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汾河一进入雀鼠谷,就开始翻波卷浪,两岸陡峭的峰峦布满高低仰俯的树丛草甸,靠近河床的岩壁光秃秃的,像披金戴玉的一群村妇挽起裤腿子,露出白白的光脚丫子,经年累月地悬浮在峭壁上。细心再辨,岩壁上有浅浅的吃水线,一层一层的,直到汾河的水面,像给这群村妇穿上了薄薄的白裙。有史料记载,这里曾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湖,百姓饱受水灾危害,被逼堵在深山大沟里,与荒凉为伍、与野狼为伍、与愚昧为伍、与饥饿为伍。从不少传下来的地名来判断,大禹早期的治水很可能就是在这里部署开挖的。“坛镇”有前坛和后坛,前坛祭天,后坛祭地,相传大禹治水的祭祀活动就在这里举行。“王禹”就是禹王治水的指挥部,村旁的“泮池”就是禹王饮马的池塘。“英武”山顶上的“望生原”就是禹王测量水文的地方。大山最逼仄处的“夏门”就是夏禹凿开石壁、疏导洪流的第一门。“打开三弯口,空出晋阳湖”,三弯口,就是汾河流经夏门最陡峭最狭窄的一段。这句话一直从远古传到现在。那些悬浮在半山腰的吃水线,算是这个历史故事的一个佐证。
秦晋古道随汾河进入峡谷地带,往前走,就是两山对峙、洪涛喷溅的绝路,再走就只好在玉成这个沟口,折拐上山。弯弯曲曲的山路,走得极不顺畅,好多路只得遇沟架桥、逢山劈巷。攀升到最高处的韩信岭,天开云散、宽阔无垠。极目远望,众山群峦都俯身低垂,一片狭长的山顶原野,一直能伸展到太阳升起的地方。近前,一座不高的土丘孤独地蹲卧在那儿,丘的一侧有座庙宇,是韩信庙。传说,当年押送韩信首级的车马走到这儿马乏人困,再无力前行了,就势把首级埋在了这堆土丘下。韩信岭是个制高点,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从岭上往各个山头看去,山头上都分布着烽火台,古代战事常用烽火台的烟雾传递消息。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点燃烽火,消息很快就能传递到几十里几百里以外的地方,比起快马传递消息要快得多。
古道从韩信岭再往前走,就是拐进山巷里的坡道了。一直到最深处的郭家沟,都是坡度在四五十度的路,人走还好说,车行就危机四伏了,不是经验丰富的车把式,不敢赶驾。看一眼眼前的路,心都发抖。车上坐的人到这儿都要下车步行。据说当年西太后南逃路经这里,也得下驾步行。毫无疑问,这郭家沟肯定做买卖的人不少,靠山吃山、靠路吃路,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出郭家沟,跨过一座石桥,虽然还是下坡路,但相对平缓多了。不熟悉路面的人以为往前的路不会太难走了,可没走几里路,前面就是更具风险的“生死路”。
与前面最陡峭的山巷路比,坡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不同的是,前面的路是土路,这里的路是石板路,而且笔直无斜,从坡顶一直插到沟底,长度大概有三里地。马车来到这里,上,不好上;下,不好下。铺在路面上的青石瓷实光滑,太阳光一照亮晃晃的。驾车的骡马再怎么彪悍,一见这路先冒出一身虚汗,接着骨头发软,任凭车把式再怎么驱使,牲口死活不肯再前进半步。眼看着面前就是商贸繁荣的仁义古镇,就是不敢迈进。一旦刹车失灵,连个挤靠挂缠的土坡斜树都没有。车毁人亡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一步之遥,胜似千里。
汾河进入雀鼠谷,是古道的第一个关口,史称阳凉关。阳凉关的险情是波急浪猛的水路。古道之下石板坡的这个关口叫阴地关。阴地关的险情是光滑陡峭的石路。古代的石城县设有两驿,阳凉关的官驿是冷泉镇,阴地关的官驿是仁义镇。走过这两道关,以后的路就好走多了。这也是石城县境内天造地设的两道难关。南来北往的人,特别是那些载着重货的马车,最忌惮的就是这两段路面,而这又是秦晋古道的必经之路。
这些故事是爹讲给我的。
我爹在县城公路站上班,县域范围内的国道、省道、县道,包括以前的古道,他都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路面上曾经出现的人物故事,他也能讲个八九不离十。我爹在公路站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平时的大会小会他都坐在主席台上,但一般不发言,他是从农民参加县武工队基干连后转过来的一位工农干部,平时和单位里的人聊天,他能讲出不少与敌人周旋作战的故事,常常让听讲的人入迷着魔。一次简单的伏击战,在他的铺陈渲染下,显得十分神秘,时而叙述、时而评说,前因后果、起承转合,让人一听就放不下来。大家都说,我爹的口才好。每有开会,主持人总有一个程序是让他讲讲,可他总是用“不讲了”来推辞。有时下面的掌声都拍响了,按道理他应该象征性地说几句,可他就是不讲。我在稍大一点儿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口才这么好老是不讲话呢?把能大讲特讲的机会主动让出,甘心吗?爹悄悄对我说:主要领导的动员报告也好、安排总结也罢,都清清楚楚摆在那儿了,你讲什么?你真把鸡毛当令箭放开来一讲,不管你讲得多么精彩,领导都不会高兴。野雀子占了凤凰的窝,只能惹些臊气,甚至还会惹出麻烦。领导让你讲,是个程序,是个客套,显得领导顾全大局,实际上心里不愿让你讲。喧宾夺主,闹不好还会引偏主题,当下你是舒坦了些,人们也可能对你产生一些敬意,说你讲得比领导还好,但日后不定在哪一刻,你就有可能遇到一些莫名的事儿。爹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平时和大家聊天,有咸无淡的,不怎么涉及具体的人和事,不会有什么后患,还能赢得大家的亲近和好感。你一旦有什么公事或私事,要跟前的人来帮忙,大家也是买账的。爹的这些话,让我想起爹曾经担任五金厂的一把手时就遭到过一个心怀鬼胎的部下的暗算,就是因为爹在会上一句不太妥帖的话引起的。爹又跟我说,一个人有缺点或办过一些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第二次又在绊倒你的地方被绊倒了。这样的话,七岁学说话,七十岁你也学不会说话。
那一次,公路站开会过后,爹领着我从县城往村里走,五十里的山路,爹可能怕漫长的路程走得太疲惫、太无聊了,也可能是他好长时间没和人聊天了,一路嘴不闲地给我讲沿途的人和事。也是在那一次,我第一次领略了爹的知识量和好口才。现在想来,那是爹唯一一次对我讲那么多的话。
他讲到的那个车马最难走的石板路,正是家乡仁义古镇镇边的那一处石板坡。像写一篇文章一样,眼看着最后的句号快要画上了,可最精彩最揪心的一段才拉开序幕,给我这个初长成人的儿子设定出了一个大大的悬念。
我就出生在古镇,而且我家离石板坡只有一步之遥,孩童时代,我和小朋友们老在石板坡下的后头街玩耍。坡下立着一块低矮厚重的石碑,被我们摸得锃光瓦亮的。
我爹告诉我,古道走到这里是县域境内的最后一关,就是这阴地关。这道关,也是最难过的一道关。这石板坡,上半截被阳光照得像镜子一样光亮,下半截却灰暗得像进入阴曹地府一般。
看来,这阴地关肯定有不少骇人听闻的故事。
果然,我爹又说,“盘坡”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不等我回答,他又问,镇上有个“盘坡王”你知道不知道?我小时候听几个老人讲过一些没根没由的盘坡(当地方言,指护送车辆下坡,本书中使用当地方言情况较多)故事,我想他这个“公路通”肯定能有时间、有人物、有根由地给我讲讲,但是他却不讲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我家的院门。
