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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彷徨

十月下旬,一个清爽宜人的黄昏。

当我和妻子玛丽在下鸭本通 的自家兼诊所享用红茶时,女仆送来了邮件。在账单和医师协会的会刊中,夹着一个可爱的信封。

那是《福尔摩斯冒险谭》的忠实读者的来信。

敬启

值此深秋时节,谨祝华生老师身体健康,万事顺遂。

母亲总说:“老师这么忙碌,哪有时间阅读读者来信?”但我仍不死心。我深信信写得越多,就越有机会引起您的注意。

我是一名十四岁的女孩,父亲经营着一家进口杂货店,母亲和哥哥也都在店里帮忙。某日,哥哥买了一本名为《海滨杂志》的刊物,我与福尔摩斯先生的冒险故事便由此结缘。内容真是太有趣了,以至于我因过于兴奋而发了烧,甚至惊动了医生。(现在烧已退,请不要担心!)后来,全家人都成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忠实粉丝。即便是很少看小说的父亲,也会边读边说:“真是受益匪浅,对生意也很有帮助。”

正因如此,当福尔摩斯的故事停止连载时,我们全家都有种天塌了的感觉。福尔摩斯先生的冒险故事是我们的精神支柱。当然,我们也理解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老师工作繁忙,可能有各式各样的事务需要处理……

华生老师,请务必重新开始连载福尔摩斯的冒险故事。

恳请您多多考虑,拜托了。

此致 敬礼

一名福尔摩斯先生的忠实粉丝 谨书

致 约翰·H.华生老师

当我托腮沉吟之际,玛丽问我“是读者来信吗”,我应了声“是”。杂志连载被迫中断已过了一年,尽管如此,我仍像往常一样,每日都会收到读者来信。

“你在想那个人的事吧?”

“哪里,我没想。”

“骗人,看你现在的脸,就是在想‘那个人’的表情。”

玛丽总是将夏洛克·福尔摩斯称作“那个人”。至少在这半年以来,没有听到过其他的称呼。

——“那个人”又发来电报了。

——“那个人”又在游手好闲吗?

——你又去找“那个人”了?

每当这时,玛丽必定会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

玛丽是穷极左京区和上京区都无出其右的美人,这是众人钦服的事实,可只要一谈及“那个人”,就连她的无双美颜也会罩上一层阴霾。虽然这样倒更能衬出妻子的丽质,但绝不能让妻子觉察到我这般倒错的心思。

我刻意做出了厌烦的表情。

“福尔摩斯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重中之重是体谅妻子的情绪。

玛丽将“夏洛克·福尔摩斯”视作能将我们的未来计划彻底击碎的危险因素。福尔摩斯是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不祥乌云,是家庭内讧的导火索,是灾难的征兆。而玛丽对眼前的威胁毫不懈怠的态度,我以为完全正当。

“那个人变成那副样子,已经有一年了。”

玛丽皱着俏丽的眉头说:“最近我越来越觉得,那个人根本就没有走出低迷的意思,他很享受那种状态。”

“我觉得他并不是在享受吧。”

“就是你这样纵容他,他才会一直游手好闲下去。拜托了,请表现得决绝一点。”

“可是玛丽啊,我们也欠了福尔摩斯不少人情吧。”

我将读者来信装进信封,站起身子走到窗前。

窗外是尘土飞扬的下鸭本通,可以望见出租马车吱吱驶过十字路口。

街道对面是夕阳映照下的下鸭神社,虽然地段偏僻,但像我这样仅靠微薄的军人退役津贴生活的废柴军医,能够在此独立开业,可以说是难以置信的幸运。

四年前,当我和福尔摩斯仍住在寺町通211B号的时候,玛丽·摩斯坦以案件委托人的身份来找我们,案件始末以“四签名”为题发表。

以此为契机,我向玛丽·摩斯坦小姐求婚。不得不承认,撮合我们夫妇缘分的人正是福尔摩斯。但也正是福尔摩斯,将我们的新婚之家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一年来,受他陷入低谷的拖累,诊所的经营、我的精神状态、玛丽的未来规划,都屡屡面临崩溃的危机。对玛丽而言,当初那位值得尊敬的“福尔摩斯老师”,不知不觉降格为“福尔摩斯先生”,最终沦落到了“那个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玛丽站起身来,依偎在了凭窗而立的我的身边。

“听好了,约翰,你并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私人记录员,你究竟打算被他的低迷折腾到什么时候?”

“话是这么说……”

“坚定地向前看,迈出新的一步吧。”

说着,妻子吻了吻我的脸颊。

“请一定拿出勇气。”

当晚,我和医师协会的同事相约见面。

“你是要去见瑟斯顿先生吗?”

“嗯,我们约好在俱乐部打台球。”我对站在门口的玛丽说道,“可能要晚点回来,你先睡吧。”

我走出诊所,在下鸭本通坐进出租马车。马车驶过葵桥,一路向西,可以望见鸭川沿岸的夕景。河畔沉浸在苍蓝的暮色里,人们在此各随己愿地信步而行。左手能望见夕色尽染的大文字山。

现处于低潮期的福尔摩斯,好似在维多利亚朝京都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遭遇船只失事的鲁滨孙一样,今天也宅在寺町通221B的住宅里,躺在长沙发上,重复着“天赐的才能究竟消失到哪里去”的怨言,或是将天地万物区分为“养胃的”和“伤胃的”,就这样平白地浪费着时光。

我顺道去了荒神桥附近常去的俱乐部,给瑟斯顿留了口信,随后再度坐上马车,沿着河原町通继续前行。目标是寺町通221B,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家兼事务所。虽然有点对不住瑟斯顿,但我对福尔摩斯的状况实在非常担心。

自从两星期前我俩大吵一架,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福尔摩斯。

不多时,马车从丸太町通驶入寺町通。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林立着杂货店、烟草店和一些老字号的点心店。每当我经过这条街时,总会怀念起十年前,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开始在此同住的往事。我在寺町通221B的玄关前下了马车,按响门铃,房东赫德森太太把我迎进了门厅。

寄宿公寓里冷森森的,弥漫着阴郁的气息。

“福尔摩斯的情况如何?”

“华生医生,你能来真是帮了大忙。”赫德森太太松了口气,“福尔摩斯已经连着几天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了,既不开窗帘,也几乎不碰食物,他说自己是无用之身,只能选择引退了。”

“又来这个?”

“这回可能是认真的。”

“瞎扯!肯定又是嘴上说说。”

我叹了口气,踏上了总数十七级的台阶。

“你们不准吵架。”赫德森太太的声音追了过来。

自从福尔摩斯陷入严重的低迷,我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发表新作了。

狂热的侦探小说爱好者们越来越焦虑不安,甚至冒出了“让福尔摩斯陷入低迷的人是华生”这般出格的阴谋论。对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失望转为了对助手华生的愤怒,我已经受够了成为众矢之的的憋屈。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房间一片昏暗,一如既往地凌乱不堪。地板上扔满了读完的报纸和犯罪记录,连落脚之处都没有。桌子和椅子好似群岛般随心所欲地散布着。化学实验台上弥漫着醋酸的气味,墙上布满了手枪弹孔。壁炉台上画了一只眼的达摩 身上落满了尘埃,那是赫德森太太为了祈愿福尔摩斯复活而放上去的。

“喂,福尔摩斯,你还活着吗?”

“嗯……”呻吟声传了过来,“是华生吗?”

