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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依旧别样红

1

金秋十月,阳光懒洋洋地铺在帕米尔高原的每一个角落,天空蓝得像是一片倒扣在云上的海,那蓝透明,似在头顶,伸手就能碰到海水的呼吸,却又宽阔、疏朗、辽远得不可及。阳光在冰层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正午时刻析出一条小径,又在太阳下山之后复原为最初的模样。县城还是老样子,主干道两旁的白杨树和几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在高原就是这样,树不可貌相,和很多事物都有着相似的道理。同样一棵碗口粗的树,这里的要比平原地带县城的多出十来岁的树龄。这是因为高原常年气温比较低,昼夜温差大,树木的生长速度比较缓慢。

一辆橘红色的吉普汽车停在了一棵树下,与高原的苍茫色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下车,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和车里的人交代了几句。两分钟以后,整个街道就剩下他一个人。虽然是秋天,但是高原上的天气却透着几分凛冽。他熟悉地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穿过两条巷子,向这高原县城里唯一的中学走去。

他急匆匆地走着,没有带任何行李,连一件厚的衣服也没有。终于,又回来了。在祖国的边疆小县城,再往前走就可以通过口岸抵达另一个国家。那里的海拔更高,每年在新闻里总是能看见小伙子们在边境线上巡逻的画面,风呼呼地往外撕扯着,似乎要吹到眼睛跟前,让人误以为是电视机出现了问题。他看见他们的面容冻得红红的,浮着一层薄薄的雪粒。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踏上这片土地。

他遏制住内心的激动,踏上三级青石台阶,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但此时大门紧闭,他正准备伸出手去敲传达室的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军,哎哟,真的是你哈。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欢迎欢迎。”说话的正是县中学的副校长贺茂。他这一句问候操着一口四川话,还夹杂着新疆口音,说出来别有一番韵味,让王少军倍感亲切。两只手交缠在一起,一把拉过,彼此的肩就靠在了一起。仿佛是流浪在外已久的汉子,瞬间有了家的气息。对于贺茂也是一样,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很是惊喜。这里是高原地区,人们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寂寞和枯燥是这里最大的特色。县里的蔬菜、水果都是靠汽车从平原地区拉上来,所以每当县城出现新的面孔,大家都兴奋得无异于发现新大陆一般。几十年来,小贺也逐渐变成了老贺,仅剩下后脑勺附近的几根长头发盖过了早就发光发亮的头顶,唯一不变的是从孩童时期就一直挂在嘴边的四川乡音。

简单寒暄过后,他们就近找了一家牦牛肉火锅店来填饱早已干瘪的肚子。从市区搭便车到县城,一路颠簸走了十多个小时,王少军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明显感觉到体内的世界在坍塌。

高原的牦牛肉是当地的特产,真正的原生态。牦牛就在县城下街的草滩上放着,一生都不曾沾过一粒饲料。牦牛肉可谓是肉中上品,牦牛吃着青草,喝着冰雪融水长大。两个男人见面吃饭,客套话很少,都在酒中。几杯白酒下肚,肚中暖暖的,两人脸上都略带微微醉意。相互脸色都红了,话也就多了起来。贺茂跟王少军倾诉了一番,从他们学校的保安到校长,从吃喝拉撒到风花雪月都不曾落下。何茂成了专业的捎话人,王少军静静地做一个倾听者,一帧一帧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复原。说着说着,两个男人的脸上就涌现出两条小溪来。末了,贺茂说了句:“少军,你这次是来看女儿的吧?”他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像是石子落水的声音,两人都笑了。绯红的脸颊,像是从火中抽离出来的铁,热气之下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锅里的亮色油光正闪烁其中。

2

黑黢黢的山路上,一闪一闪的灯光,那颠簸摇晃的路像是夜晚的摇篮,车里的人都在这一摇一晃的节奏中睡得昏昏沉沉。随着海拔的上升,人身体里的瞌睡虫便开始苏醒。司机师傅看着一拐一弯的山路,不自觉地控制着鼻息呼出的速度。灯光上下左右来回地扑朔着,晃得人更是没了精神,吱吱嘎嘎的响声像是夜晚的交响曲,幽远绵长。无尽的黑色,没有边际的界线,一辆大客车穿行在黑暗之中。车内偶尔亮起手机屏幕的亮光,像是一颗逃逸的彗星,亮了,又快速地熄灭,落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阳春三月,本是春回大地的景象,但是帕米尔还笼罩在一片隆冬之中。

两年前,三个年轻的深圳老师响应国家号召,加入新一轮的援疆队伍中来。五个小时的飞机,加上十多个小时的汽车,三人早已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当王少军他们三人到达县中学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下车的时候,王少军看了一眼天空,黑色压在头顶,似乎像是一块巨石,砸下来可以把人压成齑粉。终于到了,校长在校门口亲切接见了他们,这漫长的旅途终于在这一刻结束了。简单安顿之后,王少军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躺倒在了床上。手贴在额头上,感觉温度蹿升得很快,他无力地转过身去,疲倦感涌上来,迅速把他扯入梦境,他感觉自己跳进了太阳的中心。嘴唇干裂,喉咙里塞满了沙子。他强忍着不适,一口气把自己从梦中咳醒。

