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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性之书

thug mo shúil aire duit,

thug mo chroí taitneamh duit

我的眼多么渴望你,

我的心多么爱悦你

——艾琳·杜布·尼康奈尔

这是一部女性之书。

这是一部女性之书,我是一边整理别人的衣物,一边将它完成的。它在我的脑海里时时萦绕,轻柔地、缓慢地生长,与此同时,我做着数不清的家务。

这是一部在内疚和欲望里孕育而成的女性之书,一同被织入其中的还有卡通童谣的配乐声效。

这是一部女性之书,它的存在本身就已是微小的奇迹,正如此刻,通过普通的排字印刷的奇迹被传送给另一个意识。同样普通的,还有思想的跳跃,此刻正从我的身体驰往你的脑海。

这是一部女性之书,写于二十一世纪。太迟了。有的事沧海桑田。有的事一成而不变。

这是一部女性之书,也是一首哀凄之歌:一支挽歌,苦工的号子,赞颂的曲子,是吟诵,是恸哭,是悲叹,是回响,是合唱与赞美诗。请与我一道继续。

2012

我的每个清晨都差不太多。亲吻我的丈夫,在亲吻时感到揪心——无论我们的晨间告别重复了多少次,他离开时我总是想念他。而当他驾驶着摩托车呼啸而去,我已匆忙地进入了属于我的一天。我先给儿子们做饭,然后将他们吃剩的餐盘装进洗碗机,捡拾玩具,清理满地狼藉,抓紧看看时间,把大儿子送去学校,带着学步期的孩子和小婴儿回到家,叹气、抓狂、笑啊、亲吻啊,瘫软在沙发上给最小的儿子喂奶,再抓紧看看时间,读几遍《好饿的毛毛虫》 ,在卫生间台盆前把婴儿吐在我的马尾辫上的奶清洗干净,未果,搭积木,搭起来就被推倒,准备拖地,结果婴儿又哭了,学步期的孩子在拖了一半的地板上滑倒了,要亲亲他的膝盖,再看看时间,把新洒出来的果汁擦拭干净,让学步期的孩儿独坐在餐椅上玩拼图,然后把最小的孩子抱上楼去睡觉。

孩子睡在一张用黑色橡胶带绑牢的三手婴儿床上,我们租来的房子卧室的墙壁没有淡雅的壁画,而是装饰着由黑色霉菌组成的星座图。我不会唱摇篮曲,所以就用少年时期磁带里的曲子代替。我曾经过于痴迷地循环播放《命运警察》 这首歌,我都担心那棕色磁带卷盘断裂,但我每次按下播放键,这支歌儿仍旧响起。这一回,我疲惫极了,又记起了这首歌的旋律。怀中婴儿大口吮吸着乳汁,我轻轻地哼着这首歌。一旦他松开下巴,睡眼昏沉,我便悄悄地离开,然后突然想到,我一天中的这些时刻,无数妇女在别的房间里也是如此度过的,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文本。我想知道她们是否像我一样热爱这份苦差事,是否像我一样,在逐一删除清单上要做的事情时感到快乐,这份清单简洁如下:

送孩子上学

拖地

用吸尘器打扫楼上房间

泵奶

倒垃圾

洗碗

洗衣服

打扫卫生间

牛奶/菠菜/鸡肉/粥

接孩子放学

银行+游乐场

晚餐

给他们洗澡

哄睡

我把我的清单和手机放在一起,每次我从清单上勾销一项任务时,都会获得一种深深的满足感。

在这样的抹除中藏着愉悦。无论我在家务事上付出多少力气,我麾下的每一个房间都会很快再次陷入狼藉,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已经开始为我谋划还未写下的未来每一天的待办事项清单:还要整理,还要吸地,还要清扫,还要擦拭、拖地和抛光。我丈夫在家时,我俩分担家务,但我独自一人时,我便包揽一切。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更喜欢自己做事。我喜欢掌控的感觉。虽然我的清单上有这么多家务事,虽然我全心全意地劳动,房子看起来还是和其他任何一个有小孩子的家一样,欢快地散乱着,没有更干净,也没有更脏。

