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制造舆论陷阱、目的是做实田野凶手的身份?”
“嫌疑人田野犯罪事实清楚,自首态度良好,现暂转到看守所羁押,鉴于嫌疑人未满十八岁,羁押期间,其监护人可按规定申请会见,若对案件处理存在异议,其法定代理人或辩护人可依法为其申诉……”
闪烁着红蓝光的警车缓缓驶出刑警队大院,田野坐在后车厢中间。因为是未成年人,又是主动投案,此时的他并不需要佩戴手铐,但他的双手仍交叠放在膝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街巷从眼前掠过,像是在倒带一场不属于他的电影。
江元市的清晨和他生长的北方小城不同,总是有薄薄的雾气,空气湿度很大,他最开始吃不惯这里的小面,总觉得黏黏糊糊,很不清爽,气候他也不喜欢,雨下个没完,他又不爱打伞。
可他还是来到了这座城市。
警车停在红灯路口,人行道上穿过几个打闹的高中生,走在前面的男生说了什么话,引得后面几个人一阵狂笑。田野静静地看着,他们年纪相仿,他却觉得自己离他们很远,远到那些笑声像从另外一个次元而来,虚无而不真实。
绿灯亮起,警车继续前行,田野把头扭了回来,看着车辆行驶的前方。旁边的刑警试图与他搭话,他却把眼睛闭了起来,感受警车在沉默中穿过了跨江大桥,感受空气变凉了,车速变快,他知道警车已经开出了城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到了。”刑警的声音打破沉默。
田野睁开眼,明亮的光让他一时有些不适。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扰了一只睡觉的灰鸽,田野眯着眼睛看着它扑棱着从铁丝网的上空掠过,飞去了远处,看守所的铁门缓缓打开……
检察院办公室内,晨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片细碎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与文件纸张的气息,夹杂着一丝茶叶的苦香。
何震握着一支钢笔,习惯性看向办公桌上的相框,里面是他女儿的照片。思考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伤人案嫌疑人已经批准逮捕,案件现在移交到了检察院,这个案子我想交给你们俩来办。”他特意在“你们”二字上稍作停顿,目光扫过陈峰与徐粒。
徐粒眼睛亮了一下,身体站得更直了:“好的,何检!我一定百分之百认真!”
“小徐,你来我们院几年了?”
“三年了。”
何震“嗯”了一声:“这个案子很特殊,田野未满18岁,案子在市里的影响很大,老百姓都很关注,你们俩一定要彻查清楚案件的细节。”
陈峰喉结微动,郑重地点了点头:“师父放心。”
陈峰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起案件的特殊性,也比任何人都想弄清楚案件的细节和田野的真实想法。毕竟,他也算是田野的半个老师。
陈峰其实对田野有些印象,这个印象一半来自前女友罗妍。“法治进校园”这个项目启动的时候,他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可以推掉或者交给下面的人来负责,但听到对口宣传的是江元八中时,他鬼使神差地一口答应下来,他也说不清是不是因为罗妍。
两人只在大学时交往过,已经分手很久,但每次去八中做法治讲座时,他总会在开始前或结束后有意无意地与其他老师闲聊几句,目的就是想侧面了解一下罗妍的生活。
从其他老师的零散交谈中,他得知罗妍除了当班主任,还兼任了八中围棋社的负责人。田野是她去年从其他学校挖来的爱将,目的应该是想要带领八中围棋社在今年的青少年围棋大赛中拿奖。
罗妍一直热衷围棋,两人恋爱时,他还经常陪罗妍去公园里“欺负”老头,他一度怀疑罗妍是不是要做职业棋手。
但某次大赛失利后,罗妍便再也没有下过围棋,他也是在那段时间莫名其妙地“被分手”。陈峰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一路第一直至名牌大学法学院毕业,刚毕业就进了检察院,这些年也算事业有为,办公室里锦旗一堆不说,想给他介绍女朋友的阿姨比他办案还执着。
