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手里拿着柴刀。
第一次是锤子,第二次是绞绳。
男人在脑海里呢喃着歌词,嘴唇也一张一翕,形成无声的话语。
这一次用柴刀。
男人笑着溜进房间。房间里布置得极其简单,不过如今的学生小鬼喜欢这种装潢,喜欢这种看着就不像给正经人住的房子。冰冷、直接、直愣愣、空荡荡。
第一次是锤子,第二次是绞绳。
男人脸上仍挂着笑意,悄无声息地前进着。为什么笑?他也不明白……难道是因为高兴?可这明明是复仇啊。
嗐,无所谓了,男人这样想道。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趴在地上的那个家伙。男人从后面靠近那个火焰般的红毛脖颈。地板上摊着一本周刊,目标似乎正在星座预测专栏上寻找自己的星座。
“纯。”
男人站在目标身边,幽幽飘落一声。
其实他连对方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是好几次听到精品店的女老板叫对方“小纯”。
所以,对,目标的全名八成就是公川顺子
。
公川顺子,背叛他的女人,一头红发美到惊人的女人。生来红发已天理难容,更何况这家伙还和顺子同名。
知道这个事情后,他决定杀死纯。
“……!”
一瞬间,对方两只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进入了男人的视野。不过这时他右手中的柴刀已经砍向对方的脖颈。
这一次用柴刀。
似为扫除内心微茫的犹豫,第二下、第三下,男人不断挥舞着柴刀。脖子被砍得皮开肉绽,比红发还要鲜艳的红色在眼前漫延开来。
去死,去死。
对他来说,这并非在破坏美丽,而是把美丽发挥到极致。
去死,去死,都给老子去死!
怪异的逻辑支配着男人疯狂的神经。
这些红毛,只有死亡才会让你们变得更加美丽。
这家侦探事务所真的不对劲。
啊,不对,一定是高塔市本身就有问题。又不是推理电影,对于一家刚开业不久的私人侦探社来说,“无案可接”不才应该是常态吗?
雷津龙藏在他带来打发时间的便携国际象棋棋盘上一边摆棋子,一边听着背后新寺应接不暇的接线声,心中有些不爽。
什么情况?生意这么忙?本以为这活儿很闲,他可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才过来的。
开业头一星期,工作能偷懒就偷懒。雷津这样任性地想着,摆好了己方棋子,随后远离面前的矮桌,身子一仰,靠在沙发背上,对着低矮的天花板呼地叹了口气。
这里是七天前刚开业的新寺仁私立侦探事务所的二号接待室。
说是二号接待室,但整个事务所也不过只有两个房间。二号接待室比较靠里,兼具两种功用:一半是接待室,另一半是新寺所长的书房。因为有了正式的接待室,所以按常理应该称这儿为所长办公室,不过新寺觉得叫“二号接待室”会显得事务所规模更大。不愧是新寺的思维方式,就是那么与众不同。
这是一个纵横比例2∶1,像榻榻米一样的竖长的房间。
一眼望去,左右两侧靠墙摆满了崭新的不锈钢办公柜。房间后墙中央开了扇小窗,新寺的书桌和一对客用黑沙发背靠小窗摆放着,最后是连通一号接待室的房门。小窗、书桌、沙发、房门四点成一线。
大门另一侧的一号接待室和二号接待室形状一样,大小一样,两个如同榻榻米的房间纵向对接,形成了这个极为狭长的“奇葩”办公室。一眼可见这层楼本就没什么事务所入驻。
“——那就这样吧。好的,打扰了。”
讲了近十分钟的电话后,新寺终于放下话筒。
“你好像很忙啊,新寺前辈。”
龙藏立刻见缝插针,刚才已经连着两次插话失败了。每次都是老板好不容易打完电话,龙藏还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声就会响起。
“还算不上‘忙’……”
所幸连续不断的电话攻势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新寺仁一个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消瘦的脸颊,目光转向龙藏。早在学生时代,新寺就因颧骨突出而得了个“骷髅”的外号,此刻他瘦骨嶙峋的脸似乎因为长时间接听电话而显得越发憔悴。
“本周的调查委托的确络绎不绝,但不行,案子全都不行,所以我全都推掉了。刚才那通电话也是,我眼睛没眨一下就拒绝了,我就没遇到过正经像样的案子。”
“啊……还是那种调查出轨证据或是查订婚对象家世的案子吗?”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那些案子都不会来找我。”新寺苦笑着摇摇头,“委托人大概都是我的读者吧,都知道我这里不是那种‘寻猫狗、查外遇’的调查所。其实找我的案子乍一看都还挺有趣的,乍一看啊——比如‘隔壁邻居是个讨厌猫的老婆婆,最近却每周都买黑猫,已经买了七只了。想请你调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哟,这正是你喜欢的类型啊,你怎么看不上了?”
