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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那间病房里发生的事给我留下了多年难以磨灭的印记。那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且在某种程度上不同寻常——声音太大,颜色太暗——只除了最终我父亲的离世。但每件事都有另一层,我看不见的另一层。

尽管我拥有所有感官记忆,但那天在病房里发生的事情并非事情的全部。要等到12年过去后的一个周六的晚上,在那家餐馆里,我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复活节晚餐获知真相后,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在公寓里,我蜷缩在沙发上嚎啕大哭。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不知什么时候,我给当时的男朋友打了电话,他人在国外。我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说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喃喃地说。

“她 什么 ?”

“他不是我、我的父亲。”

“她什么意思?她有过外遇?”

“他们借助了[哽咽],借助了一个供体。”

什么 ?”

电话那头,我的男朋友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最终说道。

我又嚎啕大哭起来。他安慰我。然后我说出了心里真正的想法:“他不是我生父,”我抽咽着,“爸爸,他不是……他不是我的。”

我不是心理医生,但我现在知道,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是通过供体受孕出生时,会经历一些普遍的情绪阶段。与所有过程一样,具体阶段取决于个人。有的人可能会跳过某些阶段,也可能在其他阶段徘徊。

我的第一个阶段是悲伤。我以为是我父亲的那个男人在我15岁那年就去世了。现在,12年后的今天,我仿佛又回到了葬礼现场,在炎热的阿德莱德,蝉鸣声此起彼伏。场景是一样的,但我不一样了。我是个闯入者,因为:他从来就不是我的。

我一直相信,当一个人逝去,如果你爱他,他就会永远属于你。在知道真相前,这种想法一直令我感到安慰。

我被骗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我连这点安慰也失去了。

随后的几个月,我像往常一样生活。我去上班。当时我是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全国性时事新闻栏目《7.30》的记者。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工作。即便在状态最好的情况下,这也是一份颇为吃力的工作。但我状态不佳。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我只将事情告诉了少数几个人。大多数时候,我闭口不言。

我当时一团糟。

每天早晨,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如果你是在澳大利亚长大的亚裔,你很容易忘记自己看起来与周围的人有多么不同。我的大多数朋友都是白人。我的伴侣是白人。广告、杂志、报纸以及澳大利亚电视上的一切——从新闻到最垃圾的真人秀节目——绝大多数都是白人。就连我的工作单位,一家公共广播公司,也仍然是一间极度白人化的机构。在我工作时拍摄的照片或电视画面中,周围大多是白人,我有时会惊讶于自己在外貌上的与众不同。但对于自己的面孔,我总能感到一种紧密的连接: 与众不同 但我就是我

现在,这种连接被打破了。

照镜子的感觉不一样:它更糟。我现在不明白我看到的是什么,好像我的大脑无法解码。我的脸变得只有颜色和区块。它的形状毫无意义。它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件东西。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站在镜子前,我挣扎着,心想:只有一半中国血统或许能帮助我重新找到某种坚实的基础。因为很明显我的生父不是中国人。他可能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就像我一直认为的那样。也可能不是。

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脸。我试图把中国人的特征(已知的)和其他特征(未知的)区分开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不幸的是,它的另一面是:一个整体不能被分解成那些部分而仍然保留其意义。在亲生父母中只有一个已知的情况下,试图找出 哪些特征 来自 ,就好比在整块蛋糕已经烤好之后,试图把它还原成原来的成分。

有些早晨,我从数学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有了答案,我能倒推出等式是什么吗?当然不能。答案相同的等式可以有无数个。我有可能几乎遗传了我母亲的全部,也有可能几乎没有。我有一头黑发。我有深棕色的眼睛。我浅色的肌肤也会被晒得很黑。我身高中等。鼻子挺直。所有这些特征都可能来自我母亲或父亲中的任何一人。

你怎么能从一张脸上剔除一些东西,然后再去理解剩下的东西呢?

