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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克莱尔·桑特雷的这套房子,在可怜的桑特雷先生还在世的时候,也曾辉煌一时。如今从一些蛛丝马迹可以看出,这里已不似从前那般奢华——家具稀疏了些,蓝色窗帘不知重染了多少遍,那些临时雇来的宴会领班也总是神色慌张地从会客厅的五扇门中分辨哪一扇通往配餐室,有时要足足找上一分钟。然而,这套房仍是蒙田大街上最舒适的房子之一,克莱尔·桑特雷的晚会也十分受欢迎。她是一个高高瘦瘦、精力充沛的女人,发色介于金色和棕色之间,五十出头,却不显年纪。她乐于谈论女人的爱情,虽然她本人对此已不再感兴趣,但仍保留着一些美好的爱情回忆。因此,女人们很喜欢她,男人们也轻浮地对她大献殷勤,时常开怀大笑。她属于那一类强健的五十岁妇女,在巴黎打拼,为了过活,为了保持时髦——有时甚至是为了引领时尚。克莱尔·桑特雷总会在她的上流晚宴上邀请一两个美国人、一两个委内瑞拉人,还会事先声明他们不是什么怪家伙,而是和她有生意往来的人。他们往往坐在某位时髦女郎身边参加晚宴,艰难地尝试理解大家的话题。人们交谈的内容满是谜语、省略和令人费解的玩笑,希望他们回去后,能把这些有趣的谈话给加拉加斯 那儿的人好好复述一番。一来二去,克莱尔拿到了委内瑞拉纺织品在法国的专买权和专卖权。从此,她的招待会上再也没缺过威士忌。总而言之,这是个精明人,除非情势所迫、不附和几句就会显得愚蠢,否则不会说某人的坏话。

夏尔·布拉桑-利尼埃在这十年间,可谓克莱尔晚会上挑大梁的角色。他借了她很多钱,却从不谈及。他很富有,又是个美男子,平时沉默寡言的,不过,他时不时也会从得宠于克莱尔的女士中寻个情人。这种关系一般会维持一年,有时则是两年。八月,他会带她们去意大利,当她们抱怨夏天太热时,就把她们送去圣特罗佩 消遣;到了冬天,当她们感到厌烦时,就把她们送去默热沃 。这一切往往以一份分外精美的礼物告终,看似送礼,实则是敲响情人关系的丧钟,通常没人知道个中原因。而半年后,克莱尔会重新开始“关照他”。不过这两年来,这个文文静静的男人,这个方便好用的男人,摆脱了她。他迷上了吕茜尔,而吕茜尔又是难以捉摸的。她欢快,有礼貌,时常搞怪,但她固执地拒绝谈论自己、谈论夏尔、谈论她的规划。遇到夏尔之前她在一家小型报社工作,一家自称左派以便用低廉的薪水打发撰稿人的报社——该社的左派精神也仅限于此。她现在几乎不上班了,事实上,没人知道她白天究竟在干些啥。就算她有个情人,也不会是克莱尔圈子里的人——哪怕克莱尔曾向她派过好几个身边的亲信,都以失败告终。无计可施后,克莱尔给她介绍了一门自己在做的小生意。克莱尔以及巴黎的很多女人都像巴尔扎克一样,为了维持自己的名流生活操持着各色营生。她介绍的这门生意能让吕茜尔到手一件貂皮大衣,还能从夏尔那儿搞到一张足以再买一件貂皮大衣的支票。

“我不需要钱,”吕茜尔回应道,“而且我讨厌这种生意。”

她语气冷淡,目光从克莱尔身上移开。至于后者,惊慌了片刻后,灵机一动使出了她一贯圆滑的处世手腕。她握住吕茜尔的双手:

“谢谢您,我的好妹妹!请您谅解,我视夏尔为亲弟弟,而您,我却还不了解。原谅我吧。您刚才要是接受了我的提议,我反倒要担心他呢。没别的意思。”

