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花落在爷爷的胡子上化为水珠,夕阳的微光穿射过来,买买提看到一道彩虹正好落在爷爷的嘴边。不过现在的买买提并没有心情去观赏这道彩虹,他的双手被冻得通红。
买买提正跟着爷爷在高台民居外挖高台土。爷爷并不着急让买买提用坎土曼去挖土,而是从布袋子里取出了五份提前包好的土。爷爷说,这些土都是高台土,但是它们之间存在着微小的差别,也就是这小小的差别决定着土陶的品质。你要做的就是闻出这五份土的差别在哪里,并用手中的坎土曼挖出与这五份味道相同的土来。
小小的买买提闻来闻去始终毫无头绪,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买买提多想回到家里呀。往常这个时候,妈妈早就准备好拌面了。这不想还好,越想越饿,但是爷爷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买买提只好把口水往肚子里咽。买买提一遍又一遍地向爷爷投递着哀求的目光,但爷爷坐在那里跟一尊雕像一样。
夜幕垂落,买买提还是没有闻出这五份土之间的区别。瘦小的买买提默默地跟在爷爷的身后,买买提知道爷爷伤心极了。爷爷平时是最爱买买提的,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买买提。但是现在爷爷一言不发,这种安静让人害怕。风呼哧呼哧地从耳边刮过,买买提似乎不觉得冷了。回到家爷爷没有吃饭,跟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买买提吃完饭,只好又拿着那五份高台土慢慢闻起来。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买买提隐约觉得有人在旁边,睁开眼正好看见爷爷在身后,爷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买买提以为爷爷应该会说点什么,但是爷爷还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一早,买买提被爷爷叫到昨天的地方,继续闻土。
爷爷自己拿着坎土曼在河边的不同位置挖了五份新土,扔给买买提。不过这次爷爷并没有让买买提继续去闻,而是让买买提对照着五份土找到同类。刚挖出来的土潮湿,泥腥味十足。很快,买买提就把相同的土分类好了。原本买买提以为会赢得爷爷的夸赞,但是爷爷一改常态,脸色变得铁青、肃穆。
爷爷告诉买买提,从现在开始要记住这五份新土的味道、形态、色泽,每天都要闻一闻它们与前一天的微弱变化。
买买提按照爷爷的话,每天忙完手上的活儿就拿着这些土闻来闻去。对此,买买提的妈妈有很大的意见,眼看买买提就要长大成人了,妈妈想把买买提送到巴扎上去锻炼一下胆识和口才,跟着自己的哥哥和弟弟去做生意。但没办法,爷爷在家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他想让买买提学做陶的手艺。
爷爷说,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必须传承下去,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妈妈执拗不过爷爷,只好先让买买提跟爷爷学做陶。在老城里,别人家的孩子也有跟着长辈学着做陶的,但是他们早就上手了,不像买买提一样,每天跟着爷爷早出晚归,弄得灰头土脸的,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做出一个陶器。
这天早上,买买提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买买提揉了揉眼睛,听清了,是爷爷和妈妈吵架的声音。
“爸,你能不能让买买提白天去巴扎跟着我哥学做生意?”