我穿过昏暗的房间,靠近了壁炉旁的长椅。

夏洛克·福尔摩斯身穿灰色长袍,仰面躺倒在长沙发上。他胡子拉碴,正眼神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墙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只金鱼钵,一条名为“华生”的肥硕金鱼正神情倨傲地浮在水面上。

这条噘嘴淡水鱼是福尔摩斯在秋日祭典的夜市上买回来的。两周前,福尔摩斯向我大倒了一通苦水,最后赫然大怒地说道“你一点都不把我当回事”,并把“华生”的名字给了那条金鱼,还宣称要把它擢拔成新的助手。以这事为导火索,我俩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被闻声赶来的赫德森太太泼了一身花瓶水。这实在不是两个年过三十的绅士该做的事。

我打开煤气灯,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事态并没有一点好转。”

“但总该有些委托吧?”

“说起那些家伙就来气!净是些愚蠢至极的委托!”

“你是不是拼命刁难,把他们全打发走了?”

福尔摩斯怄气似的陷入了沉默,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这么说来,你是害怕失败吧。是啊,这样游手好闲,既不用担心失败,也能保护侦探的自尊心,但你以为这种骗术能奏效到什么时候?好好接活儿,证明自己的价值吧。”

“你想说我在偷懒?”

“你这不就是偷懒吗?”

“才不是!你要是这么看,那就说明你瞎了眼!”

福尔摩斯猛然坐起身子,恼恨地瞪向了我。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华生。夏洛克·福尔摩斯为何会陷入低迷——这恰恰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疑案。我正在解决‘自身’这个疑案,哪有闲工夫去管那些世俗琐事。再说了,说要协助我,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你可真是不够朋友。”

“说我不够朋友?你还真有脸说出这种话!”

“红发会”一案惨败后大约一年,我以助手、朋友、医生的身份,尽其所能帮助福尔摩斯走出困境。从踩青竹的健康法到汉方药,只要是能想到的办法,都依次尝试了一遍。每天向弁财天 祈愿,走进深山冲淋瀑布,去有马温泉疗养,而这一切都没能化解福尔摩斯的消沉。我被他的低迷状态连日连夜地折磨,最终过劳倒下。妻子玛丽甚至愤怒地跑到福尔摩斯跟前抗议,我也吃了数不清的苦头。

“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照顾你。”

“哼,反正你最在意的是你那位夫人吧。”

“把妻子放在首位是理所当然的。”

“哦,是吗?那么是谁撮合了你跟你那位最疼爱的夫人呢?要是没有‘四签名’一案,你又怎会遇见玛丽·摩斯坦小姐?若不是我为你们牵了红线,你搞不好至今还在这间宿舍的三楼无所事事地哼哼着‘好想要个媳妇啊’。能告别单身贵族的身份究竟是谁的功劳?可爱的夫人到手,我就没用了吗?我和你的冒险就只是为了找对象吗?你们两口子都该好好感谢我,早中晚朝我所在的方位膜拜。”

“福尔摩斯,就让我告诉你吧。”

“行,想说什么就说。”

“首先,你能出名是谁的功劳?正因为我在《海滨杂志》上连载了探案记录,你才能声名大噪,才会接到这么多有趣的委托。要不是我的文章,你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侦探,成天窝在这间出租屋里,别以为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那种东西!”福尔摩斯嗤笑了一声,“不就是一本浅薄至极的大众小说吗?除了骗骗小孩,没有任何用处。我可不记得要求你写过那玩意儿。归根到底想写小说的就是你吧?把我当成出人头地的工具悉听尊便,但请不要指望施恩图报。就算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一定能凭自己的能力出人头地。”

“哦,是这样吗?”我也哼笑一声以作回应,“那么,请问你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对此,就连福尔摩斯也无言以对。

“好好看清现实吧,福尔摩斯。你一直都在找借口。”

“那请告诉我,华生,对你而言,现实是什么?就是被尊夫人踩在脚下吧。那里有这么舒服吗?无论有病没病,你都被夫人踩在脚下。你真的认为那样就可以了吗?玛丽是个毫无人情味的女人。之前帮她破案的时候,她对我笑脸相迎。可一旦我陷入低迷,就立马翻脸不认人了。”

“我不允许你侮辱玛丽!”

“真让人目瞪口呆啊,你到底要做老婆奴做到什么程度?”

我从椅子上蓦地站了起来,几乎要揪住福尔摩斯,却乍然感到一阵空虚。

“我受够了。”说着,我再度坐了下来。

要是玛丽知道我像这样偷偷去见了福尔摩斯,一定会勃然大怒的。“福尔摩斯问题”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火药库,只要稍有差池,华生家势必会陷入严重的内战。明知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我却仍忍不住过来见他,但这种无聊的争吵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寸步未进。

尽管如此,我依旧无法抛弃福尔摩斯,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福尔摩斯从长沙发上起身,拾起了扔在地上的小提琴。

这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据说是他在大学时代,从东寺的跳蚤市场淘到的宝贝,然而福尔摩斯的拉琴技术无论如何都不敢恭维。即便和玛丽完婚搬到下鸭后,那堪比酒吞童子 磨牙的音色似仍能越过鸭川追迫而至。

“饶了我吧,别拉了。”

“没有人有权阻止我对艺术的热爱。”

福尔摩斯开始了他那吱哇吱哇的演奏,我叹了口气,目光飘向了壁炉。

不一会儿,天花板上传来了咚咚的跺脚声。

“咦?”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这间公寓的三楼曾是我的房间,但现如今应该是空置的。

“喂,三楼有人吗?”

而福尔摩斯仍旧面带愠色,继续激烈地拉着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随着演奏热情的步步高涨,天花板上的踏脚声也越来越响。突然,楼上传来了“砰”的一记关门声,一阵夹杂着怒气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了下来。

不多时,一位老人拿着手杖冲进了房间。

“马上停止你那令人作呕的演奏!”

“不好意思,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福尔摩斯一边拉着琴弓一边应道,“因为我在演奏呢。”

“我叫你停止演奏!别拉了,你这愚蠢的家伙!”

那个老人一身黑衣,瘦骨嶙峋,背弯成了一张弓。突出的额头白得发青,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他将薄薄的嘴唇抿成“人”字,徐徐摇晃着脸,犀利地瞪着福尔摩斯,好似一条盯上猎物的骇人巨蛇。很显然,此人并非等闲之辈。

福尔摩斯咂了咂嘴,停止了演奏。

“有什么事?要是只有五分钟,我姑且听你说说。”

“我的诉求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既然如此,你也应该清楚我的回答吧。”

“你还打算继续拉下去吗?”

“那是当然。”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小的黑皮手簿。

“十月十五日晚上,你打扰了我;两天后,十月十七日的深夜,你又打扰了我;十月二十日,又是因为你,我丧失了宝贵的睡眠时间,导致第二天完全没法工作。自从搬到这间公寓,由于你持续不断的干扰,严重影响了我的研究进度。这是无法容忍的损失。”

“赫德森太太应该告诉过你了。”

“小提琴的事我确实听说过,但没想到会这么难听。你是怎么弄出这种声音的?拉得烂透了。”

“要是不喜欢听,那就换个地方住吧。”

“这可办不到,因为我已经预付了半年的房租。”

老人把手簿收进口袋,以锐利的眼神瞪向了福尔摩斯。

“听赫德森太太说,你是个有名的侦探。真是个愚蠢的职业!不就是追在罪犯屁股后面吗?”

“我觉得你们物理学家也差不多哦。”福尔摩斯还嘴道,“不就是追在大自然的屁股后面吗?”