吕茜尔笑了起来,克莱尔却心神不宁,隐约期盼着一场煽情戏码。直到克莱尔在之后的某次晚会上重新见到夏尔后,发现他与往常并无二致,她的不安感才得以消散。吕茜尔是一个懂得保持沉默的人。或者,她兴许是懂得遗忘。

不管怎么说,今年春天不像个好兆头。克莱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检查着晚宴的布置。约翰尼是第一个到的,他还是老样子,形影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他直到四十五岁都是同性恋,而如今,工作一整天并参加完城里的晚宴之后,他已没有精力再寻个年轻英俊的午夜情郎。他现在能够做的无非就是在一个个沙龙里,用忧郁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名利场中的生活能扼杀一切,哪怕是邪恶。要想拥有虔诚的心灵,那些是需要摒弃的。约翰尼于是当起了贵妇人的男伴,追随在克莱尔左右。他陪同她出席首映会、参加晚宴、稀里糊涂但又十分懂分寸地帮她接待家中的客人。另外,他的名字本来叫“让”,但大家都觉得“约翰尼”听起来更活泼些,他也就顺了大家的意思,而且这二十年来,他竟当真染上了些许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口音。

“亲爱的,在想什么呢?您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我在想夏尔,在想狄安娜。您是知道的,她今晚要带她那个漂亮的情人过来。我虽然只见过他一次,但已经知道不能指望他活跃晚宴了。怎么会有人样貌上不过三十来岁,却如此丧里丧气呢?”

“狄安娜不该和知识分子纠缠的。知识分子和她向来是不对付的。”

“也有些有趣的知识分子,”克莱尔宽容地说,“不过安托万还算不上知识分子——他不过是在勒努阿尔出版社负责一套丛书罢了。在出版社能挣几个钱呢?啥也挣不着。您和我都是清楚的。狄安娜的财产,谢天谢地,那可完全够……”

约翰尼轻声说道:“我不觉得他有多在意这些。”他觉得安托万非常好看。

“他总会在意到的,”克莱尔有些不耐烦地做着经验之谈,“狄安娜四十多岁,身家百万,他三十,每月挣二十万法郎 ,这可不是一道能永远成立的方程式。”

约翰尼笑了起来,但立马又停了下来。他搽了皮埃尔-安德烈给他推荐的祛皱霜,还没来得及等它完全风干,因此八点半之前他都只好保持面无表情。事实上,现在已经到八点半了。所以他重新笑起来,惹得克莱尔惊奇地瞅了他一眼。约翰尼可真是个天使,可惜他中过几发子弹——四十二岁那年在英国皇家空军当英雄的时候,这导致他大脑里的某个部位受了损伤。一个……怎么说的来着……一个脑叶,对,应该是伤到了脑叶。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谁能想到此刻在餐桌上如此温柔地摆放鲜花的这双修长白皙的双手,曾拿过机枪,握过操纵杆,也曾驾着冒烟的飞机返航呢……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永远无法知晓人们的“全部”。正因如此,她从不在这方面费心。她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但很快被长裙上的罗缎带打断了。皮尔·卡丹的设计太夸张了,穿起来像个小精灵。

吕茜尔试图掩饰过去一个哈欠——只需合上牙齿,从侧面吸入空气,再从正面把空气从齿间呼出来。这样看起来有点像兔子,不过事后眼里不会噙着泪水。晚餐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她坐在约翰尼和一个好看的年轻人中间。可怜的约翰尼从晚餐一开始就心神不宁地轻轻敲着两颊,而那个年轻人寡言少语的,有人和她说过,那是狄安娜·梅贝尔的新情人。不过,这种沉默倒也不碍事。今晚,她本来就没有任何想活跃气氛的意愿。她今天起得太早了。她尝试想起早上那阵该死的风的味道,于是闭了一会儿眼睛。重新睁眼时,她撞上了狄安娜的目光,一种非常冷硬的目光,让她吃了一惊。狄安娜当真这么爱这个年轻人?又或是出于嫉妒?她观察起他来:他的头发金黄得甚至泛着灰白色,下巴硬朗坚毅。他正将面包屑揉成小球。他的餐盘周围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小球了。话题转向了戏剧。这可有的聊了,因为克莱尔喜欢的一出剧正巧是狄安娜厌恶的。吕茜尔勉强插上几句话,随后便转向那个年轻人:

“您看过这出剧吗?”