“不行,绝对不行。买买提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学陶上面。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能在他这里断了。我看现在其他几家制陶的都没有传人了,再看看另外几家做的陶,真是让祖上蒙羞啊。我们不能把祖先留下来的本事给弄丢了。”
“爸,我也不是说不同意买买提去学陶,但是你看我们家的条件,那是村里面最差的了。再说,别人家的孩子学陶,早都上手了呀。你看买买提……”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爷爷打断了。
“你懂什么!买买提怎么了,你看他们做的那也能叫陶?这是个精细活儿,急不得。你以为我不着急吗,但是做陶最大的忌讳就是急。急是会出问题的。”
妈妈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停下了。
爷爷带着买买提又去了高台民居。从爷爷挖土的地方朝高台民居望去,它像一艘大型的航母静静地停泊在吐曼河边。隆冬时节,爷爷望着这一片高台民居,又想起了往事。买买提的家族原本是做陶世家,不管权力和王朝怎样更迭,这些人总是需要做陶的,各种礼器、乐器、酒器,甚至是食器都离不开做陶的人。爷爷不知道家族是怎样没落的,他只记得父亲曾经在二十世纪给当地的贵族定制过一套极为精美的陶器,据说后来这套陶器还出口到英国了。看着高台民居,这里原本也有过自己的家,每次想到这里,老人总是会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看着眼前的买买提,爷爷的眼角闪过一丝慰藉。“这门手艺可不能断送在自己的手里。”爷爷在心里说道。
“买买提呀,做陶和做人是一样的。千万不要着急,你要按照爷爷说的去做,也不要去羡慕你的那些玩伴。你看他们做的那是啥东西呀?简直没法看,把我们做陶人的脸都丢完了。”看着买买提迷惑的眼神,爷爷继续说道,“做陶做的是什么呀?做的就是耐心,你要耐心体悟泥土与清水的交融,从选泥、捣练、淘洗、沉淀、筛滤、陈腐、造型、晾晒、定型,每一步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完成。它不光考验着一个人的耐心、细心,更是对一个人心性甚至是人性的考验。买买提,如果做陶的工艺你真正领会了,即使将来你不做陶做其他事也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买买提半知半解地记着爷爷的话。
爷爷告诉买买提上次五种泥土的区分方法,这五种土的粘合性、气味、色泽,甚至是味道都有着微小的差别,但是对一个手工匠人来说,有时候恰恰是这最微小的差别决定了最终的结果。爷爷从五份土中随意抽取了一份,用手轻轻一撮就判断出这是熟土,也就是说曾经被人挖出来翻开过。这是由于过去这里曾经有人种过麦子,每年都会翻一次土。爷爷让买买提取出前几天新挖的土,买买提对比着看颜色、闻气味,确实属于同一类土。
爷爷说,能够依靠眼睛、鼻子、嘴巴和手去分辨这些土,最厉害的人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熟练掌握。但是,爷爷恐怕没有这个时间了。我现在就把分辨这五类土的秘诀教给你,也许你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以后要花更多的时间去钻研它,才能有更大的进步空间。
买买提看着爷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眼前的这个爷爷还是原来的爷爷,只是他讲的这番话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想着爷爷的话,买买提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难过。
学完辨土,买买提跟着爷爷学起和稀泥。只见爷爷把所有的土都汇集在一起,把葫芦瓢扔给了买买提。
“旁边的吐曼河虽然是泥巴灰色,但是对于初学者来说应该是够了。买买提,你要把所有的土揉成一个大泥团,面上要和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才可以回家。这没有什么技巧,就是考验一个人的耐心,水多了加土,土多了加水,来回地搓揉,直到所有的土完全吸收了水分才能黏合成一个整体。”
不管买买提怎样去揉,这些泥土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就是不听他的话。买买提快要哭了,他强忍着泪水和寒冷,风似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刮过来,从脖子旁钻进去,再从裤脚溜走。加完水,再加土。加完土,又加水,来来回回地反复着。可是这些该死的泥巴就是无法捏在一起,更别说揉成一个如婴儿般皮肤的泥团了。眼看着土就要加完了,买买提的双手已经麻木了,只是憋着一口气。
突然,买买提觉得自己快跌倒了,像是被人推搡了一下,这股力量出奇地大。
“地震了!是地震!买买提,快!快跟我回家!”
