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幕间休息时人们分两拨聚在一起。吕茜尔和安托万远远地相视而笑,他们头一次互生好感。他望着她,她说着话,头漫不经心地倚在夏尔宽大的肩上,还有她脖子的弧线、嘴角有些滑稽的褶皱,都吸引着他。他想穿过人群拥吻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般,冷不丁地对一个陌生女人产生欲望。她刚好在这关键的一刻转过头来,撞见了安托万的目光,她定住了,读出这束目光的含义,随后对他拘谨一笑。在这之前她从未注意过安托万的美丽,只有当他喜欢她时,这份美丽对她来说才是可感知的。话说,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知是出于某种幸运的巧合还是某种近乎病态的畏难心理,她只会对那些对她有兴趣的人产生兴趣。现在,她转身背对他,眼中也能浮现出安托万精致的嘴唇、金色的瞳孔,她开始感叹那一晚他们没有接吻是多么荒谬。夏尔感觉到她的头离开了他的肩膀,便看向她,立马看懂了她这副沉静温柔,乃至乖顺的神情,她一对人有好感就会摆出这副姿态。他转头,看到了安托万。
散场时,这一小群人重新聚在一起。克莱尔对这出剧着了迷,土邦王妃的珠宝、天气的和煦都令她狂喜不已。大家久久不能决定去哪家餐厅。最终,他们打算去马恩
的餐馆,那儿的草地和夜间的空气显然很合克莱尔的心意。狄安娜的司机正等她上车,这时夏尔突然向她走来:
“狄安娜,麻烦一下,载上我吧。我们坐吕茜尔的敞篷车来的,我老了,感觉今晚折腾不起了,还有些感冒。把安托万交给她吧。”
狄安娜不动声色。相反,克莱尔瞪大眼睛,朝他们不解地转着眼珠。
“当然可以。”狄安娜说,“一会儿见,安托万,别开得太快。”
他们四人上了劳斯莱斯。剩下吕茜尔和安托万站在人行道上,惊得有些呆住了。而夏尔和狄安娜,谁也不曾回头。唯独克莱尔朝他们挤了个眼,使得他俩不知所措,两人只好都装作没看见。吕茜尔陷入沉思。虽说夏尔本就是自寻苦闷的性格,但他是怎么辨识出一个连她自己在一小时前都没有意识到的欲望的?真叫人讨厌。她出轨的对象,从来只会选择那些夏尔永远不会遇见的男子。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她厌恶的,那一定就是两个人共同瞒着第三方偷情的同谋关系,以及克莱尔那种见证人一般的饶有趣味的笑容。她不想要这样。安托万将手搭在她肩上,她摇了摇头。无所谓了,生活简单,天气温和,这个男孩也讨她喜欢。走着瞧吧。她说“走着瞧吧”这句话的次数,在她活过的这三十年间,已经数不胜数了。她不禁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安托万问。
“我笑我自己。车停在那上边。我把钥匙放哪儿了来着?您要开车吗?”
是安托万开的车。一开始他们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在敞开的车里呼吸着夜间的空气,心神不宁。安托万车开得很慢。一直开到星形广场,他才转头问她:
“夏尔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她说。
他们立刻意识到经过这两句话,他们相当于承认且确认了幕间休息时那个隐晦的眼神,也意识到现在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某种东西,并且再也无法忽视它。她本来可以回答“什么?他做了什么?”然后把夏尔的举动解释为一种感冒患者的明智之举。但已经晚了。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尽快开到饭店。或者,安托万开始表现得粗俗,流露出某些下流的想法,这样她立马就能摆脱出来。可是安托万什么也没说。他们现在正穿过布洛涅森林,沿着塞纳河行驶,敞篷车轰隆作响,他们看上去应该像一对恋爱中的富家子女,共同游戏人间。她是纺织业巨头杜邦公司的千金,他则是糖业大亨杜布瓦集团的少爷,他们一周后将在夏乐宫
举办婚礼,两个家族都将认可这场联姻,他们将有两个孩子。
“又过一座桥,”安托万拐向马恩方向时说道,“我们一起穿过好多座桥了。”
这是他第一次影射那一晚。吕茜尔一下子回想起在那家小酒吧,她的头埋在他的外套上良久。她把这事完全忘了。她局促不安地答道:
“没错,是这样的。其实……”
她边说边胡乱比画着,这时安托万抓住了她悬在空中的手,温柔地握着它,一直握着。他们开进了一座公园。吕茜尔心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握着我的手穿过公园,春天就该是这样的,没必要慌张,我又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但是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觉得她体内的血液好似离开了她的脸、她的双手,全涌上她的喉咙,快要使她窒息。他停车的那一刻,她已无任何神志可言。他将她拥在怀里,疯狂地亲吻,这时她才发现他同样在颤抖。他直起身子看着她,她也纹丝不动地盯着他,直到他再次俯身过来。这次,他缓慢而又庄重地亲吻她,亲吻她的鬓角、她的双颊,而后又回到她的嘴唇。而她,望着眼前这张沉静又专注的脸,她已经清楚今后会经常看见这张脸,而且她将永远无法拒绝他。她已经忘了一个人可以渴望另一个人到何种程度。她是在梦里吧。有多久了呢?两年,三年?不过她也想不出另一张脸来。
