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一部深刻塑造了我和我母亲的生命的书作序,实在是一件难事。如果没有《怕飞》的巨大成功,我们俩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母亲没有因一本在我出生前写的书而成名,我今天会有为《名利场》写作和做评论家的事业吗?这是一个不可能回答的问题,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我的成功有几分是基于他人?有时我会在半夜惊醒,被一个念头所困扰:我的人生有多少是与她和这本书紧密相连的?我以为写作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于是成了一名作家。小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除了警察和写自传小说的人之外还有什么职业——可能还有因为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而入狱的共产党人。也许我想成为一名作家是为了让她关注我,或者让她尊重我,又或者只是让她对我感兴趣。我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掉进这个棘手的无底洞,但从我成为一名作家的那一刻起(我在二〇〇〇年出版了第一本书),我的整个人生就与这部小说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它出版于一九七三年,还要再过五年我才出生。
许许多多女性(也有男性)在主角伊莎多拉·温的故事中找到了自己,但我没有。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会在商店和餐馆里拦住我们,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这本书如何改变了她们的生活。它也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我与这本书和作者的关系并不寻常。我认为这本书是我今天事业成功的原因,但它也是我母亲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由此可知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任务令人生畏。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本书,但对我而言,它的意义完全不同。我并没有因为阅读伊莎多拉的冒险而受到启发去寻找性自由!事实上,我对书的内容感到非常不适,而这不适可能是很正常的,毕竟伊莎多拉基本上就是我的母亲。除此之外,我认识许多人物原型,于是在阅读这样一本露骨书籍的体验中,平添了一种真正令人不安的感觉。
《怕飞》是那些无可回避的书之一,它定义了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它就像一个时间胶囊,将我们带回罗诉韦德案之前的时代,这在当下意义重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对女性而言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正如凯蒂·沃尔德曼在Slate杂志中评论的,《怕飞》“也关乎对一九七三年左右的女性身份的理解”。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让一本书、一部电影或任何艺术作品成为文化的引爆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书捕捉到了某个时刻,而其他书则销声匿迹。我写过足够多消失的书,深知经久不衰的作品是多么罕见。只有少数艺术作品能够概括集体时代精神,大多数做不到。能捕捉集体想象力,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妈妈做到了这一点。但她再也无法复刻这一壮举。为了重现那一刻,她那饱含痛苦的探索和追求最终吞噬了她。
一九七三年这本书出版时,妈妈三十三岁,是一名学者和诗人。根据她的说法,她是个好学生,嫁给了她睡过的第一个男人。我对这个事实持保留态度,因为她向来不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
当《怕飞》出版时,她像成千上万的女性一样,已婚,在教书,住在中产阶级的上西区。突然间,她登上了杂志封面,成为一个文化现象的著名创造者。《怕飞》在全球范围内取得了类似的成功,售出了两千万册。它造就了埃丽卡·容。
我曾经认为成名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因为当我的母亲和我的祖父,作家霍华德·法斯特,变得不那么有名时,当名气无可避免地消退时,他们沮丧不已。我目睹他们深深哀悼着自己失去的重要的文化意义,可我也并没觉得作为那个埃丽卡·容有多么快活。我记得即使是小时候,我也在想:这看起来本该很有趣,但她似乎很痛苦……