“没有。我从不去剧院。您呢?”

“很少去。我上次去还是为了看那出英国喜剧,挺有趣的,在工间剧院。其中有个女演员,就是后来在车里自杀那个,她叫什么来着?”

“萨拉。”他很小声地说道,双手在桌布上摊开。

吕茜尔被他的表现惊得愣住了一瞬间。大脑里飞速运转:天哪,他太不幸了!

“我很抱歉。”她说。

他转头看着她问:“抱歉什么?”声音闷闷的,之后他便不再看她。她能觉察到他的呼吸,一种不均的呼吸,像是被人猛然击中了内心,而她正是给出这一击的人。哪怕是无意为之,这一击也让他难以承受。她并不是靠无理之举取乐的那种人,更别提这种残酷的行径了。

“您在做什么梦呢,安托万?”

狄安娜的语调怪怪的,有种十分轻微的口音,现场安静了下来。安托万没有回答,他似乎成了聋哑人。

“果然,他确实在做梦,”克莱尔笑着说,“安托万,安托万……”

没有回答。全场鸦雀无声。在座的宾客全都停下刀叉,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空洞地注视着桌子中央装水的玻璃瓶。吕茜尔突然把手搭在他的袖子上,他这才反应过来。

“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您刚才在神游,”狄安娜干巴巴地说,“我们都在寻思,您在想些什么呢?不冒犯吧?”

“总归还是冒犯的。”夏尔说。

他此时注视着安托万,和每个人一样。作为狄安娜新情人出席的他,可能还是被包养的小白脸,现在又突然成了个爱幻想的年轻人。一股欲望与怀旧之风席卷这张宴会桌。

一股仇恨之风同时在克莱尔的脑中刮起。毕竟,这是场特权阶级的晚宴,在座的都是知名人士,优秀又风趣,还无所不知。这个小伙子本该仔细倾听、微笑、赞同。如果他幻想的是和一个小姑娘在拉丁区 的一家快餐店共进晚餐,他抛弃狄安娜便是了,抛弃这个全巴黎最有名气、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狄安娜四十五岁仍保养得非常好——今晚除外;今晚的她面无血色,敏感地戒备着。若不是克莱尔十分了解她,准该觉得她可怜了。克莱尔接过话头:

“您准是在想法拉利吧?卡洛斯买了辆最新款,有天他叫我去试坐,我当时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了。没想到,他竟然开得还可以。”说最后一句时,她的语气略显惊讶,因为卡洛斯是某处王位的继承人,而在克莱尔看来,他能掌握些技能而不是干坐在克利翁酒店 的大厅里等着君主政体的复辟已经很了不起了。

安托万转头冲吕茜尔微笑。他有双浅栗色的眼睛,有点接近黄色,鼻型坚毅,唇型细长优美,某种阳刚的气质和他那一头浅淡的、透着少年精致感的头发形成反差。

“请您原谅我,”他低声说,“您多半觉得我是个十分粗鲁的人了。”

他直直望向她,他的目光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懒洋洋地落到桌面上或落到她肩膀上,而是一种把她从整桌人中排除开来的目光。

“才说几句话,我们俩已经互相道过两次歉了。”吕茜尔说。

“我们这是从结尾开始了,”他打趣地说道,“恋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以互相道歉结束的,或者至少其中一方会道歉:‘很抱歉,我不爱你了。’”