“没错,这确实是我最爱的。埃勒里·奎因的《七只黑猫之谜》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推理小说。然后还有这种:‘上个月女大学生被杀案的真凶是N侦探社的调查员,请务必证明这一点!’”
“欸?莫非说的是那个公寓杀人案?”龙藏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这回不是推理小说,而是现实中发生的悬案啊。”
“没错,委托人是死者的大学同学兼好友,几个人凑钱来委托。这起事件确实古怪,我也有意受理……”
“那如此趣案你又为何不接呢?不对,说案件有趣好像对被害女生不敬。”
半个月前,媒体曾连日报道过此案,一时间沸沸扬扬。龙藏将当时听到的情报从他不靠谱的记忆里一股脑儿地全抖搂出来:
“那个男人杀了人,之后在两位侦探的监视之下消失了,对吧?”
“嗯,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案发现场在某个五层公寓顶楼的房间,死者是名十九岁的女大学生,在那名男子经营的健身房里打工。现场那栋公寓是她的住处。”
“我听说那两人私底下貌似有亲密关系。”
龙藏虽不知事件全貌,但必会核实花边韵事。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从《都市里的性与爱》之类的报章连载中得到些二手消息。
“没什么好奇怪的。兼职女生和她的雇主常常稀里糊涂地搞在了一起。”龙藏说。
“对,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确实不算稀奇。但架不住女孩父亲不信,他找来两位侦探调查那个男人。”
“啊,然后这两位侦探目击到男子进了女孩的房间,原来如此。”
这么重要的关键点,龙藏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他对这个事件有一点印象,但并没有太过关注。也许是因为一群人成天七嘴八舌地谈论案情,反而让他不想凑这个热闹。
“后面的事情应该都知道了吧?在外监视的两位侦探言之凿凿地做证说男子没再走出房间一步。另外,他们还证实了女孩生前曾外出购物过。但在几个小时后,房间里传出哀号,火灾报警器也嗡嗡作响。闻声赶来的人们冲进房间,发现女孩胸口插着一把刀,而那个凶手却如烟般消失了。”
“是这么回事。”
新寺松开支着脸的手,十指在鼻下交叠:
“男人被通缉,案件暂时性解决,但他逃离公寓的方法仍然不明。”
“这不是挺有趣嘛!”
“不,是非常有趣……”侦探两眼微眯,凝视着纠缠成一团的十指,“也就是说,不需要他们委托,我都已经调查半个月了。”
啊,是这样啊。
龙藏懂了。仔细想想,像新寺这样喜好解谜的人,怎会放着这等案子不管?
“那么最终你解开了消失之谜?”
“那还用说……好吧,告诉你也无妨。男子是通过房间里的垃圾道出去的。”
“垃圾道?就是大楼里用来扔垃圾的垂直管道?”
因为龙藏根本不知道案发现场还有这种东西,所以根本没意识到还有如此简单的答案,当下反而觉得意外。
“是的,那座楼房所有公寓套间的厨房一角都设有小型垃圾通道口,方便收集厨余垃圾。全楼的垃圾都扔进垃圾道,集中到地下的收集场。收集场平常无人值守,出入自由,正好给了罪犯可乘之机。”
“哎,还有这样的盲点吗?但从五楼直接爬下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龙藏还没搞明白,但还是先夸为敬。突然,新寺的脸上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坏笑。
啊。
看见那笑容的一瞬间,龙藏心内暗道不好。每当新寺露出这样的笑容,就指定不怀好意,想捉弄他这个老实后辈!面对龙藏的警觉,新寺欣然开口说道:
“爬下去,谁啊?”
看吧,来了。一定是刚才哪里说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这位爱捉弄人的前辈最喜欢抓别人的话茬。
“谁?不就是那个男人?你刚才不是还说他杀了女大学生,从垃圾道逃走了吗?”
