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德龙长得高大魁梧,最终娶了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长得娇小玲珑。
赵德龙十来岁时,随父亲到一个叫后庄的村子卖糕,在一师姓人家的大门前,遇到了刚下地回来的师荣华,他用几斤绿豆换得赵全武的一块枣糕。刚要返身回家,老婆和孩子们吵吵闹闹地走出了院门。
见到父亲买了一大块枣糕,几个孩子就不再纠缠母亲了,都跑到父亲面前,争着抢着要吃这又香又甜的枣糕。师荣华让赵全武把糕切成四块,四个孩子一人一块。没想到儿子一下就抢了两块,这样一来,三姑娘没糕可吃了。师荣华让赵全武再在糕案上切出一块来,给三姑娘吃。
从小爱憎分明的赵德龙指着那个霸道的儿子说:“你吃你那一块,另一块给你爹娘,也让他们尝尝。”
那儿子瞅了一眼赵德龙,露出一脸的厌烦,只顾自己享用。
赵德龙一股内火升起,正要上前动手,被赵全武挡了下来。
一家人吃着说着,返身就往院门走去。赵全武喊道:“多切出的一块还没算账哩。”
师荣华回过头来,怒目圆睁,说:“四带一,多出的一块应该算是白送的。”
赵全武说:“我这糕不愁卖,我也没白送人的习惯。”
师荣华眼里露出霸气与凶狠,声音也提高了:“你可记住,你现在是在我们村,而且就在我的地盘上,可不要因为一块糕砸了你一天的买卖。那一块,明告你,不给钱!”
赵全武不再说什么,让赵德龙看住糕案,紧走几步,抢在一家人前面,站在师家的院门前,挡住了去路。
师荣华上前拉住赵全武的胳膊,想一把拽走他。赵全武一搭手,反身一拧,师荣华跪摔在面前。
赵全武低声说:“你可能只知道我是个卖糕的,还不知道我曾经保过镖盘过坡吧?今天你的孩子老婆在场,我不想让你太难堪,再不要在我面前耍你那一套霸道了。”
师荣华只得服软,让老婆再给出一份糕钱。
谁也想不到,几年以后,师荣华这个三姑娘竟然嫁给了赵德龙。
三姑娘叫师桂英。师桂英在师家排行老四,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师荣华的大儿子结婚时,差不多就让他倾家荡产了,家里所有的积攒都拿出来了。他对村里的人说:“小儿子还小,中间这三个姑娘就是摇钱树,到时候,小儿子的婚事也要正经铺排一下。”
大姑娘嫁给了一个政治前途十分好的小伙子,彩礼给得十分满意。二姑娘嫁给了一户商贾人家,眼看着二女婿就将是腰缠万贯的家族接班人,彩礼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儿们都长得如花似玉,一到年龄,媒人就踏破门槛了。老大选权,老二选钱,这都合师荣华的心意。轮到老三师桂英,师荣华问她:“你选啥?”师桂英说:“选艺吧。”
选来选去,就想到了赵德龙。赵德龙是赵全武的大儿子,从小悟性高,人品正,父亲不遗余力地全盘授艺,是赵家的顶门棍。想嫁给赵德龙的姑娘不在少数,但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一次,是别人开始选他了。
当一个媒婆提出后庄的师荣华之女师桂英时,赵全武一口就堵死了,说:“一个势利之家,培养不出什么大家闺秀,再别提她家。”
媒婆便不再敢说这事了。
谁知一段时间以后,师荣华放出话来,说赵全武之子赵德龙,我三姑娘师桂英是非他不嫁。
这话传到赵全武耳朵里,他很是恼火。赵全武对人说:“死老鼠喂猫,不吃。墙上挂帘子——没门。”
没几天,师荣华又有话传过来,说他师家嫁姑娘,一分钱彩礼不要,尽管赵德龙年龄大了些,但他家挑的是赵德龙的手艺。
赵全武又说:“那也不要,倒贴也不行。不是盘子里的菜,提前就拣掉了。”
媒婆硬着头皮再次登门,里里外外地说道,前前后后地比画。赵全武差一点儿把媒婆赶出家门。媒婆脸皮厚,死活不走,最后,亮出一张牌,说:“听听孩子的吧。”
一问赵德龙,赵德龙说:“我看这师桂英没什么不好,人也长得挺精干的。”
赵全武听了儿子的话,一下子气晕了。差点儿一巴掌就打在赵德龙的脸上,训斥道:“人长得好,能吃还是能喝?我看你是让西施缠住魂了。”
不管赵全武怎么骂,赵德龙就是不松口。
赵全武最后表态:“只要我活着,你就是打了光棍,这事也办不成。”
赵德龙再不能说什么,这件事就这样放下来了。
原来,赵德龙早与师桂英有了密切的接触。
赵德龙有一次到各村卖糕,在一个村口,不远处走来了师桂英。赵德龙看那身架有点儿面熟,就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来。师桂英见赵德龙看自己,走出的身姿就愈发俏皮。让赵德龙没想到的是,师桂英径直走到赵德龙的面前,并且直呼其名:“你叫赵德龙。”赵德龙灵机一动,仿着对方的口气,指着师桂英说:“你是后庄村的师桂英。”
师桂英站定以后,问:“你这枣糕从小我就爱吃,能不能给我割一块?”赵德龙毫不犹豫,说:“割十块也行,只要你能吃就行。”师桂英瞅了瞅赵德龙,眼里发出一道光,背过身子说:“你把卖钱的东西都让人白吃了,你爹回去不剥了你的皮?”赵德龙回应:“我爹把做糕的技术全教给我了,这门手艺迟早是我的,你想要吃多少,我都能给你做出来。”师桂英听着这话,笑了一下,还专门用膀子靠了赵德龙一下,又抛出一句:“我要一辈子吃你做的糕,你愿不愿意?”赵德龙见这个小姑娘如此泼辣大方,就想把试探再往深里走走,他不是傻子,能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动手给师桂英切出一大块枣糕。师桂英抢过赵德龙手里的刀,自己切,只切出一小块。那动作很熟练,像个内行似的。
以后,两人又有过两次接触,然而正在感情升温的时候,赵德龙的态度却突然冷淡下来。师桂英的心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无处着落。赵德龙也极度痛苦,但他没有把父亲的话告诉师桂英。
仁义古镇每年十月初一开始连续三天举办集会,周边市县镇村的人都来赶会。街里街外,各家商铺摊点的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外街主要地带设着小吃铺,沙沟流经的桥下,是牛羊骡马的交易市场。碉堡下的广场上有耍把戏卖艺的。村里人摆设的农副产品和瓜果蔬菜,间隔着摆放在零星空地处。
赵家的枣糕在外街上占着一块不小的地盘,几案糕齐楚楚地摆在显眼的位置,赵全武招呼着几个儿子,坚守在案架后面。路过的人,看着黄澄澄又绵软飘香的枣糕,先是眼馋,接着胃馋,马上又是嘴馋。割上一块填进口里,热甜香滑,美气(方言,指舒服)地叫出声来。不时有人来买,品尝出美味,都说好吃。这样,一小块一小块的,眼看着几案糕切到边角了。有专好这一口的大家大户,要割一大块回家与家人共享,赵全武只好与买者好言协商,先取一小块回家,以后想吃到家里白拿。他想让更多的外地人品尝到他家的好糕。就这样不到半个上午,几案糕已所剩无几。
突然有人传过话来,说广场上那堆乱石顶上坐着一位漂亮姑娘,挺孤独的,谁和她说话都不搭理。
赵全武兼着管理社会治安一职,他腾出身子来,握了长鞭,穿过里街,从一条小巷来到广场上。不久,折回糕案前,对赵德龙说:“你去看看吧。”
那堆乱石顶上坐着的姑娘正是师桂英。
跟前的人议论,说这姑娘被李庄的恶霸赖皮傻大小占住了,可这姑娘不愿意嫁给他,赖皮傻大小强娶不成,就放出狠话来,谁敢在她身上动念头,乱刀砍死。意思是,逼到最后,你师桂英还是我傻大小的,一朵鲜花必须插在牛粪上!
