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结婚的那个腊月时,高丽丽对大水说,和你一块去上班吧。
大水说,忒远了,好好在家吧,我能养你。
过了年,高丽丽对大水说,要不,我找个别的班上吧。
大水说,好好在家吧,我真的能养你。
熬吧。过一天是一天吧。再逃回到母亲那里么?不。那样,她会再次成为一个笑话的。
冬小麦在地里睡着。村里的人们醒着。醒着的人们一部分上班去了,一部分凑在一起打打麻将牌,一部分三五个为单位聚着说闲话。
高丽丽不在这三个部分之内。她和婆婆一起忙完了三顿饭,刷完了三顿饭的锅碗瓢盆,就一个人扎在屋子里看书。她嫁过来,她的书也跟着嫁了过来。她会写一些诗歌什么的,写给自己看。还是文字好,还是诗歌好。需要时,它就在你的手边,陪着你;没有因为曾经的冷落而抱怨,而远离。有一天,高丽丽正在纸上用文字和自己说着话儿,婆婆突然进来了。婆婆耷拉着眼皮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也没说干什么,临走,给高丽丽撂下一句话,写字儿能当饭吃么!
还有一个人,也不在这三个部分之内——高丽丽婆婆的婆婆,也就是高丽丽的奶奶婆。她不和高丽丽的公公婆婆一起过,自己一个人挑着一所旧房子。奶奶婆的旧房子和高丽丽住的房子是挨着的,并且两所房子中间没有围墙拦着。两所房子便组成了一个宽阔的大院子。表面上它是一个大院子,实质上它是一个大舞台。高丽丽没来时,它已经很好地发挥了舞台的作用。高丽丽一来,更热闹了。
奶奶婆喜欢睡热炕。晚上,把身子像烙饼一样,摊在炕头上,舒舒服服地煲着自己的老腰。煲一会儿,翻动一下;煲一会儿,再翻动一下。热炕是大量的柴燃烧的结果。
奶奶婆是村里最忙的人。每天早上,连鸡都在睡着时,奶奶婆就出了家门,手里掐着一截绳子。在村里的大多数人吃早饭的时间,奶奶婆背着一天里的第一捆柴回来了。看着紧挨着房山越来越健壮的柴火垛,奶奶婆的眼里满含了柔柔的情意,好像她的眼前不是一垛柴火,而是她的一个在渐渐成长的孩子。随着柴火垛的日渐茁壮,向婆婆告状的人也日渐茁壮。这个说奶奶婆偷了他家的柴,那个说奶奶婆也偷了她家的柴。婆婆嘿嘿地赔着笑脸儿,信着意儿,一天气你八个死儿,咋说都改不了。高丽丽发现,嘿嘿笑着的婆婆眼里凝着冷飕飕的杀气。
烧炕前,顶着一头白发的奶奶婆撅着屁股,用一只木头耙子扒灶膛里的灰。把灰掏干净了,往灶里添柴。一会儿的工夫,堂屋里便热气腾腾,同时也是浓烟滚滚了。堂屋经过天长日久的熏染,四周的墙壁和顶子上裸露的檩条子,黝黑黝黑的,黑到了极致,闪着铮亮的光芒。
黑屋子是确实存在的,嗜好柴火也是确实存在的。这两样都是高丽丽亲眼目睹的,她信。在婆婆向她述说的奶奶婆的缺点里,这两样不过是汪洋大海里的两滴水。婆婆眼里的奶奶婆,不是由肌肉和骨骼组成的,奶奶婆的细胞是缺点,顺着汗毛孔分泌的是缺点。用婆婆的话儿说,奶奶婆的缺点,她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奶奶婆对高丽丽来说,不过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快七十岁的,身子板非常硬朗的老人。汪洋大海般的缺点,对她来说太生疏。高丽丽使用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在漫无边际的海水里游了这么多年,婆婆成了潜水的高手。否则,早就淹死了不是。
和婆婆比较起来,高丽丽对奶奶婆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起码,奶奶婆见了高丽丽,会给她一个慈祥的笑。好感就在慈祥的笑里产生了。高丽丽缺失的,不仅是父爱,还有奶奶的爱。所以,奶奶婆的慈祥很容易就打动了她。奶奶婆和婆婆在生活的战场上,曾经有过怎样的搏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有时,高丽丽刚巧在院子里,奶奶婆从烟雾缭绕的堂屋里探出一颗雪白的头,向她示意,要她过去一趟。
吃饺子吧?奶奶婆说着掀起了冒着热气的铝锅盖,露出一大锅蒸饺儿来。
看着蒸饺儿,高丽丽忽然想起了自己亲奶奶的两只尖尖脚。把奶奶的脚比喻成饺子,是说奶奶的脚小。要是把眼前的这锅蒸饺比喻成奶奶的脚,那饺子的个头可是真不小了。反正,高丽丽是头一次见这么大个儿的饺子。奶奶婆已经从笼屉上抄起了一只大饺子,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快点,趁热吃!
高丽丽吃了那只大饺子。
再和婆婆一干人聚在一起吃饭时,高丽丽只吃了很少的饭。那只饺子毕竟太大了。
去你奶奶那院儿吃饺子了吧?婆婆的注意力在手里的筷子上。
高丽丽没有做声,心说,也许在说小叔子呢。
你这么个讲究的人儿,也吃你奶奶做的饭?有时候老太太做饭连自己的手指甲都切菜里头。做了一辈子饭,就这么邋邋遢遢的。
婆婆的话头明显在指向高丽丽。高丽丽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又一天,街上来了一个卖鲅鱼的。买鱼的和不买鱼的一些人凑在卖鱼的车前。高丽丽打开后门出去泼水,偏巧碰上奶奶婆背着一捆柴晃晃悠悠地回来。高丽丽放下手里的盆子,小跑了几步,帮奶奶婆接下背上的柴。奶奶婆问高丽丽,围着的那些人是干啥呢?高丽丽答,买鱼呢。
你吃鱼么?我去买。
奶奶,您别买,我不吃。
没事,奶奶有钱,你爷爷活着的时做小买卖攒下的。
奶奶,真的不吃,您要买,您自己吃。
卖鱼的,咋卖的?奶奶婆把嗓子亮开了,朝着卖鱼的小贩喊。
还没到中午,婆婆那头已经得到信息了。
你让你奶奶去买鱼了?
没有哇。
你奶奶和人家说的,说是孙子媳妇想鱼吃了。
高丽丽不再辩解了。无趣的琐屑如粉尘,呛住高丽丽的口、鼻,让她深感呼吸的困难。这不是她要的生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