“我只是说男子从垃圾道出去的,可没说他是爬下去的。”
“啊?有区别吗?”
丢人的是龙藏还没明白自己哪里被消遣了。
“因为丢垃圾的洞口太小,成年男性根本钻不进去。”
“垃圾倾倒口有那么小?”
“当然。如果倾倒口能钻人,谁都能推理出那里是逃跑通道。报纸杂志也不会大肆炒作什么‘未解之谜’了。”
“可那个男人又是怎么……”
“把他变成能通过倾倒口的大小就行。”新寺满不在乎地说道,“头、手臂、胸部、腰部、腿,男人被大卸七块,这七包‘厨余垃圾’又被那个女大学生扔进垃圾道,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龙藏惊愕了,原本充满智慧色彩的杀人犯优雅消失事件,转眼成了黏糊糊、血淋淋的分尸案。
“结合案发现场的状况、女大学生的境遇来看,种种分析过后只能是这个结果,不做他想。能让男子逃离房间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分尸投井,故而凶手是那个死了的女大学生。分尸过后,她再举刀自杀。说实话,自杀很考验勇气,不过根据我的调查,对她而言也并非全无可能。事后看来,甚至理所应当。”
“但,但如果是自杀,那么警察——”
“你想说警察应该注意到?那个‘被害人’女大学生下手太干净利落,警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诡异消失的男子身上。以下只是我的想象:她分尸时用衣角裹住刀柄避免留下指纹,又以购物为由外出,从收集场里将那些‘厨余垃圾’转移到别处。”
“啊……”
龙藏不禁发出惊叹,原来那女生中途外出购物是这个目的啊。
“男人被肢解的尸体被扔去了哪里?”
“结合她出门‘购物’所花的时间以及有私家车这两点来考虑,大致能推理出是在高塔市内,应该偏向郊外。比如城北住宅区、城西高楼开发区都很可疑。当然,这个我不能断言,不过对这个不靠海不傍湖的城市来说,在建建筑的地基应该是最好的隐匿点了。”
新寺前辈大学期间攻读城市论,还将之与侦探学结合,出版了一本畅销书。刚才那番话确实有他的味道。
“原来如此,她只要找个合适的坑洞,过两天就有人来填上黄土或打入桩基。就像电视剧《神探可伦坡》里演的那样。”
这回龙藏真心佩服。就算他一开始知道有垃圾道的存在,估计也解不开这个消失之谜。这个职业果然适合前辈。
“那么后面只要找到尸体就行了。你也跟那几个女孩说明了真相,是吧?”
“没。”一听这话,新寺的表情变得痛苦,在龙藏面前连连摆手,“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案件太难,拒绝了委托。结果被她们大骂一通——‘书里写得头头是道,结果现实中是个草包!’”
“为什么拒绝啊?”
“唉,都说了……”新寺仁出言阻止龙藏的异议,“有些事不知道真相反而更好。就像她们都坚信真凶是被害人,并由衷地为她哀悼。媒体也如此认为。这样不是很好吗?虽然没有披露详情,但真凶的自杀动机一定无比凄惨。或许是被杀的男子对她施暴,又或许是出于各种家庭原因,主要是宗教方面的限制,女孩苦于不能自杀。当你知道了这些内容,一定也会同情她的。她有权得到哀悼,那个男人也有义务以加害者的身份受人唾弃。那群女孩委托我查案,目的是想为她讨回公道。至于她们的好友是自杀还是真凶,都不是她们想要的结果。她们现在怀疑那几个盯梢的侦探,可比知道真相幸福多了。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最好。”
“别自作主张啊。”
无论怎样解释,龙藏都不满这样的处理。尽管站在凶手的立场,她有值得同情之处。但像新寺这样一边高明地解开热门疑案,一边又把功劳埋藏,简直荒唐。
“新寺前辈,你从前就不爱争名夺利。早先你是素人也就无所谓,可现在你都是优秀的职业侦探了,没点儿职业素养可不行。你得将名声打得更响,还得收敛收敛你按喜好挑拣委托的性子。一本《都市与侦探》,不可能一直给你带来客户,曾经的辉煌跟版税一样,没有新作,一切归零。”
“哎呀。有你在,不找老婆都够我受的了。”
新寺咯咯笑道,完全没把龙藏的意见当回事。接着他又说起一个“乍看之下想接的案子”。
