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虽然想到可能有人会为自己作传,这个念头竟然没有让任何人放弃生活。”埃米尔·齐奥朗曾经玩笑道。而另一位同样来自中欧的作家,米兰·昆德拉,却让这句罗马尼亚虚无主义者著名的俏皮话成功地沦为谎言。因为他同等地痛恨由“传”字开头的一切——传记作者、传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作者总是努力让自己的存在变得不可见。原因很简单,在《小说的艺术》中,他如是预言道:“一旦卡夫卡本人开始比约瑟夫·K吸引更多的关注,那么,卡夫卡去世后再一次死亡的过程就开始了。”
     
   
在我们这样一个资讯发达、文化快捷消费的时代,昆德拉这句话的意义显而易见。在我作为文学批评者的一生之中,我不断地遇到读者、记者,有时甚至就是批评家,他们想的首先是如何尽快地了解一个新作家。当然,这个作家的私生活越是刺激,越是神秘,越是能够震惊或搅动网络,他就越是“有趣的”。这些人会去读杂志上的人物素写、充斥着吹捧之词的报道,在这里或那里读到一句引文,然后就好像明白作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不需要读其他东西,作家的书不读也无所谓。这就是昆德拉所谓的“再一次死亡的过程”。在曾经的捷克斯洛伐克,他经历过一段艰难的岁月,文学书写因为会遭到查禁而变得尤其珍贵和稀有。那是地下出版的时代,人们只能偷偷传阅所欲之物。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断地重申这一简单的信息:忘掉我的一生,打开我的书。
文学史上,这一姿态并不罕见。很多作家都试图在其作品之后销声匿迹。“只有作品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作者,”波兰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强调说,“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而不是作者。”接着他开玩笑地补充道,“当一个人很饿的时候,只有面包是重要的,才不会去管什么面包师傅的一生呢。”
米兰·昆德拉则走得更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他一直努力抹去自身的存在。没有公开演讲,没有采访。他的“真实生活”没有在公众面前留下任何痕迹。昆德拉夫妇的碎纸机运转得很好。在米兰的身后,除了书,什么也不应该留下。剩余的一切,未完成的手稿、私人信件、通信、日记、照片,这一切应该全部销毁。“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你不曾活在世上。”如福楼拜所言。如昆德拉所想。
“你瞧,从这里到那里……还有这整个书架……这一切都将化为纸屑。”有一天,昆德拉的妻子薇拉对我说。
一场庆祝存在无意义、庆祝存在之轻的纸屑雨?
不完全是。因为如果你仔细观察,真正的存在从来未曾消失。它已经融入他小说的肌理之中,被转化、被塑造。这就是这份存在的真相。对于昆德拉来说,唯一有重量的生活是被作品“反映”出来的生活:
照一个著名比喻的说法,小说家毁掉他生活的房子,然后用拆下的砖头建起另一座房子:他小说的房子。所以一个小说家的传记作者是将小说家建立起来的重新拆除,重新建立小说家已经拆除的。传记作者的工作从艺术角度来说纯粹是消极的,既不能阐明一部小说的价值,也不能阐明它的意义。
——《小说的艺术》
这是关于昆德拉的一个很大的误解(一系列误解当中的第一个)。人们觉得昆德拉过于执着地将自己的生活和作品区分开来。这样做未免矫情,甚至可疑。他是为了遮掩什么吗?他不知对我说过多少次:“一切都在我的书里。”这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的生活被灌注入他的书里。你只需要在这座“特别的房子”里漫步就能找到他,或者说与他相似的那些主人公的碎片。每个房间里都有他。就像所有灵巧的泥瓦匠一样,他把砖头混在一起。来自他身上的砖头和来自其他地方的砖头。给人带来启发的,是这个框架。
当然,作为批评家,探寻生活环境——我们所知的那一部分——在作品中变成什么样子也无可厚非。看一看昆德拉是如何使用这些原始的砖头的。他是不是进行了裁切,他又是如何勾缝的。他用什么样的石灰把这一切美妙地“粘”在了一起。
所以,我们将会在这些纸屑下面发现某几块砖头。把某些美好和神秘的部分汇聚在一起,只有一个目的:激起(重新)发现一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的欲望。这位反讽与幻灭的大师告诉我们,用来滋养我们所有梦想与谎言的——宏伟计划、乌托邦、事业、宗教、理想和激情——是怎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