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院子里汽车的响声吵醒了夏尔。他听到吕茜尔一边关车库门一边哼着歌,于是错愕地问自己现在几点了。手表显示八点。有一瞬间他以为吕茜尔生病了,不过,楼下传来的她欢快的声音又让他放下心来。他闪过念头想要开窗叫她停下,但忍住了。她的这种惬意,他是很了解的:这是一种孤独的惬意。他闭了一会儿眼睛。这是他这一天将要克制住的几千个行为中的第一个,为了让吕茜尔舒坦些,为了不麻烦吕茜尔。要是他年轻个十五岁,可能就会打开窗户,用一种专横又随性的语气喊道:“吕茜尔,上楼来,我醒了。”而她就会上来陪他喝盏茶。她会坐在他床上,而他则会说些风趣话逗她大笑。他耸了耸肩。哪怕年轻十五岁,他恐怕也没法逗她笑。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风趣的人。一年前,多亏了她,他才发现什么是无忧无虑。看来,若没有天赋,想要拥有无忧无虑这种特质是需要经过长久且艰苦的学习才能习得的。
他坐起来,看到身旁的烟灰缸感到很吃惊——支被捻灭的香烟赫然摆在里面。他想,昨晚睡前他是不是忘记把烟灰清空倒进壁炉了?不可能。一定是吕茜尔来他房间抽烟了。此外,床上轻微的凹痕也表明她来这里坐过。他自己是从来睡不出这种痕迹的,照料他独居生活的保姆们经常夸赞这一点。这也是人们经常称赞他的几个品质:安静(无论睡着还是清醒)、沉着、好教养。有的人会被称赞很有魅力,但他不属于这一类人,或者说他不会受到毫无功利目的的类似赞扬。真是遗憾,若是受到这样的称赞,他会感觉披上了一身又耀眼又柔软的美妙羽毛。有些词语让他深沉而又无声地痛苦,就像一段无法挽回的回忆:比如“有魅力”“轻松自在”“随随便便”这类词语,还有——天晓得什么原因——“阳台”这个词。
他有一次和吕茜尔谈起过这种忧伤。当然,没有说起前几个词,只说了最后一个。“阳台?”吕茜尔很是惊讶,“为什么是阳台?”她又重复了几遍“阳台,阳台”,然后问他是不是指“阳台”这种事物而不是指某一个特定的阳台。他说是。她又问他童年的生活中是不是有过阳台,他说没有。她用一种满是好奇的眼神看着他,而由于她以往看他的眼神总不太热切,他的心底在此刻升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希望。可是她只嘀咕了几句有关波德莱尔“天的阳台” [1] 的话语,这场对话便止步于此。无处可去,像往常一样。然而,他爱她,他不能让她知道他爱得如此之深。不是怕她滥用这份爱,而是担心这份爱扰她心绪,惹她烦忧。她没有离开他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他只能为她提供安全感,他清楚,这是他最拿手的事了。也许吧。
他按了铃,随即捡起地上的《世界报》尝试阅读。读不进去。吕茜尔这会儿准像平常一样把敞篷车开得飞快。不过那车是极其稳当的,那是他送的圣诞礼物。他当初打电话给《汽车报》的一位朋友,问他哪款运动跑车最好,哪款抓地最稳、最安全,等等。他告诉吕茜尔那辆车最方便买到,还装作是“偶然间”下单的,是前一晚“随随便便”买的。她当时高兴极了。但要是此时有人给他打电话说一辆深蓝色的跑车被发现翻倒在路边,车身压着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而身份证件显示……他站起身来,神色变得呆笨。
波利娜走进门来,手上的托盘盛放着早餐。他冲她微笑。
“天气怎么样?”
“天有点儿阴,不过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波利娜答道。
她六十岁,已经照料他十年了。诗意的感想并不是她惯常所为。
“春天?”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是,吕茜尔小姐是这样对我说的。她比我还先下楼去了厨房,吃了只橙子,还告诉我她要溜出去,因为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
她微笑着说。夏尔一开始还很担心波利娜会憎恶吕茜尔,不过经过两个月的观望,波利娜的态度很明确:“吕茜尔的心理年龄只有十岁,而先生您,也不见得比她大,您没法有效地保护她、为她抵挡生活中的难关。那么,保护她的担子,就落到了我波利娜的身上。”于是她以一种惊人的毅力指挥吕茜尔休息、进食、脱离酒精,而吕茜尔,看上去也乐在其中,很是服从她。此事是这栋屋子里的小小谜团之一,它让夏尔百思不得其解,同时也让他异常高兴。
“她只吃了一只橙子?”他问道。
“是。而且她还让我转告您出门多透透气,因为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
波利娜的语气很平淡。她意识到他在向她乞求吕茜尔的消息了吗?她有时会在他面前移开目光。他感觉她并不是因为吕茜尔而责怪他,而是责怪他对吕茜尔的依恋方式。一种如饥似渴的、痛苦的、除她以外可能没人能看出来的依恋。而在她的认知中,在她对吕茜尔本人的一种母性的、俯就般的接纳中,她无法理解这种依恋方式。其实,如若他迷恋的不是一个她认为的“讨喜的人”,而是拜倒在一个“坏女人”的石榴裙下,她有可能会同情他。她没有意识到那样兴许会更糟糕。
[1] 出自法国十九世纪象征派代表诗人波德莱尔的《沉思》( Recueillement )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