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死死地绞住脖子。
明知对方已经断气,但他还是死死地绞住脖子。
绳索绞紧,绳圈中央的小小身体正变得像铁块一般沉重。刚才还在低吟的下巴,现在已完全失去力气,朝天仰着,但他仍不松手。他不怕对方死而复生。反正已经是第二次动手了,他想品尝一回远超第一次的更加激烈的屠杀。因为绞杀会让身体和红发接触,他原本不想用的,但上次的锤子已经被处理掉了。当然,跟隔着一段距离给对方致命一锤相比,这样的绞杀更令他充实。
红毛。
男人再次用力拉紧塑料绳。
红毛婊子。
就算目标不是女人也没关系,这些细节无所谓了。红毛就活该被敲死,活该被绞杀。对他来说,只要是红毛就够了。
“犯罪行为是会升级的。”
老话犹在耳畔。紧接着,又一句接踵而至——“杀人会上瘾的。”
哼,太傻了。
男人赶走脑袋里蹦出来的、曾在推理小说还是什么读物中读过的不祥论断,松开了手中的绳索。原本浮空的小小身体扑通一声倒在土地上。
杀人杀人,这能算人吗……
男人摩挲着掌心的勒痕,俯视着地面上的尸体嘟囔道:
“红毛。”
他嘴角露出上次行凶时未有过的灿烂微笑。
突然,男人的视线从尸体上移开,竖起耳朵聆听背后的夜色。
不知从哪里传来年轻女子重复的呼喊:“裕二,裕二。”
“裕二!裕二!”
裕子双手拢在嘴边,不停地呼唤裕二的名字。
虽然已经到了街角,但是依然没有听到裕二的回应。
道路两侧的民房住户只是开了条门缝,窥看屋外的状况。不难理解,现在天已全黑,在这个时间点,有陌生女人在自家门口不断呼喊,任谁都会警觉、探头观望吧。
“出什么事了?”
“孩子丢了呗,肯定的。”
居民间的私语幽幽飘来。裕子听后瞬时浑身一颤,但很快,她就因这些闲言碎语是多么事不关己而有种想要大叫的冲动。
既然知道,倒是出来一起找啊!
尽管居民并不吝惜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没人打算施援。裕子在这片开阔的新兴住宅区漫无目的地从傍晚找到现在,周围人的态度几乎没变。对,漫无目的地搜寻,裕子差不多转遍了这片住宅区的每个角落,却怎么也找不见爱子裕二的身影。
也不知找了几个小时。
也不知还要痛苦多久。
今早这场全无预料的横祸已让裕子精疲力竭。她的嗓子完全嘶哑,泪水在眼角干结。但母性的力量仍支撑着她拖动酸痛的双腿一步步向前走。
“裕二!”
心头再次涌起强烈的不安和焦躁,裕子拼命抑制住负面情绪,脚步虚浮地在眼前最后一个转角右拐。崭新的混凝土墙角上贴着一块绿色金属牌,上书“高塔市 城北H-12”这几个白色的字。H区12丁目,住宅区的最南端。
“裕二!”
如果这里还不见裕二的踪迹,裕子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事情要追溯到几个小时前。
裕子是在时钟指向傍晚六点半的时候才注意到裕二还没回来。
“都到这个点了……”
同道堂裕子双肘支在饭桌上,望着两份完全凉掉的饭菜,轻轻叹了口气。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见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年幼的(虽然当事者绝不这么认为)裕二。
“到底跑去哪里玩了?”
裕子无奈地摇摇头。墙上的布谷鸟时钟一声“布谷”报时,似在安慰她。
裕二外出不归并非第一次。
这孩子好动,行动毛躁,一直令裕子头痛不已。她并不太清楚裕二在外面玩什么,但只要一眼没看到,就准跑得没影,时常不着家。
但这次也太晚了。尽管之前几次裕二外出不归的时间也很长,但每每临近开饭,裕子轻斥一声“喂!”裕二就会回来,像今天这样,等到饭菜凉透都还没露脸的情况可是前所未有。是躲去哪里了吧,为保险起见,裕子先在家里喊了一圈,裕二果然没回来。
就这样又过了十分钟。
没事的,裕二靠得住,况且都三岁了,一般人家里的三岁小孩儿都能独自在外行走了。
裕子变着法儿地安慰自己,但没过多久,两个大字在她不安的心头浮现。
“事故”。
裕子再也坐不住了。
对啊,裕二绝对可靠,但裕二可能会发生意外,可能会卷入事故,所以才迟迟没回家!