陈峰是个严重“偏科”的人,从小到大对学习都游刃有余,工作后对付难啃案件也有死磕到底的勇气,唯独在谈恋爱这件事上天赋极差,无意中不知道伤害了多少暗送秋波的女生。罗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他也压根儿没想过会有第二个,以至于当谈得好好的,罗妍突然对他提出分手时,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被分手算是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中遇到最大的坎,这个坎折磨了他十几年,这么多年既“放不下”又“搞不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想当年他要是再多找罗妍几次,问清楚到底是为什么,赖皮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时过境迁,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谈“如果”了。
这些年他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仍然“猥琐关注”着前女友。
有时候关注多了,他自己都在心里笑话自己。
当初知道罗妍游说田野转学到八中的时候他还乐了一下,觉得小姑娘长大了,以前跟陌生人对视一下都会脸红,现在居然可以直接在赛场上挖竞争对手的人。
陈峰对田野另一半的印象来自他在课堂上的表现,一般学生对法制讲座这种不需要考试的“课外课”都很两极分化,要不就是很感兴趣踊跃互动,要不就是完全不听趴着睡觉。
田野则很特殊,他不属于这两种中任何一种,他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冷静地看着陈峰。你说他认真吧,他也从不做笔记从不互动发言;你说他不认真吧,他却一直盯着你,甚至一度差点把陈峰看得脸红。
得到了正式指令,陈峰仔细翻看了卷宗。伤人案看似清晰,却疑点重重,田野跟那几个被害人毫无交集,平日里在学校也没有跟同学起过冲突,并不像一个潜在的犯罪分子。
陈峰决定从被害人入手,去一一走访。
老式红白蓝转灯在正午的阳光中无限螺旋,玻璃橱窗上贴着“精剪25元”的价目表。
陈峰盯着转灯想起了一个冷知识,在中世纪欧洲普遍认为疾病源于体内的“体液失衡”,需要放血来恢复健康,而医生因宗教或社会地位的关系不愿接触血液,便将这类“脏活”委托给理发师,久而久之红色(动脉血)、蓝色(静脉血)、白色(纱布)的三色转灯便成了理发师行医的标识。
此时,店里的张娟头上还包着一块白色的纱布,和外面的转灯相得益彰,她顶着纱布忙着帮客人剪头,是个手脚麻利又爽朗的妇女。
陈峰和徐粒推门而入时,张娟头也没转,声音先传来:“小敏啊,安排两位洗头。”
徐粒连忙走了过去,介绍道:“张姐好,我们是检察院的,想来跟你调查一下当时受伤时的具体情况。”
张娟手一抖,明显多剪了一撮毛,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将客人想听八卦而歪了的头掰正。
“哎呀,你们怎么没完没了,昨天也来了一群拿话筒的,说是什么法制节目的记者,都像你们这样今天问明天问的,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徐粒赶紧又强调了一次:“张姐,我们是检察院的,需要您配合调查。”
“配合调查有酬劳吗?”
徐粒尴尬地笑了笑。
陈峰站在剪头椅旁,目光扫过镜中张娟上下翻飞的剪刀:“张女士,案件还在复核阶段,您暂时还不能对外披露细节。”
“复核?”张娟猛地转身,“那男伢都拿着带血的刀自首了!你们还要查什么?”
陈峰看了一眼耳朵都要伸到天上去的客人:“我们等您忙完了再聊吧。”
张娟用海绵帮客人清理完脖子上的碎发,又掸了掸白布,掏出一个二维码:“25块。”
客人付了钱,临走前还八卦地打量了陈峰和徐粒一番,才依依不舍地走出张娟的理发店。
中午没什么客人,张娟落了锁,又支开了洗头的小敏,这才给陈峰和徐粒泡了茶,自己也坐了下来。
“都自首了你们还复核什么咯?”
“张女士,你当时有看到袭击者的脸吗?”
“那我怎么能看到咧,我后脑勺又没长眼睛,我走在那个隧道里,‘砰’一下就把我敲晕了。”
陈峰和徐粒对视了一眼,徐粒继续在本子上做记录。
“也就是说,张女士你并没有看到袭击你的人的样子?”
“我是没看到,但我知道就是他!”
“你为什么会认为就是他?”