这天早晨,我只划掉了送孩子上学的任务,这项工作包括叫醒孩子们,给他们穿衣、洗脸、吃早餐、清理餐桌、寻找鞋帽外套、刷牙,好几次大喊“穿鞋子”,装午餐盒,检查书包,再一次喊穿鞋,然后,最后一步,步行送孩子去上学再回来。回到家后,我只把洗碗机装了一半,帮儿子做了一半拼图,地板也没有拖完——暂无事项能从我的待办清单上删除。我牢牢抓住我的清单,因为正是它日复一日牵着我的手度过,把时间分割成一串小小的、可以实现的任务模块。在一张长长的清单结束时,当我再次被我熟睡的丈夫揽入怀中,这份文本已经变成了一连串的涂鸦,我心满意足地审视着这种抹除,因为这种手写文件的逐渐抹去使我感到从时间中获得了一些价值。这份清单既是我的地图,也是我的指南针。

今天我感觉有些来不及了,所以我迅速浏览今天的清单,搞清楚要做什么,然后启动洗碗机,在“洗碗机”这个词上画一条横线。我笑着帮学步期的孩子找到他丢失的拼图块,在他完成拼图时为他鼓掌,最后求助于电视遥控器。我不用在他看《海底小纵队》 时紧紧搂住他。我也不会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闭上我疲惫的眼睛小憩十分钟。我要做的是赶紧去厨房,把地拖完,清空垃圾桶,然后兴致勃勃地把这些任务从我的清单上划掉。

我在水槽边清洗我的手、指甲和手腕,清洗两遍。我从蒸汽消毒器中拎出一截截漏斗和过滤器,组装我的泵乳器。这种仪器并不便宜,而因为我不再拥有一份有酬劳的工作,所以我买的是二手货。它的广告挂在网上,几乎和通常被认为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写的婴儿鞋故事 一样凄美——

购入价209欧元,现售45欧元,可议价。

使用过一次。

连续数月,每日清晨,我和这台仪器都举行一个小型仪式,为陌生人的婴儿积攒乳汁。我解开乳罩,用泵乳器的喇叭罩罩住我的乳房。总是右乳,因为我的左乳是个懒虫:产后一个月,它已经彻底懈怠,所以全靠我的右乳喂养婴儿和仪器。我按下开关键,在它别扭地吸拉我的乳头时龇牙咧嘴,稍事调整,然后扭动表盘,控制机器吸拉我的乳房时的强度。起初,仪器短促有力地抽拉着,模仿婴儿快速吸吮的动作,直到它认为奶水已经涌出。一两分钟后,泵乳器的节奏逐渐平稳:长长的抽拉,释放,重复。乳头处仿佛经历了连续轻微的静电冲击,也像奇怪的刺痛发麻。与亲喂不同的是,这个过程总是刺痛的,从来都不愉快,但不适感尚可以忍受。最终,乳汁在仪器的刺激下苏醒,从我腋下的某个地方释放自己。一滴乳汁从乳头滴落,就会被迅速吸进机器,然后是又一滴,再一滴,直到瓶底聚集了薄薄的一层奶液。这时我不必再盯着看了。

也有时候,我早上起来就感到特别疲累,我可能会神游一会儿,要么翻一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读个十来分钟。这一天,和平常很多时候一样,我拿起我那本邋里邋遢的《致阿特·奥劳赫尔的挽歌》 (Caoineadh Airt Uí Laoghaire)的影印本,让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喉咙里萦绕一阵子。我就这样填补我一天中仅有的一点寂静,把她的声音调大,伴随着我的泵乳器的喘鸣声,直到我再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在书页的空白处,我用铅笔写下与过去的许多版本的自己的对话,它记录了我的思想变化,其中每个问号都在询问《挽歌》的作者的生活,但从未过问我自己的生活。数分钟后,我回过神来,泵乳器里已盛满了奶白色的温暖液体。