第二天,学校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按照学校的安排,王少军接了一个班的班主任和三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

贺茂作为分管教务的副校长,告诉王少军:“这个班的班主任上个星期刚刚辞职。那是一对小夫妻,都是甘肃人,大学毕业就被引进到这里教书。不到两年时间,男的就被提拔为团委书记,作为中层领导重点培养。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他们宁肯去平原地区经营餐饮店也不愿意留下来。你看看,我们学校年轻面孔特别少,断层现象已经非常明显了。高原地区条件艰苦,生源基础也相对薄弱,很难留住人才。留下来的也随着时光这把杀猪刀慢慢殆尽了原有的激情,活成了‘活死人’。”

贺茂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王少军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身上的担子自是不轻,而现实远比想象来得更加猛烈。

“哦,对了。你接手的这个班还不错呢,前班主任姓顾,学生都很听她的话。本来以为可以带完这届,谁知道,唉。你我都是老师,一个班级频繁地换老师意味着什么,自然不用我多说。我相信你的到来会让他们变得更加优秀,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贺茂说完,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微笑。

开完全校班主任会议以后,王少军就来到分配给他的班级,初二四班。现在离正式开学还有两天,校园里零零散散已经有些住宿的学生。王少军进到教室里,有十来个学生正在班里嘻哈打闹,见到他推门而入,瞬间变得安静了。这些孩子都是高鼻梁,两腮绯红,蓝眼睛,猛然一看像是电影里的外国孩子。

后来王少军从资料上得知,这里世代居住着塔吉克族人,是我国唯一的欧罗巴人种,也就是白色种人。王少军告诉孩子们,自己是他们的新班主任。孩子们就把他围在讲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十分热情。

“老师好!你姓啥啊?我们的班主任顾老师去哪儿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问道。这个女孩名叫索菲亚,是这些孩子中间唯一的班干部——学习委员。

“老师,你,哪来。”热合曼的普通话水平明显比学习委员索菲亚要差一些。

“老师,老师,什么时候上课?”

“老师,你到我们家,奶茶,我煮给你喝。”

“老师,去我家,二十头牦牛,有的呢,牛肉吃呢!羊有的呢,羊肉吃呢!”

“老师,你去我们家,四月份杏花开了,可好看了。”

“老师,骑马会的吗?不会的话,我教你骑马,刁羊。”

……

听着孩子们这些生涩的话语,心中一股暖流穿过,王少军略感欣慰。这些孩子太质朴可爱了,和深圳的那些孩子有着明显的不同,不仅是外貌、衣着上的不同,而是骨子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事实上,他的直觉非常灵敏。

“好了,好了,谢谢你们的热情。你们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只有一张嘴巴,一个个地回答你们,好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前后晃动,这是多年教学留下的惯性动作。眼睛像扫描机一样迅速地扫过人群,他记住了每一个孩子的特征。他继续说道:“我姓王,大王的王。”话音还没有落下,只见一个粗壮的声音响起,把大家逗得大笑起来。

“老师,我们不知道大王是什么,我们只知道王八的王。电视里常说王八羔子,除了羊,王八也会产羔吗?老师,你的这个王和它是不是一回事?”亚森江说完,一阵哄堂大笑。

“嗯,你很有文化啊。对,就是王八的王,三横一竖。”说着,王少军顺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王”字。他并没有生气,其实学生也确实不知道大王是何物。只不过上学期李校长从平原地区带回一只乌龟,有学生认得,加上“王八”这词本来发音也不难,学校偶尔放的影片里也有这个词,又是骂人的话,就迅速在学生当中传播开来。

“你们叫什么,都介绍一下自己吧!我们以后相处的日子长着呢。”

学生们变得沉寂了,像是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一样。他伸手去摸亚森江的头,亚森江非常警觉地缩了回去。亚森江的这个动作让王少军心里一紧,虽说不出缘由,但是这孩子刚刚的举动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

“我又不是让你们回答问题,放松一些。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就是朋友了。是朋友,我总得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呀,总不能对着你喊‘喂’,对着她喊‘嘿’吧,那不是你们的名字,对吧?”他边说,边勾勒着动作。

短暂的沉寂过后,孩子们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低声交谈,相互间用眼神小心地试探着对方。

“老师,老师,我叫索菲亚。”王少军用鼓励的眼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这是亚森江,这是大热合曼,这是库尔班,这是比拉力,这是吾热木斯古丽,这是……”

王少军认真地听索菲亚介绍,并争取能够一一对号入座。虽然心中有疑问,却也没有打断她。

“你刚刚说大热合曼,是我们班有两个热合曼吗?”