不安的种子刚在裕子心间种下,下一瞬间便生根发芽,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片刻布满整颗心脏。比起裕二晚归的事实,翻涌而起的不祥预感逼着裕子站起身来。若是冷静分析,只怕是她杞人忧天,但在那个当下,裕子可能接收到了某种“精神信号”,仿佛看见可爱的裕二身陷险境,拼命地朝她飞奔而来,向她呼救。
那孩子高喊着“妈妈,救我!”
裕子确信。
必须找到那孩子。
下一瞬间,裕子气势汹汹地离开饭桌,险些踢翻椅子。飞奔出门后,她才意识到灯没关,饭菜也没收。不管了,她一定要赶在电灯坏掉之前,饭菜坏掉之前,把裕二带回来。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她也绝不能失去那个孩子。
失去人生伴侣的痛苦一次就够了,一次都太多了!
四年前的夏天,裕子深爱的丈夫同道堂二朗因为车祸离世。
那是八月初的一天。包括高塔市在内,全国气温创出新高(不过次年同日,高温纪录再次被刷新)。二朗在开车上班途中为躲避跑上马路的小孩,猛打方向盘,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当场身亡。当时他整个人都冲出窗外,还砸扁了发动机盖,但送回来的遗体竟神奇地与生前并无两样。有半晌的时间,裕子在遗体面前都忘记了哭泣。
那时的二朗才二十七岁啊,裕子比他小三岁,他们结婚才两年。
他们在裕子十八岁时邂逅。两人上同一所大学,第一次说话是在图书馆经济学书架前。
“同学,在这里碰见你好多次了。”是二朗先搭讪的。
“我这是第一次来这排书架。”裕子答道。
“啊……是吗?”二朗不自然地笑了。
套近乎的搭讪,他显然还不熟练,但他的笑容,特别是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与裕子中学时喜欢过的学长有几分神似。裕子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组织下一句的男生问道:“你是哪个学院的?”见裕子发问,他欢呼雀跃,将学院、姓名、年龄、血型、喜爱的食物……一股脑儿全报了出来。交谈结束后,两人相约去学生食堂喝茶。
从那以后,他俩就常常一起喝茶聊天。二朗十分健谈,原本容易厌倦的裕子和他在一起从未腻烦过。不多久,裕子就倾心于他。二朗也同样喜欢裕子,毕业前夕的那个秋天,二朗向裕子求婚,裕子也马上同意……
刚开始,裕子并不知道同道堂二朗是本市最大企业“同道堂组”建设公司社长的公子(在高塔市,什么古怪的姓氏都不出奇)。因此,彼时的他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已在父亲的公司担任准董事级的职位。毫无疑问,他就是下任社长。很显然,贵公子和家世不显、财力有限的裕子结婚,招来了家族成员的强烈反对,但二朗坚持己见,全然不顾周围的反对,坚持要与裕子结为连理。裕子一毕业便同他成婚,搬进了新婚小夫妻想都不敢想、占地六百坪
的豪华爱巢。
裕子属于钓得金龟婿,嫁入豪门。身为同道堂夫人的新生活却也少不了坎坷,但只要每天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她便有了克服一切艰难困苦的力量。
婚后三个月,蜜月里来喜,裕子怀上了两人的孩子。二朗听闻喜讯,兴奋得忘乎所以。离生产尚有大半年,他就早早定下了男孩的名字。他欣欣然地告诉裕子:
“裕子、二朗各取一字,就叫裕二!怎么样?”
裕子一生也忘不了他当时放光的双眼。裕子当即点头。
“好。若是女儿,就取另外两字,叫朗子吧。”
五个月后,裕子流产了。
八个月大的胎儿,肉体上几乎与正常婴儿无异。眼、耳、鼻、口——明显看得出是个男孩。
“裕二!”