老人气得浑身发颤,将手杖高高扬起。福尔摩斯随即架起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摆好了防御的架势,宛如在岩流岛 参加决斗的剑客。

“我是在探寻宇宙的真理。”老人像毒蛇一样瞪着福尔摩斯,吼叫似的说道,“我搬进这间公寓,就是为了断绝无聊的世俗社交,完成伟大的理论。这个理论将会解开宇宙中心的谜团,将人类引向新的阶段。可你那该死的小提琴却在捣乱,你不是在妨碍我一个人的工作,而是在妨碍人类进步本身。你应该感到羞耻!”

一口气把话说完之后,老人放下了手杖。

“今天暂且饶了你,下回绝不姑息!”

而后,他背过身去,化作一阵黑色的疾风离开了现场。

“莫里亚蒂教授?”

我惊诧地反问道。

“是那个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吗?”

福尔摩斯和我围着窗边的圆桌共进晚餐。

赫德森太太为我们送来了晚餐,顺便闲聊起来。这时我从她嘴里得知了三楼新住客的来历,竟是个大出所料的人物。

说起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他是应用物理研究所的教授,参与了诸如“万国博览会”和“月球火箭计划”等国家级的项目,也是数年前热销的通俗自我启发书《灵魂二项式定理》的作者。

“这不是名士中的名士吗?那种人怎么会住在这里?”

“他说是为了集中精力搞自己的研究,为此辞去了大学研究所的工作。他是一个不输福尔摩斯的怪人,白天极少外出,只在深夜出门,直到天亮才回家。他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呢?只有一个名叫卡特莱特的年轻人拜访过他一次,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了。”

“你也是,净找些奇怪的房客啊。”

“也只能认命了吧。”

赫德森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瞪着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也请你尽量别拉小提琴了吧。”

“既然同住一间屋子,就应该互相忍耐。”福尔摩斯一边往嘴里送着鸡肉料理和馅饼,一边说道,“要是真忍不了,那就走人呗,反正是预付房租,你是不会吃亏的。”

“话是没错,可对方不是太可怜了吗?”

“那种家伙有什么好可怜的!”

我猜福尔摩斯是在故意恶心莫里亚蒂教授。

毕竟他对教授所著的《灵魂二项式定理》有着极为不快的记忆。

今年初夏,为了走出低谷而苦苦挣扎的福尔摩斯宣称要去践行那本神秘主义自我启发书的教义。恰好在那个时候,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为了与天地的节奏同步,找回失去的才能,福尔摩斯爬上了寺町通221B的屋顶,脱光衣服在雷雨中狂舞。然而他那斯文尽丧的舞蹈并未挽回他失去的才能,反倒招来了巡逻的警察。

福尔摩斯险些被扭送到拘留所,多亏了京都警视厅(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警长的照顾才得以无恙。那起事件令福尔摩斯几乎丧失了最后的尊严。在这之后,自不必说,他将《灵魂二项式定理》扔进了壁炉。

“最好别让新房客住进来。”

“福尔摩斯先生会支付那部分的租金吗?”

“当然会付的。”

“什么时候给?”

“总有一天,等我摆脱这低潮期……”

“等不起这么久啊。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规划呢。”

赫德森太太哭笑不得地转了转眼珠。

“早就建议过你了,去找里奇伯勒夫人商量下吧,她一定会为你提供有用的建议的。”

“里奇伯勒夫人是谁?”

“哎呀,华生医生,你连她都不知道吗?”

“就是那个可疑的灵媒啊。”福尔摩斯不屑地说,“这人是个骗子,趁着近几年的灵异主义热潮一夜暴富,从信徒那里卷走了不少钱,如今住进了南禅寺一带的豪宅。赫德森太太,丑话说在前面,我对那种灵异主义的玩意儿半点都不信。要是依赖水晶球啦,来自灵界的通信啦,或者说外质 之类的东西,我宁可一直低迷,直到饿死。”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赫德森太太满脸怄气地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如果你死活都不愿意去求里奇伯勒夫人,那就找华生医生商量,尽快摆脱低迷吧。可要是你拖欠房租,我就只能把你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拿去卖了。”

言毕,赫德森太太气鼓鼓地走下楼梯。

福尔摩斯默默无言,只是往嘴里塞着馅饼。

来访者似乎是莫里亚蒂教授的客人。

我一边听着脚步声上到三楼,一边这样想着。紧接着赫德森太太兴冲冲地打开了门溜进房间。

“是卡特莱特先生哦。”她对我们小声说道,“就是上回登门拜访的那个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问。

“是个年轻学者,听说是莫里亚蒂教授的弟子。”

赫德森太太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着楼上的动静,我也站起身来,向门靠了过去。福尔摩斯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然后面朝壁炉横穿房间,盘腿坐在了他最爱的扶手椅上,开始往烟斗里塞烟丝。

“这不算侵犯隐私吗?”他问。

“这是身为房东的职责哦。”赫德森太太回答。

我也效法赫德森太太,将耳朵贴在门上。虽然听不清三楼谈话的内容,但莫里亚蒂教授似乎不愿让来访者踏进室内,在一阵你来我往的问答后,响起了毫不客气的关门声,紧接着是来访者下楼的声音。

“卡特莱特先生,要不要过来一下?”

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顶着淡栗色的头发,戴着金框眼镜,灰色的大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或许是对那场失败的会面留有遗憾吧,他那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

赫德森太太嘴里说着“你脸色很差”“一定很心累吧”“和别人倾诉一下说不定会好些”,就这样把步履踉跄的卡特莱特君引进了房间。他似乎满腹心事,一脸茫然地坐在了长沙发上,当赫德森太太向他引见“这两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时,他才豁然顿悟似的重新审视起福尔摩斯的脸。

“你就是福尔摩斯先生,那个名侦探?”

“是的,我就是名侦探福尔摩斯。”

自嘲似的说完这些,福尔摩斯便再未开口,于是和青年对话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你认识莫里亚蒂教授吗?”

“是的,我叫沃尔特·卡特莱特,在大学的应用物理研究所工作,莫里亚蒂教授是我学生时代的恩师。”

“像莫里亚蒂教授这样的知名物理学家,为什么要窝在这种公寓里呢?不仅在精神上道尽途穷,生活方式也让人费解。作为同住的舍友,福尔摩斯也很担心,能告诉我们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吗?”

“呃,这个……”

卡特莱特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涉及教授隐私之事……实在不便从我嘴里说出来……”

“这也是为了莫里亚蒂教授着想。福尔摩斯和我经常处理这类问题,我们的口风很紧的。”

“没错哦。”赫德森太太说,“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卡特莱特踌躇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这对我来说也是个谜。无论作为研究者还是老师,莫里亚蒂教授都是个杰出的人物。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受他的教诲,从去年春天开始成了应用物理研究所的正式研究员。能在他手下积攒经验,对我来说也是非常自豪的事情。但从去年开始,莫里亚蒂教授不再去研究所露面,然后就突然辞职了。”

“其中有什么理由吗?”