——

我们初次相遇时,我还是个孩子,而她已经死了好几个世纪了。

你看:十一岁的我是一个数学和体育都很糟糕的女孩,一个喜欢盯着窗外看的女孩,一个唯一真正的天赋在于神游的女孩。老师叫了我的名字,将我的思绪拉回那个不结实的活动房教室。她的声音让人觉得这是1773年的一个晴天,英国士兵们蹲守在伏击地。我想象水沟里的水浸透了他们的膝盖。他们的火枪对准一个正从马鞍上翻滚下来的年轻人,是极慢的慢动作。一个女人骑马而来,跪在他旁边,她用古老的气息和发音习惯念诵老师所说的“挽歌”,一种对死者的热切哀悼,声音越来越高亢。她的声音产生了强烈的回声,那声响足以传递给一个遥远的指甲被咬得秃秃的褐发女孩。那就是我。

在教室里,老师给我们看了这个女人独自伫立的画面,刚巧一阵清风吹拂着她,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看上去面色红润。老师告诉我们,这就是艾琳·杜布·尼康奈尔(Eibhlín Dubh Ní Chonaill) ,是爱尔兰旧秩序最后的贵族妇女之一。她的故事听上去的确很悲伤,但也有点沉闷。学校作业。真无聊。我的目光已经随着乌鸦飞远了,脑海里又开始播放我最不喜欢的流行音乐,“而你交出了自己……” 无论我怎样努力驱赶它们,这些歌词就是盘旋不去。

——

当我再见她时,我已经不大记得我们的初遇了。十几岁的我对这首《挽歌》产生了一种少女式的迷恋,为诗句中悲惨的爱情而沉醉。每个少女都喜欢私奔的故事,当艾琳·杜布描写她与陌生人一见钟情、离家出走并私订终身,我爱上了她。当她找到被人谋杀的情人,然后喝下他的血时,我在书页的空白处画了一些被刺穿的心。

我当时还不明所以,但是,每当我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女人匍匐着狂饮情人的血的画面时,我都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这让我想起每次我青春期的男友紧挨着我坐着,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喉部时,我内心的那一点闪光。

我的作业被退回来了,上面有一个大红叉,更糟糕的是,老师写着字迹潦草的批语:“别被你那过分丰富的想象力带跑了!”我对这些诗句的感受多么深刻,我知道我的答案一定没错,因此,我气愤地用力翻动着一页又一页,怒气冲冲地回到诗里。在回答“请描述诗人与阿特·奥劳赫尔的第一次邂逅”这个问题时,我写着:“她跳上他的马,和他一起远走高飞了。”但后来,我困惑地发现老师是对的:这个画面在文中并不存在。如果不是诗里的,那么它来自哪儿呢?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个画面:艾琳·杜布的手臂环绕着她的爱人的腰,她的手指交织在他温暖的腹部,马蹄声响起,长长的发带在她身后流荡。也许对我的老师来说,这不是真的,但对我而言却千真万确。

——

如果说我小时候对这首诗的理解是幼稚的,而我青春期对它的阐释不过是一种迷恋,我对它的理解在成年之后又一次发生了转变。

我不再有课要上,不必再读教科书,也没有诗歌要学习,但我给自己安排了一门新课。为了让我丈夫一个人的收入能够养家糊口,我正在教自己用节俭的方式严谨地生活。我仔细阅读分类广告和超市折扣传单。我从陌生网友那里用很少的钱换取一捆婴儿衣物,再把我们自己的卖掉。我在旧货市场闲逛,为儿童玩具和楼梯安全挡门讨价还价。我只买打折的儿童汽车座椅。从这种节俭中可以学到坚韧不拔的精神,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精神。