在保证不会歇斯底里后,她见到了胎儿的尸骸。但当乌黑的肉块实际呈现在裕子眼前时,她还是忍不住情绪失控了,哭着要挣开二朗的手臂。
“裕子!”
二朗粗壮的手臂紧紧搂住裕子的肩膀。
“忘了吧!孩子……孩子以后不是还可以生吗?”
但他的话里暗含一种微妙的犹豫。他此时已从医生口中得知裕子再也不能生育,也接受了自己到死都不会有下一代的痛苦现实。
后来二朗死了。他死后,同道堂家对待裕子的态度,既可说妥当,也可谓残忍。
丈夫的死并未让裕子失去一切。身为同道堂二朗之妻,她有权继承二朗留下的相当可观的遗产——他的个人资产、公司的抚恤金和保险理赔金。那座在二朗父亲名下的六百坪大宅,最后同道堂家也决定转至裕子名下。但与此同时,同道堂家视她为累赘,明确表示不认裕子是家族中人。二朗还有一个小一岁的弟弟三朗,二朗未竟的事业也将全部交由三朗继承。二朗身故,裕子和大家族的唯一联系断了,加上孩子也不在了,已然失去了与同道堂家族抗争的力量和意志。
独守偌大的空房,裕子孤单生活,没人可以说话,也没人可以拥抱,每天只是反复体味回忆。但即便如此,裕子也没离开这个家。不,哪怕她想,这个家也不许她离开。家里还残留着二朗的气味,二朗的灵魂。若她此时离开,又有谁来守护他的灵魂呢?
就这样,自事故发生整整十个月后,裕子那可笑的生活,她的孤独,终于画上了完美的句点。
神给裕子送来了一个新的孩子!
裕子没有一丝迟疑,给这个新孩子取名为“裕二”。
裕子想,应该先去附近裕二经常玩耍的那个公园看看。在这个到处是水泥路的住宅区,只有那个公园可以玩泥巴,裕二应该最喜欢那里。
裕子急忙换上凉鞋,走进渐暗的天色里。正当她穿过栅栏门,跑上铺路石时,身体撞上一个大而柔软的物体。
一个身穿深灰色西装,身板结实的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
是同道堂二朗的弟弟,三朗。
“怎么了,嫂子?慌里慌张的?”
三朗微笑着,慢悠悠地问道。他笑起来跟二朗一模一样。
“裕二……裕二他还没回来。”
她离开三朗健硕的身躯,抬起头答道。看着他那细长的眼睛和极具特色的圆鼻头,裕子忍不住泛起泪花。
“裕二?哦,那个淘气包啊,真拿他没办法。”
“我想去附近找找。”
三朗闻言笑出声:
“哈哈哈,哎哟,别太在意。那小子不是一直都是跑出去就不回来的吗?”
“可这次真的很不对劲儿。平时早就该回来了……而且,从刚才我心里就一直不安。”
“嗯?”他盯着裕子神情严肃的脸,考虑了一会儿后说,“好,我跟你一起去找,有目标吗?”
“公园吧,或者城北新区附近。”
“明白了,那我去新区,嫂子去公园——哦,天快暗了,如果在公园找不到,你就先回家等我消息,怎么样?”