“完全不知道,他只说是个人原因。据说莫里亚蒂教授失踪了一段时间。”

上周,他终于见到了教授。

当天晚上,卡特莱特和研究所的同事们去先斗町游玩。当夜深人静踏上归途之时,他们注意到三条大桥底下坐着一个人影,那人正一心一意地往黑色的皮革小手簿上记着什么,全然不顾会妨碍到往来的行人。当那个人从笔记本中仰起脸时,卡特莱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教授!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于是莫里亚蒂教授慌慌张张地收起手簿逃走了。

卡特莱特非常惦记教授的状况,遂告别了同事,独自一人跟踪莫里亚蒂教授。最终,他查明教授居于寺町通221B,但对方连房间都不准他进去。

“我正在做最重要的研究。”

莫里亚蒂教授从门缝里这样说道。

“别让那些蠢货打扰我,让我一个人静静。”

卡特莱特问“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莫里亚蒂教授哼了一声,出言讥嘲道:“你能有什么用?”这让卡特莱特深受打击。从前的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会认真倾听弟子意见的人。他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很担心教授,所以今天又来拜访,但仍吃了闭门羹。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是一头雾水。”卡特莱特悲痛地说,“教授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多亏了你,事情的大致情况已经清楚了,我们去调查一下吧。”

“拜托了。”

卡特莱特说完,迈着不甚稳当的步伐走了出去。

赫德森太太收拾完晚餐离开的时候,向我使了个故弄玄虚的眼神,似乎是在说“让福尔摩斯揽点活儿吧,什么都行”,她强行把失意的卡特莱特带进房间,显然是有这样的打算。不得不说,她实在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房东。我微微颔首,她满意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夏洛克·福尔摩斯抱着膝盖坐在扶手椅上。

“别擅自接委托啊。”

“别废话了,福尔摩斯,接下来吧。”

我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向前探出了身子。

“你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莫里亚蒂教授本人不是说过吗?他想断绝世俗的来往,一门心思搞研究,仅此而已。既然没碍着别人的事,那就随他去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不满呢?”

“可是莫里亚蒂教授的行为很反常啊。”

“有吗?”

“毫无来由地放弃了名誉教授的职位,窝在这种地方,连心爱的弟子都拒之门外,到底是在一门心思研究什么呢?而且据赫德森太太说,他每天三更半夜出门,直到天亮才回家。一个老人在街上转悠一整夜,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听你的口气,难不成是怀疑他在后巷肢解美女吗?”

我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性,不由得默默抬头看向天花板。三楼并无任何响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荒凉的三楼房间。莫里亚蒂教授正贴在桌子上,沉迷在怪谲的研究中,壁炉里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的眼里迸射出炽热的光芒,嘴角挂着邪恶的笑容。

“今晚要不要跟踪教授,去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太荒唐了!”

福尔摩斯叹了口气。

“既然你独自应承下来,那你就独自去办吧。”

“当然行啊,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我站起身来,面带怒色俯视着福尔摩斯。

“真是无可救药,福尔摩斯!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再无聊,也不知道背地里隐藏着怎样的罪恶——这不是你的一贯主张吗?如果是过去的你,一定会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的。现在的你最缺的就是主动发掘有趣案件的决心。去吧!不管是什么,都给我揽个活儿干干!”

在我苦口婆心地规诫之际,福尔摩斯并没有做出任何反驳。他蜷缩着身子坐在扶手椅上,把嘴唇撇成“人”字,看他的表情就像一个悒悒不乐的孩子。

“我知道了,华生。”

终于,福尔摩斯叹了口气。

“我接,我接总行了吧。”

莫里亚蒂在夜里九点左右出了门。

我们稍等了片刻,便尾随在他身后。在煤气灯和橱窗灯的照耀下,夜晚的寺町通一片流光溢彩。莫里亚蒂教授身着黑色斗篷、黑色礼帽、黑色手套,外加黑色手杖,就这样遍身漆黑,沿着小路缓缓向南走去。

“走吧,福尔摩斯。”

被我这么一说,福尔摩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来。

到了二条寺町,莫里亚蒂教授拐向右边。

从这里往前,二条通的街道与寺町通颇为不同,显得十分昏暗,古老的灰泥建筑密布在狭窄的道路两侧,稀疏的煤气灯好似庭院里的踏脚石一般孤零零地伫立着。在聚光灯似的光束下,莫里亚蒂教授黑黢黢的身影刚被影影绰绰地勾勒出来,旋即又融化在了前方的黑暗中。这般明暗循环洋溢着梦幻的气息,让人产生了莫里亚蒂教授仿佛超然此世的错觉。福尔摩斯和我隐匿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一路追踪。

即将抵达柳马场道的时候,教授做出了怪异的行为。

在十字路口拐角处的煤气灯下,站着一个头戴毛线帽的卖花少女。在这种地方鲜有买花的客人,事实上,少女怀中的篮子里确实装满了未售出的鲜花。莫里亚蒂教授停下脚步,鹰视狼顾地看向了少女。我轻声喊着福尔摩斯,同时加快了脚步。教授的眼神十分骇人,就连卖花少女也因恐惧而僵在原地。

莫里亚蒂教授从口袋里掏出纸币。

——把卖剩的花全都给我。

他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少女瞬间怔住了,战战兢兢地将篮子递了过去。莫里亚蒂教授笨拙地抱住篮子里的花,轻轻挥了挥手说“零钱不用找了”,然后快步离去。少女呆呆地注视着莫里亚蒂教授离去的背影。

我俩也惊呆了。

“他为什么要买花?”

莫里亚蒂教授头也不回地朝南疾走,不久就来到了四条通。

大道两侧排列着宏大的高层建筑,路上的煤气灯在雾气的晕染下发出神秘的光芒。这是洛中首屈一指的大街,即便已至深夜仍熙来攘往。打烊归家的商贾,退伍军人,流浪汉,巡逻的警察,成群的近卫兵,形形色色的街头小贩,茫然伫立的举广告牌的人……正准备将显贵绅士送往祇园的四轮马车,缓缓前行的货运马车,还有数不清的出租马车在此往来不休。在雾气笼罩下的热闹街道上,莫里亚蒂教授手捧鲜花,专心致志地行走着。

他是打算向美女求婚吗?——福尔摩斯喃喃道。

大约两小时后,福尔摩斯和我来到了木屋町的一家酒馆里。

我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眺望着外边的高濑川,回想起了遇到福尔摩斯之前,刚从阿富汗回国时候的事。当时的我仅能依靠军人微薄的退役津贴,蜗居在佛光寺附近的廉价旅舍里。即便来到夜晚的街头,也因囊中羞涩做不成什么事,又不愿折回冷清的旅舍,于是就像这样徘徊于廉价的小酒馆,眺望着煤气灯照耀下的高濑川。

我望向吧台,只见莫里亚蒂教授正盯着一杯酒,宛如一尊漆黑的石像般纹丝不动,他的身旁堆放着从卖花少女那里买来的鲜花,这副模样显然十分怪异,就连酒馆老板和兴高采烈的醉汉们都不敢跟他搭话,在喧嚣的酒吧中,唯有莫里亚蒂教授坐着的一隅充斥着宛如另一个世界的阴暗。

福尔摩斯一直盯着桌上摊开的地图。

“找不出任何规律啊……”

“你确定?”