石板坡到仁义古镇的北门还有二里地,镇上的人把这一段路叫后头街。下坡入街,横着一条沙沟,沙沟平时没水,细石碎沙被踩得白亮瓷实,只有后山雨后山洪暴发时,汹涌而下的大水才会把这条路变成沟。沟旁村边,长着一棵大槐树。从外表看,树龄在千年以上。别看这树老皮老脸的,用手一摸就能剥下一把残枝腐节,可往上一看,葱茏茂密的树冠却遮住了半条沟。夏季歇晌的羊群常在这片阴影下留驻。每到饭点时,也有不少人端着饭碗来这里小聚。镇里的不少趣闻轶事,也第一时间在这里发布。
沙沟穿过后头街,拐入自己应有的水道,沿着水道往下游的仁义河延伸。沙沟与真正意义上的古镇相距很远,只是与后头街并排着走了一段,镇上也有人称后头街的人叫沙沟里家。沙沟在村子中段,悬空建着一座石拱桥。一个大拱,支点在东西两端,全用巨型沙石砌筑,桥面是平路,连接着东圪塔与后头街,东圪塔的人要去古镇的镇街上逛街,就必须走过这座拱桥,才能进入北门。
我家就在拱桥附近,院子是长方形的,正面三孔窑洞,外三内一,外面看是三孔窑,进门以后是一孔窑,竖进横通,有人说这里是以前的城隍庙,也做过酿酒的糟坊。院子右侧有砖铺的楼梯,上边同样是三孔窑洞,楼上院子占了不少地方,三孔窑洞的面积比楼下小了许多。上下窑洞,皆入山。山,是北山延伸到镇子中间的一个突出部分,镇上的人称其为碉堡。唐初,刘武周据险坚守,与李世民打过一场硬仗。李世民大举仁义之师,对平民秋毫无犯,受当地百姓资助,力克天险,取得了胜利。“仁义”一名,也就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爹年轻时随地方武工队转战南北,属抗日战争前参加革命的干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曾担任过原仁义乡的乡长,为各方面便利,用十石麦子买下了这个院子。我们一家老小从一个叫常家山的偏僻小村搬到了古镇。
按区域划分,我家属于后头街。到后头街玩耍,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出院门到槐树底下,也就几分钟的路。
我爹在县城的公路站上班,一回来,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槐树底下。
大槐树长在沙沟旁,对面,是被沙沟的洪水冲刷而成的一道陡壁。十几米高的陡壁之上,是另一处古镇的居住群,叫窑湾,与东圪塔遥相对望。陡壁正上方,正好容得下一家居住。隔着院坝往下看,沙沟里发下来的洪水、沙沟里走过的人,以及槐树底下的一切景象尽收眼底。
院坝里住着一个百岁老人,官名赵全武。
赵全武是镇上的名人,身上长年穿着黑马褂,看上去褴褛不堪的,满脸的白胡子一直伸到胸前,从上到下一捋,满手都是沧桑。镇上的人见了,“爷爷”“伯伯”地叫,就是遇上不爱说话的人,也得弓身对他浅笑一下,以示尊重。赵全武很少出门,骨子里有股子傲劲儿,一般不和人多说话,就是到了他家,他也只是礼节性地说两句,然后就一个人出去了。他最爱干的事,就是站在自家院坝甩鞭子,鞭响在院下的陡壁形成回音,满后头街的人都能听见。镇子上能和他沟通的人很少,他对手上的鞭子比儿女还亲,有事没事就握在手里抚弄,各种鞭响就是他各种情绪的抒发。鞭杆有两丈长,弹力十足。鞭头系着红缨,有鞭杆的两倍长,鞭梢在空中折拐的那一下,画出一片闪电似的曲线。
赵全武祖上行武,传到他这一代,武艺有了登峰造极的提升,外加了一个“神鞭手”的称号。
每有骡马从沙沟路过,突然听到一声悬空鞭响,总要惊愣一下。每每这时,骡马的主人须马上回头仰望陡壁坝上,抱拳作揖施敬,以免再有厉声鞭响惊脱骡马。传说他早年在石板坡盘坡,曾对调皮耍奸的套马套骡有过无情的惩治,一鞭子下去,精准无误地被削掉半只耳朵的骡马不只一两匹。
在窑湾、沙沟这一带,赵全武是一个无形的存在,家禽、跑狗、走猫,甚至恶狼、野獾,都得听清楚他鞭响中的喜怒哀乐,不然真要遇上一次从天而降的鞭击,非死即伤。握着鞭把上的那只手手腕一拧,传递在鞭梢上的那股劲道便蓄满火爆与血腥,叼住眼眼瞎,叼住腿腿断,叼住腹腹破,叼住嘴嘴裂。空响是提醒与警告,再坚持扰乱或逆行,再一鞭可能就是伤亡。五六米以内,鞭子的杀伤力是准确无误又残酷无情的。在冷兵器时代,握着一把鞭子出行,在路面上,它是赶车撵马的工具;在街市上,它是英武彪悍的搭配;一旦遇上险情,它又是探远打近的武器。
我爹坐在槐树下,赵全武悬空一声鞭响,我爹应声招招手,算是一种上下呼应。他与赵全武有着某种貌离神合的默契。有我爹在,空中鞭响往往充满了欢快与诙谐。
我爹虽然是个工农干部,可他爱学习,笔头子也勤,读报念文件,查字看书籍,都能,在他们那一茬干部中算个特例。遇到个特殊事或好想法,就在一个本本上写几行,记日记。经的事也多,加上多年的干部履历,说出的话抑扬得体、浓淡适宜。
我爹肚子里有“货”,只要他一到槐树底下,前前后后的,就有不少人凑过来,听他讲一些古今有趣的故事。由于有了这种铺垫,等他离休以后彻底回到村里时,槐树底下就更成为一个热闹的地方了。
这天,我爹刚在树下落座,“瘤疙瘩”就担着一担茅粪过来了。这人长得头大腿短,说话做事都颟顸,干农活不得窍、不出活儿,队里就分配他一年四季掏茅粪。这活儿相对自由,松紧快慢随自己,虽然“瘤疙瘩”不偷懒又不惜力,但也做得不得法。一路走,一路溅,弄得浑身老是脏兮兮臭烘烘的。这次,刚走进槐树荫影地,他就“咚”的一声把粪桶撂在地上,把扁担也扔到了地上。这一撂一扔,粪桶里的屎尿更加放肆地涌荡出来,溅起老高,把他半个身子都污染了。他火上加火,从槐树底下找来一块石头,开始狠砸。砸也不会砸,不是往粪桶壁上砸,而是往粪桶里边砸。越砸越溅,越溅越砸。更多的脏东西冒涌出来。后来见砸粪桶砸不成,又朝跟前扔着的扁担砸,砸扁担也不会砸,砸在了最有弹性的部分,石头倒弹回来,直往他身上蹦跳。他气急败坏,忙得一脸通红,嘴上也骂骂咧咧的。
我爹看他力气用得差不多了,就把他叫到跟前,问:“你这是不想掏粪了?”
“咋不想,这活儿自由,自己说了算。可老是溅人一身屎尿,又臭又脏的,连二柱家的女人见了都捏鼻子。”
二柱家女人也是个憨憨,“瘤疙瘩”曾撩逗过她几次,办法是用五毛钱买通。二柱家女人刚对他露出点笑意,表示愿意和他相好,可他一走近,人家就捏着鼻子走远了,嫌他身上有茅粪味儿。这样他钱也花了,人却连手都没有碰到。
我爹告诉他,担粪不能脚步不稳,要碎步匀走,肩胛也不能乱晃,粪桶里那些漂浮物随着稳当的步伐就不会溅冒出来。你再试试看,慢慢学着走。
“瘤疙瘩”听话,又担起粪桶往前走。这一次不怎么溅了。他把粪桶担到附近的一块菜地边,找了一块空地,就势把半担茅粪倒在田地里。这是“瘤疙瘩”耍的一个小聪明,他不想跑远路了,就近把粪倒在一块地里,队长要是盘问,他也能说出自己劳动的时间、地点,只要总担数不少就行。老远地,他回头冲我爹笑了笑,好像对我爹泄露了他的一个秘密。
“这种人你再教他也走不成一个步子,天生就是一个笨货。真要给他个女人,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后头街的成老汉来到我爹身旁,对我爹发着感慨。
接着又有几个人凑过来,其中还有一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
“今天,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成老汉对我爹说。
我爹看了看成老汉,又看看其他几个人,看到大家都是期待的眼神。
我爹清了清喉咙,开始讲故事。
晚清时,慈禧太后和隆裕皇后及光绪皇帝于清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一九〇〇年,庚子年公历十月五日,农历八月十二,沿官道南逃长安时,曾在仁义镇住过,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不少年头了。
以往对这段历史真相虽有流传但并未有实情记载。西太后一行为什么要从京都向长安逃亡?为什么在年近古稀之年选择乱象横生、路匪猖獗的古道,遭此颠簸之苦呢?为什么决定在仁义古镇让大军驻扎休憩呢?为什么不选官驿或修葺一新的大公馆、二公馆,而非要选在郝姓窑院居住呢?