我做母亲的最初几年时光,所有的疲劳、敬畏和焦躁,都发生在市中心贫民区的各种出租房里。虽然我在乡村长大,但我很喜欢这里:笑容可掬的邻居的露台和他们的花猫和小猎犬,我们大家的垃圾桶紧挨着并排陈列,黑夜里听到的愤怒或香艳的叫喊,以及周末派对和人们醉哄哄的快乐合唱。我们的水龙头总是滴水,小院子里有老鼠,夜晚城市中闪烁的霓虹让人看不到星星,但当我醒来喂我的第一个儿子,以及后来喂第二个儿子时,我可以拉开窗帘看到月亮盘踞在尖顶之间。在城市的那些房间里,我写了一首诗。又写了一首诗。我写了一整本书。如果在那些夜晚涌现的诗可以被认为是爱情诗的话,那么它们爱的是雨水和高山花,爱的是跟怀孕的身体有关的奇怪词汇,爱的是云彩和祖母。没有一首诗是用来赞美那位在我写作时睡在我身边的男人的,那个男人月光下的皮肤总是吸引我的嘴唇向他靠近。我对他的爱太庞大了,无法倾注在诗的小巧容器之中。我无法把它变成文字。至今不能。在他做梦的时候,我看着诗歌在黑暗中匆匆向我走来。这座城市点燃了我心里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像囟门一样微弱地跳动着,像我一样,在幸福和疲惫之间战栗。

三年之中,我们已经搬了两回家,头条新闻还在报道租金上涨的消息。我们的房东总是在这样的报道中看到机会,谁能怨他们呢?我。每次我们被满不在乎地赶走时,我都怨他们。无论他们的介绍信多么光彩夺目,我都对再次被迫离开一个家感到不满。这回,我们又快要搬家了。我找了好几个星期,终于在附近一个租金较低的小镇找到了房子。我们又签了一份租约,把行李塞进后备箱,离开了这座城市。我并不想走。我开得很慢,我的肘部强行挤入我们的旧电视机和一袋玩具之间,费力地操控着车档,我带着孩子们合唱“有一天,五只小鸭子去游泳” 。我沿着陌生的道路找到了方向,“越过山丘,去遥远地方”,一边寻找主教镇和班顿的路标,以及马克鲁姆和布拉尼的路标, 一边唱着“鸭妈妈说,嘎嘎嘎……”直到发现基尔克雷的路标。

“基尔克雷”——“基尔克雷”——当我打开新家的门时,这个词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当我开始清除瓷砖上的污垢,对床垫上的陈旧血迹和精液渍一筹莫展时,它也反复出现。基尔克雷,基尔克雷,我把打包好的书、大衣、婴儿监视器、勺子、毛巾和纠缠在一起的手机充电器收拾出来,这个词困扰了我好几天,直到最后,我想起来了——是的!——在学校学过的那首诗中,基尔克雷不就是诗人埋葬她爱人的那个墓园的名字吗?我皱起眉头,回忆起自己对那首诗的迷恋,如同想起那些被撕下来粘在我少年时代的墙上的干瘦摇滚明星的照片,他们让我找到了表达欲望的最初的词汇。每当我想到十几岁的自己,我总是难受。那个女孩让我感到不舒服,她粗暴地展示她的欲望,她用修正液在书包上写写画画,然后背着它四处招摇,她在巷子里的涂鸦层上涂抹自己的标记,她从公共汽车的车窗里用挑逗的目光盯住街上的陌生人,她与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看到自己的情欲在那里涌动。那个女孩在学校后面被抓到做违禁的事,受到要被开除的威胁。那个女孩被称作“荡妇”“妓女”“冷酷的婊子”。那个女孩被罚判“冷漠对待” 。那个女孩被惩罚,一次又一次被惩罚。那个满不在乎的女孩——我在这里,一边给孩子唱歌,一边在一个陌生人的厕所里擦洗陈年旧屎——她在哪里?