“是的,老师。还有一个热合曼,还没来呢,他比大热合曼要矮一些,所以顾老师就把他叫小热合曼。”她说着还瞟了一眼身边的这个高个子男孩。说他高个子是真的高,比王少军还要高出一个头呢。王少军知道她所说的顾老师,就是自己的“前任”,刚刚辞职的那位。

“你叫索菲亚,对吧,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你是亚森江,你是大热合曼,你是库尔班,你是比拉力,你是吾热木斯古丽,你是……”学生们都很是惊讶,还从来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记住他们的名字,又或者说从没有人会对他们的名字如此重视。就连他们本民族的老师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准确地说是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一切没有多大的意义,包括刚刚对他介绍班级情况的贺茂也这样认为。

两天以后学校正式开学,王少军走进班级显然比先前更受欢迎。由于很多塔吉克族学生要过完肖贡巴哈尔节以后才返校,所以班里只有二十来个学生。

肖贡巴哈尔节是塔吉克族最古老的传统节日,它的产生和形成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节日当天的清晨,每家先让一名男孩牵头毛驴或一头牛进屋绕行一周,主人给驴喂块馕,在它背上撒些面粉,把驴牵出去。然后再将挪在室外的所有物品搬回家中。紧接着,人们在众人推举的“肖公”的带领下,去各家拜年。各家还用面粉做成面牛、面羊和面犁等,喂给牲畜吃。直系亲属纷纷欢聚一堂。各村还举行赛马、刁羊、歌舞等活动。节期一般为三天左右。

“同学们好!我叫王少军,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我从五千公里以外的深圳而来。你们可以叫我王老师,就是王八的‘王’,三横一竖的‘王’。有一些同学,前两天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他顺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王”字。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亚森江低下了那红红的脸蛋,像垂下的西红柿一般。班里一阵哈哈大笑。

“今天很高兴能见到你们,下面请每位同学做下自我介绍,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这一节课的主要内容就是重新认识自己。在课堂上我们是师生关系,在课余时间我们就是朋友关系,我们一起愉快地度过这个学期。相信多年以后,回想起这段日子,我们不会为浪费时间而后悔,它会成为一笔宝贵的财富。下面就请各位同学做自我介绍,班干部要带头,可举手示意。”

话音还没有落下,学生们就低下头了,这在王少军的预料之中。通过上次观察,他发现索菲亚和亚森江在学生中挺有威信的。于是他开始点索菲亚的将。

“索菲亚,索菲亚你是学习委员,就从你开始吧。”

索菲亚站起来说道:“我是索菲亚,家住大同乡,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说完她又用塔吉克语向同学们说了一大串,王少军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是在帮助自己。果然,教室里终于打破了死寂。

“老师好,我叫萨伊。我的家也在大同乡。”

“老师好,我叫阿乃孜。在塔吉克阿坝提镇住。”

“老师好,我是提孜那甫乡的麦麦提。”

“老师好,我叫亚力坤,是达布达尔乡的。”

……

学生们的介绍,简单而直白,王少军用笔在花名册上找到每一个人的名字并做上相应记号,这次毕竟有二十多个学生。由于报到人数还没有超过班级总人数的一半,王少军决定暂不改选班委。接着就是和学生们一起打扫卫生,把教室擦得亮堂堂的,他安排学生到巴扎(指集市。本书涉及不少当地语言词汇,特此说明)里买了一把新锁,他自己也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之后组织学生到教务处领书,发书。因为大部分学生还没报到,这个工作就比较细碎,他亲自盯着,直到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有了新书,再让大热合曼把没发的书搬到办公室后,他才放心。跟老师们闲聊时,他了解到大多数学生不到半个学期课本就不全了。为此,他特意叮嘱孩子们要把课本保管好,都写上名字,做好标记,他将不定期进行检查。一个早上,他已经疲惫不堪。

下午他没有课程安排,学生们上着别的课程,好在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从教学楼一楼走到三楼,发现每个班级里都只有二十来个学生在上课。

教学会上,政教处要求班主任每天上报一次到校学生人数,再将这数字上报到县教育局和县政府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会将实际情况反馈给乡镇村的教育专员们,同时也给他们施加压力,制定相应的考核标准,争取早日让所有学生及时返校。学生不返校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家里面把孩子当作劳动力,要放牛放羊;有的是觉得眼巴前就是塔吉克族的节日了,要把孩子留到节后才返校;有的甚至就觉得读书无用,到头来还是要接老爹的班,到山里放牛放羊。这些是贺茂告诉他的,他看着班级里空着的书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的学生陆陆续续会到校的。”

“贺校长,是家长想通了吗?要把孩子送到学校来?”

“你想多了,他们还没有那个觉悟,至少目前没有。村里有干部,有学生不回学校上学,他们也吃不了兜着走。等着吧,过一阵儿人就来齐了。”

“他们有什么办法能让孩子回来上学?”

“村里的干部会上门做工作,工作实在是做不通的就会把他们家的牦牛牵走。家长就乖乖地把学生送来上学了。手段虽然粗暴了些,但效果很明显。其实也就是吓唬他们,一般不会动真格的。他们把牦牛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

贺茂的话在走廊里回响,王少军却像一根冰棍一样凝固在那儿。

3

接下来的几天,学生们陆续到校。政教处给的花名册是五十四人,实际上只到了五十一人,而剩下的三个孩子,直到他离开新疆也没有回学校。

高原上的学生用普通话对话还可以,成绩简直没法看,上学期这个班期末成绩语文最高分31分,数学最高26分,英语最高18分,还有好几个孩子的名字右边是一串鸭蛋。看着成绩单,王少军倒吸一口凉气。但是邻班的情况要好很多,每科平均分能有50多分,英语平均分接近60分了。后来数学老师告诉他,当时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和便于管理,在原来分班的基础上,挑选出两个特殊的班级,一个是“尖子班”,另一个就是由各班“刺头”——最调皮、最难管、学习成绩最差的学生组成的班级。老师们戏说这个班是“宝贝”,是个“三最”班,而四班正是这个班。

