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那是一座小小的木质二层楼，原本无人居住，夏彦自己改造了，和路花两个人住着，父母好像另外住在仙台。据说他父亲是广播电台的导演，母亲是艺人，在电台里做主播。

每天上学时，虽然对真绪里来说有点绕路，但她都要先去潮见家，接上路花一起上学。

路上当然会朗读英语。有路花在一旁听着，真绪里有些难为情，后来克服了羞涩，真绪里更加觉得两人之间没有隔阂。

课间休息和午休时，两人也总是在一起，放学也一起回家，还绕路去逛带广市内的各家甜品店。

周末时真绪里还去路花家。

可惜就算进了路花的房间，也没有时间玩。夏彦布置下各种学习任务，不知不觉间，天便快黑了。真绪里学习时，路花始终在一旁读书，在笔记簿上写着什么。

“你的本子上都写着什么呀？”

真绪里问过好几次，路花总是羞涩地把笔记簿藏进抽屉。真绪里其实偷偷瞟过几眼，好像是诗。路花不考大学，高中毕业后准备去夏彦工作的牧场打零工。

路花几乎发不出声音，说话时用纸和铅笔。这种时候单词本很有用。真绪里觉得路花的单词本很眼熟。

“这个单词本是我给你哥的。不是赠送，可以说是卖给他的……”

路花听后，向真绪里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单词本上写了什么，拿给真绪里看。

“谢谢你，我会好好用的。”

“可是这不方便呀。为什么不用手机？至少可以用手机做这些啊。”

路花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来，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手机。

“这不是有手机嘛！”

可是，路花的手机破烂不堪，屏幕碎裂，电源无法启动。摸一下，指尖便沾上了细微沙砾。

“（坏了。）”

“被谁弄坏了吗？”

真绪里想象着有人破坏手机的情形，怒火上涌。路花没再回答，只是不停地摇头。看到她这样，真绪里鼓励她：

“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揍他！”

到了休息时间，真绪里也不打招呼，直接拿来夏彦的吉他。路花会弹，看着乐谱在一旁演奏，据说是跟夏彦学的。真绪里让路花弹吉他，她给路花唱拿手的歌。一曲唱完，转头进入学习状态。真绪里学习的时候，路花在一旁研究音调，等真绪里再次开始休息，她就能完美地伴奏了。

就这样，在路花的伴奏下，真绪里学得非常努力认真。有一次，她听到路花弹着吉他哼出了声音。

“啊？你刚才唱出声了？”

路花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脸颊变得通红，双唇紧锁起来。

“你有喜欢的歌吗？下一场休息的时候，我唱给你听。”

路花在单词本上写下鱼韵乐队的《我与花》。看来是听夏彦讲的。真绪里没想到自己要在路花的伴奏下唱这首歌，她用手机找了歌词，试着唱了，因为不熟悉旋律，唱到一半就唱不下去了。

“其实我不太熟，鱼韵。因为逞强才说的，就是在你哥面前装腔作势而已。我家几辈人都是开小酒馆的，我从出生到现在，是听昭和情歌长大的。”

路花不出声地在单词本上写下一句话，拿给真绪里看：

“我也喜欢昭和时代的歌。”

真绪里反过来问路花喜欢什么歌，没想到是小泉今日子的《寒风中的拥抱》，她从小就喜欢的歌：

那一日在寒风中相遇，我爱上了你

在不知不觉中渴望着你

路花知道曲子，以前没有弹过。曲子以琶音开始，随后静静地进入前奏。演奏到一半，她想再现原曲的气氛，改成了时而插入切音的漫弹。

别哭，我的恋心啊

多么希望心愿能成真

我想渡过泪河，把这一切都忘记

你察觉不到，我心碎的单相思

“哇！太帅了吧！”第一段刚唱完，真绪里就不由自主地喊出声。间奏之后，接着唱起第二段：

凝视着你的背影，我小声倾诉的爱意

飞出了我的心，却无法抵达你

真绪里唱着唱着，不由自主地心痛想哭，为自己心中不知何时萌生的小小恋情。还没能说出口的对夏彦的心意。心意随着歌声变得越来越强烈，漫溢而出，但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自己爱上了他，意志就会受挫，无心再去想考大学的事。如果不考大学，就不能请夏彦来给她上课，两人一同度过的珍贵的两小时便不会再有了。

寒白季节大风吹过，凛冬降临

什么也熄灭不了心中的炽热恋火

你察觉不到，我心碎的单相思

最后的部分，真绪里是流着眼泪唱完的。路花看着她，也跟着红了眼圈。一曲结束，真绪里坐到地板上，把头深埋在抱紧的双膝之间，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万千情感在心中奔涌，不单单是对夏彦的恋情。

