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同十六岁那年的秋天,他们一家搬进了刚刚建好的新房子。新房子潮气很重,母亲搬家心切,每天撅着屁股,蹲在灶前烧炕。土坯炕烧干了,人可以睡在上边了,这个家就搬得了。那段时间,小同的任务很艰巨,每天要到地里去捡柴,确保母亲的烟火不断。其实,捡柴的任务母亲是分给她全部的孩子的,只有小同执行得最好。小同习惯了无条件地执行大人的分配,习惯了不攀比。弟弟妹妹和小同一样,也习惯了小同的任劳任怨。有了小同的任劳和任怨,就有了他们的投机和懒惰。分配活儿嘛,不怕,反正有小同呢。他们甚至也学着家长的口气吆喝小同:小同,你干这个,小同,你干那个。他们拒绝叫小同姐姐,他们亲历了小同被集体漠视、被她自己漠视的全部过程,所以,他们也要加入这个集体里来。不叫姐姐,就是对作为姐姐的小同的一种漠视。
刚刚收割过的土地,裸露着褐色的肌肉,懒散了一副神情晒太阳。没有什么柴可捡拾,但凡是能拾起来的,都被人拾走了。小同背着筐,徘徊在田埂上,她在等待天黑的来临。离着绿豆村几里之外的土豆村有一个新建的砖厂,砖厂里用打好的苇帘苫坯子,小同知道,那些苇帘是烧火的上好材料。要想得到苇帘,是需要冒一些风险的。她静静地守着太阳,守得太阳都不好意思了,红了一张圆圆的脸,一步一踟蹰地隐遁而去。
夜色掩护着小同,小同开始了行动。跨过了一条沟渠是进入砖厂的铁丝网。砖厂是早有防备的,带刺的铁丝网就是防备的结果。沟渠里满满的杂草,不知道杂草下边是否有水。有水,就坏了呢。小同一步一步朝前试探着走,身子将杂草劈开一条缝隙。没有水。怎么会没有水呢?小同顾不得想这个问题,迅速弯下腰身,下半个身子隐在沟里的杂草中,上半个身子趴在沟边上,让两束目光透过铁丝网,观望着里边的动静。确定如果她不动,暂时就不会有其他动静发生后,小同卸下肩上的筐,发挥两只手的作用,奋力在铁丝网的下边刨土。铁丝网太低,只有在下边刨出一个通道来,才能让她的身子穿过去。好在,因少了人的踩踏,坡上的土是松软的,能够容纳一条小身子的通道,不是特别费力地就呈现出来。接着,再次确定周围没有动静后,小同的身子穿过了通道。然后,以超出小同自己想象的迅捷,将一袭坯子架上的苇帘利索地卷起来,从通道里输送出来。成功鼓舞了小同,又转回去,用同样的方式,再将第二个苇帘输送出来。
两大卷苇帘很重,小同觉得自己的身子快要向后仰过去了。为了保持住平衡,小同只得把腰弯得像一只小虾,摇摇晃晃地朝前走。行走尽管艰辛,但她的一颗心含着丰润的成就感。成就感仿佛是一只拐棍,支撑着她完成每一步的行走。小同还有一个小得意,临走,她没有忘了把通道复原,为下一次的光顾打好了伏笔。
就快要到新房子了。小同一家人的三餐已经在新房子里了,母亲借着烧炕,捎带着做了饭食。另外再在老房子里做饭,是浪费柴火的。不光吃饭,一家人大半的活动也都是在新房子里了,只有该睡觉了,才不得不去老房子暂时栖息一下。所以,小同猜想,这个时候在新房子里的,不光有母亲给她留着的剩饭,应该还有除了她之外的家里所有成员。对,就这样背着她的成就感,让一家人看看。在那个瞬间,小同有了一丝炫耀的欲望。当然,她相信她的脸上什么都不会露出来。高兴、激动、兴奋的表情,由于长久不使用,已经萎缩了,瘫痪了。小同是一个只有一种表情的人,淡淡的忧伤像一件铠甲,一年四季穿在她的身上。那一丝炫耀,如何能攻破坚硬的铠甲,让人能捕捉到它的存在呢?
但它是确实存在了的。小同独自享受了它,独自感知了它。
站住,不许动!
