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im se zivite [1] ?”
“说法语,米兰。说法语……”
薇拉叹了口气,表示抱歉:“这段时间以来,他只说捷克语……”
    这天下午的阳光很好,我们在雷卡米埃大街公寓的大客厅里。冬日阳光颇有一分邪恶的味道,斜斜地照射在露·拉姆的一幅作品上。我一直看到这幅画作置于三十三格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堆之上。露,古巴画家林飞龙
     的最后一任妻子,画了一头困于笼子铁栏之后的公牛——是弥诺陶洛斯吗?——上面用白色的颜料写着标题:
    
     生活在别处
    
    。
    的最后一任妻子,画了一头困于笼子铁栏之后的公牛——是弥诺陶洛斯吗?——上面用白色的颜料写着标题:
    
     生活在别处
    
    。
   
我喜欢这幅画,我一直很喜欢,但是今天它让我感到浑身发冷。生活在别处。精神、心境、生气,都在别处了。目光也在别处。就像是干涸的河床,空空如也。米兰·昆德拉不在这里了。从此之后,他的存在就彻底变成了不在,神秘而无法捉摸。
“Cim se zivite?”
 
    露·拉姆,《生活在别处》
    “他问你是做什么的。你瞧,就连你,就连亚布洛内茨
     的小伙子,他也认不出来了。”(自从发现我丈夫的祖先是波希米亚人,她高兴极了,从此只叫他亚布洛内茨的小伙子。)
    的小伙子,他也认不出来了。”(自从发现我丈夫的祖先是波希米亚人,她高兴极了,从此只叫他亚布洛内茨的小伙子。)
   
尽管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病日益严重,但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还是让我感到措手不及。它就这样跳了出来,作家直愣愣地看着我,从此之后都是这样,带着一丝人们所谓的好奇。
    这是二〇二〇年的十二月:我正准备出发前往摩拉维亚和波希米亚,与亚布洛内茨的小伙子一起。昆德拉的朝圣之旅!地址,电话,米兰最喜欢的漫步路线,斯弗拉特卡小河沿岸,卡罗维发利
     这座以前被称作卡尔斯巴德的温泉城不容错过的普普大饭店,神秘的马林巴德……我把一切都记了下来。甚至——尤其是——米兰和薇拉最喜欢的甜点的名字,Karlovarské Oplatky,传统捷克温泉饼。可别带错了。“请你捎两盒给我们……”
    这座以前被称作卡尔斯巴德的温泉城不容错过的普普大饭店,神秘的马林巴德……我把一切都记了下来。甚至——尤其是——米兰和薇拉最喜欢的甜点的名字,Karlovarské Oplatky,传统捷克温泉饼。可别带错了。“请你捎两盒给我们……”
   
我是做什么的?
是不是正因为这个问题太过简单,又太过深刻,它才会让我感到如此困扰?还是因为,这个问题是由一个已经走到存在尽头的人提出的,走到存在尽头,但是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什么将这份存在填满的?或者是因为,如果这个人知道我正在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他或许会皱起眉头?
由于他正定定地看着我的活页记事本,就是我记下Karlovarské Oplatky的那本,于是我把笔竖起来说:
“嗯,米兰……我写作……”
惊讶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觉得有趣。接着,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
“写作,多么古怪的想法!”
所有人都笑了,包括正在等换班的护士。我想起了——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刻呢?——《帷幕》中的这句话:
他会知道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知道这一误会是普遍性的、根本性的,从此他会知道……将喜剧性的柔光投射到人的身上。
有几秒钟的时间,这道柔光略略驱散了悲剧性的阴霾。然后,作家从我手中拿过笔,最后一次在我的活页记事本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落下他的名字。颤抖的名字,到了最后一笔,他调皮地连上一根线,线的末端画了一只眼睛。
 
    最后一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落下他的名字
线和眼睛让我想起风筝。在《身份》的开头,有这样一段凄婉的描写,一对情人在诺曼底的海边沙滩上相互找寻,沙滩上到处是帆车,还有就是风筝:
风筝,一块有颜色的布料撑在一个硬得可怕的骨架上,随风而起;靠两根绳子,一手一根,可以控制不同的方向,可以让它升降、转圈,像一只巨大的牛虻那样发出阵阵可怕的声音,时不时地像一架坠落的飞机,鼻子向下,倒栽在沙地上。
除非——这是一位朋友提出的另一种诠释——这只位于他名字之上的眼睛只是简单地在说:“一只盯着我的眼睛……你不是正在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吗?”
[1] 捷克语,意为 你是做什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