只是话匣方开,电话声便响起。他拿起话筒,对龙藏小声说道:
“雷津君,我有本钱按照喜好接单。”
这句话中饱含着他对该市犯罪情况了如指掌的强大信念。
而事实上,有一件比公寓杀人案还要古怪的消失事件在等待着新寺和龙藏。若说世上的案件存在流行趋势,那么这起公寓杀人案正是随后在高塔市发生的诡异连续消失案的流行先驱。
当被问及一些难题时,先回答“不知道”——这是新寺仁和雷津龙藏共同的习惯。只不过两人稍有不同,前者是谋定后动,后者则是脱口而出。
新寺仁,二十五岁。
他思虑之深,可从两年前临近毕业的大学生活里窥见一二。
他追求缜密至极的论文。虽然专业方向是现代都市现象的一般性结构分析,但他最下功夫的是“智能犯罪学
”这一子类,特别是,他调查的还是全国著名的犯罪都市高塔市。有了海量资料加持,他完成了三篇关于现代智能犯罪的构成的论文。
连教授都为文中大胆的论断和压倒性的情报价值连连咋舌,而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他在第二篇和第三篇论文中顺手破解了引为案例的两起悬案。
在犯罪手法上,这两起案件无一不是精妙至毫巅。其中一案的凶手更是犯下了看似毫无关联的四起命案,却被新寺精彩的论证破解。于是,在出版社的推荐下,新寺以这两起案件和另一起完美犯罪案件为例,用指控报告的形式出版了一本名为《都市与侦探》的都市论著作。
新书上市后,立刻在新闻界掀起轩然大波。虽然书中案例都使用化名,但明眼人都清楚指控的是谁。不久后,在严密取证和确凿物证面前,这三起案件的凶手相继落网。“智能犯罪之所以存在,只因能看破真相的侦探太少。”——伴随着书中名言,新寺一跃成为媒体的宠儿。
后来虽被指责存在人权问题等,但《都市与侦探》依旧畅销。第二部、第三部的邀稿也纷至沓来,可新寺并不打算再写同样的东西了。封笔的理由直到最后也没在媒体采访中公开,他只透露给了在同一研究室帮忙整理资料的学弟——雷津龙藏。
“所谓完美犯罪者,基本上都是可怜又可悲的。”
新寺的语调一半是落寞,一半是强压的兴奋。
“只是偶尔会冒出几个十恶不赦的例外。我在书中指控的都是这些穷凶极恶、仅被法办尚不足以解气的罪犯。当然,有趣的案件还有很多,但再揭发下去只会进一步伤害那些可怜的罪犯,只会得到空虚。况且我已在书中展示过大部分有关都市论的观点,所以对我而言出一本书已经足够了。”
龙藏听到他的话只是微微一笑。他觉得这位前辈或许有名侦探的能力,但以职业而论,还是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
不过,这个新寺仁确实是天生的“侦探”。
为修满最不擅长的外语课程学分,新寺花了六年时间才从大学毕业。这也是他深思熟虑的另一个表现。毕业后他在报社四平八稳地上了一年半的班,某天,他在路上偶遇了龙藏,突然对其吐露心声:“我想当私家侦探。”
龙藏虽觉意外,但很快就理解了新寺的决心,便问他找好事务所的房屋没有。当得到“正准备找”的回答后,龙藏马上提出要帮他张罗。龙藏和新寺曾在一起同住过一年,新寺毕业后的一年半里,两人也见过几次面。在各个方面,龙藏都承蒙这位前辈的恩情。为表尊敬,龙藏求父亲从其经营的大厦里匀出一块空间给新寺开事务所。
这里本是个仓库,户型也不太好,但能在市中心黄金地段开一家配备前后相连两个房间的事务所,还是让新寺感激不尽,更别说房租也很便宜。新寺握着龙藏的手说:“真的太感谢你了。”比起恩情和尊敬,龙藏这时才第一次切身尝到了助人之乐。
雷津龙藏,二十一岁。
他是高塔文化大学——高塔市唯一的私立大学——的大三学生。他的父亲以汽车销售起家,而后多元发展为新锐企业家。继承家业,生来就是他的义务。
当然,龙藏也有过叛逆期,想要反叛家人为他铺好的路。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且对父亲的事业并非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他又重回老路,接受命运。不过认命也有认命的好处,开春之后他就大四了
,困扰其他同学的就业问题绝不会令他烦心。
