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过人们很快又让他们碰面了。狄安娜引起了轰动,从那以后,任何参加过那次晚会的女人,都难以想象邀请狄安娜而不邀请夏尔,或者,更确切地说,邀请安托万而不邀请吕茜尔。狄安娜的处境转变了:过去二十年来,她一直稳立刽子手的阵营,如今却成了受害者一方。她嫉妒,且暴露出了她的嫉妒,她迷失了。像围猎成功时的欢呼声一般,一种轻柔的喧哗声萦绕在巴黎的春天里。经过这么一次圈中少有的奇妙转变,以前构成她的威望和权力的所有象征,如今都成了她的失败的见证:她的容貌“已不如年少时分”,她的珠宝“已不尽如人意”(要知道,一周前,她随便哪件珠宝都能让她的任何一个女性朋友满意),而她的劳斯莱斯“至少还能开”。可怜的狄安娜——人们的欲望太容易转移;她将过量使用化妆品最终毁坏自己的脸,她将拿钻石把自己的心磕碰得青肿,而她的劳斯莱斯,也将成为遛哈巴狗的代步工具。最终,最终人们会同情她。
这些她都知道。她非常熟悉这座城市,而且,多亏她三十岁时嫁给了一个聪明的作家,后者担惊受怕地逃走之前,领她认识了一些维持社会机器运作的小齿轮。狄安娜身上有一股勇气,这来源于她体内的爱尔兰血统,也同样应该归结于童年时的施虐狂保姆以及一笔能使她避免向任何事物屈服的巨额私人财产。可无论怎么说,逆境总能压弯人的脊背,尤其是女人的脊背。而那个几乎逃避了激情的狄安娜,那个从不看向任何一个男人——除非他先看向自己——的狄安娜,如今惶恐地窥视着安托万的背影。并且,她已经开始思考用激情以外的东西留住他。
他想要什么呢?他对钱没兴趣。在出版社领着微薄薪水的他,没钱请客时会直接拒绝出门。这就使得她不得不经常待在家里和他单独吃饭——这要是放到半年前,她简直难以设想。不过幸好,作为有手腕的人,她能在巴黎免费享受许多首映会、各类夜宵和晚餐,还有大大小小的欢庆活动。有时,安托万会心不在焉地说,他只喜欢书,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在出版界混出名堂。并且,参加形形色色的晚宴时,他也只会在发觉某人能和他严肃讨论文学时才有活力。那一年很流行找个作家情人,狄安娜有些受到鼓动,和他谈起龚古尔文学奖
,但他坚称自己不会写作,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不会写作是做好一本书的必要条件。她继续尝试说服他:“我很确定只要你愿意……”“你想一想小×……”——“别说了,别说了。”安托万叫嚷起来,而他平常是从不会叫嚷的。不,哪怕再过五十年他也只能做到勒努阿尔出版社审稿员的位子,每月领二十万法郎,且依旧为萨拉哭泣。而与此同时,狄安娜仍会爱他。
晚宴过后,她彻夜未眠:安托万将近黎明才回家,肯定喝醉了,回的还是他自己的家。她每隔一小时给他打一次电话,准备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挂掉,她只是想知道他在哪儿。六点半,他拿起了听筒,只嘀咕了一句“我好困”,语气像孩童一般,甚至都没问一句是谁打的电话。他准是去圣日耳曼大街的那些酒吧混了,说不定还是和吕茜尔一起。但她不能和他提起吕茜尔——一个人绝不该提起令你害怕的名字。第二天,她打给克莱尔,为昨天的仓促告别而道歉,一整晚她都头痛得厉害。
“是的,您看起来脸色很差。”克莱尔和蔼又善解人意地说。
“青春不再啊,”狄安娜的语气冷冰冰的,“而且这些年轻人可真叫人累。”
克莱尔会心一笑。她热衷于隐喻,或者说热衷于放荡的细节,而关于情人在床上男子气概的展现,没人能像这两位混迹上流社会的女士一样交流得如此细致、如此有技巧。就仿佛那些充满激情的形容词她们全用在自己的时装师身上了,到了她们的情人那儿,剩下的纯粹是一些关于重量和尺寸的字眼。于是谈话中穿插了两三句关于安托万的评价,几乎都是些奉承话。克莱尔有些恼火,狄安娜什么都不肯说。她便抢先说:
“那个吕茜尔,大笑起来简直像个天真无知的学生,挺恼人的。她快三十岁了,是吧?”