买买提跑在前面,爷爷跟在后面。一路走过来已经有不少的房屋倒塌了,原本就狭小的街道此时显得更加拥挤,不时有土块掉下来。
眼前的这一切让爷爷很难接受,靠近西侧的房屋已经坍塌,更要命的是买买提的妈妈在躲避地震时准备往外跑,但还是没来得及逃出去,她的一条腿被掉下来的土块和木头压在下面了。
买买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眼睛就已经潮湿了。买买提在心里开始怪爷爷,要不是他每天都让我去弄泥巴,我要是一直和妈妈在一起,也许妈妈就不会被压倒在这里。
爷爷叫来了人,在邻居的帮忙下买买提妈妈腿上的土块和木头很快就清理完毕。一摊鲜血已经被地面吸收,看着像一条鲜红的地毯。村干部不一会儿也赶到了现场,并通知了医疗救援队立马进行紧急救援。地震造成了巷道阻塞,救护车没有办法进到巷子里。医护人员给买买提的妈妈做了简单包扎和固定之后,在众人的帮助下,将她抬到了停在巷子口的救护车上。
老城并非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地震,土木结构的房屋根本无法抵抗来自地心深处的摇晃。以前也经历过一些小震,这可能是村民对地震忽视的一大原因。据统计,这次地震造成了近百人受伤,由于房屋倒塌,还有三名老人在这场地震中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因为地震导致救生通道和消防通道被堵塞,救援迟缓也一度成为此次地震之后领导们关心的焦点。地震让不少家庭破碎,对买买提家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买买提的妈妈受伤,其中一间房屋倒塌,更重要的是倒塌的这一间房子恰恰是门户所在,它直接牵动着另外两间房的安危。
买买提的母亲被诊断为小腿骨折,在维吾尔医院马上进行了手术,打上了石膏。
爷爷在家做好饭,买买提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奔波。晚上,在爷爷的坚持下,买买提在家里继续练习揉泥团。在妈妈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买买提像是提前长大了一样。或许是困境更能激发出人的潜力,在爷爷的精心指导下,买买提终于成功揉出了第一个泥团。虽然这个泥团还远没有达到爷爷的要求,但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村里的党支部成立了灾后重建抢修小分队,白天他们和爷爷一起收拾坍塌的门房。小分队每天早上准时到岗,帮助受灾的村民进行抢修工作。爷爷每天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热合曼特(维吾尔语发音“谢谢”的意思)。爷爷说,过去巴依老爷在的时候,对他们不是打就是骂,枪杆子一背走到哪家哪户,哪家哪户就要把家里最好的粮食上交,没有粮食上交就要被拉去做奴隶。爷爷的初恋就是被这帮恶霸给强娶的,一想到这里,爷爷到现在仍然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时候前有巴依老爷,后有强盗和军阀,老百姓两面受气,里外不是人。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怕当官的,而眼前的这一幕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爷爷扇了自己一巴掌,这让周围的救援队员都感到很诧异。
“没事,没事,我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往前赶,西侧的门户已经基本修缮好了。买买提揉泥团的技术也有了很大的进步,但还是没有达到爷爷所说的泥面如婴儿般的皮肤一样。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买买提的妈妈在医院恢复得很好,就是胃口不好,进食一天比一天少。这期间村支书带着干部来慰问过一次,还买了一些水果,并叮嘱她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村里在上级的帮助下成立了灾后重建抢救小分队,会帮助买买提的爷爷对坍塌的房屋进行修缮。其实,这些买买提在每天送饭时都会讲给她听。
后来在村支书的陪同下,街道办主任也来过一次,买了鲜花,包了红包,告诉她这次因为地震受伤的群众可以享受免费治疗,政府埋单。其实买买提的妈妈这几天吃不下、喝不下的原因就是这一点儿,眼看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一出院就要给医院结算费用。听街道办主任这么一说,买买提妈妈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落地了。
“感谢主任,感谢政府!”妈妈眼眶里的泪水奔涌而出。
“你还要好好休养。你们家的情况,街道和村委会都了解。放宽心吧,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大家服务。”主任说。
妈妈出院的时候,买买提和爷爷一起到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果然同主任讲的那样,没有交一分钱。
出院前爷爷叮嘱买买提要把妈妈的床位收拾干净。买买提把被子床单叠得整整齐齐,又从护士那里借来拖把把地面拖得干干净净。
爷爷语重心长地说:“买买提,这做人和做陶一样,要干净利落,不给别人留麻烦是一种功德。做陶也是一样,自己做出的陶就是自己的脸面,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陶,更是一个人的气质呀!”