开学典礼暨升旗活动在学校塑胶跑道操场举行,这个操场是刚建成投入使用的。这和边疆地区的其他学校不同,这所学校所有的硬件设施基本上和平原地区等同。每间教室都配备了电脑和投影仪,学校的音体美器材室和活动室也都是琳琅满目,只是很少看到他们开放使用而已。王少军很喜欢这种把爱国主义教育作为新学期开端的方式,他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操场等他的学生。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和偌大的操场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平静的海面上泛起的一丝泡沫,又或是浩瀚的宇宙中闪烁的几颗星。快临近时间点了,学生们才陆续到位,每来一位同学,他都亲切地跟他们打招呼。但是,班里还是有几名学生比规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他并没有责骂他们。或许是他早来的原因,又或是孩子们还摸不清这个“新来的班主任”的套路,总之,学生们来得要比其他班齐全,队伍大致看一眼还能说得过去。

学校通知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对时间和数字都很敏感的王少军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看手表。接着,他把目光投向操场后面的那座雪山,差不多有三千五百米的海拔,顶上是白白的一片,和清晨的云雾搅在一起,以至于他弄不清楚那到底是云还是雪。他甚至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有一粒雪滑下来,会不会形成一场雪崩。

“你们能不能来早一些,你们看看人家四班都列好队了,下次谁要再迟到就打扫一个月的卫生。”这声音先传过来,王少军看见一个短头发的老师从后面走来。三班立刻就安静下来,队伍排得笔直。王少军的思绪被她这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一下子拉了回来。说话的正是三班的班主任李莉莉,也是三班和四班的英语老师,他在班主任会议上见过一次。三班是整个年级里唯一的尖子班,所以她趾高气扬也是正常的。王少军心中是这样想,但却浑身感到不舒服。

眼前一只大手从三班呼啸而过,眼看就要落在亚森江的脸上,他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定睛一看却是李莉莉的手,这才松开了。

“你对着我笑什么笑?再笑小心我撕破你的脸。”咬牙切齿的话音和手掌同时落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李莉莉觉得亚森江在嘲笑她。

“李老师,这样不好吧。咱们都是当老师的人,我现在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你越过我就要动手打我的学生,这不太适合吧?再说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说,何必要动手呢?”

李莉莉一直以来都是尖子班的班主任,是学校的明日之星,有时即使她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校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师们基本不与她争执,这才养成了她霸道的秉性。

并排左右的几个班主任和学生都等着看热闹呢,因为还没有谁能当面和李莉莉争执。一场大戏即将上演。

不过这次李莉莉却不同于往常,她撂下一句“管好你的学生”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了。她自然知道,王少军不仅只是四班的班主任,她忌惮的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援疆教师。第一天开学就和援疆的教师杠上了,校领导可不会再偏袒自己。再说自己也理亏,老师动手打人在这所学校是经常的事情,但是始终无法摆在台面上来说。

升旗仪式结束以后,其他班的学生一哄而散,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三班被留下来在操场上罚跑,理由是升旗不积极。他望了一眼雪山,回到教室里组织学生去学校食堂领回牛奶和鸡蛋,这属于“蛋奶”工程——保证每一个孩子每天早上都能免费领到一个鸡蛋和一袋牛奶。县中学靠近国境线,属于特殊地区。这里所有公职人员的工资要比平原地区高,当然条件也更艰苦一些,最主要的是缺氧。像王少军这样的青壮年,身体素质好,短时间不会出现问题,一旦营养跟不上就会出现高原反应,严重的甚至危及生命。还有好几位女老师在高原上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据她们总结,最大的原因就是海拔高缺氧。

“老师,我们多报了一个人,给你也拿了牛奶和鸡蛋。你和我们一起吃吧。”大热合曼把鸡蛋和牛奶递到王少军面前。

“谢谢你,不过我早上吃过了。嗯,以后你就专门负责去领取牛奶和鸡蛋,我只有一个要求,班里有多少人就领取多少份,不要多领,我们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但是,也不要少领,要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喝上牛奶吃上鸡蛋。万一要是多领了,就要及时退回去。你多领一份,别人可能就会少吃一份。要是少领了,那你就把自己的这份给别人吃,不能饿着同学。你现在把多的这份退回到学校食堂去吧。”王少军的语速很慢,力求让大热合曼能够听懂。