我爹讲故事,往往爱用一连串的问句开始,这样,一方面引起大家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有把大家引进故事的意思。见几个人都瞪大眼睛等着下文,他却不着急了。成老汉把手中的烟锅递给我爹,以为他这是烟瘾犯了。我爹摆了摆手,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气,挪了挪身子,这才从西太后南逃背景说起。
光绪二十六年,英美俄德法意日奥八国联军入侵中国,进犯北京。七月十九日晚,炮声隆隆,全北京城人心惶惶。西太后坐镇养心殿,及时听取各方来报。七月二十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紧急召集王室亲贵和军机大臣商议撤离京城避难事宜。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八国联军攻进紫禁城东华门,情急之下,慈禧带领光绪帝和隆裕皇后等人换便衣出神武门仓促离京,任命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为代表,留守北京与列强议和谈判。慈禧一行乘三辆马车,一路狼狈逃亡,与随后赶来的部分大臣及兵员形成千人护驾的“西巡”阵势。因事出紧急,既没有足够的准备,也没有事先的出行通告。一路上,遭受了不少苦难,夜宿破庙,身睡土炕,小米饭充饥,绿豆汤解渴,能吃一碗小肉刀削面也实为不易。
慈禧选择山西路线,主要原因是,山西巡抚毓贤不畏八国联军,洋人不敢轻易侵入境内半步。在山西境内,慈禧听不到联军的隆隆炮声,也看不到乱窜的逃亡官兵和逃难的百姓。在中国近代史上,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时,慈禧曾随咸丰帝逃往热河一带。十九世纪末,在“扶清灭洋”的口号中,义和团应运而生,史称“庚子事变”,对外国列强有一定的震慑作用,也促进了中国民众的觉醒。但义和团笼统排外,兼有愚昧和残暴,有诸多农民运动的缺陷性和盲目性。后被清政府利用,逐步分裂为官团、私团,甚至还出现了假团。官团受清政府统率调遣,领取官饷。私团和假团是民间自发组织,有很大的独立性和复杂性,对清政府也形成一定的威胁,被称为“眷匪”。义和团的兴起,也是八国联军入侵的一根导火索。慈禧有两怕:一怕洋人,由此也就有了对义和团从纵容到镇压的举动;二怕“眷匪”,因眷匪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私团假团的存在,对清政府有诸多不利的因素。山西,洋人未能擅自进入,与义和团的兴盛有很大关系。但慈禧又怕洋人,洋人要她惩办镇压义和团,这也是洋人要入侵中国的一个借口。本来,慈禧八月十七日进入太原行宫后计划长期留驻,但迫于洋人的威胁,只好将巡抚毓贤以义和团祸首之罪革职,来掩联军耳目。而义和团的衰败,又可能导致洋人的驱入。重重矛盾中,慈禧只好在十月从太原启程,向南面的长安逃奔。
慈禧南逃,美其名曰“南巡”,不改奢侈作风,狼狈之余仍不失皇家威风。落脚太原二十一天以后,与开始的直隶仓皇逃命时已有不同,沿途增加官员兵马,制寻南行仪仗的龙旗等随銮装备装饰。但凡路过官道需要夜宿时,住宅都经工匠修葺一新,粉刷彩画、张灯结彩,陈设齐备,还需备戏台假山。食住行等都要用红毯铺地、黄缎围墙。路过村镇均需黄土垫道,清水洒街。受洋人胁迫,在太原以义和团事件祸首革职巡抚毓贤后,山西各地官吏掀起一场镇压义和团的高潮。各地义和团首领及团民惨遭杀害。加之南逃随銮皇室及官员一路横加搜刮,支银无数。护驾兵丁军纪很乱,四出奸淫,大肆抢劫。街市闭门,百姓逃避。山西人民除遭受庚子年空前旱灾外,又加南逃官兵所作抢掠“官灾”,可谓苦难深重。
从太原南逃开始,行程加快。十月四日从平遥到介休途中,在义安,义和团残余头目郭敦源,自称义和团头领,冲撞皇室仪仗,欲刺杀慈禧,当即被捕杀头。当晚抵达介休后,连夜将介休知县陈日稔革职,永不任用。慈禧一生最在乎“命”,十月五日,从介休早早启程,要走南逃以来距离最长、路况最险的一段路程。两岸陡峭的雀鼠谷、山势高峻的韩信岭、山壑深陷的郭家沟、光滑下行的石板坡,都是危险艰难的路程。另外,她也担心眷匪的袭仗冲銮。
过韩信岭时已是人困马乏,但官兵不得不将载货车马卸下,步行牵马下郭家沟,只留銮驾三辆马车继续向前进发。好在一路直达仁义古镇平安无事。镇上黄土垫道,清水洒街,百姓秩序井然。慈禧一时心悦,下令中午在仁义歇息休整。
两宫和光绪帝的休居场所选定了仁义古镇南角村边一户郝姓人家的三孔窑洞。为何没有选择紧靠郝氏民宅挨邻街面的大公馆、二公馆和古街北侧的官设驿站呢?根据地理方位分析,公馆与驿站虽然也着手了接驾准备,但一则周边全是百姓住宅,如遇特殊紧急情况撤离不便;二则在郝宅歇息有许多好处。院内三孔窑洞整齐顺眼,整个院内只有一个老奶奶住居。院内东侧有南北走向的葡萄架,院内花草葱郁、香气扑鼻,更为重要的是西南两边紧靠村边,出行方便,护驾防卫便利。
据仁义郝姓后裔郝富有讲述,三孔窑洞坐北朝南,宅主为郝富有的大爷爷。郝富有爷爷有弟兄三人,大爷爷娶妻王氏,娘家在霍州柏树洼。婚后育有一子,大爷爷生病早逝,堂伯成年后在修建龙王庙时,被掉落的大钟砸死。多少年来,三孔窑洞只有大奶奶独居着。大奶奶百年后,由郝富有父亲过继到大爷爷膝下,承继其家产。大奶奶生在大户人家,懂礼数、尚规矩,日子过得安分殷实。官府与巡检官员经考察,将招待两宫和光绪帝的重任交付与她,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准接近。院内按惯例黄缎围墙,红毡铺地。一应盘碗茶饮都是御驾自带。大奶奶只负责用汆壶(旧时烧开水的一种立式铝制壶)在窑外炉灶烧水。慈禧、隆裕皇后和光绪帝用茶后歇息。东窑住慈禧,西窑住隆裕,中窑住光绪。因一路在崎岖山路颠簸座驾,慈禧又年逾花甲,难得一时歇息休养,排乏解困。半个多时辰后,两宫与光绪帝睡醒,来到院子东侧的葡萄架下,喝水歇凉。座凳是预先准备好的青石花边鼓形石墩,上铺黄缎护垫。因考虑到当天要到达霍州,下午三时起驾上路。临上马车时,慈禧太后看到一中午忙个不停的大奶奶踮着小脚奔走,尽心侍奉,年龄又与自己相当,便从头上发髻中拔出一根银簪递给大奶奶作为对她的赏赐。
以后,大奶奶王氏将慈禧赏赐的银簪精心保存,至死前才传给后人。另外,烧水用过的氽壶也用黄绸小心包好存放,再无用过。慈禧坐过的石鼓凳也让人搬回中窑珍藏起来。
讲到这儿,故事似乎就算结束了。我爹伸手要再吸一口烟,但嘬不出烟气来,原来纸烟已经灭了,跟前的人赶紧掏出火柴给点着。没吸两口,纸烟已经烧到手指了。那纸烟,不吸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往后燃,要吸的时候,却熄火了。再点着吸的时候,只有两口了。成老汉递过他手中的烟袋,顺势又给点上。我爹把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下,用脚尖捻了几下,才稳稳端起烟锅,猛吸几口。
成老汉乘机插话:“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说她见过这个娘娘,说这娘娘长得一张拽到不行(方言,指态度傲慢。本书使用了不少当地方言)的脸,表情冰冷,两眼藏针,还真是个厉害人哩。”
我爹吐了一口烟气,说:“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人,她生于一八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一九〇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去世,她是孝钦显皇后,叶赫那拉氏,是咸丰帝的妃嫔、同治帝的生母,是晚清时期重要的政治人物、实际的统治者。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在同治、光绪两帝时期两度垂帘听政。”
那个妇女怀中抱着的小孩,可能是饿了,哇哇哭叫着想挣脱。可这个妇女的心却还在故事里挂着。她干脆把胸襟解开,把奶头伸到孩子口中堵住了孩子的嘴,并问出一句:“那她最后到长安了没有?”
我爹说:“慈禧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二十六日到达长安,就是现在的西安,逃亡途中计七十三天。九月七日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正式与英法俄等十一个国家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款4.5亿两白银。这是中国历史上非常严重的主权丧失的不平等条约,此后,中国沦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这妇女又问:“这娘娘坐过的石鼓凳和烧过水的氽壶可成了宝物了。这可是给皇家用过的东西啊,还在不在了?”
我爹笑笑,说:“那院子还在,那三孔窑洞还在,老奶奶的后代们还住在院子里,你去问问不就清楚了?”
