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绪里小时候刚懵懂记事时,家里只有母亲和外婆。
她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子。
母亲名叫楠美,外婆叫明美。她家在车站前开着一个名为“尚美”的小酒馆,“尚美”是真绪里妈妈的外婆的名字。
那是真绪里高三时的夏天,母亲楠美有了男朋友。那人是小酒馆里的常客,名叫横井启治,家里经营农业,到他这儿是第四代,还开着牧场,妻子先他而逝,两个儿子由年迈的奶奶照顾。楠美虽然和这个男人没有结婚,所处立场却与正妻无异,担起了妻子的责任,开始照顾男人家的两个孩子了。
楠美每星期在横井家住五天,只在周末时回这边。外婆明美对此很宽容,不仅没有生气,反倒为女儿找到了好男人而喜笑颜开。
真绪里不一样,她既受不了母亲楠美的态度,也受不了母亲两边来回跑的双重生活。不过真绪里心里明白,无论如何,她早晚要继承这家小酒馆,终归会适应这种生活吧。
楠美一心希望真绪里高中毕业后就来店里帮忙,而真绪里一直在车站大楼里的冰激凌店打工,没有辞职的打算。她想,就算上不了大学,在继承尚美小酒馆之前,在冰激凌店里干四年,这么点儿心愿总能得到满足吧。这就是她卑微而易碎的梦想。
没想到,竟然也是这个横井,给真绪里的人生带来了转机。谈到真绪里的未来时,横井表示,总得让孩子上完大学,学费什么的他来出。横井拥有广阔的土地,是个大财主,供真绪里上大学对他来说不算个事。真绪里心里明白这种机会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但是一想到要接受横井的荫护,还是恶心得受不了。
10月末的一个午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生来找真绪里,他说自己姓潮见,来当真绪里的家庭教师。
“我们社长让我来的,横井社长。”
“横井?”
“横井牧场的老板。”
“没听说过……”
真绪里装傻充愣。
“什么?呃,说你准备考大学。”
“考大学?没有这回事。”
“什么?社长让我教你……”
“你走错门了吧。不是我们家。”
“不对呀,你就是真绪里小姐吧?”“不……哦……我不是。我不是,对不起。”
潮见一头雾水,真绪里几乎是把他轰出门的。外婆惊呆了,拿她没办法。
“你去上大学不好吗?”
“不好。”
“你这孩子,也真是傻。”
“怎么傻了?”
“一个女人,身边能有男人哄着,有男人给掏钱,就是好事。”
这个家就是这种价值观。母亲楠美听说女儿把家庭教师赶走了,教训女儿说:“反正我们结婚以后,他的钱就是我的钱了,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仅如此,楠美还完全不把女儿的心愿当回事,擅自去女儿的高中,申请修改了女儿毕业后的志愿。
某天下午,班主任小笠原老师把真绪里叫进就业指导室。
“你先坐下。你母亲和我联系了,说你想考大学?”
“啊……不想,我不考大学。”
“嗯?不考?”
“是我妈自作主张,对不起。”
“哦?但是,你母亲希望你去考大学的,对吧?”
“可是我不想考。”
“为什么?”
“……都现在了,来不及了呀。”
“不一定,从现在开始努力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成果。无论如何,这个你先拿好……”
小笠原老师递过来一沓大学和职业学校的宣传资料。
“啊啊啊,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啊!”
“这么不情愿吗?我选了一些你有希望考上的。你看,这是带广的学校,这是札幌的,函馆的,旭川……”
小笠原老师不管真绪里怎么想,递过来一份又一份学校介绍书。在真绪里眼里,这位班主任现在就像一个大学掮客。
“既然如此,那我干脆离家远远的,这么好的机会,我想去东京上大学,可不可以?”