赵德龙走到人群前面,向坐在石头上的师桂英摆了摆手。一直石雕似的坐在石头上的师桂英突然有了反应,也向他摆手。在场的人都看清了,师桂英蓬乱的头发下,隐约露出一张端庄秀丽的脸,脸上流下两行凄楚的泪。
赵德龙拨开人群,踩着石头一步一步来到师桂英跟前,用手擦了她脸上的泪花,又把她的头发整理了一下,凑在她面前说:“你必须是我的老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
赵德龙转身走了。
回到外街的糕案前,赵德龙对赵全武说:“爹,这个师桂英我必须娶她。”
赵全武没有应答,过了一会儿,说:“你没听说那个傻大小已经把她盘下了?”
赵德龙说:“听说了。”
不久,赵德龙又来到广场的石堆前,把师桂英带回了家。
当天,赵德龙拿着聘礼与师桂英回到了后庄。赵德龙告诉师荣华:“我要把桂英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师荣华对赵德龙说:“那个傻大小,你不怕?”
赵德龙说:“不管出什么事,师桂英一定要亮亮堂堂地坐在赵家的炕头,那傻大小就是一匹饿狼,我也要把他打趴下。这是铁板钉钉子的事,请岳父大人放心,给不了桂英幸福,我赵德龙三个字倒着写。”
结婚那天,赵德龙怕出什么意外,身上暗藏了一把短刀。赵全武发现了,就夺了过来,说:“大喜日子,你身上不能带这凶器。”
让赵德龙没想到的是,他爹赵全武把韩如民和武馆里十几个师兄弟都叫来了,还叮嘱由韩如民统一指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能出手。
那傻大小在仁义街上放出话来,赵德龙结婚这一天,就是血洗窑湾里的一天。
婚队毫不遮掩,浩浩荡荡地从仁义古街走过。有人说,傻大小两小时前曾在大街上拿着大刀诈唬了一回。估计傻大小了解到要硬与这些武林拳师拳徒们交手,怕是凶多吉少,便逃之夭夭了。
从此,这师桂英就成了赵德龙明媒正娶的妻子,成为赵全武认定的大儿媳妇。
赵德龙的孩子长到五六岁时,师桂英的弟弟要结婚。她爹她娘,提前把三个女儿女婿召集回去,商议儿子的婚事如何办。赵德龙跟着媳妇满怀喜悦地回了娘家。谁知一到娘家,就碰了一鼻子灰。
刚进门不久,桂英她娘就问她:“你弟弟结婚,你计划出多少钱?”
桂英朝赵德龙看了看,意思是让他表态。这有点儿难为赵德龙,其时,他兜里确实没钱,可也不愿在这种场合让媳妇丢人,便脑子里拐了个弯,问丈母娘:“大姐大姐夫,他们的意思是——”
“你能和人家比?人家要人有人,要本事有本事,哪有窟窿哪里填。你能比?”
“那二姐二姐夫——”
“你二姐夫包揽了办事用的肉、菜、面和烧炭,比你差不了。”
“大哥呢?”
“你大哥给定做了一套家具。你能给买一台缝纫机?”
师桂英知道赵德龙兜里没钱,怕他当众出丑,就反客为主地与她娘争辩:“娘,你也不要逼人太甚了!你明知道姐妹几个数我是个没权没位的。平时,对家里贡献我比谁差?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也许出得比谁都多,也许一分钱都不出。要这样逼着硬要,对不起,一分钱也没有。”
她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她的每个女儿都是她这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开口说钱闭口谈利的势利眼。针尖尖对上麦芒芒,谁也不是吃素的。眼见这么重要的事情,三女儿又没心思出钱又要口上逞能,她娘最伤人的话也就没遮没拦地脱口而出了:“没有钱,站锅台那儿去,出力做饭烧水去!要不趁早滚出这个家门。”这时她大姐夫出面调停:“三妹不要发这么大的火。都是自家人,娘这也是气头上的话,你也别计较。你活得不容易,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出与不出,出多出少,也不是个大事,你又不印票子。大姐夫我少吃喝两顿不就都有了?没有必要这样大动肝火,实在没必要。”
这位乡长大人说出的话软绵绵的,听起来好像很顺耳,也给人台阶下,可赵德龙却觉得里头藏着无数根针在扎人。你他娘的芝麻大一点儿的小官,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花过的钱你见过没有?老子吃过的宴席你见过没有?比你官大几倍的人求过我,比你钱多几倍的人求过我。你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能得不得了了,让老子巴结你,门儿都没有!让老子稀罕你,门儿都没有!