“她的灰眼睛很漂亮,”狄安娜说,“说不定咱们的夏尔就是喜欢这双眼睛呢。”
“和她在一起两年,这可真算是长久了。”克莱尔叹息着说。
“她能和他在一起两年也算久的了,宝贝,这点也别忘了。”妙语一出,她们一齐笑出声来,之后便欢快地挂掉了电话。狄安娜相信此次事件已然平息。而克莱尔则可以说,连一向任性的狄安娜,从来只按兴致行事的狄安娜,今天中午竟打电话来向她道歉了。狄安娜忘了在巴黎的基本行事准则:永远不要为任何事道歉,以及,只要乐意,你可以做任何事。
依照克莱尔的想法,约翰尼邀请了夏尔·布拉桑-利尼埃参加一出戏剧的首演,狄安娜也会到场。还约定好了散场后,“只是几个朋友”,一起去某处吃个晚餐。除了把吕茜尔和安托万聚在一起的乐趣,克莱尔还确保夏尔会主动付晚餐钱。之所以能顺理成章地让他付钱,是因为约翰尼眼下差不多算是破产了,又不能让狄安娜掏钱,她也不记得她是否考虑过再邀请个有钱人。如今有钱人成了珍贵又稀罕的角色,因为当今时代,那些极少数真正过着奢华生活的人可谓人人追捧。不过,这出剧一定很有趣,因为这是比儒·杜布瓦的剧,而比儒·杜布瓦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戏剧。
“您说能怎么办,我的宝贝,”在去工间剧院的出租车上她这样对约翰尼说,“我啊,我可真受不了您喜欢的那些现代戏剧。一看见那些演员坐在扶手椅上结结巴巴地背着关于人生的台词,我就烦得要死。”
“不瞒您说,”她大声说道,“我还是更爱看通俗喜剧。约翰尼,你在听吗?”
至于约翰尼,今年春天听了她这番话不下十遍,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克莱尔是很有魅力,但她充沛的精力让他疲于应付,他突然想立刻下车,走到挤满人的克利希大街去,去吃装在锥形袋里的炸薯条,甚至,去找个小流氓挨顿揍。克莱尔的诡计在他看来是如此直白,但令他惊讶的是,这些小伎俩总能奏效。
当古尔广场上,受邀的观众围成圈打转,互相问好并连连称赞此处为巴黎最美的剧院,还称这座小广场是非常经典的外省风格。吕茜尔在夏尔的陪同下走出一家咖啡馆,坐在长椅上吃一只巨大的三明治。一开始还有人看不顺眼,后来有些人饿坏了,也开始照做。狄安娜的车悄无声息地开到了,恰好停在长椅前。安托万首先从车里出来,扶狄安娜下车后便转了身。他看到吕茜尔嘴巴塞得满满的,一脸幸福模样,夏尔则面露尴尬,起身向狄安娜问好。
“我的天,你们在野餐吗?多棒的主意啊!”狄安娜迅速扫了一眼,发现埃德梅·德·吉尔特、杜杜·威尔逊和贝尔夫人都在附近的长椅上吃东西。
“现在才九点,表演一刻钟内还开始不了。安托万,您好心帮我跑一趟咖啡馆吧,我好饿。”
安托万犹豫了。吕茜尔看见他朝咖啡馆望了一眼,又望了望狄安娜,最后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姿势,向马路对面走去。他推开咖啡店的店门。这时吕茜尔发现老板一下子站了起来,绕过柜台,握住安托万的手,神情悲痛。侍者也走了过去。她虽然只能看到安托万的背影,却感觉他在后退、在慢慢往下倒,就像被雨点般的拳头打倒了一般。她立马想到了萨拉。同样的剧院,若干次排练,这家咖啡店应该就是安托万平常等她的地方,他再也没回来过的地方。
“安托万究竟在干吗?他是一个人在那儿喝醉了吗?”
狄安娜转身时发现安托万正试着倒退着走出店门,嘴上似乎说着道歉的话,手里却没有三明治。老板娘也围了过去,她摇着头,握着安托万的手。以前等人时,他应该和老板娘一起说笑过吧。萨拉排练期间,在剧院附近来一杯咖啡,总是令人高兴的。
“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狄安娜问。
“萨拉。”吕茜尔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这个名字让她难受,但是她绝不能询问安托万,绝不能说起这件事。他朝她走来,面无表情,像失明一般。狄安娜一瞬间明白了,她猛地转向吕茜尔,把吕茜尔吓得躲闪了一下。其实,她确实差点冲她打上去——这丫头连这也知道了。她没有权利知道。安托万是属于她的,安托万的笑属于她,安托万的悲伤也是。夜晚,他是在她的肩头梦见萨拉的。是拿她做比较,他才更爱与萨拉共度时光的回忆的。剧院的铃响了。她挽着安托万的手臂,带他走进去。他任由她挽着走,心神恍惚。他礼貌地和狄安娜的几个评论家朋友问好。他帮狄安娜入座。三声钟响,黑暗中,她倚在他身上:
“我可怜的爱人……”
她握住他的手,他则任由她这样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