4

很快就到了上课时间。第一节就是王少军的语文课,他并不准备上课,而是想和学生们交交心。他和其他老师的确很不一样,加上早上维护亚森江,学生们开始对这个老师有好感了,至少不是讨厌和抵触。在这堂交心课上,学生们踊跃发言。有的同学普通话不流利,说的是倒装句,有的只能说出几个关键字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理解。说是交心课,其实是倾诉课。这堂课上他意外得知了很多真实的情况。比如贺茂所介绍的,班里的学生很听话,愿意听班主任的话,事实上是因为前任班主任的老公是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的年轻体育老师,又是团委书记。有一次一个学生把顾老师气哭了,被她老公拽到办公室里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那个学生老远看见他便绕着走。比如李莉莉老师是他们的英语老师,暴力倾向非常严重,她随手抄起什么就一个抛物线扔过去,还曾经拿起拖把上的木棍打人,她既打四班的学生,也打自己班上的学生。很多老师也打学生,楼道里有摄像头就和和气气的,叫到办公室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当然这里面学生也有过错,孩子们和老师之间形成了两个阵营,孩子们把老师的轮胎戳破,用502强力胶水往锁眼里面灌,打架,逃学,用石头砸老师宿舍的玻璃……只要你能想到的,他们都干过,想不到的他们正在做。这种教育方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学生们确实调皮,他们班的学生就曾经把好几个老师从课堂上气走了,当时的班主任再领着学生去给老师道歉,彼此给一个台阶下。

好在这一天顺利地过去了,至少学生们没有给他这个新班主任惹事、上眼药。晚上学生们上完晚自习以后,他一个人悄悄地走进学生宿舍查寝。女生宿舍的卫生整体还说得过去,男生那边刚到一楼,一阵恶臭就熏得他差点吐出来。学生们见到老师都很亲切,因为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老师。学生们潜意识认为老师不会来,而王少军是一个意外。也不能说见不到老师,每个宿舍都安排有生活老师专门负责管理学生的寝室,他们大多是塔吉克族老师,普通话水平跟不上,年龄较大,再进行培训学习也不大现实。全校实行普通话教学以后,他们只能从原来的教学岗转到后勤工作。这样的教师占到了学校教职工一半以上,导致学校的后勤人员比教学人员还要多的现象。而每年都有新的教师来,来了没多久又会走,他们的说辞基本一样:看不见希望。走的比来的多,所以青年教师比例特别低。县上针对这个情况也召开了几次专题会议,研究部署,最终决定扩招教师,只要到县上来就给解决住房、户口,还有发放津贴和科研经费等一系列举措,不过几年下来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转变。

他跟生活老师聊了几句,就回到了宿舍。这一夜他望着夜幕上零散的几颗星星,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

他回想起自己的家庭,回想起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是他们这么大。但是巨大的落差,让他在黑色中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学校男女生宿舍楼中间隔着几棵大树,两边的气流却充斥着不同的味道。已经做了父亲的王少军心思自然要比一般老师敏感一些。他发现男女生宿舍都没有热水,学校统一配发的暖瓶摆得整整齐齐,壶里却没有一滴水,壶塞上落下一层灰,很明显已经搁置了很久。下楼的时候他看见几个孩子用嘴直接对着生锈的水龙头喝水,很多学生都是直接饮用生水。

后来在班会中,他告诉学生们自己可以提供开水,让学生们一早就把暖瓶提到自己这里,晚上再提回宿舍。这对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来说,热水或是最温暖的安慰。教室里由他自己出钱购买了三个暖瓶,并在超市买了五十四只水杯,每个水杯上都贴有他亲手写的名字。虽然有几个水杯一直没有启用,但是在他的心底,他早已把他们当作是自己的学生了。后来,他给班里的每一名同学都安排了职位,什么管暖瓶的,管财产的,管浇花的,管擦黑板的,管宿舍的,管蛋奶的……每个学生大小都是“官”。无事则生非,每个人都有事做了,身上有了担子,责任心立马就不一样了,整个班级的精神风貌焕然一新。

5

第一周很快结束了,虽然上课吃力,进度极其缓慢,其他各种条件确实艰苦,王少军咬咬牙都坚持了下来。他没法给学生按照教材规定的内容讲课,无法达到预期的教学目的,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他想出了提高成绩的法子,把课内要背诵的内容全部挑出来并在学校教务处复印装订成册,人手一册,每天早读就背,上语文课就听写,再就是给学生改作文。让学生写,没有题目也没有具体的内容,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别说,后来他还真发现了几个孩子的作文写得不错。他把学生的作文尽可能以搭桥的方式给改好,再让他们誊抄,记忆,竟然能够记下来。这样下来,至少打破了作文空白的局面,即使基础最差的学生也会写上一两句话,哪怕不通顺,在他看来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这一天给学生上完晚自习,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准备批改学生今天写的诗歌。作文对他们有点难,但是把想说的话排成一行行,看起来十分舒服。只见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欢喜

我不是一个坏孩子

我喜欢草,喜欢牦牛,羊

也喜欢王老师

我喜欢对着天空数星星

星星下面是肥沃的草原和洁白的冰川

那里有我的爹娘

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家乡

……

“咚咚咚”,急切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吾热木斯古丽脸涨得通红,从女生宿舍楼跑过来都快喘不上气了。

“王老师,老,师,索菲亚,索菲亚犯病了,你赶紧跟我去一趟宿舍看看吧。”

“走!”他连外套都没有穿,就跟着吾热木斯古丽一路小跑到女生宿舍。由于跑得比较快,他有些头晕目眩,但是瞬间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让他镇定下来。