张娟摸了摸包着纱布的头,仿佛又回忆起了被打时的闷痛:“我后来想起来了,我见过那个男伢。”
“我那天在给一个女客人吹头发,是个很漂亮的大波浪,他就站在我店对面。”张娟伸手指了指落地窗外,“就是那棵梧桐树,他就站在那个树下面盯着我这边,我还以为他是在等女朋友做头发呢,后来我再一抬头他就不见了。”
询问完张娟,陈峰和徐粒又来到江元市民最爱的江心公园,远远地就看到穿着运动服的老贺在江堤边钓鱼,身旁还放着一根拐杖。
徐粒正准备上前打招呼,陈峰拦住了她。水面上,鱼漂正在浮动,老贺屏住呼吸,等到他把这杆鱼钓起眉开眼笑之际,陈峰才走上前去。
“贺先生,我们是检察院负责多起伤人案的检察官,我叫陈峰。”
“老先生好,我叫徐粒。”
老贺皱起眉头,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两人。
徐粒赶紧双手递上证件,证明自己的身份。老贺把证件拿远了点眯着眼睛对照了半天照片,才将信将疑地还给徐粒。
“能给我们具体说下那天的情况吗?”
“说多少遍了,我没惹他,那个小畜生突然冒出来,从后面踹了我一脚,要不是我经常锻炼身体好,我还有命啊!我现在都见阎王了!我从那么高的河堤上面滚下去咧,你们晓得好高不?你们哪,真的要好好巡逻咧!你们吃着公粮喝着茶,现在这个治安太差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咧!”
徐粒慌忙解释:“我们是检察院的。”
“都差不多!”老贺激动地站起来比画,“有十几层楼那么高咧!他是谋杀!你们赶紧枪毙那个畜生。”
徐粒和陈峰对视了一眼,尴尬地等老贺平复了一点情绪,才继续问道:“嫌疑人是从背后踢的您吗?”
“什么嫌疑人咯!他就是凶手!”
“您看见踢您的人的正脸了吗?”
“还要看什么正脸,肯定就是他!他还跟踪过我,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贺很激动,连连咳嗽,也顾不上鱼竿的尖已经没入水里,连比带画地说:“我之前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他就跟在我后面,你别看我年纪大了,我警惕性很高的!我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个会买菜做饭的人,当时就起疑心了。”
“他当时有对您做什么吗?”
老贺摸了摸鼻子:“那倒没有。”
“我就是对他那个脸有点印象,当时对他有点印象,后来网上不是有他的视频嘛,我就想起来了,就是他!不然他平白无故在菜市场跟着我做什么?”
陈峰和徐粒谢过老贺后,又去杂货店找到了第三个受害者雷鸣。无一例外,坐在店门口的雷鸣也一口咬定,攻击他的人就是田野。
雷鸣因为脑袋受伤说话都有点含糊了,却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点,他拉了门准备回家,结果一回头,一个黑衣服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盯着他说要买包泡面。
“我当时刚把门拉好锁好,不想再开门了,就跟他说关门了,喊他去别处买。”
雷鸣呸了一口痰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你说就这点小事,不至于要这么报复我吧?”
“我说关门了,他还不走,一直盯着我看。”雷鸣指了指自己的头,“他怕是这里有点问题哦。”
徐粒拿出田野的照片给雷鸣确认,雷鸣连连点头:“就是他!”
走访完三个受害者,已经快傍晚六点了。天色渐暗,陈峰和徐粒打电话问了一下医院情况,得知高建伟还没有清醒过来,打算先去吃点东西再各自回家。
两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八中后面的小吃街,远远地就看见了上次罗妍带他们来的“甜甜小吃”。徐粒觉得上次的豆皮味道不错,陈峰对吃的没什么感觉,但对罗妍带他去的小吃摊有着天然的好感。两人达成共识,决定在这儿随便吃点顺便聊聊案情。
走了一天,徐粒饿得肚子“咕咕”叫,一口气点了两份小面、一份豆皮、一份面窝、一碗甜酒冲蛋、一份麻辣鸭脖和一碟子卤藕。
陈峰看着这一桌有甜有咸,默默感慨,女生不减肥的时候还真的挺能吃。
“甜甜小吃”的老板娘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小面、豆皮、面窝都端上来了,徐粒猴急地先把主食都吃了,肚子有点货了之后就开始慢条斯理啃鸭脖,一边啃,一边把手机架在桌上反复看“齐天大圣”的爆料视频。
徐粒啃着鸭脖口齿不清:“我觉得挺奇怪的,除了高建伟还在昏迷中,另外三个人其实在被攻击的时候都没有看到袭击者的正脸,现在却异口同声说就是田野。”
陈峰反问道:“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民众,不具备反侦查能力,你看了网上的爆料会怎么想?