埃丽卡·容参加各种豪华派对,与众多名人在一起。她在桌子上跳舞。她总是闻起来很香,像法国香水或白葡萄酒,偶尔还有香烟的味道。她遵循戈尔·维达尔的格言:“我从不错过任何做爱或上电视的机会。”埃丽卡·容有过多次婚姻和多次婚约。在她嫁给第四任丈夫(我父亲之后的那位)之前,她总是同时与多个男人约会。这些男人必须崇拜她,否则她会觉得他们很无聊。在某些方面,她很像玛丽莲·梦露,也许是因为《怕飞》把她变成了一个性感符号,把她变成了许多男人自认为想要“无拉链速交”的女人——这对一部女性主义小说来说是一个极其奇怪的结果,但事实的确如此。
妈妈总是在寻找快乐,但很少找到。她只是想要逃避,而且经常逃避。她去欧洲,一待就是几个月。她至少每周都会坠入爱河一次。她从一个破裂的婚约跳到另一个破裂的婚约。当她最终嫁给我的继父时,她很难平衡他对她的需求和她写作(及饮酒)的责任。
要创作更多改变世界的书,这个压力使她喘不过气;她还得尽力保持镇定,去面对一系列永无止境的恶毒、厌女的攻击和跟踪狂,包括有人把车停在我们康涅狄格州的家的车道前头,听着一个没有电池的收音机传来上帝信息。那时,妈妈和康涅狄格州韦斯顿的警察都不知道如何处理跟踪者。埃丽卡·容被困在她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现在,妈妈八十多岁了,患有痴呆症。她既活在这个星球上,又几乎不在了。她仅有的一些珠宝放在我的保险箱里。她的遗产放在我的桌子上和我电脑的硬盘里。我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因为我知道出版业是如何运作的,但事实是,做我母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简直是折磨。我以为写这篇序言会是件轻松有趣的事,但它就像是在给自己做根管手术。写我们在一起的生活,让我回到了那些我需要她的岁月,而当时我还不知道我们永远不会以我所需要的方式建立联系。
现在我的母亲坐在一个房间里,等着我去看她,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至少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母亲。现在她就像一个美丽的洋娃娃。
无法赢得过去。无论写多少篇序言都无法让我对《怕飞》和当下之间的岁月感到平静。写关于她和她的遗产的文字只会让我比以前更难受。这篇序言应该是对她作品的颂扬,对我母亲在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中先锋地位的庆祝,但恐怕它不是。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失败,但我母亲过去常常误用欧内斯特·海明威的那句名言,说坐在打字机前就像剖开一条血管。
星二代的公开秘密——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工作,无论我们的作品可能有多好,我们父母传下来的名气和声望这个折磨人的礼物都会抹杀我们所做的一切。
有些人承认这一点。大多数人不承认。
所以,五十年后坐下来为一本已经远大于我,也大于她的书写序言,我不无忐忑。我从未见识过母亲在巨大成功之前的样子,而当我长大到能够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怕飞》已经成为我妈妈生活和影响力的一部分。我生来即在她盛名笼罩之下,从未走出去。
一九七三年对女性和性自由是一个重要的年份。美国最高法院裁定“根据第十四修正案正当程序条款所规定的隐私权,一个人可以选择堕胎,直到胎儿具有母体外存活性为止”。选择的权利,终止妊娠的权利,以及六十年代口服避孕药的出现,对女性生命带来了革命性的改变。性和怀孕不再不可分割。《怕飞》是这种新的无拉链自由的一部分。
但进步对美国女性来说并不是一条直线。在《怕飞》出版后的几十年里,我母亲和她的同龄人以为会发生的许多事情并没有发生。女性仍然没有接近与男性平等,有色人种女性的收入只有白人男性的百分之六十左右,宪法中没有平等权利修正案,女性没有得到保护。
我母亲和她的同龄人梦想的自由性爱和平等的世界在地平线上短暂地闪烁,但从未完全实现。有反弹和反复,还有罗纳德和南希·里根从白宫屋顶上拆下太阳能板。我们从未获得曾被承诺的平等。
然而,噩梦并没有到此结束。二〇二二年六月,特朗普任命的三位大法官推翻了罗诉韦德案。这些大法官大笔一挥,就剥夺了女性近半个世纪以来拥有的宪法权利。地球并没有偏离轨道,世界继续运转,第二天我们如常起床吃早餐,仿佛我们没有失去一项宪法权利。失去罗诉韦德案相关裁决的感觉奇怪地抽象而遥远……但对那些身体像被恶毒的外星寄生虫殖民的女性来说,并非如此。三位自由派大法官写道:“我们怀着悲伤——为这个法院,更为今天失去了一项基本宪法保护的数百万美国女性——表示异议。”
阅读这本书,然后去写你自己的《怕飞》,因为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书。
孙丽娃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