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借着一弯月亮割麦的母亲有点体力不支了,坐在一堆捆好的麦个子上喘息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燃着一支劣质烟吸着。此刻的天还和母亲来时一样,黑魆魆的。成片的麦黑压压地静默着,散发着湿润润的香气。麦田里,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确实早了点。母亲听说,村里有的人家今年不想自己割麦了,准备花钱雇麦工了,当然是口袋里有两个糟钱儿的人家才这样做的。母亲不会雇麦工。她觉得一个人做了庄稼人,就要有一个庄稼人的样子,就要流汗,付出辛苦。谁让你没有不做庄稼人的本事呢。
母亲闭紧嘴巴,让一口烟雾在口腔里缠绵了片刻,直到把舌头都浸透了,才慢悠悠地吐出来。
唉,自己有啥资格说别人呢。丽丽如今做了一个庄稼人,偏偏就没有一个庄稼人的样子。妹妹做个庄稼人倒是像模像样的,可是,咋就落下了残儿呢?都该找人家了……
都该找人家了。母亲反复嚼着这句话,越嚼滋味越苦。都嫁了吧,嫁了就省心了。
这个问题一经母亲重视起来,饱吸了晨露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母亲的心头。是啊,对母亲来说,这个问题的确太重要了,它关系着两个女儿今后的生活。
母亲使劲嘬了一口指间的烟屁股,用烟屁股最后的生命换来另一支劣质烟的燃烧,省去了一根火柴。母亲真的累了。两个女儿的问题,使母亲陷入了更深的疲劳,她想从劣质烟那里获取一些力量。
天色逐渐地明亮起来。陆续有人手里捉着锋利的镰刀来割麦了。母亲努力地从深层的疲劳里拔出身子,在麦茬上跺跺酸涩的脚,准备继续割麦。忽然,母亲愣住了。她的麦子在迎着她的方向,齐刷刷地消失了足有一亩多。不,准确地说,麦子没有消失,而是倒下了,被人割了,捆成了麦个子。看得出,割麦子的人是个干活的能手,麦茬子菜板儿一样齐,麦个子捆得干净利索,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迹象。
是我自己割的么?母亲问自己。不是,肯定不是。
不是我又是谁呢?
呵,是鬼割的吧?
母亲不愿意往别处想。她强迫自己不想。和迫在眉睫的两个女儿的婚事比起来,其他的事都算是小事吧。
因为要赶一批活儿,服装厂在麦收时节没有放假。和在大太阳底下割麦比较起来,还是上班好一些吧。高丽丽对每一样农活都怀着深深的恐惧感,她觉得那些农活是她无论怎样努力都做不好的。她做不了的活儿,母亲一直在做,而且做了很多年。高丽丽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割麦的母亲,是不是很累?这个问题像是一瓶老醋,软化了高丽丽内心某种坚硬的东西,眼睛便酸涩了一下。高丽丽决意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就推了推,把它推到思维最隐蔽的角落里。想着另外的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
副刊的编辑看到我的诗了么?还有我的照片?
这么长时间该看到了吧?信在路上丢了?或者根本看到了,是诗写得不好?