买买提心里想,爷爷最近是真的很奇怪,感觉什么都能和陶扯上关系。妈妈已经很不耐烦了,拄着拐棍要走了,买买提赶紧上前扶着。到巷口的时候看到很多生面孔,妈妈望向买买提。买买提说:“这些就是我给你说的重建抢修小分队,来帮助村里坍塌了房屋的人家。”
只是,这往日充满了烟火气息和嘈杂声的巷道已经变得格外冷清。也是,村里走了三位老人,还有这么多的人受伤,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但欢乐的画面仿佛在昨日,这一切在灾难面前都显得那样脆弱和无奈。走到自己家了,买买提的妈妈有些诧异,虽然在医院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修复后的门庭,每次送饭来的买买提也会把村里的变化和家门前修缮的情况讲给她听,但是想象与现实终究是有差别的。眼前的门庭虽然谈不上奢华,但是与原来相比却要坚实不少,门还是原先的那扇木门,但底座坚固了不少,还添加了一些榫卯构件和合页,打开门或者合上门,“咯吱咯吱”的声音没有了。
菜巴扎里(指当地集市名)的公鸡叫第一遍的时候,买买提就猛地一下从被子里立起来,整个身体如同躺在一个巨大的咸水湖泊里。
买买提慌乱之中用衣服把汗水擦掉,惊慌和恐惧密布左右,一个巨大的气团正堵在胸口。
梦中的一切是那样可怕,但同时又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得差点让自己诧异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买买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祷着,想着如果再回到梦中去,是不是会改变这个结果。有了这个想法的买买提又迅速躺下去,他双眼紧闭,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一边给自己心理暗示:快点睡吧!睡吧!进入梦乡了一切都会好的。
可就在这时,菜巴扎里的公鸡开始叫第二遍了。
买买提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眠。他右眼皮跳得厉害,脸烧得通红,像冬日里树上挂的柿子。
这一天买买提都在想凌晨做的那个梦,做什么事情也打不起精神来。在家里一会儿被妈妈叫来,一会儿又被爷爷叫去。这原本是平常习惯之事,买买提心里有了烦恼,自然埋下怨言。从来不出错的买买提今天鬼使神差对不上号。前几日揉泥团原本有了很大起色,今日却始终和的是稀泥,松松垮垮的,气得爷爷直接一盆子扣在了买买提的脸上。
可是买买提能说些什么呢?心里的话既不能告诉妈妈,也不敢把梦境里的事讲给爷爷听。可怜的买买提只能把一切都放在自己的心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是真的,但他总是心神不宁,额头上的汗珠不要钱似的使劲往外冒。
午饭过后,买买提依然没有揉泥团的心思,或许是没有睡好的缘故,坐在床上竟打起盹来。
“买买提,买买提……”
是爸爸的声音。“爸爸,爸爸,是你吗?”
爷爷闻声赶到,爷孙俩都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爷爷以为是地震了,周围的盆盆罐罐却都没有动。买买提看到爷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血丝,爷爷胸口仿佛被刀扎了一下。
买买提的爸爸是一家工艺厂的美术师。像买买提一样,他从小就跟随库尔班学习制陶工艺。可是新工艺时代下,原先的手工制陶手艺几乎没有了市场需求。市场经济下,从乌鲁木齐、从义乌批发过来的各种精美的商品琳琅满目,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不管库尔班如何鄙夷这些产品的艺术思想和价值,但是现实摆在眼前,要靠从父亲手里学来的手艺,实在是没法养家糊口。还好,上学时他的美术功底很好,很快就应聘上了一家工艺厂,但是这家工艺厂要求到和田上班。他放心不下媳妇和儿子,可是现实的压力逼迫得他没有选择。
跟招聘的人到了和田以后,他勤劳肯干,很快就得到了公司的认可。
下个月和田市要举行一场大型的文化产业招商活动。市里认为这是一次契机,给各个工艺厂都分配了名额,可以享受去和田师专接受相关专业技能培训,不仅培训免费,而且提供食宿和交通补助。培训结束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技能竞赛。毫无悬念,他获得了第一名,为公司赢得了荣誉。
因为家里穷,没能上成大学成为他最大的遗憾。校园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他迷恋着校园的景色,也被这种氛围所陶醉,俊男美女,更是让人心花怒放。多好呀,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日子。
“来人呀!快来人呀,救救我的孩子吧!”