“这还算体面的。就我个人而言,最受不了的,是实话实说的类型:‘很抱歉,我以为我是爱你的,是我弄错了。我有必要让你知道这一点。’”

“您应该不容易遇到这种事。”安托万说。

“感谢您这样说。”

“我想说的是,您应该不会给太多男人对您说这话的机会。没等他们开口,您的行李就都在出租车里了。”

“更何况我的行李总共只有两件毛衣、一支牙刷。”吕茜尔笑着说。

他不慌不忙地说:

“怎么可能,我猜您是布拉桑-利尼埃的情人吧。”

可惜了,她顿时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还以为这是个聪明人。对她而言,一个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没来由地对人恶语相向的。

“确实,”她回答,“您说得没错。如果我现在离开,不仅能开着自己的车走,还能装着满满当当的裙子。夏尔很大方。”

她的语气很平静。安托万低垂着眼睛。

“抱歉。我只是很讨厌这顿晚餐和这种环境。”

“别再来了。再说,以您这样的年纪,来这里太危险了。”

“您知道吗,亲爱的,”安托万忽然气恼起来,“我的年纪绝对比您大。”

她笑出声来。狄安娜和夏尔两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们。这两人的座位也是挨着的,在桌子的另一头,面对着受他们“宠爱”的人。一端是家长,一端是小孩——拒绝长大的三十岁老小孩。吕茜尔不再笑了:她什么也不做,谁也不爱。多么讽刺啊。要不是她过得这么快乐,她都该自杀了。

安托万笑着,狄安娜却痛苦着。她看见他开怀大笑,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安托万和她在一起时从来不笑。她宁愿他直接亲吻吕茜尔。简直难以忍受——这种笑声,还有他突然变得满是朝气的神情。他们在笑什么呢?她朝夏尔望了一眼,可他还是一副温暾的神情。话说,这两年来夏尔都变蠢了。这个小吕茜尔是有点魔力的,她言谈举止不俗,却谈不上多么美丽,也没什么才华。安托万也不过如此。她拥有过比安托万更好看的男人,他们爱她爱得疯狂。是的,爱得疯狂。只不过现在,她爱的是安托万。她爱他,也想要他的爱,她终有一天会让他臣服。他将忘掉那个死去的小演员,他的眼里将只有她。只有她狄安娜。萨拉……她听了多少遍这个名字呢:萨拉。一开始他还会向她谈起萨拉,直到有一天,她听得不耐烦了,便对他说萨拉背叛过他,而且尽人皆知。他说:“我也是知道的。”声音很平淡,自此他再也没提过这个名字。可深夜沉睡时,他仍会嘀咕这两个字。当他在睡梦中翻身时,当他在黑暗中伸出胳膊搭在她身上那一刻,很快……很快,他将叫出那人的名字。她一瞬间就感觉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咳嗽起来,夏尔为她温柔地拍着背。晚餐还没结束。克莱尔·桑特雷有些喝醉了,她近来醉得越来越频繁。她正带着一种明显不符合她认知水平的自信讨论着绘画,而作为真正热爱绘画的人,约翰尼看上去备受煎熬。

“我呢,”克莱尔总算要说完了,“当那个小伙子胳膊下夹着那玩意儿到我家来时,我把画拿到灯下,一时竟以为自己近视了。你们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吗?”

众人不耐烦地表示不知道。

“我对他说:‘先生,我以为我的眼睛是能看见的,看来我错了,这张画布上我啥也没看见。啥也看不见啊,先生。’”

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本想表现那幅画有多么空洞,却把她的酒杯碰翻在桌上。大家纷纷趁机起身,只有吕茜尔和安托万还低着头,因为他俩正狂笑不止。 08xF3axD9+Md59RCciVoLeAoyE+7eba/WUf4Zj3wGF5df/rdrFrsfb7+OY34AUq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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