那妇女一下醒悟过来,用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脸,扭过身子去,说:“你看我也是,成了个小孩了,问了一句三岁小孩也知道的话。”话还没说完,怀中的小孩又双手举着另一个奶头,要吃。她一躲,结果奶头上喷出一股奶水来。她这才发现自己露丑了,赶忙掩了衣襟,一路小跑走远了。
听讲的人都叹出一口气,觉得这故事也就该画上句号了。
我爹把烟锅递给成老汉,又开始讲述:“你们知道富贵之人出门最怕什么?谁又能料到在哪个地段哪个时间会有个土匪恶霸呢?我们仁义古镇那时是个商贸重地,人杂眼乱,只凭皇家护卫肯定不能做到万无一失。那么,雇用当地的武林高手明里暗里保驾就必不可少了。那时,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小后生就在这次保驾中担起了重要任务。西太后临起驾时还在这个小后生的肩上拍了一下,问他愿不愿意到朝廷做事,这位小后生回答说还有患病的老父母,西太后没再多说什么,他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机会。不过,为了答谢保驾之功,西太后赐给了他一杆御鞭,他后来也成为一位远近闻名的神鞭手。”
大家心领神会,都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院坝上。
也许是心有灵犀,院坝上不迟不早地甩下来一声鞭响。人们都听出了这鞭响里的嗔怪与温暖。
我爹继续说:“人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个小后生后来成为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武林大家,在我们仁义古镇演绎出许多可圈可点的精彩故事。”
这一下,指向更明确了。
以前,与赵全武齐名的还有一个人,镇上的人叫他昌林。两个人基本不相互往来,但彼此心知肚明。昌林是南武馆馆主,一班师徒整日就在关帝庙内习武练拳。赵全武是北武馆馆主,龙王庙是他的教场。南馆在古镇南门附近,门洞顶是菩萨庙。北馆在古镇北门附近,门洞顶是三官庙。各把一门,镇门内店铺林立,商贸繁荣,一片安乐景象。
南馆离官设驿站、大公馆和二公馆近,驿官有些事也需要武师们的帮衬,与南馆的关系比较密切,这样,南馆多多少少带了些官方的味道。一入北门,古镇的商贸店铺鳞次栉比,是人员密度比较大的地方,是是非非的事也多,龙王庙紧挨北门,北馆的武师们常出面来维持街面的秩序,所以北馆多了些民间性质。
北门,镇上的人叫三官楼底,因洞门上建着三官庙而名。三官庙有三尊雕塑,即天官尧、地官舜、水官禹,属于道教尊奉的三位天神,“道经”称“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道教尊远古的三位明君尧、舜、禹载录世人善恶,为万物之行本。三元节,就是三元大帝的诞辰,以正月十五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中国上古就有祭天、祭地和祭水的礼仪。每逢三元节,镇上的人都会来庙里祭祀膜拜。
洞壁两侧有凹陷壁槽,大门扇一闭,两端横杆一插,古镇就是一个独立的整体,任你官兵匪盗都进不去。洞底两条车痕陷入坚硬的青石路面,都是南来北往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帝王将相,巨商大儒,都有路经此地。当年李世民所带官兵与刘武周在碉堡一战,就走过这个门洞。后来光绪帝与慈禧太后过境,对前帝之德行多有感慨,专门有过敬仰缅怀礼仪。
从小,赵全武就常常被父亲领到这里,拜三官,讲礼仪,也见识一下南来北往的显官巨商和各路高人绝技。
南北两馆同时设着镖局,从古镇出发或前来古镇的商家货物,都由镖局来保镖押送。
也有由外地路经古镇的货物运送,随行的镖师大都懂得江湖规矩,知道这商贸重镇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或者专程上门拜访,或者见面以后互致礼仪。
早些年,就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镖队路经古镇,大镖师叫方有根。走到南门附近时,方有根让镖队停了下来。他对眼前的古镇开始审视。
雄踞镇中的碉堡在黄昏中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卧虎。敦实坚挺的两座镇门像立在空中的脊梁,延伸到镇子东面的文昌阁,又像是一条巨龙的头部。一阵风声,耳边传来阁檐吊挂着的铃铛脆响,像是龙喘虎啸。
方有根让镖队卸下镖旗,所有骑士一律下马牵绳步行,路遇大小人等都施礼问好,整个镖队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低调谦卑入镇。
出北门,经一位好心人指点,入住“德义祥”马车店。
方有根让车把式与几位随从安置房屋住舍,喂食骡马,自己与两位年轻镖师换成便装,往不远处的石板坡方向走去。
阴地关,鬼门关,
车马见了吓破胆。
青石路,石板坡,
一脚踏进阎罗窝。
方有根早就知道这句民谚,车马在官道行至石板坡,谁也不敢疏忽大意,车毁人亡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但石板坡究竟有多险,他得先去看一看。
离马车店不远是一座拱桥,拱桥旁边有一块空地,有几个人正在这里戏耍玩闹。
一声鞭响,把方有根吸引过去。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与几位大人争吵不休。
少年说:“什么两大家六神鞭,你们敢和我比比吗?”
“这孩子,刚脱了开裆裤几天,就不知道屎往哪里拉了。你说吧,咱们比什么。”其中一位神鞭手说。
这孩子动作挺快,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举起手中的弹弓就向跟前一棵槐树枝头射出一粒石子。大家的眼光便一起向树梢看去,“哗啦啦”一阵声响,一只麻雀从树间掉落下来。
其他跳上跳下的麻雀都被惊飞了。
正在人们愣怔间,头顶一声鞭响,两只飞动的麻雀被鞭梢击落下来。
一石一鸟,是孩子的瞬间射技。
一鞭两鸟,是一位神鞭手的动态鞭法。
“高手!”方有根不由得喊出声来。
方有根刚要走近,又听得一声鞭响。这一次,鞭梢就落在他的左耳旁,他的耳边掠过一股劲风。方有根清楚,执鞭人要击打他的耳郭,只需神鞭手一个扭掌便可办到。凭本能,方有根本可以在一刹那间用手抓住鞭梢,但他没有。
“众位神鞭手,辛苦了。”方有根双手作揖行礼。
那孩子还未玩够,很不服气地又在桥栏石墩上一边摆了立石,一边摆了一片花蕾。孩子刚一离开,一个甩鞭已把那花蕾打得稀巴烂,彻底断了孩子再要比赛的念头。
面前站着三位神鞭手,这也正是方有根要找的人。明天上石板坡,这些人就是福星。一见有生人,他们个个抖起了精神。白毛巾围在头上,在额上挽了一个十字结,白围巾拴在腰上,各自握着一条长鞭,眉宇间露出一股英武气。
一位神鞭手走近一步,与方有根握手。说是握手,暗中使着劲。方有根进前一步,翻腕,出肘,再展开小臂,掌心就正好是对方门面。对方并未抽回右手,左手却提前护在脸前。这一擒拿叫“金丝缠腕”。从手劲和腕法上看,方有根知道对方不是一个善茬子,也是道中宿主。手势比到,双方默许,互致歉意。这个神鞭手叫赵全武,是古镇北武馆的拳师之一,家中排行老二。
古镇“两大家六神鞭”中赵家父子占了四个。父亲叫赵仁厚,老大赵全文,老二赵全武,老三赵全斌。站在方有根面前的是赵全武。他年纪尚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从小跟着父亲,他练出一手好鞭法,鞭梢挥出,从不空打乱撩,一鞭下去,精准对位,好多淘气的骡马身上都有他留下的血痂。赵全武身后站着的是“六神鞭”中的另两位神鞭手,一为李姓,人称李大,一为武姓,场面上的名字叫武头。三人问清方有根所押镖车是大车重物,当即确定,由赵氏父子来做此差役。方有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武两人,怕他们同行之间生出抵牾。没想到,这两人很是通情达理,毫无一点儿怨气闲话。方有根暗想,这“六神鞭”,相互之间,处得够和睦够义气。
方有根正要说点什么,那个李大把嘴凑到赵全武左耳边,嘀咕着什么。方有根这才发现,赵全武左耳小右耳大。左耳似飞翅竖立,直指发际。右耳玲珑剔透,插在白毛巾圈里,似有似无。赵全武听了李大的絮叨之后,举着鞭子的手向空中挥了挥,说道:“他们要有胆量,就来试试。”
方有根与两个相随镖师,被赵全武带到石板坡前。
坡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阴地关。阴刻,魏体,碑体不太高,却坚实厚重。坡道如一条天路般幽黑乌亮,往上一段变为光照耀眼,像是阴阳路。路面是清一色的大青石铺就,沿五十度左右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几里地以外。青石路面两边是青石立壁,整个是一座石山中开出来的一条官道。路段中间没有平缓地带,两道入深一寸左右的车痕,像两条飘带似的从上面抖落下来。这路,看一眼都让人心惊胆战。
回来的路上,赵全武告诉方有根,这盘坡是个苦活儿也是个险活儿,但也是赚的一份巧钱,村里人也叫石板坡为摸钱坡。我们六个人之外,也有眼馋的人想赚这份钱,对我们也多有说辞。有时还与我们抢活儿,活儿干得不怎么样,嘴上却吹得天花乱坠,对我们也有损毁小瞧。李大刚才在桥头与我悄声说话,正是担心这个。我们盘坡一次,小型马车只需一人,报酬五枚铜钱,如用两人,加倍。按你说的车型,是大马车,至少得三人,不过要想再顺利一些,四人比较保险。你看你用几人为好?
方有根马上回应,我们是两辆大马车,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家父子四神鞭同时都用,多花一点儿银钱没事,我要的是安全顺利。
两人击掌为盟,一言为定。
回到德义祥马车店,方有根与货主代表说了情况。随后,一班人外出用餐。马车店不远处的北门旁,就挂着一个“二黄毛包子店”的带灯招牌。一群人走了进去。
靠窗一张桌子上坐满了人。包子店面积不大,除了这张稍大一些的桌子,其他都是两人小座,满共也就不到二十平方米。刚一进门,小二就迎了过来。
“欢迎客官光临本店,请问是要些包子、油条、疙瘩汤一类的大众小吃,还是素荤菜凉拌爆炒焖蒸酒肉大餐?”
方有根正在犹豫,心下想:如此小店,竟有酒肉大餐一说!