——

我来到学校的停车场接我的大儿子,来得早了些,于是我在一棵树下避雨。我的小儿子还在他的塑料车罩下酣睡,我忍不住欣赏他红彤彤的脸颊和我塞回他毯子底下的有肉窝的肥肥手臂。看那边。水泥路边的灌木丛中飞舞着大黄蜂——如果我有一座自己的花园,我想,我会用低矮的三叶草和蜜蜂们钟爱的丑巴巴的杂草将它填满,我会跪下来为蜜蜂们服务。我越过它们向远处看,眺望那里的山丘,又想到了那个路标,我翻出了手机。《挽歌》的诗节比我记忆中的要多得多,有三十节,好像还要多一点。我阅读的时候,诗中的风景栩栩如生,它在我周围渐渐复苏,在雨水的滋润下活灵活现,我仿佛身临其境。在那棵被雨淋湿的树下,我读到了她的儿子们,“Conchubhar beag an cheana is Fear Ó Laoghaire, an leanbh”——我把它翻译成“我们可爱的小康楚巴尔和菲尔·奥劳赫尔那小宝宝”。我惊奇地发现,艾琳·杜布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孩子,就像当时的我一样。我以前阅读的时候,从未想过她竟会是一个母亲,或许我只是忽略了她的这重身份,因为母亲和欲望的碰撞并不符合青春期的我对她的期待。然而,当我粗糙的手指划过文本时,我几乎可以想象她在黑暗中哼唱摇篮曲。我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这首诗,然后往回扫视,又读了一遍。这一次,我放慢了速度。

这首诗是从艾琳·杜布的视角展开的,她看见一个男人迈步穿越市场。他的名字叫阿特,他走过来时,她便爱上了他。他们私奔了,立即过上了只能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生活:哦,富丽堂皇的卧室;哦,美味的饭菜;哦,高级时装;哦,在奢华的鸭绒中睡整整一早上。作为阿特的妻子,她别无所求。我羡慕她的家,也好奇究竟要多少仆人才能维持这一切的运转,有多少像我一样隐形的女人在做她们的隐形的工作。艾琳将整首诗都献给了她的爱人,她的描述如此生动,乃至这诗文中的深爱和欲念还在战栗,至今仍令人悸动。然而,事实上,这首诗是在他被谋杀后创作的,这意味着每一行赞美都蒙上了悲伤的阴影。在他被杀之后,这样的梳理多么有力量,因为每一个细节都把他重新变回来,栩栩如生,穿着无可挑剔,帽子上别着闪闪发光的别针,以及“那套在国外缝制的上等定制服装”。她向我们展示了那个被人渴望的阿特,渴望他的不仅是她,还有其他人,包括城市里的贵妇人,她们——

总是

为你弯腰行礼。

她们能够清楚地看到

你会是个多好的床伴,

和你共用马鞍,

和你生儿育女。

尽管这对夫妇生活在爱尔兰《惩治法典》(Penal Laws) 恐怖和残酷的制度下,她的丈夫却藐视一切。阿特有很多敌人,但对艾琳来说,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直到有一天,“她来到我身边,你的马,/她的缰绳拖在鹅卵石上,/你的心上的血从脸颊流到马鞍上”。在这个可怕的时刻,艾琳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向任何人寻求帮助。她径直跳上了那个湿漉漉的马鞍,让她丈夫的马儿把她带到他的遗体旁。在痛苦和悲伤中,她伏倒在他身上,恸哭着喝下他的血。即使在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恐怖时刻,欲望还在——她对着他的遗体嘶吼,命令他从死里复活,这样她就可以“在床上铺上鲜艳的毯子/和缀以美丽图案的棉被/让你挥汗如雨”。但阿特已经死了,她创作的文本最终成为不断延展的赞美、悲伤、欲望和回忆的记录。

在悲痛的黑暗中,愤怒如同撒旦的火柴擦燃起火。她诅咒那个下令谋杀阿特的人:“莫里斯,你这个王八蛋;/ 我希望你受尽痛苦!/愿你的心脏和肝脏喷出恶血!/你长青光眼!/你的膝盖齐齐粉碎!”这怒火燃烧,消散,再次燃烧,因为这是一首由愤怒和欲念的双重火焰点燃的诗。艾琳仇恨所有背叛阿特的人,包括她的亲姐夫,“那个说大话的小丑”。愤怒。愤怒和痛苦。愤怒、痛苦和爱。她为她的两个幼子感到绝望,“第三个还在我身体里,/我担心他将永远无法呼吸”。这女人失去了太多。还将失去多少。她痛苦极了,就像这首诗本身一样;这痛楚的文本。它太痛了。放学铃声响了,我的儿子在雨中找到了我,我转过脸望向艾琳·杜布曾经居住过的那片山。