“东京?东京嘛……”
小笠原慢慢站起身。
“我就是说说,老师不用找了。”
小笠原仿佛听不到真绪里的声音,翻找着指导室柜中的资料。
回家的公交车上,真绪里看着手里的学校资料,突然意识到,说不定要想从这个小城逃离,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又兴奋又焦急,再也坐不住了。想离开这里,想离开,想离开!反正都是要走出去,那就去东京。可是,距离大考还剩不到四个月时间,以她现在的学习能力,哪里都考不上的。她压根儿没做考大学的准备,怎么可能来得及。真绪里向母亲低下头,请她叫潮见过来。随后,她辞掉了原本想干满四年的冰激凌店的小时工工作。她这种一旦决定就雷厉风行去执行的做派和母亲楠美一模一样,也和外婆一样。真绪里也承认了这一点。不过真绪里认为,她与母亲和外婆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她不会把这股心气用到男人身上。
潮见夏彦是横井牧场的员工,据说毕业于十胜畜产大学,出生于宫城县仙台市,小学和中学是在石卷度过的。
真绪里眼中的优秀老师,是那种把课讲得生动又风趣的老师。但这位夏彦老师,一上来就打开习题集,直接对真绪里说:“解这道题!”
什么啊,这种老师也太偷懒了吧!那一刻,真绪里心里想。
“麻烦你先好好讲解一下,不从这一步做起的话,我看不懂的。”真绪里提了意见。
“要先讲解的话,时间上来不及呀。”夏彦反驳。
他说得有道理,接着他又说出令真绪里惊讶的话:
“我没让你一个人解题,你可以从各种地方搜索答案,比如维基百科什么的。手机、电脑,随便你用。”
“这不是胡来吗?正经考试的时候又不能用。”
“当然用不了。总之,你现在必须高效率地吸收知识,因为时间不够。”
“……好吧。”
“你要把学到的新东西重新解释一遍给我听,就像老师给学生讲课一样,你教给我。举个例子,现在有一个叫‘微分’的单词。你知道微分吗?”
“知道。”
“那你教教我,微分是什么意思?”
“我哪儿懂那么多,上课的时候也根本没听懂。”
“那你搜索一下,然后教给我。”
“啊?用维基百科吗?”
“对对。”
真绪里检索了维基百科,找到的内容比上课听到的更加难懂。
“这也太难了,我讲不出来。”
“读出来,让我听听。”
“数学中的实变数……函数……函?函馆的函欸……这个词是念函数,对吧?”
“函数。”
“函数的微分系数……微商或导数……函数是……变化的量……依存另一个量……发生在集合之间的对应关系……等等,这都什么啊,根本看不懂。”
“看来维基老师对你来说太难了。不过别气馁,还有很多老师可以问呢,谷歌老师怎么说?”
“谷歌老师……在一个变化过程中,发生变化的量叫变量,有些数值不随变量而改变,称为常量……”
“是不是稍微好懂了一些?”
“嗯,比维基短了点儿。我还是不懂,一脑子糨糊……哦,还有其他很多解释。简单地说,微分就是……哦,是这样啊……简单地说,一个变量的函数是指由这个变量和常量以任何一种方式组成的一种量……这儿还有个图表显示。啊,我好像明白了一点儿,微分就是现在曲线变化的数值。”
“哇,真不错。看来你有点弄懂了。”
“是这样啊。”
“首先,你不能在心里想,这太难了太难了。全国的高中生都要学的,不可能难的。你最不擅长哪门功课?”
“几乎所有的。”
“全部都不行?”
“音乐、体育和美术没问题,还有语文能及格。不擅长?英语纯粹是毁灭状态,从头到尾看不懂。”
“哦,真的吗?This is a pen,这句懂吗?”
“拿我当傻瓜啊!”
“从头到尾看不懂,你说的。”
“这种还是可以的。毕竟我考上了高中。”
“从头到尾,你刚才说的。”
“有点儿夸张了。”
“英语很简单的。你先用手机把问题拍下来,用小程序转换成文字,然后让谷歌去翻译。”
他实际演示了一遍。
“可是这变不成我自己的学习能力啊。”
“碰见这种长文,如果每个单词你都自己去查,那得搭进去一天时间。先把全文自动翻译出来放到手边,对照着看,能节省很多时间。英语题和英语单词全部都用手机翻译。总而言之,全部机翻之后,你再思考怎么解题,这样是不是很简单?”
“简单是简单。可这还叫英语吗,不成国语问题了?”
“换成国语的话,你不是能回答吗?”