路花握住真绪里的手，依偎到她身侧。

“音乐，真是了不起啊……”

说完，真绪里再次泪流满面。

到了傍晚，路花准备做晚饭，真绪里想帮忙，路花固执地拒绝，让她去专心学习。饭香渐渐传来，真绪里忍着饥饿，专心致志地学习。6点过后，夏彦回来了，走进路花的房间，来巡视真绪里的战况。

“最近英语怎么样？还在出声朗读？”

“路花就在旁边听着，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坚持在读哦。有她在身边，好像单词更容易记住了呢。”

“嗯，这种体验，和你记住的单词，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嗯，我也这么想。”

进入寒假后，真绪里每天都来潮见家，聆听路花弹吉他，集中精力准备考试。休息时间里，她在路花的伴奏下唱了许多歌，《红色豌豆花》《给乔尼的口信》《棉手帕》《名残雪》等。昭和老歌在她们这里成了一个小小的热潮。

年末31日的夜晚下了雪。新年的清晨，一片晴蓝。

2019年1月1日，元旦。

新年早晨，真绪里和外婆两个人吃了新年菜，一起去附近的神社参拜，祈愿顺利考上大学。外婆更是虔心祈愿自己的女儿―真绪里的妈妈能顺利结婚。

“女儿再有几步就能走到结婚登记了，愿女儿能顺顺当当地走过去。”

外婆面朝大殿双手合十。只要走到结婚登记那一步，就万事大吉了吗？难道只看中了那男人的钱？外婆赤裸裸的贪婪心思，毫不掩饰，简直称得上堂堂正正，这让真绪里新年伊始便心烦意乱。不过她的心情也很复杂，如果母亲的婚姻计划受挫，那她自己的逃离计划也会随之告吹。种种纠葛紧紧缠绕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恨不得诅咒广泽家代代相传的血缘宿命。新年的前一天，母亲楠美是在横井家过的，她要照料那边的两个小孩，驯服他们，试图胜利夺下继母的宝座。由此，真绪里也能从母亲手里分得一份战利品―去东京的车票。啊，我多么罪恶深重。真绪里向着大殿双手合十，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当天下午，她去了潮见家。

动物们不过新年，夏彦去牧场照料牛马了。家里只有路花一个人。真绪里问她去新年参拜了吗，路花摇头。真绪里叫上路花，准备再去一次神社。她用手机寻找，发现两公里外有一个―白桦神社。两人看着手机地图，找了过去。

杂树林中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鸟居和祠坛。

“这也叫神社？”

太小了，简直难称神社，也没有功德箱。

“说不定我们是第一个来这里参拜的人呢，反而神灵会好好倾听我们的心愿。”

两人踏着不见一个足印的新雪，走到小小的祠坛前。路花手指朝向天空相互交叉，行了西式礼。真绪里则手指并拢合十，再一次向神灵祈愿考试成功。

“路花你发了什么愿？”

路花听她这么说，凑到她耳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祈祷。）”

“祈祷？祈祷什么？”

路花做出不知如何回答的表情。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祈祷，你祈祷了，对吧？”

真绪里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

回去的路上，真绪里大声唱了Of Course的《再见》，清亮的歌声融进了眼前雪白而广阔的世界。

这就是最后了吧

你看上去那么小

不由自主地想抱住你

“你知道这首歌吗？”

路花点点头。

真绪里唱了下去，很快，路花也跟着唱出声来。

“我不会哭的，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的眼泪潸然滑落

路花的歌声与她的外貌那么不一样，是激烈有力的烟嗓，听上去犹如狼在远吠。

“路花，你能唱啊！”

你曾说过，我们是自由的

我从未想过，竟然像在说今天

唱到这里，真绪里把后面的旋律让给路花。路花在主调开始停住，看向真绪里，似在请求真绪里一起唱。两个人的歌声一齐响起来了。

再见，再见，再见

白色冬日即将到来

我爱过的，只有你一个人

原原本本的你

真绪里把第二段让给路花，路花的歌声让她入迷。她从未遇到过歌声这么动听的同龄人。真绪里对自己的歌喉很是自信，现在她却坦率地承认，那不是自信，而是自以为是。真绪里想就这么听下去，不过路花又来邀请她一起唱主调，真绪里搂住路花的胳膊，一起唱完了这首歌。

今天也是雨天

渐渐变成了雪

在我心深深处，会不停地飘落吧

会越下越深吧

真绪里的透明歌声，路花狼叫般的烟嗓音，回荡在广阔的白色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