一个女人的哭腔打断了眼前的美好。他闻声赶来,原来是一个小孩子刚刚在人工湖冰面上玩耍时,脚下的冰面突然开裂,刹那间孩子陷入了冰窟。孩子的母亲边喊边哭,而孩子的哭声正逐渐微弱。情况危急,来不及细想的他脱下衣服,一脚踏上冰面,小心翼翼地靠近冰窟。
他一边安慰着孩子,一边寻找最佳支撑点。终于,他拉住小孩的手了。他一点一点地往上拉,眼看着就要上岸了。或许是孩子本能的求生欲,抑或冰面无法撑住两个人的力量,就在一瞬间,他脚下的冰面开裂了,紧接着周围的冰面也坍塌了,寒冷的冰水浸透全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孩子举出水面。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举起的仿佛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买买提。
他举着孩子拼命往前游,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买买提,买买提,买买提……”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叫着儿子的名字,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买买提,他正感到好奇怪,自己怎么会看见买买提呢。
“买买提,买买提,买买提。”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准备伸手去摸买买提,可是自己的手里还托着孩子呢。不能松手,不能松手。他看见老父亲比自己离开家的时候更老了一些,皱纹已经攀上头顶,眉毛上又多出几点白来。他看见妻子在做饭。他看见……
似乎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买买提在爷爷的指导下已经能够完全揉出一个如婴儿般皮肤的泥团。
现在买买提将在爷爷的指导下进行造型。造型是整个制陶工序里最复杂的,爷爷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而是一边亲自示范动作的要领,一边耐心细致地给买买提讲解。一连五六天,爷爷都没有让买买提上手。爷爷一方面是要磨一磨孩子的耐心,另一方面也是想培养孩子眼里的工夫。之所以不让买买提上手,其实也是对买买提的另一种要求,要么不上手,要上手就必须出精品,哪怕是平时练习的作品也不能马虎。
爷爷带着买买提来到高台民居,说:“买买提,今天开始你要做属于自己的第一个作品了,爷爷心里很开心。但是,你知道作为一个匠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买买提说:“不是说是耐心吗?”
爷爷说:“还有一条是守心。孩子,就是守住自己的心,守住属于我们自己的标准。我们的这门手艺是祖先传下来的。过去他们曾为王朝贵族服务,也曾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但是我们的家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向邪恶力量屈服的情况。我的父亲曾经给当时的一位马姓军阀做了一套精美的陶器,但是后来他知道军阀在草湖镇那边做了很多坏事,就气愤地将做好的陶器损坏了。但负责监督父亲的士兵还是将剩下的陶器带走了,为此他们将父亲下了大狱,严刑拷打,希望他能将损坏的陶器再做一遍。父亲说,你们干了那么多的坏事,从我答应给你做陶器开始就已经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怎么还能错上加错呢。后来解放军来了,赶走了军阀,我和父亲才被放出来。虽然被放出来了,但是父亲说他已经为坏人做了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己必须惩罚自己,于是父亲从对面搬到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被解放军赶走的军阀到处逃窜,后来把父亲制作的陶卖给了英国人,逃到别的地方去了。孩子,你记住了,守住自己的心,不仅是一笔看不见的财富,更是我们内心世界取之不尽的矿藏。”
买买提没有想到,自己家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历史。
