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为数众多的返迁者中,有一位从苏联被遣返回国的日本兵,名叫小熊谦二,他是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小熊英二的父亲。英二以其与父亲的交谈为基本史料写作了一本《活着回来的男人:一个普通日本兵的二战及战后生命史》,讨论了历史中的个人以及个人身上所负载的20世纪日本历史。谦二是1925年生人,而日本的昭和时代则始于1926年,其一生可谓完整覆盖了昭和史。2015年英二为此书所撰写的后记显示,彼时老先生依然健在,或许他已经安然走过了平成时代,所以英二说其父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20世纪历史”。英二与上野千鹤子曾对鹤见俊辅做过一次长时间的深入访谈,后集结成册——《战争留下了什么——战后一代的鹤见俊辅访谈》。访谈中,鹤见提到了一种兼顾公、私历史的“全历史”(total history)写作范式。英二的代表作《“民主”与“爱国”——战后日本的民族主义与公共性》可以说就是此类写作的典范,
《活着回来的男人》亦可作如是观。而面对儿子,谦二愿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和盘托出,这种立此存照的作证者姿态甚为可贵。此书是小熊谦二的生命史,同时,由于兼治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小熊英二之论述贯穿了每个时代的经济、政策和法制状况,谦二的人生又因此得以在大历史中确立坐标,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变得立体、鲜活起来;昭和史、平成史也被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所点亮,被赋予了人的温度。从个人的具体性出发,将其与社会、国家和世界连接起来,对天皇制法西斯主义的批判、对历史中的人的思考都融汇其间,这种笔法非常的“小熊英二”。
同时还需注意,如果说谦二是“20后”,是“战中派”,那么1962年出生的英二则是标准的战后世代,该书记录了父子二人跨越代际、毫无芥蒂的坦诚对话。如前文所述,在处理和思考战争经验、战争记忆问题时,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便是“体验”与“经验”间的跨代际对接,换言之,就是“战中派”如何传递战争体验,战后世代如何将其赓续下来并有效地转化为战争经验的问题。书中,英二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有着常识、懂得常理的常人的一生。谦二似乎代表了日本平民社会的“均值”,他有着常人的欲望、烦恼、痛苦、恐惧和畏缩。例如,在谈及自己在西伯利亚战俘营的凄惨经历时,他讲过这样一段往事。外出作业的俘虏同伴,有时会把早上配给的黑面包留下藏起来,留待饿时再吃。一天,谦二因腹泻留在战俘营休养,同样在兵营里休养的伙伴则劝诱他一道去偷室友的东西吃。于是,他就加入了他们,找到这些食物并吃掉,却也因此留下了深深的罪恶感。他说:“如果是偷苏联的食物或物资,完全没什么好犹豫,但对同样饿着肚子的俘虏,拿走他们珍藏的面包,自己却感到非常后悔。根本不该这么做的,因为寒冷、饥饿与健康状况不佳,自己连正常的人性都失去了。”
在历史研究中,我们看过太多的精英名作、英雄故事、巨擘伟业,但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平均值”却是印刻在每个普通人身上的,而他们的喜怒哀乐并未引起历史研究者足够的重视。须知,近代日本由一个东亚弱国迅速崛起为世界列强之一、却最终盛极而崩的历史进程,没有一个个平凡而具体的个体参与是无法想象的,这是一个巨大的、复数的、有生命、有温度的个体之总和(也就是孙歌所强调的“人人”的观念
)。《活着回来的男人》让我们看到了这平凡而具体的亿万分之一,为我们提供了一只解析20世纪日本历史的“麻雀”。
多年前的某日开车在路上,偶然听到电台播放着朴树的《白桦林》。听到那句“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我随即把车停到了路边,在手机备忘录里匆忙记下了这句歌词。这是首老歌,但那一天那一刻听到后,却猛地感到一阵惊心动魄。是啊,兵荒马乱、烽火连天、国破家亡的岁月,大历史中的小生命究竟应该如何记录,由谁证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活着回来的男人》中,谦二作为受访者以真诚的自我表达、英二以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宏阔视野与敏锐的洞察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资参考的框架,让我们得以据此重建面对历史想象的临场感和温度感。小熊英二特别强调描述一个平常人——小熊谦二的方法论意义,他指出:“我父亲采取的行动,潜在性上是所有人都可能采取的行动。比起赞扬一个人的行动,更重要的是把这种可能性扩散到更多人身上。如果把我父亲当成一个特殊的人物,因而把他与其他大部分的人们区分开来,便会妨碍这种可能性的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