一声吆喝忽然蹿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两条人影儿。
无疑,小同被吓到了。身子突兀地一个直立,被身后筐上的两捆重物拽过去了,身子后仰,摔在地上。跌倒的同时,一个恐怖的念头锥子样刺进了小同的脑子,完了,这下给家里惹了大祸了……
别怕,小同,是我们两个——
小同稳了稳神情,原来是弟弟和妹妹。
我们两个瞅你背着挺沉的,来帮你呢。弟弟说着,动手来扶小同身后的筐,并嘱咐旁边的妹妹,来,你搭把手,我背着。
顷刻,小同明白了他们的动机,这两个人想截获她的劳动成果。小同不干了,噌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弟弟,让他远离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小同的那一推,推出了长久积攒的愤怒,因此,它的力量是超乎寻常的。比小同高半个头的弟弟打了个趔趄。
走着瞧,死小同!
弟弟头一次畏惧了小同的气势,只得在嘴巴上抢占一点风头。
那晚,弟弟和妹妹遭到了母亲的数落:
这两个白吃饱的,还有脸吃饭!
小同把它当成了母亲对她的间接表扬。她认真地看了母亲一眼,发现母亲身上的衣服更加肥大了,鬓角的几根白发,被母亲的大声斥责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舞动着。
第二遍炕泥刚一见干,小同一家人就到新房子睡了。小同的爷爷和奶奶搬回了老房子,填补了小同一家人的位置。叔叔娶婶子那年,爷爷和奶奶去村里另一户人家串房檐儿了,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好了,爷爷奶奶跟两个儿子轮流住的,一家住一年。爷说先住大儿子家,奶不同意,坚持先住老儿子家,说从小往大轮,日子会越过越富裕。爷爷大概也觉得奶奶的话有道理,就先在老儿子家住了下来。
小同姐弟的那盘土炕上就少了爷爷和奶奶。弟弟因怀了对小同的怨气,不想和小同睡在一个屋里,执意和父母亲睡在一起。弟弟还摆着一副嫌恶的嘴脸,谁和她一个屋啊。好像,和小同睡在一个屋里,是对他的一种玷污。弟弟拒绝和小同姊妹睡在一个屋子,父亲已经很生气了,还居然使用了那样的言语和表情,父亲一掌将弟弟拍在地上。早被父亲打疲沓了的弟弟,没有看清眼前的局势,就回了嘴:你不就是想钻我妈被窝嘛!
一语震惊所有的人,于是,小同姊妹和母亲很快见证了惊心动魄的一顿暴打。弟弟的成长,离不开父亲手掌的滋润,而这一次,父亲显然翻新了花样。不像是打自己的儿子,一张黑脸涨得红红的,每一个动作都虎虎生风,带着煞气。他不想听到弟弟的哭喊,将一块散发着异味的擦脚布塞进弟弟的嘴巴里,唯恐塞得不够结实,不够深入,用两根筷子狠了力气地往里捅。弟弟大概想干呕,却又呕不出来,只得翻出来一对白眼儿。
母亲一定是以为弟弟要死了,一声号叫,母狼一样扑过来,和父亲厮打在一起。
结果是,弟弟付出了一顿皮肉之痛后,依旧和父母亲睡在了一盘炕上。父亲和母亲进入了冷战阶段。母亲右眼的瘀青,随着冷战的深入,渐渐淡化,渐渐模糊不清。
这时候的小同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纺车,每个晚上,小同要纺完了母亲给她搓好的棉花锯儿。比小同小四岁的妹妹小学还没毕业,每晚伴着纺车的嗡嗡声写作业,入睡。妹妹最小,对留在父母亲身边睡的不是她这件事情,看得比较淡。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她有机会和姐姐一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时,会听到人说,还是姐姐长得俊。没有姐姐俊,让妹妹觉得很没有面子。写完了作业,妹妹拿来那面写有伟人语录的镜子,将镜子里的自己和纺线的小同做比较。越是比较,越是觉得自己哪一点儿都不比小同差。便生很大的气,气鼓鼓地瞪着小同,哼,凭啥人家那样说,凭啥!