不过,父亲良夫对他这个独生子寄予的期望非常高。太高的期望就是压力。还能再逍遥一年,在那之后他到底能否不负父亲所托,向着出色企业家的道路前进?龙藏心里很没有底。
本来嘛,“龙藏”这个如此大气的名字,必被寄予了极大期望,可他偏偏生得斯文白净,甚至被人评价为“娃娃脸”。究其原因,一定是名字和实际相貌之间的落差太大。人高马大、面容精悍,怎么看都有豪侠气质的父亲向来厌恶“良夫”这个过于文弱的名字,所以才会给儿子取这么一个有违时代的夸张名字,但老实说,龙藏认为,要是自己有了儿子,叫他“良夫”也无不可,龙藏真心羡慕父亲平凡的名字。
商业才能、胆识、正常的名字——父亲拥有太多自己没有的东西。
而且父亲已经把他的一切都规划好了。
于龙藏而言,父亲是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巨大阴影。如影随形的父亲已成为他难以承受的负担。他不想再受人照顾,他想照顾别人;他不想成为主角,他想成为配角;他不想当社长,他想担任部下;他不想成为科学家,他想做助手。还有,他不想当福尔摩斯,他想成为华生。
这也是他想帮助自己曾欣赏过的前辈找寻新办公地点的真实理由。
“喂——雷津哥!”
左耳突然传入熟悉的声音。龙藏猛地睁开双眼。
看着新寺仁深陷电话攻势脱身不得,龙藏不知不觉中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右耳压着沙发睡着的龙藏感觉声音像从头顶砸下来一般。带些鼻音,却又如绒毛般柔软……
一瞬间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周身血液涌上脸,龙藏腾地直起身。全世界所有人中,他最不想在这个声音的主人面前出丑。
“啊!”
由于起身太猛,龙藏差点亲上对方的脸颊。在尚未调准焦点的视野中,他看见一个藏青色的人影登时朝反方向弹开。
“啊,不……”
龙藏连忙想说“不好意思”,但又想到一旦道歉只会让场面更尴尬,且暴露自己的心思不纯。要是被对方讨厌那就惨了,还是糊弄过去吧。
“不……Boojour。”
龙藏硬是把“不”字拐到法语“日安”上。当然“Boojour”是错的,但没准对方理解成是正确的“Bonjour”了呢?
“你说什么,什么‘布、不啾’?”
谁想到她耳朵这么尖。
不过装出刚睡醒的傻样子总算派上了用场。她——新寺留衣的反问一如平日般爽朗。龙藏松了口气。
“唉……不是……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留衣妹妹,你好呀。”
“你好。”
留衣将提着书包的双手背在身后,微微耸肩,狡黠地笑了。藏青色夹克、藏青色裙子、橘黄色细腰带——她的高中校服。虽说这校服的设计毫无特色,但对龙藏而言它是特别的,因为穿着它的人是留衣。
新寺留衣是比新寺仁小九岁的妹妹。
少女的黑色短发下有双乌溜溜、让人印象深刻的圆眼睛。虽然她跟她哥一样纤瘦,但因为有一张玲珑小脸,反而让人想拥她入怀。不过不同于她纤细的身材和有点娇弱的声线,她性格开朗,是那种总是散发着活力的女孩。
龙藏和留衣初次见面是在去年秋天,新寺的父母为感谢龙藏在找事务所时出的力,特地邀请他到家中共进晚餐。那时,他立刻就喜欢上了留衣。
在面容严肃且棱角分明的新寺家,留衣的可爱气质特别显眼。这应该是基因突变了吧,无论是她的容貌还是性格,都完美地符合龙藏的审美。要不是顾虑到她哥是新寺,他早就向她提出交往了。
不对,要不是顾忌她哥是新寺前辈以及她和自己差了五岁。
不对,要不是顾忌她哥是新寺前辈以及她和自己差了五岁,还有自己没能抓住机会。
不对,要不是顾忌……
都不对!这些都是借口。
结果,他一直没鼓起勇气表白,生怕破坏了两人如今的关系,也不想失去现在这样和她自然相处的状态。他一刻也不想让她明媚的笑颜染尘——他太喜欢她了,以至于非常在乎这些事。唉,能让龙藏患得患失的女性,留衣还是第一个。
“那个,我……这样把你叫醒实在有些不应该。”留衣有点儿过意不去地歪着头,用她独特的说话方式解释道,“因为我看雷津哥睡得这么香,万一有客户来了影响不好,所以就……要是换成我哥,我早就直接喊他站起来了。”
“就算没客人,这里也不是休息室哦。”
书桌后的新寺暂时按下手中的听筒,夸张地向妹妹挑眉道:“你来这儿干吗?有事?”