“感觉只是在瞎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便携式地图滑向了我。

我凝视着地图,上面记录了莫里亚蒂教授的行动轨迹,这条线缠绕在东西走向的四条通上,蜿蜒穿过无数条后街小巷。我盯了半晌,感觉福尔摩斯所言非虚,看起来确实是在瞎逛。

今夜的尾随是我有生以来最为奇妙的经历。

看不到任何犯罪行为的迹象,但也不像是秋夜漫步那样悠闲。莫里亚蒂教授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他的背影洋溢着某种异样气质,仿佛在拼命寻找迷宫的出口。

教授时不时停下脚步,有时是在即将歇业的商店前,有时是在空荡荡的街上,乍看之下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地方。他在此低下头,似在默祷一样。过了片刻,他又继续走了起来,在他离开后的地面上,总会落下一朵从卖花少女那里买来的花,就像在为逝者祈福一般。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买花又不犯法。”福尔摩斯说,“夜里散步也不是犯罪。”

言毕,他闭上了嘴,百无聊赖地抽起纸卷烟。

我环顾着这间热闹的酒馆“战舰提督亭”,店主是一位名叫温迪盖特的中年男子,年轻时好像是商船的船员。酒馆的墙上装饰着锚和罗盘灯,像极了前船员开的店。莫里亚蒂教授依旧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好似忍受痛苦般弓起脊背,可能是在打瞌睡吧。

在面向木屋町的入口,走进来了一个小个子的男人。

起初,我几乎没有留意那个男人。他顶着一头乱发,衣服皱巴巴的,给人的印象就是醉醺醺的小职员。这样的男人在这一带随处可见。男人迈着无力的步伐,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坐在了莫里亚蒂教授旁边,与店主温迪盖特交谈了几句,点了一杯啤酒。当他不经意间转过头来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这张黄鼠狼模样的脸似曾相识。

我心下诧异,便转向福尔摩斯低声问道:

“这人看起来好脸熟啊,我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福尔摩斯扭头看了一眼,然后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不是雷斯垂德警部 吗?”

“雷斯垂德?不可能吧?一点都看不出来。”

“可能是在便衣查案吧,别管他了。”

就在我俩耳语之际,雷斯垂德警部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们,他从吧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走向我们的桌子。突然,雷斯垂德将他那满是胡楂儿的脸皱成一团,大喊着“福尔摩斯先生”,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满是食物碎屑的土坯地上,嘴里嚷着“实在对不起”。酒馆里登时鸦雀无声。

“像我这样的人,只配做趴在地上的蛆虫。”

雷斯垂德含混不清地说道。

“连米饭都吃不上,只能靠吃残渣过活。”

“战舰提督亭”的地板上似乎积满了营养价值极高的灰尘,但他那极度卑微的说话方式,让人很难把他和那个京都警视厅(苏格兰场)号称“恶鬼刑警”的雷斯垂德警部联系在一起,就连福尔摩斯也惊呆了。

“发生什么事了,雷斯垂德?”

“我陷入了低迷。”

雷斯垂德将额头蹭在地板上。

“如今的我深深体会到了福尔摩斯先生的痛苦。”

一年前的“红发会”一案——当福尔摩斯因此成为公众笑柄的时候,雷斯垂德警部非但没有支持他,反倒站出来指责说“业余侦探妨碍了调查”,明晃晃地只求自保。从此以后,福尔摩斯便与雷斯垂德断绝了往来。

“对于过去的种种无礼,我在此真心地向您道歉。”

雷斯垂德哽咽着说道。

“一个案子都解决不了,简直让人笑都笑不出来啊。”

雷斯垂德警部抱着膝盖,把屁股垫在脏兮兮的地板上。

自从因“红发会”一案与福尔摩斯分道扬镳,他在查案的时候处处触礁,过去的他能一眼勘破案件的关键,但如今却半点想法也没有。就在他挠破头皮地想着“真奇怪啊”“是不是状态不好”的时候,犯罪调查部的同行们——埃瑟尔尼·琼斯、布雷兹特里特和斯坦莱·霍普金却接连有所斩获。

随着信心的逐步丧失,他越来越难专心工作,其他警官也没来安慰他。这些人想必对雷斯垂德之前的辉煌表现心存芥蒂吧。一年前,他还是警视总监眼中的红人,但现在每个月都要被叫到总监室承受怒火,被逐出犯罪调查部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上周,曾大肆报道福尔摩斯窘况的《每日纪事报》刊载了一篇名为《雷斯垂德警部陷入窘境》的文章。雷斯垂德警部对这一切深感厌烦,据说最近一连几天都在木屋町附近借酒浇愁。

“原来如此,你也很不容易啊。”

夏洛克·福尔摩斯感慨地说。

但在我看来,雷斯垂德警部深陷低迷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迄今为止,他能够稳坐京都警视厅(苏格兰场)王牌的宝座,成功解决诸多棘手疑案,仰仗的是福尔摩斯给出的恰当建议。换句话说,他和我一样,也是豪华游轮“福尔摩斯号”的船员,而福尔摩斯这条大船已经沉了。

令人诧异的是,雷斯垂德本人并没有这样的意识,但更惊人的是福尔摩斯居然坦率地对他表示了同情。历经整整一年与低潮期的苦斗,或许培养了他对同病相怜之人的同情吧。

福尔摩斯轻轻拍了拍雷斯垂德的后背。

“雷斯垂德先生,别再自暴自弃了。”

“福尔摩斯先生,您真能原谅我这种蛆虫吗?”

“说起蛆虫,我也差不多吧。也罢,君子不追既往。”

福尔摩斯抓着雷斯垂德的手臂,扶他站了起来,替他掸去了粘在额头上的营养价值极高的灰尘,又帮他抹掉眼泪和鼻涕,拉着他坐到了同一桌。

“感觉自己就像陷入了漆黑的迷宫。”雷斯垂德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感叹,“我彻底丧失了自信。就在一年前,明明一切都很顺利……被同事嘲笑,被社会责难,让妻女感到失望。与其这样,还不如被贬到大原的村子里,去追偷羊贼算了。我好想逃到没有人烟的土地,好想成为野地里盛开的紫罗兰啊!”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雷斯垂德。”

福尔摩斯鼓励着雷斯垂德警部。

“没错,如今的我们正处于谷底,做不成任何有意义的工作,更是受够了世间的冷眼。但越是被人当成失败者,就越该互相扶持。情绪低落的时候欢迎随时来寺町通221B,让我们携手面对困境吧。所谓低迷究竟是什么,这一年来,我在竭尽全力解决这个难题,尽管尚未看到曙光,但也绝不言弃。我一定会解决这个难题的!”

雷斯垂德激动地握住了福尔摩斯的手。

“拜托了,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我唯一的依靠!”

正当他俩紧握双手的时候,邻桌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这人头戴鸭舌帽,留着胡髭。

“打扰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雷斯垂德警部吧?”

一看到男人的面孔,福尔摩斯瞬间脸色大变。

“你这浑蛋!”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朝男人的胸口推了一把,对方错愕地问:“你要干什么?”福尔摩斯摆出动手打人的样子,我和雷斯垂德警部慌忙按住了他。

“你就是《每日纪事报》的记者吧!”福尔摩斯喊道。

“我只想询问一下近况而已。”

“反正又打算写些无聊的报道吧?赶紧给我滚蛋!”

“好啊,那就真写一下呗,不然这顿打就白挨了。”记者一边逃离酒馆,一边抛下了气话,“败犬同盟成立,想必会是篇有趣的报道吧。”

《每日纪事报》的记者逃离后,福尔摩斯的怒火仍未平息,雷斯垂德警部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一半是对福尔摩斯的同情,一半是对即将见诸报端的不安。

“我正在面对人生中最大的难题。”福尔摩斯一口气喝干了啤酒,嘴里嘟囔道,“绝不会让那些蠢货妨碍我的。”

就在这时,我看了眼吧台,随即大叫了一声:

“福尔摩斯!”