吃饭时,赵德龙又一次遭到无端的贬低。一桌子的座位分上下秩序,左边是师家一家人按长幼分坐,即爹、娘、大哥、大女、二女、小弟。右边一排按大嫂、大女婿、二女婿往下坐。赵德龙被安排在小弟之下,师桂英没位置,站在灶台前加柴端碗,这明显就是一种小瞧。这种事赵德龙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有奶就是娘,无钱阶下囚?我可不是小顽童,能耍能哄。
饭局摆定以后,赵德龙安然落座。别人敬酒是从长到幼挨着来,他是从幼到长倒着来。人们觉得不得劲,却不知他此举的反叛意义。一招不灵,再来一招。他话也倒着说,比如:“弟弟今日结婚,明天该做何准备?”又比如:“没有弟弟的辛勤努力,哪有大姐夫的芝麻小官?”再比如:“没有我儿子的乖巧,怎能有我们当初的美满婚姻。”搞得在场的人常常瞪住眼睛、歪着脑袋愣神,半天反应不过来。最后还是机灵的小弟主动与赵德龙调了位置,大家才或迟或早地悟出些什么。就说那个已经当上乡长的大姐夫,你揶揄他的话,他听起来就像一首颂歌似的,还一个劲儿和你频频碰杯。那天赵德龙心情不好,酒喝得也猛。丈人、丈母娘见他涨红着脸,圆瞪着眼,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都怕有个什么闪失,便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这时,突然有人来叫赵德龙,他却对来人说:“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空。没看见我正在喝酒吗?”
来人说:“是我们场长叫你。”
他一听又是一套以官压人的话,心火就“腾”地冒上来:“你们场长你巴结,干我屁事?”
来人见他醉醺醺的,走出门外把场长唤了进来。场长一进门就和那乡长大人接上了头。从他俩的对话里,赵德龙听出了场长来的意思:他儿子在山林里被毒蛇咬了,是来找赵德龙去救治的。乡长马上意识到这是难得的一次与场长套近乎的机会,便大包大揽地替赵德龙答应下来。然后用领导者的口气对赵德龙说:“事不宜迟,救人要紧。赶快动身吧。赵场长是咱们的老弟兄了。”
赵德龙左手举着一杯酒,右手指着酒慢腾腾地问乡长:“这是什么?”
“酒。”
“谁的酒?”
“就算是我的吧。”
赵德龙又指着自己的肚子,问:“这是什么?”
“是肚子。”
“谁的肚?”
“你的肚。”
“用你的酒浇我的肚,你听说过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话吧?”
场长插话:“你有啥愁,我能不能帮忙?”
“啥愁?你还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媳妇有钱坐炕头,我媳妇没钱坐锅头,这不是愁?他有钱丈母娘让他留,我没钱丈母娘让我走,这不是愁?小弟比我小坐在我上头,这不是愁?”
“原来是些家务小事,这好说,得多少钱吧?”
“这和你没关系。你当你的场长,你掌你的权,谁巴结讨好你我管不着。我穷我没钱,我可以离婚,女人自己过。今日离了,明天就又娶一个,你信不信?省得受这份家务小事的窝囊气。猪尿泡打人,臭气难闻。”
场长走到乡长面前低声问:“你丈人家这婚礼份子,他应该出多少钱就摆平了?”
乡长无奈地说:“一台缝纫机吧。”
场长对一家人说:“几天以后,我派人送来一台缝纫机,算是三女儿三女婿上的礼,行不行?”
“不行。”赵德龙接住场长的话说,“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就向你们明确表态,小舅子这次办婚事,我一分钱不出,有当官的大姐夫和赚钱的二姐夫,我就不麻烦自己了。至于以后,小舅子遇到什么紧事急事,我帮什么忙,那是我的事。我不喜欢锦上添花,最爱雪中送炭,前提是师桂英在这个家不能受气吃屈。”
听了这番话,当乡长的大姐夫有点儿窝火,用手指着赵德龙说:“你这又不出钱又不出物的,话还说得这么气粗,说完了没有?”
“没有。说不定哪一天,我还会到你家门前讨个窝窝头吃哩。”赵德龙说着,就用手硬生生地掰下一块桌角来。看样子,话再不对茬口,就有可能动粗。
场长马上对一家人说:“好你们这一家人哩,我儿子还在那儿等死着哩,能不能不吵不闹了,让我请上这位赵大师走?”说完,横着眉,立着眼,盯了一下那位乡长。
乡长一看场长朝自己瞪眼,不敢再出声了。
赵德龙拍了拍场长的肩膀,随后翻身下炕。
场长是个平时爱对别人吆五喝六的人物,不要说赵德龙丈人丈母娘那样的小人物,就是县乡的官员们都常常有求于他。不要说低三下四的来请人,就是见了人笑一笑的眉眼都是少见的。两位“连襟”兄弟再不敢大气横出,岳父岳母两位大人再不敢响屁横放。酒疯耍到这个分上也就够了。再说救人还是赵德龙做人的基本品行,迟了真闹出人命来,他也于心不忍,于是,赵德龙的身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场长的儿子在一片原始林地玩耍,被一条毒蛇咬伤。情况万分火急。那时的林区以伐木为主,祖国建设需要大量的木材,每天伐木工人用大锯、斧头把林带一片一片地放倒,再用“解放”牌汽车运出山来,拉到几十里以外的火车站,一车厢一车厢地往天南地北运输。辖区内的县乡干部、村级负责人,都想与林场搞好关系,于公于私都能讨些好处。结婚的新家,新修的房窑,都讲究木刻木雕,“六十四条腿”指的就是所有木制家具的支脚。只要新房里有了新家具,丑儿子也能找下俊媳妇,要再有车子、手表、缝纫机,老光棍也会有小姑娘往身上扑。
赵德龙赶到林区办公楼时,楼里楼外围满了前来帮忙的人。大家让出一条通道,赵德龙被请到一间有床的大办公室。场长的儿子就躺在床上。
“快救人吧,还等啥哩?”
赵德龙一看,说这话的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是林区医院的手术室主任。
“不敢迟了,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说这话的人赵德龙也认得,是从县医院退下来的一位知名外科医生。
赵德龙听到这些话,心里很不是滋味,随即退出了人群。
有人紧跟着他,问:“怎么,赵师傅?这孩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赵德龙说:“你们请到了名医好大夫,我这草台班子算个甚?让他们治吧。”
“就是他们治不了才把你请来的,你这不是要耍人吧?”