这时,墙边的一个帘子一掀,走出小吃店主人,正是下午过北门时给他们指路的那个人。他一手把小二推到一边,说道:“平时给你说了多少,看人看派(派头),知人知心。这样的贵客,你三辈子也不一定能等到。来来来,我安排。”
店主人让小二给大桌子安排了饭菜,就带着方有根来到里间。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能听到沿途各个包间的划拳吆喝声。过道通着后院,一片灯火辉煌中,后院里都是上档次上规格的包间。院中有一立杆,高高地举着一个大红灯笼。院里是齐齐楚楚田园菜畦,用粗麻绳和竹片隔着,空出纵横相通的过道。每片菜畦的入口,都挂着一盏马灯。客人可以随便进到每个菜园,采摘自己想吃的鲜菜。方有根暗想,这小店大铺排,后山里有炭。在一间独屋独桌边,店主把方有根安坐下来,先沏好茶,扔下一堆笑容和客气话,就要往外走。方有根正要说什么,店主人打断了他的话头,说:“知道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
店主人出门以后,方有根有点失笑:我的意思是什么?连我自己还没想清楚,你知道什么?
店主人把二镖师三镖师及货主代表和大把式也带了进来,接着安排一个美颜女子,专人专桌前后里外跑腿。四个大菜不久便端了上来。一坛酒水及碗筷分陈两边。四大碗,有素有荤,看上去,并不奢侈却丰盛有余。方有根想,这种安排,确实合我心意。
这店主人是个老江湖,看人能看出你的出处,做事能做到你的心里。方有根一路的旅途劳累也有了缓解。一碗酒进肚后,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方有根让美颜女子唤来店主人,一边敬酒,一边问些乡俗行规。这店主人也不客气,自家人似的,与他交谈起来。
店主人说,那个马车店,比镇上的驿站、公馆还出名,南来北往的车辆马匹,多有留宿。店老板姓王名罗金,外号高粱秆子,人是个直性子,认理真,好抬杠,但做事不含糊。今天你们能顺利入住,挺好。他这人要哄着来,你要和他较劲,就不好使了。他的脾气一上来,不管你天王老子,谁的账也不买。他是吃软不怕硬。你这高手大家,见过的世面不比我少,这一点儿比我更清楚。他不是不需要银子,但他也不缺你这一点儿银子,关键是你这点儿银子可能就是他的卖命钱。不过,这老鬼买我的账,你要有什么不顺利,我给你说合说合。
方有根突然打断店主人,问这“卖命钱”是什么意思。
店主人回道:你这大镖师押镖送的货,值不值钱?值钱吧。这古镇大道,有没有盗贼?不能说没有。你住店,人命值钱,但货物也很值钱,对你这样的客人和货物,他不敢不操心。你可以一晚上睡个囫囵觉,可他不能。在客栈丢东西,这是店主最丧气的事。一旦遇上劫匪,他得要给你卖命啊。
方有根点了点头,觉得这话挺有道理。
另一个话题,没等方有根开口,店主人已猜出几分,话先由他引出。
“大镖师想知道这古镇的武师大家,一旦遭遇,不是仇人就是朋友,你放心,我们这古镇是仁义之地,武林高手也不例外,只要你以礼相待,他们都是很讲规矩的,绝不会仗势欺人。你以后要是有时间,我领你会会他们。”听到这里,方有根突然问店主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店主也是一个武林高手吧?”
“略知一二,只懂一点儿皮毛而已。小店虽小,可在这眼杂人乱的地方,免不了会遇些小混混小赖皮,没有一点儿功夫和道行,不可能长久开下去。”
“这二黄毛包子店,也是有点说辞的吧?”
“这算是鄙人的行号,大概有三层意思:一是我向来不称大,永远在二的位置,这样也不会引起同行的敲打;二是饭菜质量加武林助力;三是包子包菜包肉更包心。不管官商还是凡人,一律诚心相待,只要我店有一点儿错误,重换一份,而且分文不取,并谢罪道歉。”
方有根向店主人连进三碗酒水。他的心事被这店主人估摸得一清二楚。这古镇,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一个包子店竟有如此深厚的底蕴。两人相互留了姓名与联络地址,算作日后再期相会的异地好友。
吃完饭,货主代表付钱结账。方有根让大家回马车店。他对“二黄毛”说:“那个高粱秆子王罗金不会为难我们吧?”
“你让弟兄们回去说,你们是我二黄毛的人,估计就不会有问题了。”
方有根嘱咐货主代表:“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凡事不可耍横斗狠,说话要暖心暖肺,出门三辈小,回去好好和人家交流,把这位二黄毛朋友的意思也表达一下。托人托塌天,安顿好以后,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远路。”
方有根又对“二黄毛”说:“我想从北门到古街上看看,不知你能不能陪陪我?”
“二黄毛”吩咐小二收拾打理诸事,与方有根走出店门。
两人边说边走,前面,灯火辉煌中,镇街门铺一一林立。方有根只能走马观花地顺便看看。丝罗店、银器行、典当铺、油坊、醋坊、烟茶摊、酒吧、客栈等不一而足。
“二黄毛”好像对每家店铺的掌故由来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见方有根脚下的路走得不慢,便少了解说的兴致。
方有根看出他的情绪变化,就对“二黄毛”说:“不要看你头上的头发不多,但绝不是两根黄毛,你脑子里稠密着呢。今天,不是我不想听你说了,实在是太晚了,日后我肯定要专程来,听你细细地说道说道,这古镇真是太让我迷恋了。这辈子遇上你这么一个朋友,真的是太好了,真让我开了眼界。咱今天就到此打住吧,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吃得太饱,你得让我慢慢消化。这古镇真是个好地方。”
两人开始向北门返。
途中,一些店铺的名字和广告语,还是让方有根多看了几眼。“发呆、闲聊、晒太阳”“刀不快”“隔壁好”“泡脚、搓背、揉心”“销魂处”“说愁、抬杠、掌嘴”“一碗半”“入口香半街”“牙口的秘密”“巷子不深”“懂瓷器”,等等。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方有根他们押送的两辆货车走出“义隆祥”马车店。
马车刚出院门,王罗金穿了一身黑衣、白马甲,头上裹着白毛巾,等在门口。他一手牵了头骡,大步向前走去。这让方有根生出一丝感动。这马车店主,一见面凶眉恶眼的,住了一夜,竟然把他们当成了朋友。不仅店内的事他管,店外的事也不含糊。选择了他的马车店,就选择了安全与顺利。熟人熟路,他要一保到底。
没走几步,“二黄毛”也跟了上来。
来到石板坡前,有几个人在坡前站着,见有两辆马车走过来,就有一个留着大背头的人走近方有根。
“师傅要不要盘坡?你看那几位神鞭手,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花钱买个平安吧。”
大背头说着,指了指他后面站着、头裹白毛巾的举鞭手们,全身上下的打扮都和赵全武他们一模一样。这几位向方有根挥手示意。方有根暗想,多亏昨天下午提前接触到了赵全武,要不然今天冒昧一来,说不定就真会让这几位来盘坡了,平安与否,还真不好说。昨天说到的“活儿干得不怎么样”的假李逵,可能就是这些人。
方有根看着大背头,知道这是一个说合人。他四处再看看,不见赵全武,就把目光对准了王罗金。
王罗金问方有根:“你昨天没有预约盘坡手?”
大背头剜了一眼王罗金,说出的话也带了火药味:“你这老王是怎么说话哩?你管你住店的事,你要连盘坡的事也管?我们就不是盘坡的?”
方有根赶忙说:“对不起师傅,昨天我们已与赵家父子约好了。”
“你可想好了,他们一个人五枚,我们是四枚,如果你的货车有一丝一毫损失毁坏,我们连四枚铜钱也不要了,白干。”
王罗金抢过话头,说:“说得好听,盘坡要的是平平安安,要有损坏,那是四枚铜钱能买到的?我还没听说你有这个把握能安全送达的。”
“高粱秆子王罗金,你想蹚这浑水不是,我们怎么就不能安全送达了?你哪一次见我们把货车送翻过?你那贼店能管得了拉屎尿尿还管得了上檐揭瓦?你这老不死的,看我们赚点辛苦钱,是不是眼红?实在看你是个棺材瓤子了,要不,让这几个盘坡手用鞭子给你脸上留点印印?”
王罗金不是个善茬子,对大背头说:“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你还是个尿炕娃子哩,问问你爹去,看他敢不敢和我这样说话!你有本事动动我看看!”
大背头后面站着的人猛地插到他面前,用身子挤靠王罗金,还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胸前。
“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想见见血哩?”
不知什么时候,赵全武站在了王罗金身后,指着大背头说:“你本事大不是?在一个老年人面前耍威风,还要动手,活腻了不是?”
说着,赵全武的手就抓住大背头的头发,手腕一拧,大背头原地转了个圈子。赵全武又对那几个对王罗金动手的人说:“正好,我好几年没有练手了,你们几个不识眼色的东西。”
赵全武从一个人的手中夺过鞭子,一挥,正好把几个人的脖子缠在一起,再用手从中间一撑,像提网兜似的把几个人悬在空中。
赵全武回头,对方有根和王罗金说:“对不起,我迟了一步。”
大背头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站稳以后,马上服软:“真不知是你赵师傅的客人,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说完悄悄溜走了。
“不行,今天这坡谁也盘不成,说得容易,哪有这又要打人又要抢活儿的人呢。”一个举鞭手一边整理着被赵全武掀乱的头发,一边大声嚷嚷。
赵全武又抓住这个举鞭手,用掌心卡住了他的下巴,口中喊道:“你这小溜子今天是想不见棺材不掉泪。”
“住手!”