不知何时,莫里亚蒂教授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我急忙和雷斯垂德道了别,起身奔向了木屋町通。

面向街道的廉价酒馆将喧闹的灯光投射在卵石铺就的道路上,涨红脸的醉汉们脚步踉跄地在此行走,被纷纷吸入了通往先斗町的岔路。我一脚踢飞了掉落在地的礼帽,任其滚落进高濑川,在煤气灯的照耀下发出烁烁微光。哪里都看不到莫里亚蒂教授的身影。

“华生,我们回去吧。”

追上来的福尔摩斯说道。

“跟踪那种到处乱晃的老头子到底有什么用?”

我们走出了四条大桥的西端。壮丽的国会大厦沿着鸭川向南延伸,大本钟耸立其上。鸭川的雾气越来越浓。四条大桥好似飘浮在云端,桥对面的祇园也沉入了雾海之中,唯有提灯的红光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来。在鸭川对面,南座大剧院矗立在此,此时此刻,彼处早已熄灯,硕大的屋顶在夜色中黑压压的,像极了中世纪的古堡。此时恰值午夜零时,大本钟钟声鸣动。庄严的钟声在夜幕笼罩的街市上回荡不休。

我将手搭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凝望着河川上游方向。

“在那里!”

我将身子朝前探去,指着河边的一个人影。

莫里亚蒂教授正沿着鸭川的河岸蹒跚向北走去。

我从四条大桥的桥头跑下,沿着鸭川河岸再度追了上去,福尔摩斯满口怨言地跟了上来。

起初,河川两岸的街市灯火通明,可待穿过三条大桥继续往前时,繁华的街灯便逐渐失去了光辉。

包裹四周的沉闷雾气逐渐变浓。

这雾是文明的有害气息和鸭川雾气的混合体。我从阿富汗回国,住在廉价旅舍的时候,曾对这雾深恶痛绝。带着伤痛从战场归来,举目无亲,在小旅舍里腐烂——对这样的我而言,这沉重的雾气简直就像黯淡的未来本身。

“我只想早点回家睡觉。”

福尔摩斯一边在雾气浓重的河岸上行走,一边说道。

“就像刚才对雷斯垂德说的那样,我正在破解‘低迷’这个人生最大的难题,我没有闲暇把精力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

“别废话了,跟上来。”

“华生君,你怎么了?”

“我要你重新振作起来。”

“感觉不只是这样吧,今晚的你很不对劲。”

快到荒神桥的时候,浓雾的对面突然亮起了一团光。走近一看,发现那是流浪汉们点的篝火。当莫里亚蒂教授经过篝火堆时,那些流浪汉被吓得纷纷后退,教授的脸色应该相当骇人吧。

经过篝火后回眸一看,火的温度似乎渗入了我的心田,就像是人类社会的最后堡垒。这也难怪,因为从那里开始,河滩变得越来越荒凉,被雾气遮蔽的月光显得苍白无力,除去沿着鸭川草地踏出的小径之外,几乎目无所见,好似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道路。

教授扔下的一朵花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这里也有。”

我拾起了脚边的花,然后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前方雾气的深处。

莫里亚蒂教授步履踉跄地走着,黑色斗篷兀自翻腾不休。

我为何如此在意莫里亚蒂教授?

在被黑色斗篷包裹的阴郁背影中,似乎透着一股此世无处栖身的悲哀,那背影中蕴含着让我悚然的事物。

在漫漫长夜中四处徘徊,满身疲惫;在冷冽雾气中濡湿身体,逐渐消失。

那身影像极了十年前尚未和福尔摩斯相遇的我,也似放弃摆脱低迷的福尔摩斯的末路。如今回想起来,这天晚上我始终无法放弃追踪莫里亚蒂教授,恐怕正是这个出于这个缘由。

“福尔摩斯,我们走!”

我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迈开了步子。

福尔摩斯依旧唠唠叨叨地跟在后面。

——夏洛克·福尔摩斯正深陷低迷。

将这一事实传遍洛中洛外的,便是“红发会”一案。

去年晚秋,一位名叫加贝兹·威尔森的红发商人咨询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威尔森先生在四条柳马场通经营着一家小当铺,在偶然的机缘下,他成了“红发会”的一员,“红发会”是依据某位大富豪的遗言设立的组织,致力于“繁荣红发之人及其后代”。其会员可通过看上去轻松无比的工作——誊抄平凡社的《世界大百科全书》来获取丰厚的报酬。幸运地获准加入“红发会”以来,威尔森先生一直满足于这份奇怪的工作和报酬,就这样生活至今。

然而到了某天早上,当他像往常一样前往“红发会”的事务所时,门上却贴了一张“红发会解散”的告示,简直像被狸猫耍弄了一样。威尔森先生想让我们调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当即赶赴现场,发现威尔森先生的当铺面朝柳马场通,在它后方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恰好是四条通上一家大银行的金库,而且那家大银行刚刚将大量拿破仑金币运到地下金库。

如果这是“红发会”为了让不爱出门的威尔森每天被迫外出一段时间而精心构建的一场骗局呢?在没有店长的当铺里,一定在进行着什么阴谋诡计。如今我们已经确认,当铺紧挨着一家大银行的金库,那么“为了抢夺拿破仑金币而挖掘隧道”的企图就再明显不过了。“红发会”的解散意味着不再需要威尔森先生出门,也就是说,地下隧道已经接近完工——这就是福尔摩斯的推理。

“毫无疑问,就在今晚,他们将实施抢夺金币的计划。”

我对福尔摩斯的推理没有丝毫怀疑,一切都合情合理。

就这样,我们向京都警视厅(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警部打了招呼,并与大银行的行长沟通,进入了大银行的地下金库。我们打算彻夜监视,当场逮捕那些从地下通道爬出来的罪犯。于是我们就这样等着,在寒冷的地下室里苦苦等待,等了很久很久,但罪犯并没有出现。

事后证明,“红发会解散”的通知只是某人的恶作剧,这人在上次补缺的时候被威尔森先生抢了位置,因此怀恨在心。也就是说,“红发会”这一古怪组织是真实存在的,但根本就没有什么抢夺金币的计划,也不存在地下通道。

翌周,威尔森来到寺町通221B,说了声“对不起,是我轻率了”,并留下了少得可怜的报酬。时至今日,威尔森先生仍在“红发会”的事务所里,勤勤恳恳地抄写着《世界大百科全书》。

威尔森这边怎样都好,倒霉的是福尔摩斯。

名为“红发会”的奇特组织,与小当铺毗邻的大银行,恰好被运往地下金库的拿破仑金币,假使以“抢夺金币”这一罪名来推敲的话,这些片段就能完美地串联在一起。也正因为过于完美,才欺骗了福尔摩斯。尽管说服了大银行的行长,并安排了大批警察待命,但一番地动山摇后,却连一只老鼠都没出来。

正因为太过自信,福尔摩斯的骄傲被摧残得体无完肤。

接下来的一周,《每日纪事报》抢先披露这一惨败,发表了一篇题为《福尔摩斯氏遭遇失败》的文章,该文对福尔摩斯的侦探能力提出疑问,并以雷斯垂德警部的尖刻评论作为结尾,雷斯垂德暗示说“福尔摩斯的荒谬推理干扰了警方的工作”。

福尔摩斯闯进位于乌丸御池的《每日纪事报》总部,抗议说“不要瞎写报道”,但这只是火上浇油。之后,《每日纪事报》又以《福尔摩斯氏的暴怒》为题,饶有趣味地写下了事情的始末。福尔摩斯读到这篇文章后,被气到脸色发白,遂将埃利二号手枪揣进怀里打算出门,赫德森太太和我不得不拼命把他拦了下来。