“会下意识地相信吗?”
徐粒摇摇头:“不一定,网上真真假假的消息那么多。”
“从你的角度来说,确实不一定相信。”陈峰分析道,“那是因为你是年轻人,对网络接触比较多,但贺临平、张娟、雷鸣三个受害者年龄都比较大,对网络消息的甄别能力较弱。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人类更容易相信弱者说的话,非官方的网络主播爆料,总能给这些年纪大的人一种小道消息的真实感。”
徐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确实,三个受害者在之前的调查中都说的是‘并未看到袭击者的样子’,也没有提到之前见过可疑的人,网络主播爆料后,三人都调整了口供,说之前见过田野。”
“你有没有一种感觉,爆料的主播好像特意在引导什么?”
两人正吃着,突然听见有人喊:“妈——”
他们抬头一看,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靓丽少女,陈峰认出了这是高三三班的李甜。李甜大方地过来打了个招呼:“陈老师好,徐检察官好。”
李甜妈妈发现这两位客人是女儿认识的人,赶紧过来倒了两杯水,还强行送了凉碟。
徐粒本来就点了不少吃的,一开始饿极了,一下子撑了七八分饱,现在又被赠送了凉碟有点吃不下了,但又不好意思拒绝李甜妈妈的好意,只能把碗里剩下的小面往陈峰碗里夹,还把自己点的豆皮夹了两大块放到陈峰碗里,嘴上说着:“陈检察官,你辛苦了,最近都瘦了,多吃点。”
陈峰看着自己堆成小山的碗正无语,李甜妈妈还在边上打趣道:“陈老师好福气哦,女朋友这么漂亮,还给你夹菜咧。”
徐粒一听大姐夸她“这么漂亮”,开心地笑成了一朵花。
陈峰刚想解释什么,一抬头就看见罗妍站在摊边。
罗妍被宋明月和田野的事闹得心情不好,胃口也很差,不想吃食堂,就想走一走来吃点大姐做的小面,结果刚走近就看见陈峰和徐粒坐在摊子上有说有笑,她看着徐粒把自己没吃完的面都夹给了陈峰,大姐刚刚说什么女朋友?陈峰好像也没否认,他们俩是在一起了吗?
罗妍头脑一片空白,看见陈峰站起来,李甜妈妈又招呼她坐下,她慌忙说自己在食堂吃过了,来后街是来买笔的,然后就走了。
罗妍边走边懊恼,自己编的理由太烂了,哪个教师会缺笔,还要自己来后街临时买,尴尬死了。
陈峰看着罗妍飞速走远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明白罗妍为什么这么讨厌他,明明都走到摊子门口了,看见他在就立刻走了。他想追上去问问,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去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徐粒小声提醒:“陈检察官帮我吃点,我吃不完啦,要撑死啦。”
陈峰只能又坐了下来。
李甜背着书包在摊子前徘徊,假装不经意地问:“陈老师,宋明月有消息了吗?”
陈峰还在麻木地吃碗里堆积如山的小吃,徐粒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你有什么消息吗?”
李甜也只能摇摇头,她什么消息也没有,她跟宋明月现在就是普通同学吧?
可能连普通同学都算不上,普通同学至少还能借个笔记啥的。
李甜妈妈过来端走空碟,招呼李甜快回去写作业,饿了就先吃点东西。李甜走后,李甜妈妈又笑眯眯地对着徐粒说:“这孩子平时看见老师都躲着,这次主动跟你们搭话,肯定是特别喜欢你们。”
徐粒和陈峰在回去的路上聊天。
“那个李甜应该是担心宋明月,所以才故意跟我们聊天吧?