裕子姑且点点头。
三朗走进玄关,把伴手礼——裕子和裕二爱吃的蛋糕——放在门口,便赶往停在门外小路上的私家车。裕子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默默感谢。
在同道堂家族中,其他人都对裕子冷眼以视,唯独三朗对她温柔有加。
话虽如此,但在丈夫二朗生前,兄弟俩每次见面都会吵得很凶。大概是因为三朗其人比较投机,和耿直的二朗合不来吧。估计是恶其余胥,那时三朗对嫂子裕子也非常冷淡。不过兄弟表面吵吵闹闹,内里却血浓于水,这一点在为二朗守灵的当晚得到验证。三朗一面对二朗的遗体,就搂着被褥哭个不停。平常最讨厌情绪外露,蔑称这是表面功夫的三朗竟也哭成泪人,旁人又怎能看不出他真切的悲伤。
二朗死后,三朗平日里会照料裕子。大概是单身有闲,他每月都会来看望裕子两次,偶尔还会在休息日邀请裕子外出兜风。不知不觉,裕子也与他亲善,一旦碰到什么棘手事情,第一个就会找三朗商量。
许多人看见他俩的关系后,没少传流言蜚语。而说实话,裕子并不讨厌三朗。不过这四年来,三朗一次也没有向她表达出超越叔嫂关系的好感。另外,裕子也不打算同任何男人深交,包括三朗——她比谁都懂爱情的滋味,只是她永远忘不了自己曾两次失去挚爱。
况且她现在有裕二了。
裕二就是她的“最佳恋人”。
有裕二在身边就够了。她心中暗下决心:什么都可以被夺走,唯独不能失去裕二。
不一会儿,围墙外传来三朗起动汽车的发动机声。
天气微阴,今晚天黑得好像比较早。裕子匆匆来到门外小路,平复着焦急的心,快步走向公园。
不过,公园里并没有裕二的身影。
夜色覆盖了眼前的马路。
裕子住在城北的最南端,H区12丁目。从这里开始渐渐靠近商务区,非住宅建筑也多了起来。路旁的街灯数量骤减,不少地方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脚下的路。
这里是最后一处。
再怎么说,裕二也不会跑去更南的地方了吧。倘若裕二真去了更南边,自己也不能贸然进入。由于住宅区以南的区域完全脱离了裕子的生活圈,道路也没有规划好,如果在这样的夜里迷了路,那就不是把裕二带回家那么简单了。
——没事的,裕二肯定在这儿。
裕子重燃之前被一次次浇熄的心火。
确认过裕二不在公园后,她如约回家等消息。但不到十分钟,她就难忍内心的煎熬。三朗搜寻的北部新区,之前裕子只带裕二去过几次,她觉得裕二不会去那边玩耍。所以,等待三朗很可能也是白等。不如在住宅区附近转转,或许更有可能找到裕二。想到这里,裕子马上跑出了家门。
她呼喊着裕二的名字,先在自家周围转了两圈。搜寻完1丁目后,又向旁边的2丁目而去。然而,从2丁目走到6丁目,再回到5丁目,南下9丁目,依旧不见裕二应声。
高塔市最大的住宅地H区,总体呈棋盘状,横四纵三分为12个区块。其中北端横排的1至4丁目(如裕子所住的1丁目)是富人区,各色豪宅汇集于此,即使在户外道路上大喊也不会引起注意,所以裕子可以尽情呼喊而不用担心扰民。但其他区块就不同了,样式统一的建筑,表情统一的住户,向她投来统一的异样目光。
然而,这些并没有让裕子气馁。不断膨胀的不祥预感,裕二在她心里不停地“呼喊”,都在催促她一声声呼唤爱子之名。
“裕二!”
她窥望主路两侧阴暗的小道,又喊了一声。声音坚定、温柔,却完全沙哑。
“裕二!”
果然,这里也全无回应。
裕子沮丧地垂下肩,啜泣着。可她没有蹲下,一旦休息,就再也动不了了。还要再走走,还要再找找。
再忍一忍,一定能见到裕二。那时的裕二大约和以往一样充满活力,她的不安肯定也只是错觉。然后这次的经历会成为一个美好回忆,会成为一件开心的趣事……
对了,要是见到裕二,我该做什么呢?
一直没考虑这一点。在发现裕二的瞬间,自己肯定要一把将其按倒,再亲吻那可爱的小嘴巴?再摸摸那一头柔顺的红发?不,不,身为妈妈,在这之前必须严厉地批评他一顿。裕二,你到底在干什么!净做这种任性的事,万一遇上坏叔叔……
“坏叔叔……”
不经意间,裕子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
虽是脱口说出,但她并不打算将此与现实联系,可想象中的画面竟然真实地展现在她眼前。
左手边的一排老式板墙在前方十米处断开。板墙后面好像是块没有路的空地(这附近最近正在大力开发,很多老屋都被拆除了)。
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跑出空地。他穿着黑色夹克和黑色西裤,脚上穿着黑色鞋子,脸上缠着一条像是黑色围巾的东西。那应该不是围巾,而是一块普通大小的手帕。他之所以匆忙围住脸颊,不就是害怕被人认出样貌吗?