“人都成了这样了,我怕是也没啥好办法哩。”
这时,场长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声泪俱下,求他救孩子一命。接着,场长也来到面前,说:“对不起,让你受累了。孩子是一家人的天,他要死了,我们也活不成个人样,赵师傅你就救救他吧。”
赵德龙见这架势,心软了下来,他对周围的人说:“你们把所有人都请出门外,亲人只留一个在跟前。我现在马上救孩子。”
林区医院的那两个大夫和知名外科医生都被“请”了出来,赵德龙才走进办公室,开始施救。
经过四五天的治疗,孩子的病情渐渐好转。又经过几天的调理,孩子恢复了健康。
事后,场长问赵德龙:“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赵德龙说:“什么也不要,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求报答的。”
赵德龙准备回家时,送他出门的办公室主任递给他一沓钱。
赵德龙马上拒绝:“钱我是一分也不要,你要硬给,我出大门就当垃圾扔了。”
主任拗不过赵德龙,只好把钱收回来。
几个月之后,林场场长以支持地方建设为由,送给仁义小学一车木材。其中一个用意,林场领导响应国家尊师重教的政策,给当地学校新添置些桌椅;还有另一个暗含的用意,把多余的木材给无私治病救人的赵德龙做些家需物件。这话放到场面上能讲通。两个给学校做学生桌椅的木匠师傅专门跑到赵德龙家里,上下左右量了尺寸,并告诉赵德龙的家人,这是领导安排的。没过几天,赵德龙院子里的各个窑房都齐楚楚地摆上了该有的家具,而且有专人做了油漆刻画。
这个曲线报答,是村里负责安排落实的,赵德龙不能再拒绝了。
对于迟到的婚姻,赵德龙倍加珍惜,师桂英也竭尽全力经营来之不易的家庭。赵德龙除了凭手艺外出赚一些钱物,平时就守在家里。赵全武老两口见这师桂英又勤俭又能干的,打心里高兴。小两口对父母十分孝顺,每天的第一碗饭,先端给二老,洗衣做饭,劈柴打草,打油倒醋,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对两个弟弟也十分疼爱,有什么稀罕吃的先留给他俩,有什么脏活累活,自己抢先去干。
赵全武老婆悄悄对赵全武说:“咱也近七十的人了,土也埋住半个身子了,这桂英什么都好,就是不开怀,也不知道到死能见上个孙子不能?”
赵全武说:“是你的迟早是你的,不是你的要也要不来。”
这话说了不到半年,师桂英就给他们生出一个胖孙子来。老两口这下有事干了,整天把屎弄尿,前前后后地忙。
第一个孙子刚会爬炕,第二个孙子又生出来了,眼看着第三个孙子也鼓鼓囊囊地怀在师桂英的肚子里。
赵全武的老婆得一个闲空,悄悄对儿媳妇说:“这事情不能太着急,得慢慢来,这老大的屁股还没擦干净,老二又尿炕了,这样下去不把人折腾死才怪哩。”
媳妇笑了笑说:“辈辈亲,孙子亲,忙断奶奶的脚后跟。俺娘能着哩,照顾几个孩子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看着孩子哭哭笑笑的,你俩是累点苦点,可这苦累说不定就是爹娘长寿的秘诀呢。”
这话说得,把老娘的心像灌了蜜似的,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赵家二儿子赵德虎比哥哥赵德龙灵泛多了,他不按赵全武的指示出牌,也不愿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厮混。他爱听父亲甩鞭子的响声,有事没事也跟着甩,到后来比他父亲的鞭子都甩得响甩得好。赵德虎最爱干的事是甩着鞭子赶马车。谁家地里有要往回运输的农作物,他举着鞭子就去了。除了义务帮忙,更主要的目的是要过过赶马车的瘾。古镇街上的醋坊、油坊、粉坊有运出运进的货物,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一去,大家也知道他是一个小把式,把活儿交给他比较放心,他不要工钱,到饭点时能吃一顿就行。
赵德虎腿勤嘴快脑子灵,小小年纪,大街小巷谈事说理常常以他为中心。赵全武有时把他强行唤回家中,让他干家务活。他和父亲是软磨硬斗,你说干啥就干啥。像做枣糕编簸箩这类的事,他一看就会,很通窍,干啥是啥的样,就是坐不住,父亲稍一放松,人早不见了。镇上谁家有盘火炉垒泥窑之类的事,他都能上了手,而且比别人做得好。盘出的炉灶,又暖炕又上烟,开锅快,省柴炭;抹出的墙面,又平坦又坚实。压油、做醋、漏粉,一到要紧关头,作坊里师傅第一个想到能帮忙的人就是赵德虎,他甚至在熟皮打绳等方面都在行。
赵全武对这个二儿子是又爱又恨,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孩子有本事心里高兴,但又怕他什么也做不成个气候。在外人看来,赵德虎打出的拳路漂亮利索,但赵全武知道都是花架子,真要到用的时候,就怕是屁事不顶,真正过硬的功夫没多少。
赵德虎回家时手从不空着,有时拿着粉条,有时拎着油壶,还有酸醋鲜菜什么的,都是人们白送的。
在赵全武还能出摊的时候,他曾逼着二儿子亲自做一案糕,第二天又让他独自去卖。父子三人同时出发,南路通向河下各村相对好卖,他把这一路分给大儿子赵德龙;东面一路通向老山各个小村,以变卖物品为主,由他来走;北面一路,全是山庄窝铺,是最难卖糕的一路,他分配给二儿子赵德虎,目的是让他知道生存的不容易。没想到,这二儿子最早卖完糕回家了。一家老小都很惊奇,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赵德虎知道父亲让他走北路的意思,他没有在北山各村滞留,而是多跑了十几里路,直接把糕背到了离县城不远的一个镇街上。这里人是不少,但没多少人注意到他面前的糕案。他心里盘算着略加思考,一串卖糕谣就编出来了。