报道引发了强烈反响,福尔摩斯的恶名传遍洛中洛外。

福尔摩斯和我回到寺町通,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黎明时分的寺町通就像被漂白了一样,到处白茫茫的。载着蔬菜驶向锦市场的货车发出悠然的嘎吱声,从我们身边超了过去。

“这是最后一朵了。”

在221B的玄关处,我拾起了一朵花。

莫里亚蒂教授已经回到了寺町通221B。

我们怔怔地抬头望着三楼的窗户,良久之后,才打开大门进了屋子,几乎爬着上了楼梯,来到了福尔摩斯位于二楼的房间。

在福尔摩斯给壁炉生火的时候,我拉开窗帘,让光线照射进来。

我必须在玛丽起床之前赶回诊所,却怎么都迈不开步,身体冻僵了,心情也坠入了谷底。

我们整晚都在追踪莫里亚蒂教授。

昨夜,莫里亚蒂教授向着鸭川上游一路走到出町柳,然后跨过加茂大桥,沿着今出川通一路向东。深夜的大学城寂然无声,宛如石砌的迷宫,虽说如此,莫里亚蒂教授似乎并不打算去大学办事。

之后他穿过大街来到银阁寺道,从那里沿着白川通一路向北,再从北大路通向西,过了贺茂川后,只能认为是在瞎逛了。他在今宫神社和大德寺一带转悠了一圈,路过金阁寺,绕过北野天满宫,在纺织厂林立的西阵闲晃了一阵后,又沿着千本通向南径直走到二条城。当时的天空已然泛起鱼肚白,然后他向东走过丸太町通,回到了寺町通。

“都怪你,害我遭这种罪。”

福尔摩斯坐在扶手椅上哼哼着。

“莫里亚蒂教授没有做任何坏事,唯一能明确的事情,就是他的脚力惊人而已。”

我倒在长椅上,只有哼哼的份儿。

——你究竟在做什么呢,华生?

直到一年前,我与福尔摩斯的冒险还是层出不穷的惊异谜案,一旦两人结伴从寺町通221B出发,通往迷人冒险之旅的门扉就会次第向我开启。而如今呢?我们就只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跟踪一个独居老人而已。

奶油色的百叶窗在晨光中闪耀,昭示着崭新一天开端的阳光令我愈加悲伤。就在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起来,福尔摩斯看了眼壁炉架上的座钟,皱起了眉头。

“谁啊?大清早上门打扰,真是没常识。”

门铃一刻不停地响着,不多时,被吵醒的赫德森太太急急忙忙地跑过走廊。她打开门后,似乎和那位清晨的访客在门口小声交谈着。“或许是电报吧。”福尔摩斯说道,但事实并非如此。少顷,耳畔传来了某人上楼的声音,那串脚步声中蕴含着某种非比寻常的愤怒。

我像是被弹飞般猛地站了起来——

玛丽!

就在此刻,积攒至今的疲惫之感顿然消失了。

妻子玛丽总是称福尔摩斯为“那个人”。

玛丽对福尔摩斯的称呼彰显了她内心的距离感,但要是仅仅出于“不喜欢”,那多多少少也有商量的余地吧。可对于如今的玛丽而言,福尔摩斯的存在已经无法用如此优雅的手法应对了。

迄今为止,从“福尔摩斯老师”到“福尔摩斯先生”再到“那个人”,随着称呼的变化,妻子世界中的福尔摩斯也发生了改变。如今的福尔摩斯既不是“丈夫的同事”,也不是“丈夫的朋友”。无论丈夫遭到读者非难、诊所经营不善,还是与相爱的丈夫之间起内讧……究其缘由,必然会归结到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存在上。

对玛丽而言,福尔摩斯已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制造麻烦的万恶之源。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攥住了福尔摩斯的手臂。

“完了,福尔摩斯,玛丽来了!”

“干吗?为什么慌成这样?”

“我和她约好不再见你,我是悄悄来这里的。”

“你蠢吗?”福尔摩斯呆然地说,“为什么要撒这种谎!你当玛丽眼睛瞎吗?”

“我是逼不得已啊,这下该怎么办?”

“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豁出去了。”福尔摩斯说道,“堂堂正正地面对她!”

“想要面对就拜托你一个人上吧,别扯上我!”

“等等!说起这个,我才是被扯进来的吧!”

就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福尔摩斯倒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请进”,玛丽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她身披灰色大衣,脸色苍白且疲惫。

“好久不见,福尔摩斯先生。”

然后,玛丽冷眼凝视着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呃,我在……”

“你不是说去和瑟斯顿先生打台球了吗?”

“我当然和瑟斯顿先生打球去了,只是后来在小酒馆碰见了福尔摩斯,简直太巧了。”

“然后呢?”玛丽扬起了俏丽的眉毛,催促道。

“嗯,既然好久没见面了,就想趁此良机探讨一下将来的事情。当然了,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要是可能的话,我们会积极考虑你的意见,同时找出我们自己的解决办法……”

正当我语无伦次之际,福尔摩斯上来帮我解围。

“那是因为有桩紧急委托。”

“委托?”玛丽诧异地问,“什么委托?”

“当然了,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关系并不满意,但毕竟事关国家大事,非要借助华生君的力量不可,让你担心了,非常抱歉。”

“是啊,玛丽,我真的别无选择。”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玛丽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出了大出所料的言语:

“偷偷跟踪一个老人,这跟国家大事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和我都惊呆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喃喃道。

“昨天你的举止有些奇怪,于是我后来去了俱乐部。瑟斯顿先生就在那里,他说‘你捎来口信,说约会取消了’,这样的话你一定是去了寺町通。当我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恰好看见你俩从前门走出来,所以决意跟踪你们。这是作为妻子的权利,因为你对我撒了谎。”

“跟踪我们?”我不禁哑然,“一整晚?”

“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我可是个颇有能耐的新闻委员,不过是玩玩侦探模仿游戏而已,我整晚都跟在你们身后!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那个行为和所谓国家大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玛丽朝着福尔摩斯和我各瞪了一眼,我连哼都哼不出来,我们全身心地跟踪莫里亚蒂教授,根本没想到自己也在被人跟踪。

“你赢了。”福尔摩斯毫不犹豫地竖起了白旗,“我们是在跟踪新舍友莫里亚蒂教授,他并不是罪犯,只是个退休的大学教授。”

“也就是说,这其实就是一场游戏,对吧?”

“恐怕是。”

“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个请求。”

玛丽以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那是她在弗里斯特夫人家里担任家庭教师时磨砺出来的声音,同时也意味着我的妻子彻底进入了战斗状态。

“请和约翰断绝来往。”

“玛丽,你也太直接了吧。”

“若不直接一点,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正想插嘴,玛丽蓦地举起了手。

“这里交由我来处理,你给我把嘴闭上。”

随后玛丽直视着夏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我自认为可以理解家夫的感受。你是约翰的工作伙伴、昔日的舍友,而且还是撮合我们夫妻姻缘的人,是我们不可忽视的恩人。然而,你们却在彼此拖累,本应各自开辟人生的道路,如今却只是在互相舔舐伤口,白白浪费时间。昨晚的事情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为了有趣无端跟踪无辜的老人,就是这般无聊的侦探游戏。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你也能理解吧,家夫并没有正视现实,他只是在怀念与你一起冒险的日子。只要继续这种来往,就无法断绝这种念想。福尔摩斯先生,要是你真的关心家夫的话,请停止这种不健康的来往,毕竟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或许你说得没错。”

“那么……”

“但这是我和华生之间的问题,当然了,作为妻子,你可以自行跟华生商量,但你无权过问我的生活方式。就像华生对你而言很重要一样,他对我同样重要。过去的一年里,我一直致力于突破‘低迷’这一此生最大的难题。无论如何,我都要克服这个困难。为此,华生君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在这真挚的台词面前,我也不可否认地有所触动。

“你别听他的!”