不远处的阴地关碑前,站着几个人,最中间的人撂过来一句话。
人们都向那边望去。
来者是古镇武林南馆的几个拳师,说话的人正是馆主昌林。场面一下子哑了,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小溜子趁机说道:“怎么,看到俺师父你们就全哑巴了?”说着,就向昌林打招呼。
“叭”的一声鞭响,人群中走出了赵全武的父亲赵仁厚。
赵仁厚走近昌林,举手施礼,口中说道:“大师在此,小儿无礼,我代他赔罪。请您定夺,今天这活儿由谁来做,您老说了算。我们父子没说的。”
昌林回礼,说:“盘坡一事,还是你们父子是高手,再说约你在先,他小溜子虽然跟我学了几天,但拳术长进不大,歪理邪说倒学了不少,这里没他的份儿。”回头又对小溜子说:“你以后再不要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要想在世上混,好好学学如何做人。马上离开这里!”
小溜子马上说:“师父你不承认我是你徒弟了?今天我怎么就不能盘这坡了?”
昌林态度很强硬:“你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是你的师父,在被逐出南馆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再不要给我丢人现眼了。”
方有根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镇上的几位武林高手。他走到昌林面前,说:“本想昨晚拜见大师,实在是时间太晚了,怕影响大师休息,改日专程来登门拜望。谢罪,谢罪。”
昌林回应:“昨日听几位小徒讲,有两辆镖车过街,一路谨行慢走,不事声张。今天又有二黄毛说起方镖头风范,我就知道,是个大家格调。今天到此,见见方镖头尊容。”
被称作小溜子的那个举鞭手一脸的不服气,嘴上也不干不净:“真他娘的晦气,小小的两辆马车,惊动这样一班不讲理的搅屎棍子,不就是五枚铜钱吗!盘吧,盘你娘的屁股蛋子。”
这时的赵全武一个箭步冲到小溜子面前,抓住小溜子的一只胳膊,说:“没完了不是?真不想活了?”
小溜子手一摆,说:“盘吧,盘吧,让你们盘。”
赵全武兄弟开始张罗盘坡的前期事宜。
“等等!”赵仁厚喊道。
坡前堆着一溜大小不同的石块,赵仁厚让赵全文赵全斌去清理这些人为设置的障碍物。
快要清理完石块时,赵全斌又喊过一句话来:“不行,那半坡上还钉着一排木栅栏哩。”
这下,赵全武上火了。他走到小溜子跟前,一手抓住后领,拎在空中。其他几个同伙趁机想逃走,赵全武一个蹲地后扫腿,几个同伙先后倒地。赵全武把这几个人带到昌林面前。
“老伯,今天这事儿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说吧,该怎么办?”
昌林发话:“你们几个如果还想在镇上混,就亲自去把设在坡上的障碍去掉,否则,后果自负。现在,马上,三秒钟以后还不行动,我的话就收回了。清理完以后,再回到我这里来。”
小溜子他们几个人不敢怠慢,正要往坡上走,早见赵全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半坡上,把钉在坡面上的木栅栏连根拔起,一挥手,扔到了一侧的乱草丛中。
昌林一手拽着小溜子,来到阴地关碑前,说:“你要还认我这个师父,就先念念这碑上刻着的村规民约吧。”
方有根的马车上两头辕骡长得结实高大,赵仁厚对赵全武说:“就用这头辕骡吧,我看了看,身上的劲气可以。”
赵全文颠了颠辕杆,把车上的货物又往前边移动了一些,绑好。那辕骡背上的分量顿时压下去不少,它打了一个响鼻,黏糊糊的口水喷了赵全文一身。赵全文拍了拍辕骡的脖子,说:“走几步就是陡坡,到时候就平衡了,你现在不要有意见。”
王罗金早已把自家马车店养着的两匹马牵到前面,与赵全武绷拉套绳,两匹马依次到位。
赵全文牵着辕骡往坡前走。刚走出几步,辕骡再不动了。任凭赵全文怎么吆喝,辕骡死活不动。跟在后面的赵全斌正要挥鞭,被赵仁厚挡了下来:“这骡子看似强壮,实际是个草包,吓破胆了,根本不敢吃硬,咱还是麻烦一下老王吧。”
王罗金早有准备,他说:“看牲口,你们还差点儿哩,昨天晚上我就看出,这两头辕骡不是什么硬货色,走平路还可以,上这样陡的坡,又驮着这么重的货,看一眼都能把它吓死了。辕骡我已经备在这儿了,牵过来吧。”
“二黄毛”帮着把不远处槐树旁的骡子牵到马车前,交给赵仁厚。这骡子看上去也不怎么高大威武,但皮实,有韧劲。换下辕骡时,车身又向前倾下去不少。王罗金的骡子身高差些,看上去就像个还没成年的人给压了一副二百斤的担子。这骡子却脖子前后左右一扬,嘚瑟了一下。
赵仁厚飞身上辕,两脚踩在辕杆上,手中鞭子空中一扬:“驾!”一声鞭响,马车启动。赵全斌赶忙拉住管刹车的皮带。
赵全武在最前面鞭策拉套的骡子。辕骡前面两边各一头拉套骡,套骡再往前两三米,是四条粗麻绳,套着王罗金的两匹马。平展展的拉绳,套中连套,主管往前的拉力。辕骡只管承重与方向。方有根原车的两头骡子拉中套,两边延伸着四条拉绳是最前面两匹马的引力绳。在阳光下,这四条拉绳油光发亮,由于前套拉力加大,拉绳绷直,发出细微的声音。受两边拉绳的影响,原车的两头骡子也发出奋力刨蹄前行的声音。赵仁厚的鞭梢在各个骡马的头顶挥动,嘴里喊着能够调动轻重缓急的号令。赵全武的鞭子响应着辕鞭发出的指令,调整着前套马匹的方向与力度。赵全斌时紧时松的用皮带拉力,让前行的车身在顿挫中移动。赵全文紧跟在货车的身后,随时准备推扛助力,前拉后推,他管的是不能让车轮后滑。父子四人默契配合,远远望去,大货车像一块铁疙瘩似的在陡峭的石坡上不慌不忙地上移。第一段青石坡比较顺利,很快就到达一片相对平缓的地带。第二段坡路是一段直道,青石路面坚硬光滑,而且有转拐,靠掌鞭人力度与技巧的结合。第三段沙石坡虽然路面较直,但容易出现蹄下滑动,造成用力失衡左偏右侧的现象,而且坡面较长,要的是一鼓作气,一气呵成。稍事休息后,四位盘坡手先把自己的激情充分调动起来,鞭声先后在空中甩出巨响,同时口中喊出气吞山河的号子。提前加力,延伸惯性,中途助威,声势皆备。尘烟滚滚中,骡马嘴里喷出热气,背部冒出大汗,两耳和尾巴上竖,双蹄紧扣沙石路面。两条鞭子在车马上空挥绕,在牲口的耳边、肩部和腰腿处不断地警示。一旦有哪个骡马耍奸弄滑,或松劲懈怠,火辣辣刀锋般的鞭梢就会准确无误地甩到。所有人和骡马的劲气都在一个点上,所有拉绳都平直地传送到一个中心。马嘶人喊中,货车直线上升。
直到见到路边的山神庙,这盘坡的任务才算完成了。
赵仁厚等车马停稳,回头甩出一声响鞭,向远在坡下的人们报捷。
用撑杆架住车辕,所有骡马全部解套。四个人分别牵着牲口,一路小跑下了山坡。稍事休息后,套驾第二辆货车,再来盘坡。
王罗金竖着大拇指,对走在前面的赵全武说:“干得漂亮!”