“平遥的牛肉,太谷的饼,仁义赵家的枣糕香喷喷。男人要补气,女人要补血,一块枣糕来解决。枣糕一入小孩子的口,三天不用爹娘吼。精选细作货源紧,一人最多买一斤。不甜不要钱,不黏不是缘。找对象的糕是媒,刚结婚的糕是蕾。遇上没吃上,一年算白干。孕妇吃了滋养宝贝,老人吃了营养心肺。贵人有贵福,嘴是一贵。富人有福运,吃是一运。钱多嘴不行,外人去享用。牛皮不是吹的,好糕不是摆设。一脚深一脚浅,一嘴下去知美味。姓张的,姓王的,谁人不是谋嘴的。没钱的白吃,留个名头,有钱的随意给,交个朋友……”
话一喊出去,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不消一个时辰,糕卖完了。
赵德虎遇事能灵活处理,是个能说能干能软能硬的角色。他在古镇大街上,走到哪儿都能占住风头,围着他撵着他听他讲故事的人挺多。武林里的高手大家,盘坡遇险的车辆疑案,奸猾老江湖,偷盗小蟊贼,牲口行里的牙祭秘密,深夜村口边的狼狗对峙,田地里的四季作物,商铺里的陈年旧事,甚至连女人的未婚先孕,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从国事要政到家长里短,他总能讲个七七八八。有时,也有被知情人揭穿的时候,也有适逢当事者赶到要与他动粗碰硬的时候,赵德虎有弯舌变势、绕峰错石的本领,讲个诙谐的故事巧妙地引偏,或者哥长哥短地迎合对方,既是尊重对方,也是保护自己。
赵德龙、赵德虎兄弟俩相比,一个是话少而勤于做事,一个是话多而懒得做事。大多数时候,老大护着老二,有时老大也嫌老二寡话太多而训斥他几句。可有一件事,老二就是用寡话解救了老大一次。
他们小的时候,经常在后头街一座废弃的陶瓷厂玩开火游戏、捉迷藏。这天,赵德龙因来得迟,没有被编进玩闹的队列里,只好站在一块空地上看两伙人的明争暗斗。
游戏快要结束时,住在陶瓷厂隔壁马车店的王罗金,突然捂着脑袋跑进院子。他在自己院门口被一块弹弓射出来的石头击中了额头,又肿又疼的,他要进院找打他的凶手。跑到那个窑房里,那个窑房里的孩子都跑得飞快,只见影子不见人。回身走出院子时,见赵德龙站在那儿,就一把拽住了他,硬说是他干的。
赵德龙被年近八十的王罗金拖到街口,当下就围了不少人。赵德龙拙嘴笨舌,有理难辩,被逼得满脸通红。王罗金一边骂一边走。街上的人有替王罗金帮腔的,说现在这孩子也太赖了连老人也敢打。也有人表示这事不可能是赵家的老大干的。大多数人不吭气,看这王罗金能把事态闹到什么地步。
正好赵全武下地回来遇上这事,就从王罗金手上拉过自己的儿子赵德龙,说这事肯定是王罗金搞错了。王罗金不依不饶,非说是赵德龙干的。赵全武和王罗金两个平时相处得挺好的人,就这样摽上了。
这时有人喊道,在东圪塔居住的王罗金的大儿子王成成握着单面斧下来了。
其时的王成成刚从师父那儿学成出师,是全镇叫得响的年轻木匠。单面斧,正是木匠们常握在手上的劈砍工具,斧刃非常锋利,不要说砍在人身上,就是木匠师傅一不小心挨一下,也要见红的。
人们闪开一条路来,果真见那一路叫嚣“要斧下见血”的王成成向这里奔来。他走到拱桥头时,被人拦住了。
赵全武抽出腰上别着的长鞭,向桥头甩出一声巨响,准备迎战这年轻气盛的耍斧木匠。
这时,后头街的孩子王与赵德虎走近王罗金。
孩子王说:“我向老伯保证,这弹弓绝对不是赵德龙射出的,他身上就没带这武器,不信,你搜搜他身上。再说,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这场游戏,你冤枉人家了。”
王罗金见是一个孩子和他说这事,一脸怒气地反驳:“不是他也是他,那现在你给我找出那个打我的人。”
赵德虎接过话头说:“老伯,你儿子要斧头见血,先不要说他能不能打过我爹,就算能打赢,将来打了官司,你儿子错杀了人,也得被枪毙。你和我爹以后不处了?你们的感情就这样断绝了?你可考虑好后果,你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王罗金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是触动,知道闹下去不会对自己有利,头脑一热不顾后果,就会出大事。这王罗金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顿时冷静下来。
王罗金隔着桥面对儿子王成成喊话:“不要胡来,是你爹我弄错了。赶紧回去吧。”
王罗金又走到赵全武面前,让他收了鞭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是你二儿子给我提醒,今天咱就办下傻事了。咱哥俩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成了仇人。没事了,屁大的事,领着你儿子回去吧,咱以后还是好朋友。”
赵全武见王罗金识大体认大理,火气自然也降下来了。他以礼还礼,说道:“不管怎么说,你算是遭了一难,不管是不是我儿子干的,我都承担一切医疗营养费用,花多少,我出。”
两人握手言和。
事后,赵全武才知道,二儿子这三寸不烂之舌,居然在关键时刻能起化险为夷的作用。从此,对赵德虎也不怎么苛求了。
老大赵德龙结婚以后,为人处事更加成熟了,家里家外都能撑起门面,基本上是按赵全武预想的方向发展起来了。儿媳妇师桂英虽说有点自私小气,但对一个家庭妇女来说,也不是什么缺点,过日子就是要节俭持家。让赵全武放心不下的是老二赵德虎,眼看着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赵德虎还是一颗玩耍心,整天在外面胡谝乱侃的,各方面的本事是有一些,可在找对象哄女人上不开窍。
一天晚上,赵全武把赵德虎叫到正窑里,和他正儿八经地谈事。
话题刚起头,赵德虎就有点厌烦,他对赵全武说:“这方面的事,爹你就不要操心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我明天就能领回来一个,而且不花一分钱彩礼。一辈子过日子,我还想找一个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又会疼人的女人哩。”
赵全武说:“你有登天的本事哩?你给我领回一个来看看。女人可不是一件什么东西,你想得到就能得到?”