“其实我也蛮担心她的,失踪四天了,如果真的是田野干的,照高建伟那个伤势怕是凶多吉少……”
徐粒一个人说了半天,陈峰都没接话。
“陈检察官,绿灯了。
“陈检察官,你在想什么呢?起步这么慢,后面的车都按喇叭了。”
陈峰回过神来:“如果说爆料人是在有意引导舆论,那爆料人是怎么知道嫌疑人就是田野的呢?难道他真的有什么内部关系?”
徐粒被问住了。
陈峰继续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这个事情的因果关系好像反了,三个受伤的被害者都在被袭击前见过田野,给人的感觉是,田野曾在伤人案之前在受害者面前故意露面,但伤人的过程中,袭击者又特意从背后袭击,刻意没有露脸,这不矛盾吗?
“田野自首的第二天,爆料人就发布了消息,这个时间会不会太短了?”
徐粒:“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制造舆论陷阱,目的是坐实田野凶手的身份?”
南方的潮气像块拧不干的抹布,糊在派出所的玻璃上。一辆疾驰的警车溅着泥点刹停在大门口,车门还没推开,一阵比动物园百鸟林还要聒噪的声音响起:“警察同志,这事儿真不怪我啊!有人主动联系我爆料,还说什么‘铁证如山’,我哪知道是钓鱼执法?哦,不对,他们没有执法权,你们才有,我没有说你们钓鱼执法的意思啊,这点小事你们怎么还派个车来接我,你们这警车空调不行啊,后排根本吹不到风,热死我了。哎,警察同志,你们上班累不累啊?中午吃的什么啊?你们平时看直播吗……”
办案的民警痛苦地揉了揉耳朵,深深感觉到主播这碗饭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吃,这也太能说了,现代社会的执法太文明了,要是古代他怎么着也得弄个破抹布把这人的嘴给堵上……
张天刚走进派出所的办公大厅就把其他几个民警逗笑了,只见他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定制文化衫,胸前写着“正义使者从天而降”,背后写着“关注‘齐天大圣’开启你快乐的一天”,左边袖子上是“‘一键三连’你是爷”,右边袖子上是“我知道你攒了两万个币没投哦”。
民警的眼睛应接不暇,送张天来的民警流露出“你知道我这一个小时是怎么过的吗”意味深长的苦笑,迫不及待想把张天移交给下一个同事,好解救自己的耳朵。
张天一路热热闹闹,不少人抻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个拥有十几万粉丝的网红本人长什么样,毕竟他直播的时候都戴着孙悟空面具,唯有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不但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还特意压了压帽檐。
但他风骚的鸡冠花红毛还是出卖了他,张天突然大叫:“就是他!就是他!警察叔叔!就是这个红毛给我爆的假料!”
办案的民警哭笑不得,腹诽:你是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了吗?二三十岁的人了别乱叫叔叔。
张天挣脱民警拽着他的手冲到严浩面前,指着严浩的鼻子骂:“你是不是那个‘爆料老王’请来的黑子,你提供假线索给我,收了我的钱,又举报我,你缺不缺德?
“啊,对,我曾经也举报过你,但那是因为你卖假货。
“大家都是同行,冤冤相报何时了!”
张天一边骂一边脑子飞速运转,他觉得“冤冤相报”这个词不错,“齐天大圣”这个号被封了要不下个号就叫“冤冤相爆”吧,不知道老粉还能不能回来。
严浩一改往常的热闹,低着头不理张天。张天骂着骂着突然敏锐地感觉到好像有摄像头对着自己。长时间的直播经验让他对镜头特别敏感,他扭头一看,好家伙,大厅的其他报案人居然举着手机在偷拍他!
