弈将悬着一口长气吐出来,后背又是一阵锐痛,额角细汗密布,静调息了好一会儿,才隐忍开口问刘祁勋道:“你怎么来了?”
刘祁勋还红着眼眶,道:“满城里流言四起,说公子被山匪伤了。我本来还不信——”
他这话只到一半,白弈却一口凉气呛上来,嗓间一腥。他咬牙将那一口血生吞了下去,心却沉了。
好连环计!竟还想动乱凤阳民心么?
但你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白弈暗自冷道。方才爆炸时,艮癸已被他遣去追那逃走的潜伏者,不多时定能全破。如今他到更是要好好瞧一瞧,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了不得的心思和手段。“祁勋,你的斗篷和马借我一用。”他淡淡对刘祁勋道。
“公子?!”刘祁勋一惊。
但白弈却已披上斗篷将后背伤处遮了,翻身上马。他看了一看摔在一旁的蔺姜,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蔺姜还震懵在那儿,这才猛地醒过来,下意识点了点头。
白弈道:“那就好。我还有要责在身,就不能相送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上凤阳侯府来找我。我姓白名弈,浅字善博。”言罢,他一挥手,对这一路皖州军令道:“回城。”
瞬间,蔺姜由不得惊了,呆呆望着白弈策马领军而去。方才爆炸时他完全傻了,他可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白弈救了他,自己却受了伤。他看见四溅的凌厉碎石刺在白弈后背,那衣衫染红血肉模糊的惨景触目惊心,激得他忍不住打起哆嗦,感同身受的后背发麻。
明明已伤得如此严重,却还能这样镇静沉着。回城。不过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这是要去安抚民心么,让百姓们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回城便是平息事态的良药。可他真能撑下去么……?蔺姜心中一阵澎湃,给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个人便是子恒表哥引为知己的皖州军政节度使——白弈。
当白弈领兵出现在城门,整个凤阳沸腾欢呼。高头马,人如玉,英姿勃发。只看见他无恙归来,每一个人便都发自内心的笑起来,仿佛,他才是他们心底期盼的王者,是福泰安康的守护。
白弈不禁有些眼角泛湿。他也不曾想到,竟会是这样。他绝不是个道德完美的人,在凤阳勤勉,不过是图天下而先谋民。如今皖州富庶安定自是别州郡不能比的,因而民心所归。但他却听见他们焦急而欣喜的呼唤,汇聚如潮,振得他有些恍惚,满城心竟为他一人安危而牵动。他忍不住心也烫了,放缓坐下驹,笑劝众人散去。伤处已痛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寒意扰袭。他估摸着自己是有些发热。但此情此景,他绝不能倒下。
便这样人群簇拥地缓缓到了军政府大门前,他勒马顿在那里,只觉得浑身虚软,一时不知该怎么下来。他盯着门前那一对白玉石狮,咬牙提上一口气才翻身下马,眼前却旋得一阵泛黑,所幸刘祁勋默契跟上来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功亏一篑。待到进了军政府,掩了门,他终是再也撑不住,身上一软,便跌倒下去。
“公子!”刘祁勋忙一把抱住他,慌得泪水也就在眶里打转了。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苦撑了一路,恨也不行急也无用。倘若露出一丝怯意半分退缩,那也就不是他的公子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军医!”他急急对手下还有些傻傻犯迷糊的卫兵吼起来。
白弈拉住刘祁勋,微笑:“你慌什么。我哪里就这么短命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死不了的。”
他说的轻声,汗珠子却从额角滚下来,手也是冰凉。刘祁勋一个没忍住,流下泪来,忙胡乱擦了,掺着他上屋里去。
才挨着软榻,白弈便对刘祁勋道:“祁勋,你去找艮丁艮癸他们直接把人带过来。”
刘祁勋呆了一瞬,道:“公子还是先疗伤要紧。要审人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他虽不知道白弈说的是什么人,但也想到必是要紧相关的人。
白弈微微阖目,眉心凝着疲惫。他着实是累得紧,此时此刻只想好好歇上一歇。但他不能。这样厉害的一个孩子,他要尽快给个处置,不叫夜长梦多再生纷乱。他摆了摆手依旧对刘祁勋道:“快去吧。我不要紧。”
刘祁勋无奈,只得去了。
带到人给领上来时,军医正给白弈起背上伤口里的砂石,殷红的血便顺着往下淌,染的榻边地上一片鲜艳刺目。
白弈听见声响,忍痛睁开眼,看见艮癸拎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站在下面。那孩子正睁大了眼瞪着他,眸子里虽然浸着愤恨,却依然掩不住几分恐惧。
果然孩子还是孩子,见着血便吓住了。他心中泛冷,面上却微笑了一下,道:“艮癸,别吓着孩子。让他上前来。”
艮癸应声松了手,但仍就守在一旁,但凡那孩子敢有什么异动便要出手。
白弈打量那孩子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细声应道:“小灿。”
白弈又道:“知道为什么带你来么?”
那孩子忙摇头,一下哭出来:“小灿没有做坏事……”
白弈轻笑:“小孩子家,满口谎话可不讨人喜欢。你不叫小灿。你姓卢,叫卢灵。你父亲叫卢杞,祖父叫卢云。炸炮是你找人埋的,谣言也是你传出去的。我可有说错?”
他这一番话出口,那孩子忽然不哭了,抹了一把脸,抬起头看这他,眸光渐渐锋利起来,安静片刻,道:“你这么说,也没有凭证的。”
白弈笑道:“你很聪明,竟还能扮作个小姑娘掩人耳目。但我既然能把你抓来就是凭证。你那几个帮手的家丁都是卢家的旧仆,是你父亲留下保护你周全的,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审他们。”
卢灵又是片刻沉默,忽然嘶声叫道:“那匪贼杀了阿翁,你害死我爷娘,你们都不是好人!”他一下蹦起来便要扑上去。
艮癸一把将之拎回来,掐猫儿一样掐着他后颈。卢灵双手扯着领口,两条腿乱蹬。
“放他下来。”白弈轻叹。他又看了看卢灵,问道:“你说我害死你爷娘又有什么凭证?”
卢灵一怔,狠狠道:“阿爷亲口对我说的。”说着,他又流下泪来。
“你是个小孩子,我不同你计较。”白弈不予置评一笑:“你走吧,下次再要找我寻仇先拿出证据来。”
卢灵闻言呆了。“你……你放了我可别后悔!我总有一天要杀你替爷娘报仇的!”他眼中闪着精光,咬牙说道,人却飞快退到门边去。
这样的一个孩子。白弈在心底一叹,也不再同卢灵搭话,只示意卢灵可以走了。
他知道卢杞事先派了几名家丁带着八岁的儿子逃走。那日卢杞返回家中并未立刻举家逃亡,而是舍弃了自己以制造一个看似安宁的假象,保全幼子出逃,如此壮绝的父爱,很是令他感动了一会儿,心想一个八岁的孩子也翻不出天去,一念之仁,放过了卢灵。但他却没想到这个八岁的孩子会来找他寻仇,而且手段这样激烈。究竟是这孩子有天资,还是仇恨的力量真的强大到能激发一个人灵魂深处无限的潜能?白弈在心中细细探究。如今,杀掉这孩子以绝后患实在是易如反掌,但他却觉得可惜。他想留着这根幼苗,或许能长成一棵可用之材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