“没什么事,只想看看你活得怎么样——哦,对了,我感觉今天来这里会见到雷津哥。”
这句话差点儿没让龙藏兴奋得蹦上天花板。只是这样做有失成年人的稳重,再说了,人类也跳不了那么高,所以还是算了。
“嘿哟,雷津君,看她嘴多甜呀。反正现在我腾不出手,你俩就好好玩一会儿吧。”
新寺无奈说完,又回拨电话沟通客户去了。
留衣对哥哥的怠慢很是不爽,非常可爱地嘟起嘴,对正在打电话的哥哥“噗——”地扮鬼脸。不过新寺见此毫无反应,慢转座椅,面向窗户背对留衣。
“真是的。”
她鼓着两边气得快要撑破的脸颊,把书包丢在玻璃茶几上,在龙藏对面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不想她的体重太轻,被沙发的弹簧弹起来两三次,最后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晃。
由于这一幕太过可爱,龙藏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啊,连雷津哥也笑话我。”
留衣两手按住沙发,抬眼瞪着龙藏。
“不,我没有……”
龙藏忙想辩解,但一想到留衣来事务所是为了看自己,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怜爱。
“我也是来鼓励新寺前辈的,结果呢,还不是被晾到现在?所以我俩是难友,是伙伴——咦,留衣妹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龙藏方才注意到墙上的挂钟刚指向三点。说起来他是两点来的,新寺竟容忍他睡了半个小时?
“不是啊,我从社团过来的。”
“别傻了,雷津君。”跟客户说个不停的新寺仁扭过头说,还竖起一根食指,“今天可是星期六。”
“什么星期六啊,现在放春假啊。”
留衣用手扶着额头,表示自己跟这两个蠢男人说不通。新寺只哼了声“哦,这样啊”,便又继续打电话了。
对啊,今天是三月三十一号。
龙藏他们大学的春假从二月中旬一直放到四月十号左右,所以他完全把握不了高中生哪天放假。
“你说的社团,是新闻社吧。”
“对,今天是新闻社。”大概是因为驳倒了哥哥而心情很好,留衣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我另外还加入了两个社团,但今天去的是新闻社。”
“还和以前一样活力满满啊!另外两个社团是网球和……”
“摄影——啊,差点儿忘了,抱歉哦。”
留衣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书包放在膝上,从里面掏出一个白信封,啪的一声扔到了新寺的办公桌上。信封正好落在桌子中央,因为惯性又滑行了二十厘米,被新寺用手摁住。
什么东西?
新寺用眼神询问。“上次的。”留衣只回了三个字,便又把目光转向龙藏。
“那是什么?”
“上个月我表姐婚礼上拍的照片。你知道的,我哥死也不告诉别人他的住址,从很久以前就是我帮他代收信件。”
新寺仁独自生活的公寓地址,他只告诉过家里人和龙藏。在新寺看来,身为侦探理应防护到位,只是这种防护究竟会在何时派上用场,龙藏至今也不清楚。
“哥,怎么样?新娘子很漂亮吧?”
新寺完全没理她。
“很漂亮吧,雷津哥?”
“嗯!”
“婚纱上点缀着蓝色小水滴花纹,教堂也是绝美的纯白。”
虽没看出蓝色水滴纹的婚纱好在哪里,但龙藏还是频频点头,这时,他突然想到:
留衣妹妹穿婚纱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爱。好想看看啊。
一条无限漫长的伏笔就此埋下。
最终,所有的电话委托都被新寺回绝了。
龙藏惊到失语。“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他拉着留衣又对她哥一通输出,但侦探依旧我行我素,不显半点儿反省之色。
历经几十分钟的苦战,两人总算逼着新寺说出一句:
“不管什么内容,明天第一个找来的委托我肯定接。”
成功地迈出了既小又大的一步。
“你保证。”
“一百年不许变!”