这叫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哦,不对,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他一个爆料主播被路人偷拍了?张天自己都觉得好笑,刚想骂对方侵犯他的隐私权,又想到自己平日里二十四小时脑袋上挂着摄像头不知道录进去了多少路人,好像也没立场骂别人,瞬间变了脸凑到举着手机的路人跟前:“哥,你刚刚都拍到了是不是,我们加个微信,你回头把视频发我呗……”
民警猛地敲了下桌子,几声闷响后,大厅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静,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的直播间。
“还有你,视频删除,不能随意录像。
“张天,你造谣传谣侵犯他人民事权利,扰乱社会公共秩序,民事和行政责任都跑不了。”
民警一顿呵斥下来,张天终于悻悻地闭了嘴。
押着他的小民警松了一口气,安静的世界真好,这人是怎么做到一个人堪比一群鸟的?
张天隔空瞪着严浩,严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虚地把头扭向另一边。结果没想到,另一边也不太平,罗妍急匆匆走了进来,衣服上还有半截面条,估计是接到电话饭都没吃完就赶来了。
严浩叹了一口气,头低得更低了。
两个小时后,罗妍领着垂头丧气的“鸡冠花”走出了办公大厅,一边走一边苦口婆心:
“严浩,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老师还是要肯定你这种自首行为。
“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为了点游戏装备,就去干这种事?
“你说你去联系这个张天给他爆料,就为了几百块钱值得吗?
“你知不知道网上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这样抹黑同学,老师很失望。
“我记得你跟田野关系还不错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
“你得好好反省。”
…………
严浩感觉自己把内向的罗妍逼成了祥林嫂,哦,不是,是逼成了张天,她竟然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十几分钟,但他确实理亏只求赶紧回家,结果事还没完,刚出派出所大门,他就哀号起来——
“罗老师,你怎么把我哥也叫来了!”
罗妍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通知你哥。”
街对面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严宇靠在车门边,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刚想点烟,看到罗妍来了,把嘴里的烟拿了下来并没有抽。
严浩一边在心里想“完了完了”,一边颤抖地拉开车门,他特意坐到了后座,想要离严宇远一点。
出乎他意料的是,严宇没有骂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踹他,而是看都没看他一眼,跟罗妍简单地聊了几句,便回到了车里,这种暴雨前的平静让严浩更慌了。
严浩隔着玻璃绝望地看着罗妍。
让他失望的是,罗妍并没有给他美言几句,反而还在一直念叨,直到小车开走前罗妍还对着车窗大声教育:“回去好好反省——”
严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办公大厅的民警接到了陈峰的电话。
“喂,陈检察官。对,直播的那个行政拘留了,嗯嗯,爆料的学生也来说明情况了,为了给游戏充值干的傻事……对,那个学生刚走……班主任来接的他……”
小车在建民路上急速行驶,严宇的车技很好,车虽然开得很快,坐着却很稳。
白色的小车在车流中穿梭,严浩像个小偷一样坐在后座偷偷观察严宇的表情,无奈严宇戴着墨镜看不出任何表情。
车内越是安静,严浩心里越是不安,局促得手脚都出汗了,感觉到头发痒,便把帽子摘了抓了抓,又对着车内的后视镜把被压塌的头发捋了几下。刚放松一点,严宇的声音就传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你跟田野不是朋友吗?”
严浩头发都不敢捋了,一声不吭,委屈得像小鸡崽。
车内的空气更安静了,看着严宇紧绷的侧脸,严浩回忆起自己从小被老哥打到大的血脉压制,感觉屁股都开始疼了,要不还是让他回派出所吧,感觉那里还安全点。
两人一路沉默。进家门后,严浩狗腿地先行一步,帮老哥拿了拖鞋,等严宇把拖鞋换好又赶紧把严宇换下来的鞋放进鞋柜,甚至快步走到客厅把沙发上几天前的臭袜子收拾了一下。
严浩已经做好准备,他哥要是踹他五脚内他都忍着,超过五脚他再抗议。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严宇换好了拖鞋也没有打他。严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哥哥的表情,揣摩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结果前脚刚进门,严浩就感觉自己背后被人用力一推,直接趴在了床上,伴随着“啪嗒”一声,卧室门被从外面反锁了。
严浩万万没想到他哥改套路了,从暴力爱好者变成囚禁爱好者,他慌张地在里面求饶:“哥,你干吗?”
“你不说实话就在家待着,哪儿都别去!”
严浩内心哀号,脑子转得飞快:“哥,我还得回学校呢!我答应罗老师回学校写检讨!”