那天夜里,孩子在我腹中蠕动,使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眠,我摸索到手机。我熟睡的丈夫本能地将我揽入怀中;尽管他鼾声如雷,我能感到他顶住我背部的某个地方变硬了。我皱起眉头,一动不动,直到确定他已经入睡,再悄悄地挪开。我对自己轻声念诵起那首诗,那声音经过数百年,从她怀孕的身体传递到了我怀孕的身体。当其他人都进入梦乡时,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开。

——

当我终于睡着,另一个母亲正在醒来。她感觉到有一张嘴紧贴着她的乳房,她紧紧抓牢,把自己拎起来,舒展身体,然后张开她的翅膀,那翅膀像歌剧中的斗篷一样光滑。她抖动身体,准备从多年前人类梦想、绘制和建造的石头建筑上起飞,一只婴儿紧紧抓住她的皮毛。很快,她行动了,纵身一跃,翱翔,俯冲,下坠,吞噬她在峡湾的湖面找到的每一只水栖蠓,而她的婴儿紧紧抓住她,仍然在吮吸,对母亲的飞行毫无察觉。看一只飞行中的蝙蝠,就是去体会黑暗中颠倒而倾斜的银纹多角蛱蝶一般的幽灵在视野边缘闪现。复杂的回声定位系统使她能够在夜间巡航,那些与她的声音相呼应的回声引导着她。

——

时间月复一月地过去,毫无新意。购物单、孕吐、复活节彩蛋、用吸尘器除尘、电费账单在其中迅疾地闪过。我日渐丰润,直到七月的某个好似打了吗啡的妙哉的日子里,我的第三个儿子从我的腹中来到我的胸前,令我再次回到疲惫的夜间哺乳之中。在那些由纸尿裤上的“黄金”占据的日子里,当为了满足他人的需求,一切都在错乱轨道上疯狂旋转的时候,只有《挽歌》的诗行始终如一。

我坠入那些无尽旋转的日子,从自己身上偷走了一样特别珍贵而特别模糊的东西,失去它,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那就是欲望。分娩后,我身上的每一丝欲念都彻底寂灭,使我感到彻底空虚。我的身体为了满足它对亲密关系的需求,为另一个小小的身体服务,也感受它的服务。我仍然经历着强烈的生理冲动,但它们与性事无关。现在,我受乳汁支配,它是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洋,依其潮汐的规律涌动和撕扯着。

性事成了一个问题。太疼了。分娩后的数月里,我仿佛感到身体里的某扇门轰然关闭。我的全部人生追求只是拖拽着我和我的疲惫度过艰难的白昼时光,直到黑暗最终将我领向床铺,带我进入又一个睡眠破碎之夜。欲望如此迅速地离开了我,它像一摊水归还给天空一样迅速蒸发而无影踪。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成了一件肥大破旧的毛衣,我的接缝线都磨损破毁,但这件衣物如此舒适、柔软和令人自在,使我只想永远陷在它的温柔里面。没错,我已经筋疲力尽,但我大部分时间都感到满足。然而,我发现这种种禁欲对我深爱的男人来说太可怕了。尽管我的丈夫坚称一切都好,他乐意耐心地等待这阵疲惫过去,直到我重新渴望他。但我发现自己不能接受这份温柔的礼物。于是,我撒了谎。我把欲望变成了又一项需要忍受的繁重任务,一项悄悄盘旋在我的清单底部的隐形事项。每次我勉强自己完成这些动作时,我选择的既是真正的强迫——因为推开那扇紧闭的门对我来说格外痛苦,也是情感上的强迫,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我却在刻意欺骗他。至于性事,它一直疼痛难忍,疼得我需要咬住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可怜的皮肤。牙印消退后的好几天,皮肤上仍有淤血的痕迹。我说服自己,如果忍受这样的痛苦可以为另一个人带来快乐,也是很不错的。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把他的身体当作我负责的清单上的又一事项,而我这么做并没有征得他的同意。我为自己的失败感到非常羞愧——我不诚实,我的身体也不诚实——我于是开始尝试掩盖这灾难。我提前睡下。我找一些借口。我睡在床沿。我在枕头底下藏一本《挽歌》,每当我从梦中惊醒,起来喂孩子时,艾琳·杜布的句子就会冲破疲惫的迷雾走向我。她的生活和欲望距离我的生活和欲望如此遥远,但我却感觉她如此亲近。不久之后,这首诗开始渗透我的生活。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直到它把我送出家门,走向那些真正可以帮助我的房间。