宿舍外的楼道里,看热闹的人已经把门给堵住了。

“赶紧散了,别围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王少军气愤地吼道,大部分人离开了,仍有几个女孩子在不远处不肯离开。无论何时,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他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她们身上。他瞪了她们一眼,眼里有一把凌厉的刀子在闪光。

这时,只见宿舍里两个女孩把索菲亚的手臂按在床头上铺的梯子一侧,另外两个女同学把她的头按在下铺的床上。索菲亚面目狰狞,嘴里念叨着一串塔吉克语。眼看几个女同学就要按不住她了。这时王少军和吾热木斯古丽一进门,大家都望向了王少军这边。索菲亚一下子就挣脱了束缚,她先是猛地一下子把头一偏,按头的两个女同学整个身子就倒向了床的另一边。然后,她整个身子挺直起来,一下子就把按住她手的同学吓住了,赶紧松手躲到了王少军的背后。王少军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吓蒙了,当然也不能完全说是吓的,是真有点蒙,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

索菲亚怒气冲冲,眼中带有一抹血丝,眼神却十分凶恶,王少军看了一下都不由得心头一紧。这还是他平时见到的那个索菲亚吗?眼前的索菲亚与魔鬼无异,整个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的眼神空洞、泛白、游离,像是中了邪一般,在宿舍里游荡。

“索菲亚,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是王老师呀。你看看我……”

索菲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朝王少军扑了过来。眼尖的几个同学喊道:“王老师,小心!”王少军侧身,索菲亚撞到了墙头,头发散下来,像是一条黑色的瀑布。

另一个孩子说道:“老师,她以前也犯过这样的病。把她按住就好了。”

王少军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就同意了。学生们都不敢动手,王少军就上前试探性地抓住索菲亚的双手。

“呀!”王少军大叫一声,其他同学更不敢向前了。

就在他抓住索菲亚的双手时,索菲亚为了挣开逃脱,竟然咬了他一口,好在没有出血,只是留下了一排半圆形的牙印。

他盯着索菲亚的眼睛看,一边是一团火苗在闪烁,另一边是一片冰同时在凝固。突然,那冰与火融成了眼泪挂在脸上。

在众人的努力下,索菲亚被按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大声尖叫,一会儿又低声细语,跟巫婆一样絮絮叨叨。过了好一阵子,索菲亚终于安静下来。大家正准备松手,索菲亚身体里的力量突然又开始复苏,如先前一般。只是这次索菲亚的挣扎力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索菲亚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不断地尝试新的攻击。几次尝试都被孩子们艰难地顶了下去。索菲亚身体先是一软,眼神立马就黯淡了下去,像是一盏油灯忽闪忽闪地就灭了,嘴皮上翻起的肉皮被一层白沫覆盖着。

“索菲亚,索菲亚,索菲亚……”他急切地呼喊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部。

在救护车上,索菲亚突然又像是被魔鬼附体一般,好在有了刚刚的经验,她很快被制服了。护士打了一针镇静剂以后,也不知道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累了,她慢慢地睡着了。听着索菲亚均匀的呼吸,王少军内心感到不安,他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致,是不是对每一个孩子都了解?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抽时间到每个学生家里走访一下。

索菲亚被推进了急诊室,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呆坐在走廊的铁椅上。王少军缴完费用以后就跟他们坐在一起。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当老师这么多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我是老师,不能慌更不能乱。”他这样想着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是主心骨。

“索菲亚以前有没有犯过这样的病?”

“她以前也犯过,每学期都会有那么两三次。”

既然索菲亚从前也有过这类病史,为什么班主任的工作记录本没有相关记录呢?

“那以前索菲亚犯病了,你们顾老师是怎么处理的?”

“顾老师就给她爷爷打电话,让她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上学。”

“给爷爷打电话?那她爸爸妈妈呢?”

“嘎吱嘎吱”,索菲亚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看着索菲亚躺在病床上,他的心情格外复杂。他径直跟着医生到了办公室。“医生,你好!孩子怎么样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班主任。”

“孩子以前有没有犯过病,都有哪些症状?”

“我是今年从深圳来援疆的老师,来的时间比较短,很多情况还没来得及了解。刚刚学生说她以前也犯过病,症状吗,我只知道这次的,在救护车上我已经说过了。这样吧,我把萨伊她们俩叫进来,您具体问问她们吧。”

医生跟两个女孩用塔吉克语说了一会儿才让她们回到病房。医生告诉王少军,初步判断孩子得的是癔症,高原上医疗条件有限,如果要想确诊的话建议去地区医院或者平原地区的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医生说高原上的塔吉克人比较多,但是总的人口数量比较低。由于历史观念的原因,大部分塔吉克人还是比较传统,有些人是近亲结婚,这种病症也不算罕见。

医生办公室到索菲亚的病房不过十几米,王少军走起来却感觉比过了一个世纪还要漫长。高原上的条件他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孩子的家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和他们平时的吃穿,他也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这对于索菲亚家来说负担自是不轻,他觉得这担子不是落在索菲亚家而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到了病房门口,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到索菲亚跟前。

索菲亚已经醒了:“老师,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呀?”

