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童真的是疲惫了,一颗心想往楼上走,两条腿却无法做到和心保持一致,没有一千斤重,也有八百斤分量的样子。它们一起向小童施加压力,向小童抗议,它们要休息,不要工作了。关键时刻不给力,小童恨不得把两个叛徒从身上卸下来,扔进垃圾箱里。
方远,此刻在干吗?是和儿子一起吃饭的时间。他真是个好爸爸,儿子是他最好的借口,也是他最好的武器。当然,推掉所有的应酬,还需要勇气。他说,他厌倦了外边的热闹,不想再升官,为了儿子,为了她,不惜得罪任何人。她信,他正是这样做的。整个一上午,她没有接到方远的电话。他的焦虑,因神秘传说而引发的焦虑,暂时隐匿了。小童伸手摸了摸屁股,这一摸,吓了一跳,屁股后边竟长出了一截尾巴。它的名字也叫焦虑。这条焦虑的尾巴,是方远传递给她的焦虑的升华版。假如此刻,方远在她的身边,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把焦虑传递给方远,像过去的几天,他把焦虑传递给她一样。所以此刻,方远和儿子在一起吃饭是正确的。她需要时间来安抚那条焦虑的尾巴,需要时间来消化它。
嗯,到了。掏出钥匙,打开门,直奔卧室里的那张床。脑子里这样想着,身子却一动不能动了。支配身子的,是味觉和一副空空的胃囊。屋子里飘散着好香的饭菜味道,排骨豆角的味道、蒜香茄子的味道、羊肉冬瓜汤的味道,尽管它们混杂在一起,还是没有逃过小童的味觉,被准确地分辨出来。
妈妈——
坏宝宝,就知道喊妈妈,我可生气啦!
嘟着嘴巴假装生气的方远,两只手背在身后,仿佛被空降在了小童的眼前。
还没到周末吧?
但它是个特别的日子,你忘了?
小童一脸的疑惑。在小童一脸的疑惑中,一大束玫瑰绽放在小童的眼前。黄色的玫瑰,小童的最爱。
宝宝,今天是咱们相识两周年的日子,不会真的忘了吧?
饭也是你做的?小童没有接那束花,用下巴指了指发出饭菜香味的地方——厨房。
全是宝宝爱吃的。
我要是不回来,你不是白做了吗?
我有一种预感,宝宝会回来的。对了,宝宝,今天上班没开车?
儿子怎么办?
小童避开了方远的问题。
放心吧,儿子安排好了。
吃饭时,屁股下边那条焦虑的尾巴,搅得小童无法安心吃饭。她希望这顿饭吃得快些,再快些,怕自己没有定力,一个不小心让自己的尾巴露出来。她不想让方远看到她的焦虑,不想把焦虑传递给他。起码现在不想。因为,她还不知道焦虑的真相是什么。
宝宝,怎么了,是不是还在为那晚的事儿生气呢?一会儿,好好给宝宝补补功课,好不好?
方远到底抓到了小童焦虑的尾巴尖儿。小童的脸儿不自觉地绯红了,人家心情不好,大姨妈要来了呢。
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这回提前这么多天?方远放下筷子,环起手臂,将小童拥在怀里。宝宝,如果你愿意,可以什么都不做,我的工资还是能把你养活的。
小童把头抵在方远的胸前,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方远用充满肉质的手掌,轻抚着小童的后背,眼睛里闪烁着慈爱的光芒。宝宝乖,乖宝宝……小童的呜呜声更重了。此刻,眼前这个男人种种的好,铺天盖地朝着小童涌过来,毫无防范的小童,一下子溺水了。那天,“大姨妈”来了,来得突然,小童竟忘了提前做准备。一通电话打给这个男人,男人思忖了一下说,好吧。过了二十分钟,男人出现在小童跟前,从怀里掏出来一包卫生巾。等待小童打理完了自己,男人才给她讲述了买卫生巾的尴尬。男人说,当他鼓足了勇气对商店的服务员说来包卫生巾时,服务员在第一时间就笑了。男人说,你没见过给自己老婆买卫生巾的吗?服务员忍住笑,说您要啥牌子的。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你看着拿吧。服务员说,要不要给您用一只黑颜色的塑料袋装起来?男人说,不用,这有什么难堪的。男人说,嘴上说不用,一出门就塞在怀里了,长这么大第一次买呢。嘿嘿。
以后,你还会给我买卫生巾吗?小童抬起泪眼。
会,给你买一辈子。男人用残留着葡萄酒香的唇,去吸吮女人脸上的泪痕。
可是,我怕有一天你会突然不在了……这句话像是一颗催泪弹,又引出了小童的许多眼泪。
男人把女人的话当成了撒娇,更慈爱,更深情,更怜惜地去吸吮女人脸上的泪水。女人知道,她不是在撒娇。她怕,那个时刻真的会到来。她的焦虑如这个季节里的农作物一样,正在疯狂地生长。她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她想或者不想的,冥冥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她,蛊惑着她,让她找出各种理由去完成。比如今天这个跟踪。
为什么要发生那个转身呢?偏偏就发生了,没有为什么。推着手推车的老土出现在那个转身中。
刚刚断掉的跟踪,被这样被一个转身衔接起来。
顺着田间的小路,推着手推车的老土向东而去。小童隐约可见,手推车上除了老土的帆布书包,还多了一副铁锹、一个小方桌。方桌很熟悉,像她小时候父母给爷爷上坟时带的那个。一个凄美的或者凄惨的故事离自己过于遥远,小童本没有了再跟踪的欲望。然而,当小童的目光穿透村子路边上林木的遮挡,越过老土,向着更远的东方望去时,小童的心忽地一下,有了一个轻轻的颤动。目光的尽头,是一片模糊的树林,尽管模糊,却在第一时间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突然伸出了触角,对准小童的心窝,完成了一个击打。会是那片神秘的树林吗?