“……哎哟,真是败给你们了。”
三人离开事务所到了走廊上,新寺锁上大门后无奈求饶。
新寺侦探事务所位于这栋五层建筑的二楼。他们坐电梯下到了一楼,从时装精品店旁的出口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晚上七点,面前的马路上是晚高峰的汽车长龙,头上“雷津大厦”的黄字招牌正亮着灯光。从昨天就开始阴沉的天空现在更加黑沉,感觉大雨将至。
“吃完饭再回家吧。”
新寺的提议很棒,所以三人没有道别,而是向美食街走去。在龙藏父亲经营的“雷津商业”中,雷津大厦主要起着仓库的作用,用来储存管理服装饰品,除了一楼的兰迪精品店,整栋楼里并无其他店铺。它左邻高塔市最大的购物广场,右接高塔站前的商业街,吃饭购物都非常方便。
他们经过兰迪精品店时,留衣望向门上“闭店中”的牌子,嘟囔道:
“啊?都关门了……小纯是怎么了?今早就没见到。”
“小纯?”提问的是龙藏,“小纯是在这儿工作的那个男店员?”
工作不是重点,龙藏想问的是最后三个字。
“欸?——嘿嘿,这个嘛,这个嘛……”留衣说着突然狡黠地笑了,“是n、ü,nǚ,女孩啦。”
她不仅故意卖关子,还在同为“男”字声母的“n”后顿了顿。龙藏瞬间紧张极了。
这时留衣直看向她哥说:“半个月前来店里的那个女孩。”
“哦?是吗?真是意外,留衣你常来这家店买衣服?”
“买倒不常买,不过从车站到学校必经这里,不知不觉就和小纯成了朋友。我们第一次遇见应该是和哥哥一起来大厦的时候。”
侦探事务所和精品店没什么业务往来,但留衣很爱立刻跟新进入自己生活圈的对象交上朋友。
“今早我也是九点经过这儿,可意外的是,小纯和店长都不在。到底怎么了?真是担心啊。”
看来她和那女孩还很亲密,留衣提着书包,忧心忡忡地向漆黑一片的店内张望。虽说玻璃橱窗后只拉了层薄帘子,但因熄灯,完全看不清室内的情况。在同类商店中,这家店规模中等,但似乎人手不够,闭店牌上方还贴着一张纸——“招聘兼职(仅限年轻女性)”,看来生意还不错。
“一定是感冒休息了。”
龙藏的回答很合理。留衣也简短地回了句“应该是吧”,然后就离开了精品店,用和她纤细身材极不相称的速度快步向前走去。
“那个,新寺前辈。”
见留衣走远,龙藏才向学长问出心里挂念的问题。
“你说这个店的‘店长’……”
“是n、ü,女的。”新寺的语气仿佛在说“这还用问”,喉头咳出几声轻笑,“你很在意?”
“没……没有,怎么会……我是觉得留衣妹妹那么可爱,别被什么怪男人盯上……”
“没事,那家伙跟我一样,判断异性可有一套了。就算交往,也不会和那种奇怪的男人,放心吧。”
“……哈。”
龙藏只得点头同意,但倘若留衣真有男友,无论人好人坏,对他来说都一样。
“那个……留衣有交往对象了吗?”
“她都十六岁了,花季少女啊。有一两个交往的人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位哥哥理所当然的回答显然不能安抚龙藏悬着的心。
“你们干什么呀,快点儿啊!找地方吃饭去了。”
见两人掉队,留衣回头喊道。她脸上依旧是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情,全然不知龙藏此刻的消沉。
她更不会想到,残忍的死神会对她一分钟前还在挂念的好友下手。
“马上就来。”
像是在责备妹妹的大嗓门,新寺也高声回应,然后加快步伐赶了上去。一直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龙藏也赶紧追了上去。
然而他似猛然想到什么要紧事,于是冲面前新寺的背影小声道:
“请等一下,新寺前辈!”
“啊?”
“有两个交往的人还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