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睁开眼睛。一阵强风猝然刮进屋里。风掀动了窗纱,把大落地花瓶里的花儿吹得东摇西晃,此刻又来惊扰她的睡梦。这是一阵春风,这个春天的第一阵:它散发着树木、森林和泥土的气息,肆无忌惮地穿过巴黎市郊、穿过充溢植物香料的街道;黎明时分,它轻盈而又神气地来到她的房间,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就急于向她揭示生活的美妙。
她重新闭上眼,翻身俯卧,用手摸索着地上的座钟,脸却一直埋在枕头里。她一定是把它忘在哪儿了,她总是丢三落四的。她轻轻起身,把头探出窗外。天还没亮,对面的窗户都关着。这场风可真不识趣,竟在这个点刮来!她再次躺下,裹紧被子,似乎又睡了一会儿。
没睡着。风在房间里巡游,从玫瑰歪斜着透出的懈怠中,从窗帘鼓起的惊人幅度中,她能感觉到风的愠怒。它还不时拂过她周围,用载满乡野的气息向她央求:出来散散步吧,和我一起散步吧。她困倦的身体拒绝了风,梦境的碎片像水雾般再次漫上她的脑海,不过,一个微笑渐渐从她的嘴角舒展开来。拂晓,乡村的拂晓……露台上的四棵法国梧桐、泛白的天空下清晰映衬出的梧桐叶、狗爪下沙沙作响的碎石、永恒的童年。哪怕作家们对童年抱怨不休,哪怕精神分析家们研究出冗长的相关理论,哪怕每个人谈及“我小时候”这一话题时都突然打开话匣喋喋不休,究竟还有什么能赋予童年此等魔力?对童年的怀念,也许是对一种业已失去的完全无须负责状态的怀念。然而,她其实并没有失去这样的状态(她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一点)。她仍然觉得自己毫不负责。
想到这儿,她终于起了床。她环视房间,搜寻着她的睡袍,没找到。一定是有人把它收起来了,收到哪儿去了?她叹息着打开衣橱。她永远也住不习惯这个房间。或者说,她不习惯这里的任何一间房。她对装潢完全不感兴趣。不过,这的确是一间漂亮的屋子:挑高的天花板,朝左岸
的一条街道开设的两扇大窗,还有一张蓝灰色的割绒地毯——看着好看,踩着柔软。床看起来像一座小岛,被仅有的两块礁石环绕——一个床头柜、一张立于两扇窗之间的矮桌。在夏尔看来,这两件东西的风格非常纯正。她终于找到了睡袍,丝绸材质的。确实,奢华是件令人惬意的事。
她走进夏尔的卧室。他关着窗睡觉,床头灯亮着,没有一丝风的侵扰。他的安眠药摆放整齐,挨着香烟盒,旁边还有他的打火机、设定为八点的闹钟和一瓶矿泉水。只有一份《世界报》 [1] 垂在地上。她坐在床尾看着他。夏尔五十岁,五官英俊,略显慵懒,睡觉时的模样很悲伤。今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悲伤。他做房地产生意,很富有,但不太能处理人际关系,因为他礼貌腼腆的性子有时会让人觉得冷漠。他们同居两年了——如果住在同一屋檐下、见同样的人、有时睡同一张床可以称作“同居”的话。他翻了个身,面向墙壁,浅浅呻吟了一下。她再一次想到,她一定会使他不快乐,随即又想到,跟任何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又极其不羁的女人在一起,他都会不快乐。她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烟,悄悄点燃,然后继续注视他。夏尔头顶的头发已经变白,美丽的手上青筋凸起,嘴唇的色泽也不如往昔红润。她对他泛起一丝柔情。一个人怎能如此善良、聪明,而又如此不快乐呢?但她什么也做不了:一个人出生,又注定会死去,这些都是无法被慰藉的。她咳嗽起来,她不该在早上空腹吸烟的。不该空腹吸烟,也不该喝酒,不该开快车,不该过度做爱,不该劳心,不该乱花钱……什么都不该。她打了个哈欠。她要开车去追随春风,径直开到遥远的乡下去。今天她要做的工作不会比往日的更多。多亏夏尔,她已经失去了工作的习惯。
半小时后,她行驶在南锡
的高速公路上。敞篷车里收音机播放着一首协奏曲。这是格里格、舒曼,还是拉赫玛尼诺夫的?
反正是一位浪漫派音乐家的作品,但究竟是谁的呢?这让她既恼火又高兴。她只是通过记忆——一种感性的记忆,来喜爱文化的。“这曲子我听了二十遍,我知道那时我很痛苦,我也知道这首曲子于我而言像是给釉面印花一样使我的痛苦显现出来。”如今,她早已不知这种痛苦源自何处,兴许,她已经在衰老了吧。不过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想到自己了,也不再看自己、不再用自己的眼光界定自己。唯有当下,唯有此刻,陪她一起奔跑在这阵黎明的风中。
[1] 《世界报》( Le Monde ):法国主要日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