爷爷接着说:“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心,守住做人的底线。做陶和做人都是一样,不能粗制滥造。今天开始你就要自己用泥做造型了,这第一件作品必须成功,后面的几步程序都要在造型的基础上完成。孩子,记住,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回到家的买买提,照着爷爷的话开始认真练习起来。
就在买买提完成第一个造型作品,他非常兴奋地跑下楼时,却看见了两个陌生人。爷爷的脸上愁云密布,母亲含泪告诉孩子,父亲在参加培训时为救落水儿童下水之后再也没有上来。买买提呆立在原地,如闷雷滚过头顶,仿佛别人抽走了骨血一般。他把绝望的眼神转向爷爷,爷爷沉重地点了点头。
来人是落水儿童的父母和工艺厂的厂长。
“是你的儿子救了我们的孩子,是你的儿子用他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们孩子的生命……”
他们说的话买买提一句也没有记住。
整所房子都被哭泣声充满,但买买提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爷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大脑里回响。
这一年对于买买提家来说绝对是刻骨铭心的一年。小小的买买提自然不会知道这一年我们国家也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发生在四川的汶川大地震,另一件是北京成功举办奥运盛会。
汶川地震以后,政府为了避免再次地震造成新的悲剧,开始大力宣传老城区改造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大力宣传老城区改造的方针、政策和规划方案。
喀什老城区的建筑从来没有统一规划过,而是在一代代老城居民繁衍生息的过程中自然发展起来的,房子的形状有三角形、五角形、刀把形……各种不规则形状,千姿百态,就像一团“乱麻”。而且老城多为生土老屋,基础设施落后,防火防灾能力薄弱,一旦再次发生地震或其他灾祸,后果不堪设想。
老城的改造势在必行。
到这一年年底,《喀什老城区危旧房改造综合治理项目方案》最终确定,国家补助20亿元,自治区筹资10亿元,加上喀什地市两级政府的配套资金和老百姓的自筹资金,项目总投资70.49亿元。
第二年年初,喀什老城区改造全面拉开序幕。
摆在买买提家面前的方案有两个,一是自己建房,政府埋单。二是就近租房,政府埋单,对现有房屋进行升级改造。无论选择哪一个方案,市政府都会派遣专门的设计师上门一对一服务。这可让买买提家犯了难,这根本无前例可循,无论选择哪个方案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买买提心想,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他一定能拿个主意。可是现在妈妈和爷爷却有些拿不准。按理说,这么好的政策是从未有过的。但是,谁又敢保证这政策能够落到实处呢?况且无论是建房还是租房,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事情。时间的长度增加了事情的不确定性,如果事情做到一半,最后变成了烂尾工程,岂不是更糟心。买买提家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风波了。保险起见,买买提家和所有人保持了一致态度,既不说选方案一,也不说选方案二,只是说再看看。
干部再三上门,并带上了两套方案的设计图,买买提一家看不懂设计图。没过几天,他们又拿出了效果图。工作做到这步,买买提家能想到的所有搪塞的理由都被干部一一解答。买买提家终于要作出决策了,妈妈特意问了买买提和爷爷的意见,爷爷提出不管选哪个方案都要留出一间房子用来让买买提学陶,工作人员连忙应允。最后买买提的妈妈成为第一个在老城区改造居民意见书上签字的人。为此,工作组特意给买买提家送来米、面、油表示慰问。由于思维固化,很多维吾尔族家庭都不愿意搬迁,成功说服买买提家无疑是工作组当前工作的一个重大突破。
与此同时,爷爷妥协了,买买提也要替这个家庭分担责任,他白天要去东巴扎跟舅舅学做生意了。初入生意场的买买提还有些羞涩,他性格内向,不愿意与人打交道,他曾经想着自己要是一辈子只做陶就好了,但是生活把他家逼到了悬崖边上,买买提跟爸爸一样没有选择。接连好几天,买买提一件货也没有卖出去,舅舅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脸上却布满了“雷霆闪电”。