——

瞧:这是一个星期二的早晨,保安穿着皱巴巴的蓝色制服,他刚打开门,站在一旁欠了欠身,因为我来了。我随意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着一件沾了乳汁的上衣,怀中的吊兜装着婴儿,我还推着一个坐在婴儿车里的幼儿,装纸尿裤的袋里的书溢出来,我眼里散发着只能说是危险的光芒。我知道,在尖叫声开始之前,我最多只有六分钟的时间,所以我解开婴儿车的扣子,快一点,再快一点,催促孩子上楼。“不要停。”

我偷偷看了一眼吊兜里微微颤动的小小的眼皮,把学步期的孩子重重放在我的脚边,然后,我一边四下寻找曾经责备过我的图书管理员,一边把一个被禁止的香蕉塞进孩子的小手里。“求你了,”我低声说,“求你了,坐着别动,妈妈只是要——只是——?”我从装纸尿裤的袋子里拽出一张皱巴巴的清单,我的指尖在书脊上滑动。就两分钟,我想,就两分钟。吊兜在蠕动,婴儿的屁股崩出一个爆破音。我笑了(我怎么能不笑呢?),从书架上拽下最后两本书。我一边笑着亲吻学步期的孩子的头发,一边从侧面拎起我的东西,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楼梯,一只黏糊糊的握过香蕉的手牵着我的手,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从吊兜里散发出来。

与我处境相仿的女人就是这样去寻找艾琳·杜布的每一个译本的。译本有很多版本,需要多次像这样寻访图书馆。翻译这首诗的人如此多,使它几乎像是一种成人仪式,或者说是一首由不同人士演唱的心爱的老歌。我发现许多译本都是干巴巴的——用力过度的乏味文本,找不到艾琳·杜布在其中跳动的脉搏,然而有些译本确实不错。很少有人能够令人满意地译出她的声音。而关于她的更多情况的补充介绍是如此稀缺,使我太好奇。不仅是好奇,我被疑问的饥饿感驱使着,我渴望知道更多关于她的故事,包括创作这首诗之前和之后的事。我想知道她是谁,她来自哪里,以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她的子孙后来怎样了。我想知道她具体埋葬在何处,这样我就可以去她的墓前献花。我想了解她,了解她的生活,而我又懒,所以我希望有现成的答案,最好是在图书馆的某本书里,轻松地摆在我面前。然而,我所得到的文献大多对解决这种边边角角的好奇心不感兴趣。我仍在寻找,因为我相信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个文本,与我分享着同样的好奇。

当我穷尽所有的公共图书馆资源之后,我开始向大学里的朋友们求助,用假证件溜进图书馆,偷偷复印各种历史资料、翻译材料和期刊文章,每一份资料都为我脑海中艾琳·杜布的逐渐丰满的画像添上一两笔。我用这些资料为我珍藏的信息库增加新的词汇,把这些复印件塞在床垫下面、车里面和泵乳器旁边。母乳和文本这两样东西倾注入我的时间,数周变成数月,数月变成数年。我为自己创造了一种生活,在其中,我每次坐下来的时候,这生活就会发出跟母乳有关的苍白音节,与此同时,我从墨水中啜饮我自己的黑暗养料。 0pk+HGCViK0DFY2bEcByddLzNpjVvTHIfkGNOEUAnmv0s2lucugyiLhj95pdeb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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