赵德虎说:“爹你就把心舒舒畅畅地放到肚子里吧,我不出今年,就找一个好媳妇回来。”
赵德虎说这些话那可是有依据的,有几个姑娘也确实在他的心里做过盘算。
有一次在北山一个村里卖糕,就有一个姑娘铁了心要跟他。
临近晌午,一家人生火做饭,烈日高照,四处无风,炉灶里的烟送不到烟囱里,用衣服扇,用案板扇,炉灶口的烟还是直往家里冒。满窑洞的白烟把大人小孩都呛得跑到院里。
劳累了一个上午的爹,嘴里不停地骂娘。身体有病的娘,絮絮叨叨地骂女儿。揉着泪眼跑进跑出的女儿端了一盆水到窑顶上从烟囱口往下倒。不管怎么折腾,烟还是不依不饶地往家里冒。
赵德虎正在这家的大门外卖糕,听见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就进了院。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窑内,不长时间就出来了。他的手上脸上都沾着煤黑。站在院子里的一家人见这样一个外村人从自己家里出来,还灰头土脸的,正在愣怔,赵德虎则往自己身后的窑洞指了指,没说话。
爹与娘就回到窑内,发现炉灶里的烟不往屋里冒了,都抽丝般地往烟道里跑。
赵德虎走出大门,来到自己的糕案前,这家的女儿端出一碗水来让他喝。正喝着,院子里传出她爹撕破嗓子的吼叫。他俩赶忙回到院里。拴在院墙一角的一头骡子受惊了,正蹦跳着,连驴槽也快踢翻了,拴骡子的缰绳把深埋在地下的木柱子也掀拽出来了。
赵德虎一步跃到骡子面前,用手猛拍了一下它的肩部。骡子似乎稳定了一下,但接着又蹦跳起来。赵德虎突然看见骡子身后蜷曲着一条蛇,蛇身有胳膊粗细,蛇头高高地扬起,对着骡子做出攻击状。赵德虎回头对男主人喊:“快拿一把锄头来。”
赵德虎把锄头靠在驴槽旁边的墙根儿,对着蛇身双手合十,念起一串咒语来。这蛇见状,放低了挺立的头舌,慢慢地沿着锄把,翻上墙头,爬到外边了。随后赵德虎再回到骡子身边,一手揪住骡子昂立的鬃毛,又在脖颈左右拍了两下,骡子安稳了。
赵全武平时常给他们兄弟讲“禁蛇”的法理,赵德虎没耐心学这些,但他也有好几次看到了他爹禁蛇取毒的全过程。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到这关键时刻,爹传下来的这些东西还挺起作用。虽然他只学了一点儿皮毛,比起他哥赵德龙,他连徒弟都够不上,但这长虫还是买他的账,一场风险被他意外地平息了。
事后,赵德虎告诉男主人,这蛇不能打,一打就出大问题,引走即可。你打蛇,你也有被蛇毒死的可能,即使你能打死它,等过一会儿,就会有一群蛇来和你争斗,一连几天,你都有危险,连睡觉你也不能安稳。
男主人的女儿小名叫脆脆,通过这两件事,脆脆觉得赵德虎是个能耐人,心里也翻起了情感的浪花。
那天,赵德虎走的时候,脆脆一直送到了村边的槐树底下。从她眼角溢出的泪花看,赵德虎读出了很深刻的意思。
赵德虎不是那种凭勤苦过日子的人,做糕卖糕也不怎么上心,每次都是被赵全武逼急了,他才去干。
只要背上一案糕外出售卖,他脚下的路就拐向北山了。脆脆这个姑娘的形象,在他心里还是占据了一定的位置,念想虽然不算十分浓烈,但丝丝缕缕地还是让他牵挂着。
脆脆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神魂颠倒的姑娘,她稍胖一点儿的身材,给人的感觉是敦厚而结实,但她眼里的神情很丰富,像一潭水似的,初一看,清冽冽的,再往下看,水层很深。一路上,赵德虎想起爹娘的期盼,再把这期盼往脆脆身上一靠,一个想法就出来了:脆脆肯定是一个生孩子的好把式。
脆脆这边,早就盼望着赵德虎能来村里卖糕了。这一点儿,哪能瞒住她的爹娘。爹娘私下里商量好,一定配合女儿,把这桩好事努力促成。
卖糕的声音一出现,脆脆就坐不住了。
乘人不多的时候,脆脆就把糕案往自家门前端,赵德虎只得跟着她走。走到大门前,爹娘应声走了出来,把赵德虎迎进院子,回到窑里。脆脆取暖壶给他冲蜂蜜水喝,爹娘从后窑拿出苹果、瓜子之类的摆到面前,让他吃。
话题自然离不开炉灶通烟和骡子受惊这些事。一家人曲里拐弯地说赵德虎的好,搞得赵德虎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不久,脆脆爹说地里还有一担红薯要去收拾回来,便走了。脆脆娘也说要给猪割一筐草,也走了。一时间,窑里就剩下两个年轻人。
脆脆开始还有点羞涩,有盐没醋地和他谈些村里的事,赵德虎应和着,眼看着脆脆又是倒水又是抹炕的。突然,脆脆站在赵德虎对面一米远的地方,不说话了,眼里射出一道痴情的波光。如果这时赵德虎主动伸伸手或给出一个依恋的表情,脆脆就有可能一下扑到他的怀里。可他说在嘴上的话却是:“天快要黑了,我该回家了。”
快要蒸熟的馒头,突然被揭起了笼盖,跑气了。脆脆很丧气地说:“走吧,又没谁拦着你。”说着,就把门打开,甚至把门帘也撩了起来。
赵德虎并不着急走,嘴上又说出一句:“我想让你送送我,到村口就行,我怕你们村的恶狗咬我这个生人。”
“行了,走吧。”脆脆对这句有点回温的话做出反应。
两人走出窑门走出院门,一直来到村口的槐树底下。
赵德虎说:“天也快黑了,你回吧,再往外走,还怕碰上野狼哩。”
果然,村外远处的大山里,隐隐传来狼嗥声。
脆脆没有一点儿害怕,她与赵德虎走到村背后的沟底。沟底的小路两侧长满野丛乱草,一阵潺潺流动的水声传来,更增加了阴森幽暗的氛围。
眼尖的赵德虎突然用手指了指前面拐弯处的草石堆,脆脆一看,那草石堆后有东西在晃动。脆脆把赵德虎往后一推,自己一个人向前走去。那草丛猛然一抖,一只野兔跑远了。
赵德虎对脆脆在危急关头保护他的这一举动生出感动,他过去一把把脆脆拥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那一刻,他在想,这个脆脆就是他今生今世相依相恋的人了。