小同独自纺着手里的线,右手摇着纺车,左手举着棉花锯儿。棉花锯儿真是神奇,像蜘蛛呢,肚里不停地吐出丝来。丝缠绕在纺车转动的锭杆上,一圈儿又一圈儿,缠绕成一个美丽的线坨儿。尽管小同纺出的线坨儿还没有母亲的那么完美,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纺出的线坨儿不会比母亲差。小同愿意将每一件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是完美无缺。有时候,小同会产生一种幻觉,转动的线坨儿不再是线坨儿,而是她小同。所以,她要努力修复自己的残破,修复自己的不完美。看着纺出的线坨儿越来越润滑,弧度越来越优美,一丝快慰的感觉如同一颗硕大的晶莹的露珠,轻轻地在小同的心尖儿上滚动,痒痒的,酥酥的。
妹妹的举动和妹妹的愤怒,都远离了小同。所以,妹妹更加生气了,她爬起来扑过去,将小同身边的棉花锯儿抓起来,天女散花般扬到地上。小同猛然醒悟过来,奋力去接那些散落的棉花锯儿。雪白的棉花锯儿擦着小同的手臂,执意朝着土地扑奔。顾不得穿上鞋子,小同的身子顺着炕沿滚落下来,去捡拾雪白的棉花锯儿。就是在一刹那,小同忽然觉得身下一热。一股液体从体内涌出来,虫儿似的,沿着小同的大腿爬行。爬出了裤管儿,爬过了脚踝,又爬上紧挨脚踝的一个雪白的棉花锯儿上。棉花锯儿面对着陌生客人的突然造访,很快羞红了脸颊。
妈,小同流血啦!
妹妹的惊呼,招来了对面屋里的父母亲。
母亲一看就明白了,她用手势示意父亲回屋。母亲的那个手势,提醒了惊愣之中的小同,她明白了,从现在开始,她变成了像母亲那样的女人。不再是一个女孩儿。从此,她会和母亲一样,每个月都会有几天在茅厕里留下特殊的痕迹。小同的一颗心就兀自慌乱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乱,不是因了恐惧,不是因了胆怯。到底因为什么,小同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慌乱了。心慌乱了,手脚也慌乱了。出现得太突然,所以,小同除了慌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打理自己。好在,母亲又及时出现了。短暂离去的母亲,手上托着一条卫生带儿。小同熟悉母亲手里的东西,知道它的名字。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它经常现身在家里的门后头。而且,小同还知道,它和茅房里的血水有着紧密的联系。仿佛门后的它是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尽管在滴答着水珠,却不能和别的衣物一样享受阳光的照耀。小同看得出来,托在母亲手上的这个还没被使用过,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星儿的污点。母亲挂在门后的卫生带,上边往往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渍。这一条一定是母亲新做的,那么,母亲是专门给她做的吗?
弄干净了自己,熄了灯,小同钻进了被窝儿。今晚,她可以不用纺完所有的棉花锯儿了,它们被母亲拿走了。母亲手里掐着棉花锯儿,身子消失在小同和妹妹屋子之前,对小同说,今儿早点睡吧。
把右手放在左胸上,慌乱还在。它不但在,还蹦来跳去的,搅得小同无法安睡。一双眼睛盯着夜色里的窗户纸,痴痴地想着心事。她想,过去的自己咋会那么傻呢。最初发现母亲出那么多血时,自己吓坏了,以为母亲生病了,生怕母亲会死掉。后来发现,每个月都要出血的母亲,身体并没有因为出血而受到损伤,活得好好的。后来叔叔娶了婶子,婶子也和母亲一样,每个月都会出血。也许,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出血。如今,她也到了这个出血的年龄。以后的自己,会和母亲她们一样,每个月都会出血,每个月都会把洗好的月经带挂在门后。
母亲第一次出血时,也像她一样心慌吗?母亲她们是怎样的呢?
出了血,是不是就变成大人了呢?然后,像母亲和婶子那样,找个婆家嫁掉?
出嫁,自己也会出嫁吗?可是,自己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将来会有男人不嫌弃她,娶了她吗?母亲,会不会把她嫁给一个比老土还要丑的男人呢?
对未来深深的忧虑,加重了小同内心的慌乱。一颗心啊,慌慌张张的,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左奔右突。小同将两只手叠加,想给慌乱的心一个镇静,结果却是徒劳的。此刻,她需要帮助,需要有人分享她的慌乱。有谁呢?
除了树。
于是,小同轻轻地爬起来,轻轻地穿衣,轻轻地穿鞋,轻轻地打开堂屋的门,把身子融进浓稠的夜色里。天上的几颗星星,努力地打起精神,用明亮的眼睛照耀着小同脚下的路。
小同朝着村西头的大水坑而去。在那里,有她最要好的朋友——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