买买提是喜欢做陶的,跟人打交道真是太累了。在巴扎一站就是一整天,不仅腿疼,接二连三地吆喝,他嗓子已经发炎,发不出声来。
到了晚上,买买提一个人在房子里继续闻土、捣泥、揉泥团。几个晚上过去了,买买提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件造型作品。这是一只杯子,质地光滑,色泽亮丽,甚是好看。买买提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同样和买买提一起高兴的还有爷爷,买买提的一举一动爷爷都看在眼里,他仿佛看到了一束寒光正在风中闪耀。
或许是做陶的喜悦给生活带来了好运,买买提在巴扎上货卖得越来越好,买买提也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给家里贡献上了第一个月的工资。
春天来临,蛰伏于地下的万物开始破土而出。喀什的春色来得稍晚一些,这注定最美的风景往往需要经历更多的风霜。
买买提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巴扎上帮舅舅卖货,这天来了一个巴基斯坦的商人,要买一车货拉回巴基斯坦。客商说:“我已经在这个巴扎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你卖货很讲信用,没有因为多卖一件商品而夸大其词。别人都争相告诉我商品的优点,可是你首先要给我说缺点,再讲优点。就凭这点,我就在你这里先拉一车货回巴基斯坦。”
当天舅舅就给买买提发了两千元的奖金,并第一次给买买提放了一天半的假。买买提高兴坏了,没想到爷爷说的话还真能带来好运呢。
买买提确实太高兴了,他跑到餐馆要了几串羊肉串,这绝对是他这一年多来最开心的一天。在商业街买买提给妈妈买了一条艾德莱丝绸的围巾,给爷爷买了一顶偏欧式风的鸭舌帽。
这是过去一个月以来买买提回家最早的一天,刚进院子就听见两声孱弱的咳嗽,好像是从爷爷的房间里传来的。买买提加快了步伐,那声音却又消失了。买买提放轻脚步上楼,看见爷爷正在房间里对手中的泥团进行最后的修饰。买买提有些傻眼了,爷爷手中捧着的竟然是父亲的泥像,那姿态、眼神和轮廓简直惟妙惟肖。这般泣血的创作让人泪目,买买提看着爷爷头顶豆大的汗珠,正准备上前给爷爷擦汗,却被喝住。爷爷说,一点儿汗水算什么,就是血水也要忍住,做陶做的就是一种精气神,要全身心地投入创作之中去,不能丝毫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说完,爷爷又语重心长地看了看买买提,才说道,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买买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爷爷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慈祥般的温暖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爷爷让买买提出去,他要静心完成这件作品。买买提离去,爷爷才将右手从泥像背后抽出来,手心中间是乌黑的一团淤血。
一年多前爷爷就察觉出自己身体出问题了,他时常在半夜感到一阵扎心的疼,每天醒来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更是越来越严重。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祖先传下来的技艺即将走到尽头,才执意要将这制陶的技艺传给买买提。
晚餐前,买买提将买来的礼物交给妈妈和爷爷。这顿晚餐和平时相比只是多了几串烤肉而已,一家人却吃得格外香。
买买提家选择的是就近租房,工作组在菜巴扎附近给买买提家选了一间三居室。买买提早上特意跑到店里跟舅舅请了两天的假,准备回家帮忙搬家。
买买提刚回到巷子里就被眼前的人群挡住了视线,老人、孩子和女人挤在一起,不时发出一阵酸臭味。买买提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挣扎出来,两辆货车已经装车完毕。工作组的成员和村委会的人正在帮忙从自己家那所土房子里往外搬东西呢!