赵德虎说:“要不,咱俩一起回我们仁义村吧。两个人也是个照应。”
脆脆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脆脆突然说:“不行,我这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怎能夜不归家地乱跑乱颠呢?我爹我娘说不定正惦记着我呢。”说完,她就往回走。
天黑路窄,又在沟草乱石中,赵德虎只得尾随着脆脆,一直把她送到能看见村口槐树的开阔路面,赵德虎才转身走向回家的路。
回家以后,赵德虎的心里老能出现脆脆的形象,那个村边的槐树底下,就站着那个眼波闪动着缠绵爱意的脆脆。晚风从远处刮来,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声都好像是脆脆要向他表达的浓情蜜意。脆脆没有太多的矫揉造作,没有古镇街上那些姑娘们的娇媚矜持,他觉得她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是可以相守一生的老婆人选。
再一次与脆脆相见时,两人就没有那么多隔膜了。脆脆也看出了赵德虎的心思,她就变守为攻地挑明话题。
让脆脆没想到的是,赵德虎又说了一句很丧气的话。
赵德虎说:“这事不能着急,我得回去先把古镇宣传队那个最漂亮的姑娘辞退了,咱俩才能再说这事。”
听了这话,脆脆当即转身走了,走到不远处,回头对赵德虎说:“我家里前几天也从城里来了一个相亲的小伙子,我也不等你了,你还是去找那个漂亮姑娘吧,咱们也不要互相耽搁了。”
赵德虎也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不合时宜,就赶紧追上脆脆,拽着她的胳膊说:“你这人还挺能吃醋的,我辞退她要的是你,你不愿意也不行,这辈子没有你,我还不想活了。”
这话说得暖心,脆脆的情绪才慢慢缓过来。
赵德虎说的宣传队那个漂亮姑娘叫王凤梅。
王凤梅人长得漂亮,节目演得出彩,人前人后的,所有男女演员都捧着她,连乐队的小伙子们都对她十分附和。她很善于抓住机会表现自己,她也知道就凭自己漂亮这一点儿,就是占住主角占住观众的资本。
赵德虎与王凤梅并没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在赵德虎渐渐长成青年人的体魄时,荷尔蒙也曾彻夜不歇地搅翻过他,于是,镇上那些有点儿姿色有点儿骚媚的女人也在他脑海中演过“电影”,到王凤梅出场时,这电影就不肯歇场了。这形象翻来覆去地在他的被窝里乱窜,后来甚至把掖紧压实的被子也弄得有点潮湿了。
在一次演出现场,赵德虎把一道深情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投了过去,从台下的观众席到台上的演员身上,距离虽然有点远,但他的坚定不移,还真让光彩照人的她有了回应。只那一瞬,他的内心感到了足够的灼热。这更加增添了他进一步试探的信心。没几天,他发现王凤梅那种灼热的目光也同样投给别人。他一时也捉摸不透,他到底能不能成为王凤梅盘子里的一道“菜”。
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虽然长得不算英俊潇洒,但隐藏在他身上的各样本领也是令人服气的一个砝码。他知道,对于漂亮姑娘,你越是讨好巴结越不会让她倾心相依。再有见面的机会,他表现出对她的好感,但并不没皮没脸地一味趋附。
与脆脆相遇相恋时,这王凤梅的影子还会或多或少地晃在他的脑海里,突然说出那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本以为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增加一点儿他的优势,没想到脆脆直接就要翻脸,要不是自己及时补救,这还没有开场的戏恐怕就没有下文了。
那些年,村里姑娘找对象有一句顺口溜,常被不少人喊在嘴上。这句话是:一军二干三工人,至死不嫁老农民。
军人是姑娘们的首选,特别是那些漂亮精干的姑娘们,她们对另一半的选择就十分挑剔。每年公社武装部的征兵,会引来不少适龄青年的争相报名。政审过关,体检合格,是基本条件。相貌身材和言行反应等都得超乎一般人,竞争十分激烈。一旦被带兵人选中,全村人都跟着脸上有光,彩旗挥动中,标语上墙,鼓乐齐鸣,胸戴红花,还有专场欢送的文艺演出。
姑娘选择郎君,选身体,选地位,选前途,选家庭。能被征兵,相当于国家的检验机构帮你检测过了,而且是从内到外的全面检测,从遗传基因到后天体质都能查个一清二楚,就是以后要受苦参加劳动,身体有没问题都是个大事。能被征兵,就有了走出农村接受部队严格训练的身份变化、性格变化和思想变化,有了言行入规习惯入规信仰入规的历练过程,如果再要能立功提干,前景就会更加可观。能被征兵,就有了“光荣人家”的背景,日后,在节日抚慰、择业招工、亲属待遇等方面都有政府关怀和社会关爱。军人,是一个前提因素,至于以后能否成为“干部”和“工人”,全在自己的努力和机会的惠顾了。这“老农民”一下跃升到“军人”的行列,当然是每个热血青年的首选目标了。
赵德虎本来在体检第一关就被刷下来了,因为他的血压有点高,在临界状态,比起其他正常状态下的青年,他不敢再抱什么奢望了。公社武装部部长拍着他的肩膀不无戏谑地说:“回家卖糕去吧,那是现款买卖。”
赵德虎心气不顺,走出公社大院,在拱桥头狠狠地甩了几声响鞭,就回家了。
没想到,这几声响鞭起了大作用。带兵人问部长:“这鞭子甩得有力度有劲气,是谁在甩鞭?”
部长回答:“就是我说的那个会做枣糕卖枣糕的小青年赵德虎。”
“他还会做特色食品枣糕?”