每天早上,我都会对着镜子这样胡思乱想一通,然后去上班,而我本该在我的岗位上报道我们国家面临的重大问题。这不是理想状态。更有甚者,我还得忍受慢性疼痛。

在得知身世真相的6个月之前,有一天我正在公寓里用吸尘器打扫卫生,音乐开得很大声。突然,我的臀部传来一阵剧痛,就像被一根铁棒刺穿了似的。我两眼发黑。等疼痛过去后,我踉踉跄跄地走向放着手机的长凳。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我出事了,她必须来找我。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人躺在地板上。音乐还在响。我试着站起来,但只要一动四肢,就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恐惧。这让我再次晕了过去。醒来后,我就躺在那里。我知道自己没有瘫痪,因为我的手指和脚趾还能动。感觉上过了大概几个小时之后,我母亲和一些医护人员闯了进来。他们把我扶起来,放到床上。

在接下来的几星期、几个月、几年里,我经历了核磁共振成像、CT、理疗、骨科、整脊、针灸、按摩、神经外科和疼痛诊所等一切诊疗手段,并得知自己患有椎间盘突出症。这是一种常见的损伤,尽管在20多岁的人群中不太常见。我的椎间盘“滑脱”(多可怕的用词)了,而且已经干瘪——失去了海绵的质感。椎间盘周围的肌肉已经开始痉挛,这是我必须持续要处理的问题。

不幸的是,慢性疼痛并不纯粹是生理上的;在某种程度上,它与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密不可分。发现父亲不是我的生父,以及无法从镜子中认出自己的脸,这意味着我的精神,继而我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极度沮丧。这种痛苦与我尚未平息的“丧父”之痛交织在一起。爸爸去世时,我曾以为那也许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然而看起来有的人可以死两次,这似乎很不公平。

我不得不离开了《7.30》栏目。似乎每隔几个月我就会再次瘫倒在地,在一星期甚至更长时间内不能动弹。在我能够活动并工作的时间里,我每天工作不能超过4个小时,否则就会疼痛难忍。我转行做了电台时事节目主持人,每天早早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在痛苦中度过午后时光,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我还不到30岁,而我的生活感觉已经到头了。

但发生了几件事拯救了我。首先,我尝试了一些新的事情。由于只工作半天,我感到无聊透顶,于是报名参加了一个晚间的创意写作课程,学习创作(在多年的新闻工作之后,这感觉就像在度假)。为了缓解疼痛,上课时我仰躺在教室后面的一排课桌上,而其他人则坐在前面。这很怪异,但他们都接受良好;写作者们对怪癖真的很宽容。

我有大把的假期,所以我抛弃了我的脊柱支架,花了6个星期去意大利旅行散心。如果我再也无法从事梦想中的工作,我一定要去享受美食。而如果我的人生就此结束,我决定宁愿把剩下的钱用于欧洲之旅,也不愿意花在核磁共振这样糟糕的事情上。我计划了一串古怪的短途飞行前往意大利,中途的多次经停是为了避开疼痛。我在机场、火车站和停车场做地面伸展运动。我在意大利的多家爱彼迎(Airbnb)民宿里度过了许多时光,平躺在房间里休息或冥想。回到悉尼后,我结束了长达7年的恋爱关系。我一个人搬了出去,同陌生人合租。我下定决心,害怕和兴奋总比被桎梏在一成不变和悲伤的漩涡里要好。

在这一切的背后,我还在思考着母亲对我说过的话。

我的30岁生日快到了。我已经改变了很多,结束了很多东西,但我还需要什么呢?

在一个典型的A型人格 [1] 时刻,我列了一张清单(标题是“去他妈的我的生活:待办事项”)。清单上的所有项目都用大写字母列出,并附有方框用来打钩。其中有短期目标(轻松翻身),也有非常非常长期的目标(买房子)。清单的最后一条是:找到亲生父亲。我把清单贴在墙上。

常言道,新闻是历史的初稿,但或许更好的说法是:新闻是社会的最新动态。记者的任何遭遇都是可用的素材。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一无所知。因此,我决定运用 新闻专业技能 走出困境。

我要进行调查。

这本书讲述的是供体受孕的漩涡——比你想象的更奇怪,比你可能意识到的更为普遍。这不是一本讲述准父母愿望的书。也不是一本关于夫妻使用自己的生物材料进行生育治疗的书。这本书说的是凭借 第三方 材料而诞生的人类。这本书说的是利用收集的人体组织,而不是社会关系,来创造生命。

这是一本关于繁殖人类的书。

[1] 美国心脏病专家迈耶·弗里德曼(Meyer Friedman)及其同事雷·罗森曼(Ray H. Rosenman)在合著《A型行为与你的心脏》( Type A Behavior and Your Heart )中将人的性格分为A型和B型两种。A型人格者表现欲和竞争欲较强、容易急躁和紧张,B型人格者则与之相反。两位作者通过研究发现A型人格者患有冠心病的概率远高于B型人格者,由此得出情绪与特殊疾病相关的理论。 U+9Yrob7Ih7ySlty1juSFJJT6kfhoH6+lt4kxOTvWifj4okFaRl+vsBSIn/hJK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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