每一个设想都让高丽丽沮丧万分,一颗诗心掉进沮丧的深渊里,怎么也爬不上来。废弃的白布条难得地纯净着。
对面小男孩的眼神又颤颤地送了过来。它是弱的,但是弱里边却蕴含了一股坚强。
他确实是一个小男孩,至少在高丽丽看来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如初春的小草一般,唇边刚刚开始生长的胡须朦朦胧胧的。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胡须,不是小男孩是什么呢?他在高丽丽的对面熨成品活。一个平淡无奇的小男孩是不太容易引起高丽丽注意的。那源自一个无意识的对视。一抬头,那个无意识的对视便发生了。小男孩的眼神是紧张的、慌乱的,但是,小男孩并没有让眼神逃走,勇敢地向高丽丽发出一个信息——喜欢。
只有喜欢才会有那样的眼神。体委,男生A,其他的一些男生,他们都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唯一不同的是,小男孩比他们更加紧张。所以,他才如此地慌乱。真是一个有趣的小男孩。
喜欢的眼神,永远是女孩子需要的,它能证明女孩子的魅力。小男孩的眼神多少给了高丽丽些许的慰藉。高丽丽甚至有点感谢小男孩的眼神,在这段自身的价值几乎被完全否定的日子里,那样的眼神出现得太及时了。为了回报小男孩,高丽丽开始有意识地去迎接小男孩的眼神,其中不乏女孩子的顽皮和淘气,它们在高丽丽的无知觉中完成。高丽丽多希望全班组的人都能发觉这个小秘密,包括长得异常像男人的非男性小组长,妹妹,让她们妒忌,让她们生气。全班组这么多老老少少的女人,唯一男性的小男孩只把喜欢的秋波传递给她一人,这是多么的具有讽刺性啊!可是不能啊。不能让其他的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妹妹在内的其他人一定会说是她在勾引小男孩。她不想在“作风”上再给人以把柄,一个罪恶的吻已经够了。在服装厂,高丽丽最怕有人问她,咋就不考大学了呢?
每天和高丽丽面对面,小男孩已经很满足了。高丽丽主动迎接他的眼神,小男孩就从满足上升到了激动了。他从来不和高丽丽说话,只是用眼神来表达他最纯净的喜爱。
下班回家,出了厂门口,只要高丽丽一回头,眼睛准会捕捉到小男孩的身影。相互笑笑,然后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走。
小男孩有一副非常不错的嗓子。这是高丽丽在一次歌咏比赛上知道的。那次,副厂长从厂里挑了三十多人,到镇上参加一个什么合唱比赛。有高丽丽,有小男孩;没有妹妹,也没有非男性的小组长。偏巧,排练时,小男孩站在高丽丽的身边。高丽丽的左耳朵灌满了小男孩清脆有力量的歌声,仿佛不是几十个人在唱一首歌,而是小男孩一个人在唱。
蛮好。小男孩。小男孩的歌声。
只可惜他是小男孩,一个过于平凡的小男孩。
最近,小男孩捕捉到了高丽丽的沮丧。他弄不明白那么美好的高丽丽为什么从来没快乐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帮高丽丽,让她快乐起来。那样越来越浓厚的不快乐让他的心跟着疼痛。所以,眼神里便多了震颤。
高丽丽迎接小男孩眼神的频率在渐渐减少。他关切的震颤的眼神,只是偶尔才能享受一下高丽丽的读取了。小男孩能坚持多久呢?毕竟他是一个小男孩。
回家。连成片的金黄的麦,如一大张完整而又平滑的皮肤,被挥舞着镰刀的人切割得残破不堪了。小马路上突突地奔跑着一辆辆装载着麦个子的农用车,间或夹杂着老牛拉的平板车,慢吞吞地走着。任主人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老牛的步子依旧有条不紊。母亲没有农用车来拉麦,也没有老牛来拉麦。家里的那头毛驴一到农忙季节就拉肚子,拉得两条腿直打哆嗦。毛驴也是有想法的,自己的年岁太大了,经受不住繁重的体力劳动了,便恰到好处地病了。母亲只好自己驾着平板车,往家里拉割好的麦。高丽丽和妹妹一前一后回到家时,母亲也刚好拉着一车麦进了院子。母亲的身子几乎和土地平行了,才勉强使装着麦的平板车吱吱地蠕动起来。
高丽丽和妹妹一起帮着母亲卸麦子。母亲捉住袖口擦了擦脸上污浊的汗水,冲着高丽丽说,明儿请个假,进城买身新衣服。
高丽丽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件重要的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高丽丽使用了沉默。总该给我一个理由吧。
母亲也使用了沉默。她太乏了,乏得只剩下说一句话的气力;或者跟乏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她就是只想说这一句,没有理由。几个月来,母亲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话语方式。
不再有讨好,不再有殷勤,只有你该做什么。
那么好吧。高丽丽决定听而不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