“得了吧,我觉得这种办法没有用。”
“别急。正经的学习从这里才刚刚开始。等你把题都答出来了,就把问题从头到尾读一遍,大声读出来哦。例题和正题全部都读出来,问题里的日语也不能遗漏。就算英语发音不好,也没关系。因为你已经知道问题是什么,所以你读到哪里,就会大体知道那里讲的是什么。从头到尾,连读三遍。接下来,不再看机翻,试着自己解答一遍。”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你要是记得答案,那就写出来。完全可以的。全部问题都答完之后,再读三遍全文,去答题。读三遍,去答题。一道题重复三遍。等你做完三遍,教给我问题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遇到了不懂的单词,也教给我。最后‘你教给我’这道程序最重要。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要做的事,是挑战学校的教育方式。”
“什么?”
“拿一所普通学校来说,首先要上课。先是老师教给学生知识,然后再考试。考试的目的,是确认学生有没有理解和掌握知识。考大学也是这个道理。考大学就是要检验学生把知识理解到了哪种程度。我们两个要做的呢,是逆向的。我们先从问题入手,调查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解决之后再教学,你是老师,我是学生。”
“等等,我能说一句吗?我,并不想挑战学校的教育方式,你只要让我考上随便哪所大学就行。”
“让你考上大学?这才是对学校教育的巨大挑战呢。”
“好像是这么回事!你说得对哦……我开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对对,保持这种心态。自信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夏彦拿起真绪里桌上的英语单词本,逐页翻看。上面是真绪里手写的英语单词,背面写着日语词义。单词严谨地按照ABC顺序排列,不过“acquaintance”再往后就没有了,距离“Z”还隔着千山万水。
“潮见老师就是用这个办法考上十胜畜产大学的吗?”
“没有,我和别人一样,为了考大学而刻苦学习了,而且还复读了一年。”
“那刚才这个方法是从哪儿来的?”
“来你家的路上想的。”
“哈?也太敷衍了事了吧。”
“不过我有理论依据,而且我有自己的失败教训。比如说这个单词本,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昨天。里面没多少单词。”
“最好扔掉吧。”
“为什么呀?”
“早晚你会忘的。而且一旦忘了,就会全部都忘掉。”
“啊?真的吗?”
“比方说,试卷上出现的单词,正好是这个单词本上的词,你脑子里浮现的全都是这个单词本,你会想,这个单词是单词本上的第十二个还是第十六个?这就是你所有的线索。但是试卷上会出现一大堆你刚刚记住的,或者隐约记住了还不牢靠的单词,你就会弄不清究竟哪个是哪个了。这种按ABC顺序排列的更难记住。”
“啊?那该怎么记英语单词啊?”
“不能一门心思去背单词。别把单词从文章里切割下来。别想着走捷径。看文章就整体性地去感受、去享受。就像给小孩读童话书,要把文章大声读出来。要喜欢文章,读的时候要带着感情,好像在抚摸文章。声音具有伟大的力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夏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真绪里单词本的封面。
真绪里稍微起了鸡皮疙瘩,觉得这人有点儿恶心。不过现在只能仰仗这种怪人来帮忙了。只要能去东京,哪怕只是一根稻草,真绪里也想紧紧抓住不松手。
夏彦接着说:“朗读的话,在室外最好。从明天开始,你上下学路上就开始朗读吧。从你家到学校要多长时间?”
“我坐公交车。走路得一个小时。”
“那就走吧。一天就能朗读两小时英语了。”
“读出声音?”
“大声读出来。”
“多难为情啊,万一被人看见……”
“你不是要去东京吗?被人看见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真绪里吓了一跳,感觉所思所想被这人看透了。他说得对。真绪里就是因为讨厌众人的视线,才想抛弃这里走得远远的。
“忘了问你了,其实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什么?”
“你自己曾经说过呀,不考大学。”
“哦……嗯,考上大学就能离开这里了,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既然有机会,那就豁出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我什么也不做,只能和家里前三代女人一样,当小酒馆的第四代妈妈桑了。”
“你讨厌当妈妈桑?”
“嗯。讨厌那种用女人身份挣钱的感觉。话虽这么说,我外婆、我妈,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一辈子用女人身份当武器才活下来的。”
“明白了。”
真绪里从没对别人说过这些话。那个瞬间,真绪里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是他,或许能稍稍懂得一些她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