他怕被谁认出样貌?那还用说,当然是裕子!这个时间点,在如此人迹罕至的场所,哪里还有别人?这附近只有裕子一个人,而这个蒙面黑衣男不是“坏叔叔”又会是谁?
下一瞬间,那男人立刻背对裕子,飞快地向远处跑去。显然他发现裕子已经注意到他,想要逃跑。裕子见状也条件反射地追了上去。按说并没有追的必要,大声叫人就好,但此时裕子已顾不了太多。这人我一定要亲手抓住!莫名的愤怒直冲心头,她感到这是一种先天察觉“敌人”的本能,一种近乎野生动物的直觉。
“站住。”
裕子喊道。男人脚步不停,将遮脸的手帕塞进夹克的前胸口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凉鞋不仅勒脚,踩在柏油路上还嗒嗒响。裕子索性停下,脱掉鞋子,拿在手上。她又追出十多米,正好跑到男人之前逃走的空地前。裕子弯腰缓气,无意间扭头瞥向空地中央。
空地不大,只是在老式木屋和新式混凝土楼房之间隔出的一块突兀的三十多坪的空间。地上虽不见木材和机械,但可以看出这里曾经也是房屋,只不过拆了有段时间了。右手边,春日丛生的杂草柔和地包裹着裕二瘫软无力的身体。
裕二的身体……
裕二?
凉鞋瞬间从手上滑落。
裕二倒在空地上。瘫倒在地的裕二眼球鼓出,脖子上缠着一圈绿绳。
“死……”
裕二死了?裕子刚想发问,又打消了疑惑,太蠢了。裕二死了,这是显而易见且不容置疑的事实。
很长一段时间里,裕子一动不动,连抽搐都没有。
“呜……”
好不容易,她嘴里终于发出了声音。
“呜啊——”
裕子大叫着,理智全都飞出脑海。她没有任何意识地往前跑,不是跑向裕二,而是跑向那个逃走的男人,跑向那个让裕二经受如此折磨的男人。
那个男人离她已有二十米远。这里道路昏暗,幸好夜色未深。她追在男人身后,只能看见他一截白皙的后颈。他杀了裕二,他杀了裕二,那个男人杀了裕二。
跑了大约五分钟,男人拐进一条人烟稀少,两边有水泥墙的岔路。逮到你了。裕子想:他慌不择路,跑进了死胡同。
岔路入口很宽,看不出是死路,但里面是个停车场。裕子以前有过在那儿被迫返回的经历,记忆深刻。
那个男人也许事先把车停在了这里。不过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跑进停车场并非预谋。万一是预谋,车型和车牌号都将成为重要线索。
裕子抖擞精神,快步向转角跑去。她本打算缩短他俩的距离,但以转角为参照点的话,两人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
裕子转过弯,十几米的前方,停车场的内墙遥遥可见。乍看之下,左右似有路延伸,但其实都是停车的空地。墙后是所小学,从停车场通往校内的后门晚上应该关上了。
穿过距离不长、两边是水泥高墙的道路,裕子在停车场站定。她叉开两腿与肩同宽,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粗暴的眼神左顾右视。拥有十几个车位的停车场里,只有一辆白色小卡车停在右边深处。车中无人,车下除了轮胎,什么也没有。
再看左边,左边也无人影。尽头的墙上有一扇一车宽的大铁门,上面挂着一把大锁。
消失了……?
裕子瞬间起疑。男人明明逃进来了,怎会四处不见踪影?明明逃进死路,五米高墙无处垫脚,攀爬不得,他到底逃去了哪里?总不能变身成小卡车了吧?