昌林师傅双拳抱在胸前,向父子四人祝贺。
方有根走到赵仁厚跟前,相拥致意,他深有感慨地说:“我在江湖多少年,从未见过如此令我热血沸腾的场面。我会记住你们的。”
王罗金用手拍着自己的辕骡说:“老伙计,没给我老王丢脸。”又走到两匹马面前,说:“两只小老虎,够意思。”
小溜子和另几个举鞭手半天缓不过神来,直喊:“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赵全文、赵全武、赵全斌兄弟三个分别谢过大家,再分头给第二辆马车上辕加套。
赵全武比昌林小二十多岁,一老一小,两人平时各在南北两馆坐镇习武,相处并不多。通过那次盘坡,赵全武见识了昌林的人品武德,从内心深处十分敬重对方。昌林也亲眼看到了赵全武父子的盘坡技艺,从心底认同了这个武林同道。
方有根的低调过境,赢得了两位古镇大师的敬意。这在以后南馆北馆成为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与之相反的另一个个例,也被武林师徒们常常提起。
就在赵全武刚刚担纲北馆馆主不久的一天,镇街上就发生了一起武师对飙的事件。
古镇南门口的老爷庙,住着高僧昌林大师。凡从南面入境古镇的各路镖师都要与他见见面,至少也得行个礼问个好,有不少人都成了忘年交。这天,从南路来了一队人马,开路的两个年轻镖师,红马白褂、镖旗猎猎、腰别大刀、手举长枪,镖队浩浩荡荡、风尘滚滚。来到镇门前,见到站在关帝庙门前的昌林。昌林抱拳先行见面礼。哪知两个年轻镖师既不回礼又不下马,甚至向他挥过来一记响鞭,这是明显的污辱和蔑视。昌林心中恼怒,却不动声色。等见到大镖师再说。没多久,大镖师来到眼前,谁知,大镖师也与前面两个徒儿一个德行,一脸的不屑与无赖,对昌林的施礼视若无睹,眼中甚至露出厌烦和鄙夷。
还没等这大镖师走过庙前,昌林一个闪电动作,飞身上了临近一棵大树。这让大镖师骑着的马惊异不已,一声嘶鸣,四蹄飞起,把那个大镖师抖落马下,只身向前面的大路飞奔而去。入南门,窜大街,狂跑不停。眼看着沿街人货受损被踏,紧躲慢躲,街面上仍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正好赵全武看到了这一幕,飞身上马,拧鞍勒辔,夹腿裹肚。哪知那马尥蹶子耸肩膀,企图把他抖落下马。赵全武双手紧握缰绳,身子在马背上一颤一颤的,向前奔跃。眼看着惊马要钻入北门门洞,赵全武面临被坚硬的门壁阻挡削劈的危险。镇街两旁围观的人都发出了尖叫声。
那惊马被一股巨大的回力阻止住了,高扬的马头在洞顶遭遇猛撞后,落回地面,瘫倒在了门洞下。
赵全武在惊马钻入门洞的一刹那,双腿夹紧马腹,身子后仰,一只胳膊向后伸展,与门顶形成平行态势,两根手指抠住了门壁外檐的铆钉。手指的抠力抵消了惊马向前奔跑的拉力,一场惊险瞬间转危为安。
等那位押镖的大镖师来到北门时,那匹大汗淋漓的惊马还瘫在门洞下站不起来。
赵全武对这位镖师喊:“哪一路野仙,放出厉马扰我一街平民?”
那狂妄镖师此时已软成一块豆腐,结结巴巴地谢恩谢德。
赵全武对跟前几个徒弟吩咐道:“沿街查看一下,看各个店铺摊位有多大损害,造册登记上来,一律由他包赔。如不能如数拿出银两,宰马当典,人货全部扣押。”
这时,昌林也来到跟前:“此等江湖小人,不屑与之为伍,待我对其治罚。”说着,便上前拧住对方的脖颈,提至空中。那个镖师像小鸡似的在空中打起摆来。
赵全武上前制止,对昌林施抱拳礼,说:“大师治他,如同踩死一只蝼蚁,这名镇大街,也忌讳血光之灾,还请大师听小侄一句,手下留情。”回头又对那已是死猪一般的镖师说:“你这小人,过境这古今大镇,竟不知深浅,目中无人,快向面前这位前辈跪拜谢罪。”
不知礼数的镖师这才想起要谢罪来,跪在昌林面前,一番磕头如捣蒜,苦求饶命。
这个故事常被古镇百姓讲起,但讲得最生动精彩的是韩如民。
韩如民是北馆第三任馆主,后来南北武馆合并,韩如民又任古镇武术队队长。他对武馆师徒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带着动作的,口上的故事抑扬顿挫,手脚出的招式如电闪雷鸣。群情振奋中,他一下收不住嘴,在师徒们的鼓动下,还要讲出第二个第三个故事。
赵全武的表弟早年也跟着赵全武的父亲学过几年拳术,但他不听舅舅赵仁厚的劝说,还没学成就想在江湖上称雄斗狠。为了扩大影响,他在二十里以外的道美村开设了一个教拳练武的武馆。道美村的地皮上也有不少喜武好拳的人,他一个外村人在村里开设武馆,肯定会引来不少麻烦。
正好有一个好事之徒,武功也刚胜这个“表弟”一筹,就常来武馆闹事。徒弟们见师父也奈何不了这个好事之徒,就也不把他这个师父当回事儿,甚至提出要退出武馆。没办法,这个“表弟”不敢去找舅舅,只能找当时已名噪一时的赵全武。赵全武念兄弟之情,没惊动父亲,就随表弟一起来到道美村。当晚,这个好事之徒又来挑衅。赵全武好话说尽,对方仍不买账,于是两人就来到武馆门外的一个广场上。对方手执一杆长枪,拉开阵势,在昏暗的夜色里,长枪发出“嗖嗖”的声响。对方一上手就直挑赵全武的胸部和颈部。赵全武听出了这枪声中的功力,知道这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便快速躲过对方的几枪猛刺,飞身跃出十几米远。对方回身转势,拧枪蓄力,再一次向赵全武发起攻势。
空手对器械,对于功夫对等的人,肯定居下风。赵全武知道,对方一旦攻近三四米距离,枪刺枪尾枪缨都可造成致死致伤的袭击。此刻恋战,肯定凶多吉少。就在对方距离赵全武七八米远时,突然遭到一块硬土块的击打,身子一下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事后,那好事之徒甘拜下风地跪在赵全武面前,认输认栽。
数九寒天,冰冻三尺,土质的广场,地面坚硬如铁,赵全武一只手掌插入地面,揭起一块冻土,一挥手,这土块准确无误地击打在对手的额头上,瞬时肿起一个大包。
这种功夫想想都吓人,那好事之徒自然清楚在这高手面前再战下去,就怕连命都要保不住的。
赵全武也知道,如果此时对方不收手,要来个死缠硬揽,他自己也说不清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之后,表弟的武馆才又勉强维持了几年。
一个“二指禅”,一个“铁砂掌”,韩如民在事隔几十年之后再讲出来,是有用意的。他是在告诉徒弟们,凡事要低调谦卑,尊重人,不可妄自称大、目中无人,水越深越无声、山越高越静默。常常是,高手就在身边,危险就在眼前,多讲道义,占理不足也不吃亏,多行礼节,功夫差点儿也不露败势。
这是经验,也是教训,或者说教训之后才有的经验。为了补证,韩如民有时也会讲出第三个故事。
赵全武年轻时,曾作为镖师带着镖队在路经一处庄稼地时遇到过一件特殊的事情。
镖队在即将进入一个小村时,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打头开路的小镖师来报:镖队前面的土路上画着一座城池。
赵全武来到近前查看路况。土城画得很精致,连城楼城墙都清晰可见。路两边都是高低不平的高粱秆,再一细看,路旁蹲着一位老农,手握粪杈粪筐,穿戴全是一副村里平民打扮。炎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有点儿疲惫的镖队不少人都慵懒不堪。赵全武本计划走到前面的小村讨口水喝,现在被一座土画的城池挡在这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置。
小镖师对赵全武说:“不过就是一个虚土画的小城,但过无妨。”
旁边蹲着的拾粪老汉开口说:“土城如实城,不可轻易通过。”
小镖师说:“什么实城,明明就是一堆土吗。”说着,就用脚探在土城上,踩出一个鞋印。
哪知,脚还没收回,那拾粪老汉的粪杈已铲在脚下,一发力,小镖师被扔出去几丈远。多亏倒在一片高粱秆上,要是摔在一块石头上,一定会伤得不轻。
就在大家都义愤填膺地要与拾粪老汉一争高低的时候,赵全武伸手阻止了随行人员。他对拾粪老汉抱拳施礼,口中连连说出致歉之词,说自己的徒弟没见过世面,不懂行规冒犯了前辈。随后命令自己的镖队回身退出,另找过路。那一次,镖队绕道多走了足有五里路。
事后,小镖师问赵全武:“你这江湖上号称无敌拳手的大镖师,在这一段乡村小路上竟输给一个拾粪老汉,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赵全武说:“出门人三辈小。人生地不熟的地盘,随时都可能危机四伏。冒险出击,你可能凭着武功高强或人多势众打赢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汉,打不赢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看他那一铲子的功夫,也绝不是无能之辈。就在大家准备拥身上前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这个老汉后边的庄稼地里有高粱秆响动。没有内外策应,这老汉就是武功再高也不敢如此静若伏鳖、动如神龙。咱有事在身,押运的货物也笨重,行走缓慢,我们在明处,别人在暗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大打出手。此处你赢,再一处呢?十里八里,你都不可能走出阴影。货物被道匪野贼劫去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只要对方不是要你的命、取你的财,都算有礼有节的高士。”
小镖师心领神会,知道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这个故事被韩如民讲给练武的徒儿徒孙们时,是正面以事说理的典型教案,做事先做人,越是特殊情况越得三思而后行,不可意气用事。