看来索菲亚对自己犯病的事不记得了,这样也好。

“索菲亚,没事的。你就是营养没有跟上,加上没有休息好,所以晕倒了。我跟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把你送到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了没事,休息观察一段时间就好了。”

“王老师,老师,我……”索菲亚哽咽着,两行泪水漫过双颊。

“好了好了,索菲亚,不要想那么多,快好好休息吧。同学们都等着你呢!”

他打开手机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学校大门和宿舍楼应该都锁门了。他从护士那里借来两床被子,安排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今晚就在病床上睡下,万一再有个什么状况也能帮衬一下。

他把吾热木斯古丽单独叫出来当翻译。开学伊始,王少军就把孩子们家长的电话存在了手机里,这会儿正派上用场了。他从通讯录里找到了索菲亚家长的电话拨了出去。连续拨了四五次才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个老人,应该就是索菲亚的爷爷。吾热木斯古丽按照王少军所说的,一一翻译传达。看着几个孩子都进入了梦乡,他才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翻到女儿的照片,轻轻抚摸了一下屏幕里稚嫩而又阳光的脸蛋。

一阵嘈杂的对话,吵醒了正在打盹的王少军。一位老人和护士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他这边走来。他看见窗外的天色已经洗净了污泥,透着一层薄薄的蓝色。

“这是索菲亚的爷爷。”又是一阵塔吉克语对老者说着。

“热合曼特,热合曼特,热合曼特。”老人激动地握着王少军的手。这句“热合曼特”是维吾尔语感谢的意思。在漫长的历史和文化的演变过程中,这句话也用在了塔吉克语中,表达最真挚的谢意。

“他说接到您的电话,他就从村里找了辆车,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到这里。谢谢老师,老师您辛苦了。”护士翻译道。

“麻烦您告诉老人家,没事,没事,应该的。索菲亚在里面呢,她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让老人家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索菲亚看到爷爷就哭了起来。

王少军把两个孩子叫出来,递给吾热木斯古丽二十元钱。

“你们两个赶紧去街上买点吃的吧,然后再回班里,一会儿还有早读呢。辛苦你们两个了。”

两个孩子推诿了一番,在他严厉的目光下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吾热木斯古丽提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牛肉饼,递给王少军就羞羞答答地跑了。他知道这是孩子们惦念着自己还没有吃饭呢,眼巴前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就把牛肉饼递给了索菲亚。

“索菲亚,你爷爷过来看你也没有吃东西吧,你们爷俩早上吃点饼子吧!”

王少军跟老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回学校了,那里还有更多的学生在等着他呢。口袋里的住院缴费黄色小票在他的手中已经揉成了一团,最终他决定不再提及此事。

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课堂纪律和氛围都比平时要好,这让他倍感欣慰。疲劳之余,这也算是一分收获。

他回到办公室,桌子上那首诗,还没有看完呢。

欢喜

我不是一个坏孩子

我喜欢草,喜欢牦牛,羊

也喜欢王老师

我喜欢对着星空数星星

星星下面是肥沃的草原和洁白的冰川

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

和我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家乡

爷爷说

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在星星的背面吗

为什么我每次都看不见你们

2015年3月 索菲亚·巴里哈别克

看着索菲亚并不整齐的字迹,他陷入了思考。中午学生吃过午饭以后,他把跟索菲亚同村的几个孩子叫到办公室了解了一下索菲亚的情况。原来这孩子命挺苦的,七岁那年爸爸妈妈到山里放牛羊,结果碰上了泥石流,妈妈当场丧命,爸爸被同村放羊的人抬回村里,也没能熬过第二天,从此索菲亚就跟爷爷相依为命。

学生们走后,当他再拿起索菲亚的这首诗时,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望着远处的雪山,陷入沉思。无形的压力,像沙漠里的沙子一样堵在心头,黄沙掩埋了他整个身体,流入他的嘴里,很快堆满了整个咽喉,耳朵里、鼻子里、眼睛里、头发里都是沙子,胸腔里的热量要把自己风干为一座沙化的雕像。

第二天下午索菲亚就出院了,恢复了往常的活泼。至于那晚在宿舍的事情,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了。遵医嘱,索菲亚没有什么问题,平时不要刺激她。

索菲亚和爷爷一起来到王少军办公室,他用纸杯给二人倒了茶水。

“老师,在医院花了多少钱?我想办法给你。”索菲亚翻译着爷爷的话。

他思索了一下说道:“没有花几个钱,学校会报销的,你们就不用管了。”

“老师,不,不不不,这个钱应该我们出。您帮助我们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和索菲亚会一辈子感念您的恩情。您对孩子的爱就像是太阳散发出的光芒一样温暖。”

后来索菲亚爷爷送钱过来,他没有收,也没有找学校报销,当然学校也不会报销。他收下了索菲亚爷爷用青稞打的馕饼,并把索菲亚的这首诗推荐到一家报纸发表了。一个月后,县中学第一次有学生拿到了稿费。一张浅绿色的汇款单送到学校,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知道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成。一块石子纵身投入水中,在它落水的那一刻必定会有波澜荡向远处。他知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孩子们的心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6