这时,不少人开始介绍起赵德虎以及他的家庭来,带兵人很有兴趣地听完了大家的介绍。
带兵人对武装部部长悄悄说:“部队炊事班都有马车,正需要这种人,要改善一下伙食,也需要有点本事的厨师。”
神不知鬼不觉,赵德虎被带兵人破格征走了。
王凤梅是新兵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才知道这事的。
事先,除了武装部部长外谁也不知道,怕事情有变故,带兵人对赵德虎本人也是头一天傍晚才通知的。
王凤梅第二天直奔县城火车站,在新兵登上火车的那一刻,王凤梅把一块手绢摁在了赵德虎的手心,上面写着那三个表露心事的字。
槐树底下,作为赵德虎初恋的发生地,始终在他心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浓厚情结。如果脆脆那一脸喷涌而出的浓情蜜意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承载,那么这一对农村青年的结合,很快就会在磕磕绊绊的婚约、甜甜蜜蜜的孕育和忙忙碌碌的日子中走向一种定式,走向与千万农村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惯常轨道。赵德虎的情感之河,在山石草树间有了回旋与断流。尤其是征兵一事的意外收获,随之又有了王凤梅的深情表白,这让赵德虎善变的天性,出现了许多不确定性。
王凤梅在众多才俊的倾慕中,突然转身专情于他,他在心花怒放的同时,也生出受宠若惊的狐疑与诧异。他的平民身份,与脆脆的情感,像随时都能生根开花的落果遗核,踏实,也贴心。而王凤梅这朵开在树梢的鲜花,能否真正与他结果生核,是他的期待,也是他的担心。一个是心仪已久的佳人回眸,一个是踏实靠谱的村姑专情,赵德虎无法做出两中选一的明晰抉择。
后来的境况略微有些复杂,有一段时期,赵德虎把自己都搞得分身乏术了。
赵德虎在部队的精明能干,得到了首长的称道与认可。他的雄辩口才与独家绝活,很快就使他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角色。最让人揪心的是,首长的女儿看中了他。大胆泼辣而又娇贵自尊的她,只一两个回合就把他搞定了。他与她,常常在首长家出入,甚至有了花前月下的频繁约会。对一个士兵来讲,这应该是绝好的提升转干机会。在首长家人的眼中,同一批入伍的士兵们,都毫无疑问地认为他会是最先有出息的一个。
而在这之前,王凤梅近乎疯狂地向他发起爱的“进攻”。两人的书信往来像雪片似的飞来飞去。有时,赵德虎一天能收到王凤梅两封来信。首长女儿的介入,让赵德虎左右为难。后来,他干脆把他与首长女儿在一起的照片给王凤梅邮寄回去,以此来打消王凤梅死缠烂打的念头。
与此同时,首长女儿也截获到几封王凤梅的来信。
她与赵德虎摊牌:“你这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本小姐是个三岁的小孩,任由你耍?”
赵德虎被逼到墙角,只得说:“我和村里这位姑娘只是在临走时见了一面,连句正儿八经的话都没说过,她要追求我,我也没啥好办法。”
“那你现在就给她写信,彻底拒绝了她,不然的话,我就向部队反映,说你乱搞男女关系。”
赵德虎写了信,并把他与首长女儿显得更加亲热的照片夹在信封里,经首长女儿“鉴定”后投进了邮筒。
这王凤梅也不是吃素的,收到这封信以后,并不善罢甘休,也写了一封信直接寄到了师部首长办公室。她说,她和赵德虎有婚约在先,骂赵德虎是负心郎、是陈世美,喜新厌旧。说首长女儿是破坏军婚,说他俩是不正当的恋爱关系,是在破坏军民关系。首长接到这封信以后,恼怒不已,亲自找到赵德虎,对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同时也对自己女儿做了耐心细致的劝说,让她退出这个是非之事。
部队早已内定要提升赵德虎的意向也临时取消了。首长女儿在悲痛欲绝中打了赵德虎两记耳光,一气之下走了。
自此,赵德虎思想意识不好的说法在部队各连各班中迅速地传播,他的境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这让他连寻死的念头都有了。
没多久,王凤梅的一封信及时雨似的被人送到赵德虎手上。他在百无聊赖中慢慢拆开信封,信里王凤梅依然激情不减地向他表达非他不嫁的誓言,这让绝望中的他情绪有所缓解。他开始回忆起王凤梅的一举一动来。爱到痛处便是恨,他觉得这王凤梅不是爱他爱到疯狂的地步也不可能做出这些非常的举动。既然部队不好待了,就找个理由提前申请退役吧!一辈子能与一个谁见谁着迷的“村花”结婚,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果。从王凤梅的信中,他也能读出这一层意思,她期待他的早日回归。
只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赵德虎的退役申请就批复下来了。
让赵德虎没想到的是,他一回来就知道王凤梅已经有了身孕的消息。
王凤梅梨花带雨地哭倒在赵德虎的面前。她责怪赵德虎负心在先,她承认自己在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把持住自己,她想用这种发泄来报复赵德虎。她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可能永远不再属于她了。但她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在她这块田地里下种栽苗的人是谁。那一刻,赵德虎也被王凤梅的哭诉打动了,他甚至开始原谅她了。
随后,赵德虎见到哥哥赵德龙,跟他说了自己要娶王凤梅为妻的想法。赵德龙的反应十分强烈,表示坚决反对。他说:“这种女人咱赵家是绝对不能要的,一只苍蝇落在一锅和子饭里,全部串味了。全镇人都要啐唾沫哩,她就是一个破货。”
赵德虎后来了解到,王凤梅与好多男人有关系,大到比她大出几十岁的大队干部,小到比她小出好几岁的青年混混。在权势利益面前,她能松开裤带。在英俊风骚面前,她敢以身相许。她甚至能让光棍、赖皮为她买肉打酒,请她下馆子。人前人后,左右逢源。村里村外,眉目传情。老人们有叫她“公共厕所”的,小孩子有唤她“澡堂拖鞋”的。她外表看上去光眉俊眼的,实际上是破篮子一个。有因为她闹离婚的,有因为她婆媳不和的。她还和不少家庭妇女炫耀:老鬼们虽然看着不顺眼,可他们舍得给我钱财;小伙子虽然细嫩,可他们愿意为我出力流汗;光棍赖皮虽然野蛮,可他们会给我卖命保驾。
听到这些,赵德虎彻底蒙了。
赵德虎心想,恐怕连王凤梅自己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王凤梅再找到赵德虎时,遇到了对方一脸的冰霜。
赵德虎让一个朋友去打听脆脆的近况,还好,脆脆还没有嫁出去。经媒人一说,两人很快续上了前缘。不久,在兄长赵德龙的张罗下,两人举办了婚礼。
渐渐的,赵德虎的精气神恢复了,他那能说会辩的本领又开始在古镇传扬开了。
赵德虎结婚以后,王凤梅也远嫁到一个村子里了。据说,她男人也是退役军人,身材个头都超过了赵德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