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共同欢笑的功效、弊害以及力量可谓数不胜数。与友情、欲望和绝望一样,爱情也离不开共同欢笑。安托万和吕茜尔之间的笑,是一种小学生间突然迸发的笑声。两人都被严肃的人们觊觎着、喜爱着、充满欲望地凝视着,他们哪怕知道自己有可能会遭受某种惩罚,却还是选择在会客厅的一角放肆大笑。按照巴黎的社交礼仪,如果在一场晚宴上情人间产生了嫌隙,那么接下来他们至少要休战一会儿,每个人以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找回自己的床伴,互相评论几句,说几句情话,抑或责怪几句。狄安娜等着安托万来找她,夏尔则已经迈向吕茜尔。但后者执拗地盯着窗外,笑得眼里满是泪水。安托万站在她身旁,她的目光一和他的眼神相遇,就匆忙避开,安托万则用一方手帕掩饰过去。克莱尔尝试忽略他们,可是大厅里明显已经弥漫开了一股嫉妒与轻微的憎恨交杂的氛围。于是她冲约翰尼点了点头,意思是:你快去告诉这俩孩子收敛一下举止,否则他们今后不会再收到邀请了。不巧的是,点头的动作被本来靠墙站着的安托万撞见了。约翰尼便笑容满面地说:
“行行好,说来让我也笑一笑吧,吕茜尔,我都快好奇死了!”
“没什么,”吕茜尔说,“没说什么,无可奉告,讨厌鬼。”
“讨厌鬼!”安托万在一旁煽风点火。他的头发凌乱得恰到好处,似乎重返了青春,光彩夺目,约翰尼一瞬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
但狄安娜过来了。她有些怒意,不过愤怒反而能衬出她的美丽。她那标志性的头饰,那双出了名的绿眼眸,还有那极其苗条的身材,使她活像一匹杰出的战马。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有这么好笑吗?”她的语气中既透着怀疑,又带着宽容,但主要还是怀疑。
“啊,我们吗?没什么。”安托万天真地说道。“我们”是她从未听安托万谈起的词,不管是谈将来的规划还是过去的回忆,现在,这个词彻底激怒了狄安娜。
“那你们就别表现得像两个粗人似的,”她说,“不想沦为笑柄,你们就拿出点教养来。”
沉默笼罩了几秒。吕茜尔倒是认为狄安娜粗鲁对待她的情人无可厚非,但她用复数就有点过头了。
“您真是疯了,”她说,“您没权利阻止我笑。”
“也没权利阻止我。”安托万沉着地说。
“请你们原谅,我只是疲惫了,晚安。”狄安娜说。“您能送我一下吗,夏尔,”她接着对刚走近的可怜人说道,“我头疼得厉害。”
夏尔同意了,吕茜尔则笑着对他说:
“回家见。”
他们离开后,晚会现场一片喝彩声,随后又是喧闹的交谈声,大家先是打岔了几分钟,接着纷纷开始讨论此事,只有吕茜尔和安托万待在一边。她沉思地注视着他,身子倚着阳台。他抽着烟,神色平静。
“对不起,”她说,“刚才我不该那么激动的。”
“来吧,”他说,“我送您回去,免得今天变得更加戏剧化。”
克莱尔心领神会地与他们握手道别。他们当然有理由回家去,但她很清楚年轻意味着什么。他们俩看起来倒是挺登对的,她也许可以帮他们……不行,这可是要牵涉夏尔·布拉桑-利尼埃的,她今晚脑子怎么糊涂了?
夜幕下的巴黎,流光溢彩,赏心悦目,他们决定走路回去。起初,当大门关上,当克莱尔那张会错意的脸消失在门后时,他们感到如释重负。后来这种感觉又突然转变成一种要么立马分别,要么互相交心的欲望,总之得做出某种浓烈的事,来了结这个乱七八糟的夜晚。至于吕茜尔和宾客们道别时他们眼神中期待的那种角色——为了个英俊小伙抛弃自己的包养者的年轻女子——她没有任何心思去扮演,丝毫没有。这是绝不可能的。她曾经对夏尔说过:“我也许会使您不幸,但绝不会让您变得可笑。”事实上,她那几次出轨,没让他察觉分毫。今天的晚会太荒谬了。她干吗要和这个陌生人走在大街上?她向他转身,而他笑着说:
“您别哭丧着脸啦。我们顺路去喝一杯,怎么样?”
结果他们喝了不止一杯。他们总共进了五家酒吧,避开了两家。显然,安托万无法承受带萨拉以外的人去那里。他们聊啊聊,一路聊着穿过了塞纳河,又穿了回来,走上里沃利街,一直走到协和广场,走进哈里酒吧,又走了出来。早晨的那阵风重新刮了起来。吕茜尔步态踉跄,因为困意,因为威士忌,也因为注意力涣散。
“她背叛了我,”安托万说,“您知道吗,那个可怜人,以为和制片人或者记者睡觉是很寻常的事,她不停向我撒谎,我鄙视她、傲慢地对她、挖苦她、评判她。天哪,她究竟,凭什么爱我?她爱我,也许是吧……她爱我,可她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那一晚,她去世的前一晚,她几乎是在乞求我阻止她去多维尔
。但我却对她说:‘去啊,为什么不去?既然你喜欢就去啊。’我真蠢,又蠢又自命不凡。”
他们经过一座桥。他询问她的情况。
“我从来就什么都不懂,”吕茜尔说,“离家之前,我的生活还算中规中矩。我想在巴黎考个本科文凭,但梦想破灭了。从那之后,我四处寻找归宿,在情人间,在朋友间,寻找我的家。我忍受着不拥有任何东西的生活,连最简单的计划、最轻微的忧虑都没有。这样的生活我过得很自在。这太可怕了,不知道为什么,每天一醒来,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就和生活合上了拍子。我可能永远也改变不了。我能怎么办呢?工作吗?我没有那个天赋。我可能应该去爱,也许,像您一样。安托万,安托万,您干吗和狄安娜在一起呢?”
“她爱我,”安托万答道,“而我爱她这种高挑的女人。萨拉又矮又胖,我能同情她到落泪。您能明白吗?而且,她让我很是厌烦。”
倦态在他身上依然悦目。他们走上巴克街,默契地进了一家装修寡淡的兼卖香烟的小酒吧。他们相对而视,既不微笑也不严肃。投币式的电唱机播放着一首年代久远的施特劳斯圆舞曲,一个醉汉在柜台的另一头挪动着舞步,好似下一秒就会摔倒。“已经好晚了,太晚了,”吕茜尔小声地嘀咕着,“夏尔准该担心死了。况且这个酒保也不讨你喜欢,回了吧。”
正当此时,她的脸颊突然贴到了安托万的上衣。他用一只手将她搂在怀里,脑袋倚在她头发上,什么话也没说。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他们,哪怕酒吧老板、醉汉、音乐、灯光都还在那儿;或者,可能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吧。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打车把她送到家门口,两人礼貌地说了再见,连地址也不曾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