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作为一个受人委托的家庭教师,除了让你加油努力,没法说别的。其实我忍得也很辛苦,总不能实话告诉你,以你的学力
是考不上大学的。”
夏彦对真绪里老实交代。可见就连夏彦,也根本没想到她能考上。然而奇迹真的发生了,真绪里成功考上了东京的一所大学。
那个周末,母亲和外婆呼朋唤友,甚至叫来了店里的熟客,开了庆祝会。访客们都把这件稀罕事称为“广泽家的奇迹”,热烈祝贺了一番。真绪里在宴会上第一次见到了横井。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常拈花惹草的轻浮中年男人,他口中说着祝贺,过来拥抱了真绪里。真绪里没法拒绝,在心里咒骂了自己。自己的选择真的正确吗?这个疑问萦绕在她心头,让她在众人的贺喜声中,心情有几分黯然。确实黯然,好不容易才有了路花这个朋友,现在要分开了。
夏彦来得稍晚一些,一进门,在玄关处先给真绪里道喜,紧接着面露苦笑,说:“唉,我终于熬出来了。”
真绪里以为他会带着路花一起来,可是看不到路花的身影。夏彦说:
“那孩子,想到要和你告别,可能太伤心了。”
正式说来,这一天也是真绪里最后一次和夏彦见面。虽然以后她从东京回来时,去找路花就能见到他,不过她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她要抛弃这座小城去东京。这段时间里,这成了真绪里心中的一个信念。所以,她更想和夏彦多说说话。可惜,先是横井把夏彦拉了过去,面对众人得意扬扬地称赞他是制造了“广泽家的奇迹”的功臣,接着母亲和外婆又捉住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终于脱身出来时,其他家里有考生的父母又把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是怎么教真绪里的。最后他终于挣脱重围,真绪里以为这下轮到自己了,没想到夏彦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
“我该走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只这一句话,就让真绪里想号啕大哭。她拼命忍着不哭出来,只说有件东西想交给他,带着他去了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最后的最后,终于周围不再有他人喧哗,只有他们两个人。
真绪里从房间角落里拿出吉他盒,放到夏彦面前。
“我想把这个送给路花。”
“啊?真的可以吗?”
“收下吧。放在我家,也不过是大件垃圾。”
“她会高兴的。不过,你去东京后,路花会寂寞的。”
“我也很寂寞,会想她。”
“真的要谢谢你,能把她当朋友。”
“路花太幸运了吧……有一个保护她的哥哥。”
真绪里微微撒娇。夏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轻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不是我真正的妹妹。”
“什么?”
“就是这样。”
“啊……这样啊。”
“你没觉得奇怪吗?我们的姓氏都不一样。”
“哦……我以为有什么隐情……”
“那个孩子,在大地震时失去了亲人,家人都被海啸卷走了,妈妈、姐姐,只有她活了下来。”
这些骤然而来的事实,让真绪里惊得说不出话来。夏彦接着说:
“那孩子……不是真的不能出声说话,只是一大声说话就会哭出来,哭得停不下来。想来是她忍得太多了,心里积蓄的东西太多了。可是很神奇,她能唱歌。不能出声说话,却能放开喉咙唱歌。是不是很奇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沉默了很久。后来,是真绪里先开的口:
“我听过一次她唱歌。Of Course的《再见》,她唱得特别好。”
“是吗?”
又是长久沉默。这次是夏彦先打破的:
“她有一个姐姐的遗物。手机,坏了不能用的。她有时用这个手机和天国的姐姐通话。现在她也一定在告诉姐姐,真绪里考上大学了。”
真绪里想起那个损坏的手机,触摸一下,能感觉到沙砾。裂开的机身也会零星掉落沙砾。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绪里把夏彦送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在寂无他人的公交车站,没人打扰真绪里,她感谢了夏彦教她学习,对夏彦说了临别赠语。不过,她心里念着路花的事,总有点儿三心二意。慢慢地,起风了,雪花飘飞,真绪里只穿着毛线开衫,夏彦说“你快回去吧”。不过,直到他登上公交车,直到公交车远得看不见了,真绪里都没有回去。
话虽如此……路花究竟怎么和夏彦住到同一个屋檐下的?真绪里思来想去,那一夜失眠了。
出发那天,外婆和母亲把她送到车站。从她家到新千岁机场,坐电车两小时。真绪里一心想考出去的时候,认定再也不要回到带广,现在真的要离开,她那坚不可摧的信念又变成了伤感。与血脉相连、纠葛难解的亲人分离,也让她伤心。外婆和母亲倒是很兴奋,直说今后有了去东京玩的理由。但是,当开车时间临近,外婆先流下眼泪,接着母亲哭了,真绪里也难以自抑地泪流满面。
在开往新千岁机场的电车上,真绪里一直在想路花的事。
大地震……
她没想到好朋友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东西。她真的一无所知。她为自己的无知而悔恨,已经哭红的眼睛此刻再次滚落下大颗泪珠。一个人影走过来,在真绪里面前停住。真绪里抬头,发现是一个中年男子。
“哎呀,你是楠美的女儿吧?”
眼前这张脸,是她永远难以忘记的,那张选举海报上的脸。真是的,我正沉浸在这样的伤感里,却遇见这张脸,我的人生是被什么诅咒了吗?真绪里烦躁地站起来。
“不是,你认错人了。”
真绪里说完,把男人丢在那里,头也不回地去了另一节车厢。被败坏掉的兴致来不及修复,短暂的电车之旅便结束了。
真绪里的八王子学园大学虽然名字里有“八王子”三个字,却不在八王子
,而在邻近的秋留野市。不过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在八王子。更令人费解的是,男生宿舍名为“八王子寮”,女生宿舍名为“秋留野寮”。忘了是什么时候,当时夏彦看到大学简介时,曾说过:“真想问问起名的人是怎么想的。”
来到东京后,真绪里进了名为“秋留野寮”的女生宿舍,房子非常新,也很漂亮。真绪里想到自己的人生就要在此处开始了,如沐春风,满心欢喜。可惜她不知道,不尽如人意的命运正在前方等着她。
5月黄金周假期还没结束,母亲打来电话。
“真绪里,真抱歉,你回来吧。”
“啊?妈,你在说什么?”
“我和横井分手了,没法给你付学费和生活费了。”
“什么?”
母亲突然的告知,让真绪里惊呆了。
“发生了好多事,你来评评理。”
“不了,我不想听。”
“你得听。有个叫早川的人,给横井开车,经常来我们店。是他告诉我的。横井和其他店里的女孩打得火热。我一听就急了,就去问横井。结果横井这人,脸都不带红的……”
真绪里听到这里挂断了电话。她听不下去了。与母亲和横井的关系无关,她想到自己竟然依赖着这种男人的钱,不禁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羞耻。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那之后,母亲再次打来电话,没完没了地要让真绪里回带广。真绪里下定了决心,死也不回去。
她向大学学生处咨询了这种情况,学校劝她申请奖学金。名义上是奖学金,实际上是借债。真绪里说自己不愿意借债,大学方面说,休学也是一种选择,先去工作,等到能支付学费了再回来复学。真绪里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她办了休学手续,在车站大楼的咖啡店找到一份零工,因为还保留着学籍,所以可以继续住在宿舍里。真绪里就这样开始了计划之外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