而这件事被赵德豹说起时,却是另一回事。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赵全武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大儿子赵德龙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成家。眼看着二儿子三儿子一个一个地长到门扇大了,老大在面前堵着,这成了他的心病。不是没人提亲,而是总没有一个合适的。七事八耽搁,这事儿就拖下来了。
赵全武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一生以德立身,以艺闻名,四个孩子先后出生,也想在立德强艺上做足文章。老大赵德龙,老二赵德虎,老三赵德豹,女儿叫赵德英。龙虎豹,都是猛兽,都有强壮雄威之意,他希望儿子们都能继承祖上传下来的武功,做有德行有品性的武林志士。
赵德龙,长相端庄生性正直,孩童时起就跟着父亲苦练功法,腿脚筋骨弹力十足,徒手器械样样能来。他与少年时就来投奔赵全武学拳的韩如民同龄,两人朝夕相处,亲如兄弟。两两比试,或空手擒拿,或器械对练,都是实打实来,从不空走虚打。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俩像是仇敌过招,稍有不慎,就可能头破血流,断臂伤脚。歇下来时,两人又相拥相抱,吃喝不分。这正合赵全武之意,演武场上无亲无故,谁要心不在意马虎应对,谁就得付出代价。
赵德龙青年时长得人高马大,力量惊人,功夫愈发深厚。场院里的碌碡,他能举着走圈,身旁飞掠的麻雀,他能飞手捉捏。田地里的麦子,他能一夜割倒五亩。挑上二三百斤的担子,不摇不晃。而且孝顺忠厚,既顾家能担当,又勤快会理事。赵全武对这个大儿子十分满意,这是他打出的第一张牌,是他赵家下一代的门面。顺带着,赵全武把鞭技、糕艺、制药这些谋生手段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
有一次赵全武赶驾驱车时,由于有一头套骡耍奸,造成偏车下滑危险。赵德龙硬是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近千斤重的马车,才避免了一次车毁人亡的危机。
这更进一步证明了大儿子赵德龙是个值得托付、值得信赖的人。
徒弟韩如民,整日与赵德龙形影不离,相处甚密。所不同的是,儿子赵德龙忠厚守则、敢于担责,是他赵全武的秉性,但他遇事抉择却略显迟钝,而韩如民正好弥补了这一点儿。韩如民点子多,善思索,敢尝试,这也是他赵全武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看到两人常在一起说话做事,赵全武打心眼儿里高兴。
照着老大的样本,赵全武想让老二老三也按他的安排往下发展,但事实证明,老二赵德虎走出的路子不在赵全武划定的轨迹上。老三赵德豹更离谱,甚至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所做出的一些事,赵全武连想都不敢想。赵全武曾多次想挽回局面,软的硬的都用过,悉心相劝不顶用,就用武力规范。赵德豹就曾被他绑到院子里的树桩上,用鞭子抽,用鞋底拍,但事后还是该干啥干啥。
只有一点儿是相同的,那就是三个儿子都有练武的天赋,而且都是出手不凡的角色。这反倒让赵全武生出许多的担心与不快。
老二赵德虎机巧灵活,练功从不起早贪黑,却悟性特高,不用父亲指点,自己就能把套路中的一招一式分解出来,在与人比试时,总能顺手打出最能制胜的拳法。利用反关节,走近路直击要害,踩斜步旁敲侧击,等等,他都用得如鱼得水。他爱赶马车,有事没事就撩逗牲口,耍鞭子。十二三岁就驾着邻居的一辆大马车独闯几十里以外的王庄会。他不像老大那样守家,骡马会上他是常客。谁也驯服不了的烈马犟骡子,一到他面前,都俯首称“臣”。牲口爱吃什么、最易得的病,以及一扬头一举蹄要干什么,他都清楚。赵德虎传承了赵全武的这一点儿,而且比赵全武涉猎得更深更广。
老三赵德豹英武调皮,爱惹事端。从小就上树捉鸟,爬檐打瓦,出院斗狗,惹出不少的邻里纠纷。家人见生出这样一个讨人嫌的东西,屡次想狠狠教训他,可他身子活泛,逮不住,跑得比兔子还快。奇事怪事爱招惹,一旦遭硬却不担当。镇上几位爱好秧歌的老者,老被年轻人小瞧,赵德豹却常去凑热闹,甚至客串了一个小旦角色,而且身形、嗓音在表演现场很是叫好。在镇上那个自乐班中,他能拉会弹,而且手法十分纯熟。
赵全武年老体衰以后,赵德龙就凭父亲传的技艺生存,冬季农闲时节编笸箩簸箕到街市上贩卖,春夏时节做枣糕到各村变卖。另有一手父亲教给的绝技是取毒化瘀,镇上的人叫“禁蛇”。
祖上留下来的几亩地,赵德龙夹泡尿的工夫就种收完了,脚踢手拨拉,不是个事。家里老少一天割倒的麦子,他用一个晌午的时间就担回来了。一块地一担,地大地小都一样,一担多加三十五十斤,就是近三百斤的担子,他一上肩,走得比平路还快。
赵德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编织上了。
赵德龙谨记父亲赵全武的教诲,立“德”在先,盘“龙”在后。
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仁义古镇街中心的商贸生意淡化,四周的土地及周边的村庄都有大量的农民精心耕种着庄稼。常有人被蛇咬伤。麦收时节,双手搂起一堆割倒的麦子,下面就爬着一条蛇。秋收时,人站在阴湿的地里,猫腰搬玉茭,一不小心就捏到一条蛇。打柴割草,照场翻秸,随时都能见到蛇。放羊的、送粪的、拾掇荆团生火做饭的,老能碰到蛇。黑乌蛇、高粱蛇、水蛇、白蛇,都有。掏雀能掏出蛇来,撵鼠能撵出蛇来,捉迷藏也能藏在蛇窝里。鸡窝里有蛇,猪圈里有蛇,树上有蛇,墙缝里有蛇,一遇上就猝不及防,危险随时发生。要遇上剧毒蛇类的侵袭,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赵全武赵德龙父子就成为治病救人的关键人物。
开始时,赵全武还能亲临现场实施救治,再后来,因年老体衰,只能由赵德龙独当一面了。
经赵德龙救过的人,不下几十个,镇上人谁也能讲出几例。
蛇,俗称小龙,赵德龙这个名字还真起到点子上了。
其实,禁蛇,只是一种说法,蛇、蜥蜴、蜈蚣都是有毒动物,一只大蝎子、大野蜂蜇住你,同样需要“禁蛇”。
一个村子的一个人突然被蛇咬了,一家人、全村人,都不得安宁,不管是在炎热的正午,还是在深更半夜,散开人马,几路人同时来找赵德龙。有人往他家的田地里跑,有人往他家里跑,有人往他卖糕的村里跑。见人就问,有影就追。见到他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恨不能推着抱着扛着他马上来到伤者跟前。他一到位,一村人的心才能跌回肚子里。这种事一发生,时间就是生命。蛇毒一进入血管,就开始漫延,两三个小时得不到治疗,蛇毒就有可能流到心脏,到那种时候,神仙来了也不顶事。
赵德龙当然知道及时救治的重要性,一个好端端的人因蛇毒死在他面前,这是他最大的丧气。此时,不管他在干什么,一案糕,他宁可扔下不管,一地麦,他宁可让雨淋透,一碗饭,他宁可不吃挨饿,他比当事人更着急,即使腰疼腿痛,他也比找到他的人跑得更快。两米高的地塄,他为了抄近路能一步扑上去。大冬天的深沟,他会踩着冰碴蹚过去。对他这种为了救命不顾一切的举动,方圆十村八乡的人,都很敬佩。平时人们见到他,有烟的往外掏烟,有吃的往他嘴里递。他到哪个村卖枣糕,大伙儿都争着抢着来买,没有钱的从家里取出粮食来换。不仅是他,后来他的两个儿子外出卖糕,人们也一样都买账。
赵德龙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不管穷人还是富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也不管你是好人还是烂人,只要他在现场,总是全力施救,好像他和这蛇有仇似的,不允许它在他眼皮子底下祸害人。越是这样,他的形象越高大。救完人,主人给他什么,他不计较,空手回家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很早以前黄河决口,一个年轻人从河南逃难来到镇上,走到西圪塔时,又饥又渴又累,看到眼前有一孔破窑,窑前长满蒿草野树,听人说这是一座马王庙,年轻人便决定在这里暂住下来。
年轻人没想到,这低洼潮湿乱草丛生的院子里,有一个蛇窝,刚见到一条小蛇溜走,马上又见到一条大蛇游来。紧躲慢躲,总算避开了。这蛇也是怕人的,一般不与人正面对抗。但就在年轻人收拾窑内杂物时,他的后腿被一条毒蛇咬伤了。
等赵全武赵德龙赶到时,年轻人倒在破窑的地面上已不省人事。周围站着不少人。年轻人穿的衣服沾满了土,一双破鞋也开了缝,嘴唇干裂起皮了。有几个好心的妇人,端来了水和食物,往他嘴里喂。赵全武父子立即施救。
几天后,年轻人渐渐恢复过来,活了下来。
通过对话,人们才知道,年轻人已经成家,上有年迈的母亲,下有吃奶的孩子。河南遭黄河决口,家园被毁,又逢庄稼绝收,连挖野菜啃树皮的生活也维持不下去了。在娘的叮嘱下,他外出逃难,边乞讨边找落脚地,在饥渴难忍的情况下,才决定留住在这荒废破败的马王庙。
这个年轻人就是后来开粉坊的尤永吉。尤永吉的蛇伤被治好后,西圪塔的人给了他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帮助。两个月后,他回老家把老娘和妻儿都接到了仁义古镇,定居下来。
说起这件事,尤家人常常泪流满面。每到年近腊月,尤永吉总要拿些礼物去看看赵全武赵德龙父子,报答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