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到了肖贡巴哈尔节。按照规定学校放假三天,他借着节日的名义到学生家里走访。他提前向塔吉克族老师了解与节日相关的习俗和礼节,给每个孩子准备了一个小红包。到了孩子们的家里,长辈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好酒好肉招待,吃完第一家他就已经走不动了。但是,还有很多家要走访。之后每家都表现出所有的热情来招待,他家访的事也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往往他人还没有到家门,孩子和父母就已经站在院子里,远远地望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特殊客人。这些家庭基本散落在草原或河谷边,他被这独特的自然风貌所吸引,也沉醉于塔吉克族家庭的热情和大方。这在深圳是看不到的,速度和效率是城市的标配,人们往往为了点蝇头小利而争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会铤而走险。而在这里,人们脸上只有天真的笑容,眼神澄澈,阳光灿烂。即使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一眼看过去他的眼睛还如同小孩子一般,明亮干净,没有受到任何污染。这些是家访带来的意外收获。不在学校的孩子变身为主人,都热情地介绍着这位来自远方的老师,“深圳”也成了村庄上空飘着的高频词汇。

也是在这次家访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学生的另一面,个个身怀绝技,深藏不露。比如热合曼竟然能够驾驶汽车,开着他舅舅的汽车带着王少军兜风,并主动要求担任司机和向导。汽车在草原上肆意行驶,他在极速刺激之中也看到了孩子脸上的幸福与从容。刚开始王少军还有点担心,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把手,生怕自己会被甩出去,但是又不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露怯,只好硬着头皮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热合曼的能力,其驾驶技术远胜过自己,在机动驾驶方面有着独特的天赋,而眼前的这个孩子才十三岁呀。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呢。比如吾热木斯古丽和萨伊天生就有一副金嗓子,哼着塔吉克族民歌一下子就能把人给震住,连天上的鸟儿都忘记了飞翔差点掉下来,草原上觅食停歇的候鸟也会全神贯注地聆听,更有甚者拍打着节拍用嗓音加入合唱中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比如比拉力虽然个头小,但却是赛马的高手,村里举办的赛马和刁羊大赛,他已经拿了好几次冠军,过两天还要代表本乡去参加全县的比赛。比如亚森江一个人就可以管住一百头牦牛,别说他这个外行了,就是很多塔吉克族大人也很难做到。他吹着口哨,所有的羊就会静止下来听候他的命令,他像是拥有了一支会变戏法的队伍。

最后一站是到索菲亚家,她家离县城最远,车没有办法上去,只能到山脚。王少军和吾热木斯古丽、萨伊在半山腰绕了半天。

“吾热木斯古丽,索菲亚他们家还有多远?”“王老师,我们沿着这条道上去,走近路的话差不多要两个小时。”

王少军没再说什么,在高原行走他还要继续保持体力。

“王老师,吾热木斯古丽,萨伊,你们怎么来了?”索菲亚激动地说着,朝里屋又是一阵塔吉克语。王少军知道这是告诉她爷爷呢。

索菲亚爷爷很快就出来招呼王少军和两个孩子进屋,给他们烧了奶茶喝,从锅里捞出一大盘的清炖羊肉。到了屋里,王少军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而这两个孩子倒像是没啥事似的,有说有笑。山上可以看见慕士塔格峰清晰的轮廓,河谷两旁青草和牛羊尽收眼底。

在两个小翻译的帮助下,他对索菲亚一家有了更全面的了解。下山的时候他几次回望,直到慢慢被暮色所覆盖。三天下来,只要能到的地方,他基本上都去了。他把每一家的具体情况都认真记录在脑海和班主任工作手册中。接下来的每一个周末他都在家访的路上,通过家访,迅速拉近了师生间的距离。

7

在王少军的努力下,四班的学生有了很大的改观,成绩也一路上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一个学期结束了,按照上级部门的安排,他将返回深圳度假。临行前他特意给组织部门打了申请报告,暑假将带索菲亚到深圳去做一个全面检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深圳医院很快就确诊了病因,并对索菲亚进行了药物和心理治疗。一个假期下来,索菲亚的状态有了很大改善,医生说索菲亚的病已经痊愈了。

在从深圳回新疆的前一天晚上,索菲亚哭了。

“王老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除了爷爷,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傻孩子,你们的年龄和我女儿差不多。在我心里,是把你们都当作亲人,当作我的孩子的。”

“王老师,我能抱抱你吗?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去世了。爷爷告诉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知道爷爷是怕我伤心。”索菲亚边说边哭。

“傻孩子,当然可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把你们当作我的孩子来看的。”王少军边说边张开了双臂。

就这样,王少军认了一个塔吉克族女儿。后来王少军支教结束以后,四班早已不是全年级最差的班了,而是成了与尖子班齐名的重点班。后来,大家都抢着要接手这个班。在贺茂的坚持下,这个班都由每次前来援疆支教的深圳老师担任班主任。王少军也因此和贺茂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他定期把资助费用转给贺茂,让贺茂再转给索菲亚。索菲亚也非常争气,多次蝉联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一周以前,贺茂给王少军发了一条微信,内容很简短:

索菲亚爷爷已去世。 SlNoVFNDJ5fDGSvgU7w4snhaKGPdnDEngyOt3xGTc0j1zWqBEFuReejL4nmMSC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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