“我这是怎么了?”安托万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我这是怎么了……”
她莞尔一笑。安托万和吕茜尔的脸依偎着,他感受到她的嘴角牵动了脸颊,他也笑了起来。
“该回去了。”她低声说。
“不行,不行。”安托万说。不过很快,他松开了她,而他们立马就得到教训,体会到了离开对方的怀抱是多么痛苦。
安托万很快发动了车子,吕茜尔则胡乱补了个妆。劳斯莱斯已经停在那儿了,两人突然反应过来,在市中心时他们很有可能超过了这辆车,这辆车也完全可能跟着他们进公园,车灯一亮,让他们像两只夜鸟一样当场暴露。他们之前一秒钟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那辆车现在就赫然停在那儿,在这座小广场上,作为一种权力的象征、奢侈的符号以及他们人脉的展现,而吕茜尔的敞篷车停在它旁边,看起来是那么弱小又那么脆弱。
吕茜尔在卸妆。她感到精疲力竭,她凝视着眼角、嘴角新长出的细纹,好奇这说明什么,好奇这些细纹是因为谁或因为什么而长出来的。反正不是因为激情,也不是因为劳累。这些细纹可能标志着便利、清闲和消遣。于是,一瞬间,她开始反感自己。她用一只手扶着额。一年来,这种自我厌恶的时刻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该去看医生了。应该是精神紧张造成的。她会吃一些维生素,然后就可以继续欢快地浑噩度日(或是依靠幻想度日)。她听见自己的说话声带有某种愤怒:
“夏尔?……您为什么要让我和安托万单独待着?”
说这话的同时,她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一种轰动、一种戏剧性,无论什么都比这该死的沉默要好。这样一来,为此事买单的就是夏尔,痛苦的也是夏尔。她只爱极端是一回事,可让别人承受她的极端带来的后果,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像一支标枪,穿过卧室,穿过楼梯平台,来到夏尔的房间击中了正缓缓脱衣服的夏尔。他想了一小下,不过他太累了,就回避问题地说道:“可是您知道的,吕茜尔,我感冒了呀。”她是不会追问的——她对真相的追寻,她的“俄罗斯时刻”
是不会持续太久的。不过,他太想知道,太想痛苦了。这之前,他从未丢失过保护自身的钝感,二十年来,他娴熟地忽视情妇们一场又一场的外遇。于是他回答:
“我觉得他挺讨您喜欢的。”
他没有转身,只是看着镜子。他很惊讶自己的脸色竟没有变得惨白。
“您难道决心把我送到所有我喜欢的男人的怀中吗?”
“请别生我的气,吕茜尔。这样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很糟糕的征兆。”
不过,她已经穿过房间,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嘟囔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对不起”。镜子里,透过肩膀,他只看得见吕茜尔那一头深发,其中有一绺长长地耷拉在他手臂上,他的心再次感受到那种刺痛、那种悲伤。“这是我所爱的一切,而这一切从未真正属于过我。她总会离开我。”然而,此时此刻,怎么想象得出我们能够爱上另一绺头发、另一个人呢?爱情,最浓烈的爱情,只能附着在这种无可救药的感受之中。
“我无意让您伤心,”吕茜尔说,“但我必须说,我不喜欢……”
“您不喜欢我太过纵容。”夏尔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对她,“但是您放心,我不是在纵容。我是在确认一些事,仅此而已。”
“您确认了什么?”
“您到餐厅时的神情,您眼神对他的回避。我很了解您,您喜欢他。”
吕茜尔松开怀抱。
“那又如何?……”她说,“难道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定会让另一个人痛苦吗?我永远也不得安宁是吗?这是谁规定的?您的自由意志哪儿去了?您的、您的……”
她的逻辑开始混乱,说得结结巴巴,同时她还感到,一直以来,都没人理解她。
“我没有违背我的意愿,”夏尔微笑着说,“您是知道的,我钟情于您。而您呢,在我看来,您是自由的。您喜欢安托万,就是这样。您是否要让这份喜欢有个结果,是否要让我知道这个结果,我都是没办法的。”
他穿着睡袍躺到床上。吕茜尔站在他面前。他又起身坐到床沿。
“没错,”她的语气懵懵懂懂的,“我喜欢他。”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
“如果真发生了您说的事,您会难过吗?”吕茜尔突然问。
“会。”夏尔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要是不难过,我会离开您的。”她说着,半躺到了夏尔的床上,一只手撑着头,膝盖蜷缩到下巴,一脸释然。才过两分钟,她就睡着了,而夏尔·布拉桑-利尼埃则为如何在他们之间公平地分配被子而伤透了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