本来以为搬出罗老师会有点用,结果回答他的只有严宇摔门而去的声音。
巨大的关门声让严浩内心一颤,反应过来后,他小声嘀咕:“好歹也给我吃点饭再关啊。”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严浩委屈地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睡一下算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结果,他越躺越饿,越饿越睡不着,脑海中像一团乱麻,明明是几天前发生的事却像是老旧电影,画面在脑海中强行播放,雨夜的滤镜、奇诡的BGM、男主不合情理的要求、离奇的剧情共同组成了一部严浩看不懂的文艺片。
严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卷进这部“文艺片”或者说“文艺惊悚片”里的,他是个不爱想事的性格,他的人生理念是——想不通就算了,不会做就算了,不跟我玩就算了,没钱那就算了,反正日子凑合过就行。
他跟田野是朋友,至少他自己认为是,世界几十亿人,全班五十二个人,他们俩能做同桌怎么不是一种缘分呢?
他觉得田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田野虽然总是戴着耳机一副装酷的样子,但他每次午休的时候忙着打游戏懒得去食堂,喊田野帮他带饭,田野嘴上不回答,但回来的时候总是会丢给他一个打包盒,甚至还记住了他爱吃的菜和爱喝的可乐品牌。
还有他们运动会接力跑的时候……
对,他跟田野是朋友!是好朋友!
不然田野也不会把这么神秘的任务交给他,虽然他的脑容量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田野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前几天放学回去的路上,他饿得要命,便在路口买了个炸鸡腿,一边啃一边往家走。雨很大,天气有点凉,但他的鸡腿滚烫,他吃得格外香,注意力都在鸡腿上,没注意看路,走到家附近的拐角处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他抬头一看,田野穿了身全黑的雨衣,雨衣的帽兜压得很低。
“我的天,吓死我了。”
严浩本想踹哥们儿两脚表示自己被吓到的愤慨,结果却发现田野非常狼狈,虽然披着雨衣,发丝却在滴水,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关心:“你怎么了?”
田野不回话,只是异常严肃地说:“浩子,帮我个忙。”
严浩小鸡啄米:“你说。”
田野从雨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塞给严浩:“U盘里有要发送的信息,明天把信息匿名发给一个ID叫作‘寻找真理的齐天大圣’的主播,发之前跟他说好,这是你的爆料信息,收他五百块爆料费。”
严浩一脸蒙,完全不知道田野在说什么。
“你记住只收五百块,不要多收,收到打款后再把U盘的内容发给他,然后你用这五百块去买游戏装备。”
“哥……哥们儿……你这是干吗?”
“你不用管,你只需要记住我说的步骤。买完游戏装备后,你就照常上下学,等两天就去派出所自首,说你为了买游戏装备编造了虚假信息。”
“我不会坐牢吧?”
“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记住我说的了没?”
严浩感觉头皮一阵发紧,努力回忆了一下步骤:“好像记住了,又好像没记住。”
远处一辆电动车由远及近开过来,按了按喇叭,田野避讳地低下了头。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了,你记住先谈好价格,再发爆料,然后去自首,明白吗?”
严浩点了点头,内心甚是震惊,样子甚是乖巧。
“还有,这件事谁都不能说,包括你哥严宇!”
“自首的时候也不能说?”
田野看着严浩不说话。
严浩:“好,知道了,谁都不能说!”
“对了,老宋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她失踪的那天,你也没来教室。”
田野看了一眼身后即将行驶过来的车辆,压低了帽檐:“她会回来的。”说罢,他便转身消失在雨雾中……
严浩还愣在原地,田野来去匆匆,这五分钟的信息量巨大又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鸡腿还没吃完,他悲伤地发现刚刚还滚烫的鸡腿已经变冷了,酥皮软了不香了。
只有手里的U盘还带着人类的体温,像在提醒他刚刚的那一切不是做梦。
看守所里,穿着统一号服和蓝色小马甲的田野,看着餐盘里的水煮冬瓜、水煮白菜、水煮土豆片和人手一个的大白馒头,突然有点想念聒噪的严浩,以及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手上油腻腻的大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