嗯。是它,一定是它。给小童确定答案的,是她的变得异常敏锐的第六感觉。噢,原来,芝麻村是绿豆村的邻居。那么,老土,会和那片神秘的树林有关吗?她在向第六感觉要一个同样确定的答案,刚才还得意扬扬的第六感觉沉默不语了,它拒绝向小童发出任何的信号。因为,它也有些迷乱,无法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会吗?会这么巧吗??
和老土保持了距离,小童向东,向着神秘树林的方向进发。田埂上,生命力正旺盛的野花,朝着小童伸展腰肢,想牵绊住小童的目光,炫耀一下自己纯粹天然的美丽。见自己根本不在人家的注意里,只得把姿色交给清风去评判。小童多么希望老土和他的手推车能够停下来,和田野里的任何一个坟头发生关系,而不是一路向东。老土和神秘的树林有关系,小童并不忧虑,可是偏偏牵扯上了她爱的男人。她不怕一个凄美的故事从遥远的年代被拉近,看清它真实的容颜,怕的是那个故事里有方远的影子。而那一个方远,一定不是现在的方远,是陌生的,甚至是恐怖的。真的不希望被老土带进那个故事里,快停止吧,老土!
一面是拼命的逃避,一面是千方百计的接近。眼睁睁地看着老土离着神秘的树林越来越近,小童无限怅惘,无比惊慌。
在她的无限怅惘和无比惊慌中,老土接近了神秘的树林。越是接近,老土的脚步越是迟疑。但是,它们并没有停下来,缓缓地、坚定地、努力地、勇敢地朝前挪动。也许,老土怕自己意志力不够,担心自己的勇气会松懈,所以,他一直没有回头。
令小童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随着老土的接近,之前微微摆动的白杨树叶,忽然间,加大了摇摆的幅度。老土越是接近,摇摆的幅度越大,叶片互相撞击摩挲,发出令人恐怖的哀鸣声。老土的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小同啊,我给你赔罪来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自个儿也原谅不了自个儿,所以,这些年我不敢来啊。小同,老土是个罪人,在这儿给你磕头啦……磕头啦……
白杨树的眼睛在往外喷发愤怒的岩浆,带着热度的岩浆如一帘瀑布,朝着老土倾泻而下。
瘫倒的老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从手推车上卸下方桌,卸下铁锹,卸下帆布袋子,又卸下一把镰。然后,从卸下的一堆物品里挑选了铁锹和镰,握在手里,面对着咆哮的树林。两颗大得没有边缘的眼睛,在经过一番审视和判断后,一个具体的方位确定出来。于是,左手握着铁锹,右手握着镰的老土朝着树林边上一丛密度超常的杂草靠拢。那一丛杂草和树林里其他杂草一样,有了几十年的积淀,盘根错节的枯枝,相互缠绕相互拥抱着。稍有不同的是,它们拥抱得更紧密。几十岁的腐朽,也感知到了春的善意,尽力让星星点点的绿意点缀在一片衰败里。对准那一丛拥抱紧密的杂草,老土挥动着手里的镰刀。一下,又一下。那丛紧密的拥抱被触动了,身子一抽一抽的,更加团结地拥抱在一起,和突然出现的破坏做抗衡。狠狠地一下,镰弹起来,割破了老土的手。鲜红色的血液喷涌出来,老土却不顾,继续他的砍伐。终于,那一丛杂草的紧密,一点一点变得疏松,一点一点被破坏掉。随着杂草的溃败,一个坟包裸露出来。
白杨树的哀鸣骤然更加响亮了。悲愤的岩浆帘像舞台上打的灯光,追随着老土,笼罩着老土,试图再次将他击倒。老土的身子被撕扯得飘飘忽忽,斑斑驳驳。衰老的体内好像生出了超强的能量,这股超强的能量支撑着老土,到底没有再次倒下。
老土开始用铁锹给坟培植新土。一锨土、两锨土、三锨土……几十锨土下来,一座新崭崭的坟就出现了。
那不是土,是新衣服。小童想,和自己无论长相还是名字都相近的她,愿意穿上老土的新衣服吗?她那么可怜,尽管有白杨在为她伤心,为她愤怒,终究无法抵挡老土的入侵。她会接纳老土的忏悔吗?
这个老土,有过对坟墓里的女人怎样的伤害呢?
还有方远,他对女人做过什么?
他和他,和他们参与了一个集体的伤害?
小童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把。她明白,那只无形的手叫焦虑。很多很多的问号,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又开始向着她的大脑进驻。没有选择的余地,慌乱着手脚赶紧插门。这一次,必须得插上。必须。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问号真实的容貌,于她,太残酷。她不愿意相信方远爱她,和神秘树林里的女人有关系。她相信方远对她说的那句,见到你的那一个瞬间,我就决定用剩余的生命来爱你了。
多么诗意,多么动人。他抚平了她心灵的创伤,给了她一个全新的爱情。
软软地靠在一棵粗壮的白杨上,小童呆呆地看着老土撅着屁股,搬来小方桌放在崭新的坟前,将帆布书包里用塑料袋包裹好的碗拿出来,揭开薄薄的塑料,四碗肉就完好无损地呈现出来。又从帆布包里摸出来几块糕点,连同四碗肉齐整地码放在桌子上。老土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然后,再一次跪倒在地。闭着眼睛,一些模糊的词语从颤抖的两片唇中跌跌撞撞而出。
白杨树哀鸣声嘹亮……
眼前听到和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幻梦而已。
小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