大家在爷爷的房子里静坐下来,谁能想到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藏了一屋子的陶器,其中最让人动容的无疑是买买提父亲的雕像。这位年轻的工艺美术师为了救落水儿童,献上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爷爷做的陶器一看就是精品,陶器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是机器铭刻的一般,却又远比机器制作的更具灵气。剔透的光泽让人血液沸腾,岁月的包浆让人爱不释手。就在众人赞叹之余,墙角的一个大纸箱子却让人更为惊讶。
那里面全是破碎的陶片,买买提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他想过爷爷可能会做陶,但是从未想过爷爷对陶的痴迷竟到了这种程度,特别是爷爷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和对匠艺的精益求精更是让自己汗颜。当自己还在为眼前这一点儿小突破而沾沾自喜的时候,爷爷却毫不犹疑地将旁人认为的精品摔碎了。
爷爷什么话也没有对买买提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买买提的肩膀。
买买提如愿搬迁到了政府为他们租住的出租房内。新居内光线明亮,生活起居、用水做饭都很方便。特别是对买买提来说,早上到舅舅店里上班更便捷了;对做陶的爷爷来说,取高台土也是极为便利。
一个月以后,工作组在市里为买买提的爷爷举办了“库尔班手工土陶展”,联系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小组,并很快就通过相关评审,库尔班正式成为喀什土陶非遗传承人。
买买提在半夜被爷爷的咳嗽声惊醒,那软绵无力的呻吟让买买提内心感到一阵酥麻。他多想走到爷爷的房间去看看,爷爷房里的灯又灭了。
貌似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是,买买提的内心总是感到隐隐的不安,他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是觉得某个地方有些不对劲。
工作组为爷爷举办的“库尔班手工土陶展”取得了良好反响,文化部门领导在看了土陶的展览以后非常重视,并上门拜访爷爷,他们准备将老人的土陶作品寄送到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陶艺大赛参赛。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媒体记者的蜂拥而至,对此爷爷一概拒绝。这反而引起了媒体对老头子的兴趣,大众也觉得这是一个颇有个性的匠人。其实,爷爷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最清楚的,他现在所能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让买买提的陶艺技术再上一个台阶。爷爷说,不要在乎那些虚的,那些都没有什么用,只有做好你的人,做好你的陶,才是最重要的。
库尔班的陶艺折服了所有评委,为此主办方特别破例为本届非物质文化遗产创作大赛增加了一个特别荣誉奖授予了他。
当评委们正在为库尔班的手艺而啧啧称奇的时候,买买提也完成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土陶作品。那是一个喇叭口有嘴把壶,通体光亮,肩部有两道凹弦纹丰肩,鼓腹,圈足微撇,绶带形柄,壶身弧形流线,整个制作工艺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买买提这次的作品让库尔班很是满意,他全身的细胞仿佛又重新被激活了一次,所有的荣光再次重现。
“买买提,你已经把我所有的本领都学去了。从现在开始你已经出师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独立的土陶人了。但是孩子,你要记住我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粗制滥造,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土陶除了传承祖先留下来的技艺外,更要学会吸收一些外来的文化,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忘记做陶人的初衷。所有的创新都是在一定范围之内的,万万不可丢掉我们的‘本’呀。”
爷爷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却猛然间心头一阵疼痛,一口鲜血吐在刚刚完成的壶上。
买买提将爷爷扶回卧室,惊讶地发现爷爷已经将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将自己制陶的心得和一些特别精美的图案都画在买买提父亲留下的画册上,将画册又压在枕头下面。买买提能够想象到爷爷每晚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入眠的,他能体会爷爷的丧子之痛,也能够明白爷爷对自己所寄予的厚望和对陶艺的痴迷。这时,买买提想起妈妈出院前爷爷曾叮嘱自己要把妈妈的床位收拾干净。而现在爷爷应该是已经提前预料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了,他把一切都归置妥当,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爷爷的眼神逐渐变得黯淡。
买买提成为新一代最年轻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时间过得很快,买买提的制陶技艺也在不断精进。
喀什老城改造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买买提和母亲搬进了改造后的新房,新房内政府还给配备了各式家具。买买提的母亲一进新房就喜极而泣,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公公,命运的打击曾经让她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原本的四口之家变成孤儿寡母,她很难想象自己还能坚强地走下去,而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梦幻而真实。这样的房子在过去只有那些有钱的商人才能住得起,没想到自己也会住上这样华丽的新房。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号啕大哭。
买买提辞去了巴扎上的工作,和妈妈利用家里的空房经营起维吾尔民族特色民宿来。在文旅部门的扶持下,买买提还在老城的核心区开了一家土陶工艺店。
买买提把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没人知道买买提看见了什么,但是有一点儿可以确认,买买提的眼神坚定且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看到了时间深处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