不过谜团立马得解。停车场左边深处——铁门的右边角落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不是人,比人的身体要大好几倍,由于尺寸与心中目标不合,裕子刚开始并没有在意。
那堆东西被防水塑料布包裹着,鼓鼓囊囊的,像座小山。
深棕色的塑料布,下面突出两截白色的四方木料。临近开学,塑料布下似是小学开学典礼上要用的东西。对于逃进停车场的男人来说,这里是绝佳的紧急藏身地。
裕子没多犹豫,走近那堆东西。此刻的她已无所畏惧,揪起被压住的下摆,一把扯下塑料布。
脸上带着罪恶和胆怯的男人应该蜷缩其间。可眼前半个人影都没有,四个需双手合抱大小的瓦楞纸箱规矩地码放在地面上,上面堆着工具箱和成捆的铁丝圈。那两截突出来的木料是开学典礼要用的立式招牌的脚座,塑料布包之所以会鼓鼓囊囊也是因为它。
为谨慎起见,裕子移开工具箱,打开纸箱。纸箱里显然藏不了人,里面塞满了用来装饰停车场的白色和粉色的塑料花。
不可能啊。
她错愕地盯着手里的粉色塑料花,连连摇头。不可能。那个男人确实跑进了停车场。
就在这时,头脑混乱的裕子耳边传来说话声。
“嫂子?”
裕子猛地转过头,不知何时三朗已来到她身旁。他此时已脱了外衣,只穿着白衬衫。
“三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等来等去都不见你回来,便出来找。正好见你跑进这里……到底怎么了?裕二找到了吗?”
三朗凝视着裕子,皱眉说道。现在,裕子的脸上混合着汗水、泪痕和憎恨,一定很吓人,但她甚至连意识到这些的余力都没有。
“男人,你看到那个男人了吗?一身黑衣的男人。”
裕子紧紧抓住三朗的衬衫喊道。
“一……一身黑衣?没……没有啊,我一路上都没看到。”
三朗慌张地紧握住裕子的手,这时才意识到出事了。
“嫂子……裕二出什么事了?”
裕子没应声。
“说啊,究竟出什么事了?”
“……”
“那个一身黑衣的家伙把裕二带走了?”
“……”
“把裕二弄伤了?”
“……”
虽然裕子两度无声否定,但三朗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裕子了。
“难道……被杀了?”
裕子好像点了下头。
三朗惊得目瞪口呆。
三朗一时不知如何处理当前的局面。但没多久,他抓住裕子的肩膀,再次向她确认凶手被赶进这里的事实。
“好。”
他松开裕子,向那辆小卡车走去,只剩下那里能藏人了。裕子也立刻跟在他身后。
但小卡车里没人。
“怎么回事?”三朗歪头表示不解,“这里也没有,那到底……”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那个男人逃进了这里。”
裕子明白三朗接下来想说什么,拼命坚持道。
“我知道。我当然会相信你……”
三朗噘着嘴,环顾四周高墙,露出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总之,人不见了也没办法。那个,裕二的……尸体在哪里?”
裕子告诉三朗,尸体在进入12丁目主路边的空地。
“那不就在小学的斜对面吗?我过去看看,先把你送回家吧。”
“不,我也要去。”
裕子咬紧嘴唇说。
“我的凉鞋还落在那里。而且说不定——”
“嗯,说不定看错了。”
只是这样的期望不太现实。
五分钟后,裕子回到空地前。
三朗一路背着光脚的裕子。在远比丈夫宽阔的背上,裕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因为三朗的温柔,因为失去裕二的悲痛,还因为对杀人凶手的愤怒。
也许称那个逃走的男人为“杀人凶手”不妥,但在裕子的脑海里,那个黑衣男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此外没别的词可以形容。
可那个男人究竟是如何消失的?那扇铁门作为唯一的出入口,确实上了锁。或许那把挂锁是假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出诡异的消失剧就是早有预谋——
“嫂子,是这里吗?”三朗带着疑惑的问话打断了裕子的思考。
裕子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眼前就是那片空地。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左边的视野被三朗的头挡住了。那里躺着裕二的尸体……
咦?
不对。
尸体应该在右边,就在那片杂草丛生的角落里。刚才没看见,这才以为定是被三朗的后脑勺挡住了。那么尸体呢?眼珠暴突、被绞死的裕二的尸体呢?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不只有疑惑,三朗的语调里还显出不快。裕子从他背上跳下来,目瞪口呆地扫视着整片空地。
身体里的血仿佛都被脚下的土地抽干了。
尸体倏地从空地上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