玛丽立即大叫起来。

“你总是被这一招诓骗进来!”

面向寺町通的窗户越来越亮。

穿过窗户的晨光照亮了芜杂的室内。

那是我曾经生活的房间,也是我和福尔摩斯无数次冒险的起点。能将维多利亚朝京都这座原本冷漠的城市化作一个令人兴奋的冒险世界,我内心深处真正渴求的,乃是福尔摩斯身上诱发冒险的力量。哪怕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我都无法放弃“夏洛克·福尔摩斯凯旋”的梦想。

福尔摩斯走到窗前,拉上了百叶窗。

“玛丽,能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吗?”

“我不想再看到约翰受苦了。”

“我也很痛苦。”

“你可以随便自虐,这是你喜欢做的。”玛丽低下头,满怀懊恼地说,“可家夫有自己的人生。约翰·H.华生并不是福尔摩斯的专属记录员。”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我也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陷入了沉默。

“福尔摩斯先生,你有在听吗?”

“等下,玛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福尔摩斯举起了右手,“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听他这么一说,外边人声似乎大了不少。太阳初升,正是街道苏醒的时刻,但喧嚣还是太异常了。福尔摩斯打开窗户,路人“危险”“别冲动”的喊声清晰可辨。

福尔摩斯从窗口探出身子,扭动上半身仰望天空。

下个瞬间,他向后一跃跳离窗户,朝门冲了过去。

“快点,华生,去屋顶上!”

“怎么了?”

“是莫里亚蒂教授,他要跳楼了!”

福尔摩斯好似疾风般飞身出屋,一口气冲上了楼梯。

在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同居于寺町通221B的那段时光里,当我撰写案件记录遭遇困境时,时常会跑到公寓的屋顶。屋顶没什么东西,除了长得像蘑菇一样的砖砌烟囱之外,就只有晾衣台和小小的弁财天神龛。东面是鸭川对岸的田园地带和东山,西面则是被煤烟包围的大都市。

当我跟随福尔摩斯冲上屋顶时,天空阴云密布。

“莫里亚蒂教授!”

福尔摩斯边跑边喊。

莫里亚蒂教授站在面向寺町通的矮墙上,背对着我们,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随风飘扬的黑色斗篷让人联想到一只巨大的乌鸦。

福尔摩斯穿过弁财天神龛,径直奔向莫里亚蒂教授。

从他的猛烈之势来看,他似乎并不打算实施“劝说”这般从容不迫的手段。这是正确的决断,当莫里亚蒂教授看到飞奔而来的福尔摩斯时,他将头转了过来,脸上掠过了似哭似笑的奇异表情——就在他的脸映入眼帘的一瞬,莫里亚蒂教授缓慢地仰面倒下,观客的惊呼声响彻寺町通上方。

赶来的福尔摩斯就这样从矮墙上探出身子,双手攥住了莫里亚蒂教授的披风。福尔摩斯的身体毫无支点,他似乎预料到我会追上来,所以才采取了乾坤一掷的手段。

我立即抱住福尔摩斯的腰,但随即被巨力拉扯,福尔摩斯的身体有如绷紧的绳索般颤抖着。莫里亚蒂和福尔摩斯的性命全都悬在了我靠每日巡诊锻炼出来的腰腿之上。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暖意,一股炽热的吐息喷上了我的后颈,追赶而至的玛丽拼命地抱住了我的后背。

“亲爱的,振作点!”玛丽喊道,“使劲!使劲拉!”

莫里亚蒂教授被福尔摩斯拽着,福尔摩斯被我拽着,我被玛丽拽着——好似被硬拔出来的芜菁一样。在玛丽的援助下,我们艰难地扭转了局势。

福尔摩斯像投掷链球一样把莫里亚蒂教授转了个圈,最终将他抛到了屋顶上。教授像黑色的球一样滚着,我们则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们的精力和体力全都消耗殆尽,一时间动弹不得。正当我瘫在屋顶上茫然自失之际,观客们的欢呼声传入耳朵。过了片刻,福尔摩斯站起身来。

“莫里亚蒂教授,”他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是个无用之人。”

莫里亚蒂教授弓着背哭了起来。

“天赐的才能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福尔摩斯缓缓地走向莫里亚蒂教授。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或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莫里亚蒂教授坐起身,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自己的经历。

据说从去年秋天开始,他就为严重的低迷所苦。无论脑海中浮现出怎样的数学构想,结果全都徒劳无功。他苦恼得夜不能寐,暂时辞去公职也是为了设法从低谷中脱身。换言之,莫里亚蒂教授蜗居在这间公寓的三楼致力于“研究”,正是因为他自身的低迷。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解决办法,反倒在低谷越陷越深。绝望的莫里亚蒂教授昨夜终于下定决心跳进鸭川自我了断,但不知为何,福尔摩斯和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这让他很难下定决心。就这样走了整整一晚,最终回到了寺町通221B。就在他万般无奈,决意从屋顶纵身跳下的时候,被我俩及时拉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痛苦?”

莫里亚蒂教授低着头,哽咽着说道:

“譬如我有了一个数学上的发现,乍看是个无可挑剔的成果。那种时刻来临,我的内心充盈着抓住‘真理’的喜悦,幸福至极。但到了第二天,我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漏洞,我想方设法填补这个漏洞,但越是埋头努力,漏洞反而越大。经过旷日持久的挣扎,我终于意识到拼命想要拯救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堆废渣。本以为尽在掌握的‘真理’,不知何时如尘埃般消散了。”

福尔摩斯同情地说:

“我很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遭遇了同样的问题。”

莫里亚蒂教授蓦然抬起头来。

“你是说你也处于低迷中吗?”

“没错,我正致力于破解此生遭遇的最难一案。”

福尔摩斯向莫里亚蒂教授伸出了手。

“如何,教授?我们何不联手,共同破解这个谜题呢?”

在这之后,我和玛丽返回了下鸭。

马车行驶在阴冷的天空之下。

玛丽坐在马车上,不停地强忍着即将出口的哈欠,她显得疲惫不堪,就连开口说话都嫌麻烦。对福尔摩斯和我的怒火,似乎因为莫里亚蒂教授的骚动暂时不了了之了。事实上,从结果来看,福尔摩斯和我的“侦探游戏”并非全无意义,毕竟我们救下了莫里亚蒂教授的性命。

我想起了莫里亚蒂教授丢下的花。

“那些花原来是用来告别这个世界的啊。”

“不,不是。”玛丽扭动着身子说,“那人是在求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他。”

我侧目观察着身旁玛丽的容颜。爱妻正似挑剔的少女般眉头紧锁,瞪着马车驶过的街道。清早的寒气和通宵行走的疲惫令她的脸颊白皙得好似透明,眼角渗出的泪珠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辉。

“不管怎样,今天就先原谅你们吧。”

言毕,玛丽把头枕在我的肩上,就这样阖上了眼睛。 d8bRypnq8G6mGrslTKhPyC1YOcylbHkuWTTvGGD/+QdsBPcEBYQt3wtZKGe3V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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