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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忆的开端

路过田野身边的一瞬间,她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有点甜又有点黏,像夏日里被晒得流泪的棒棒糖。

1.

2015年的春末,浮光掠影的树荫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映射在白色的腻子墙上,明亮的教室里,银色的伸缩教棍轻点黑板,清脆的“嗒嗒”声像有条不紊的雨滴,下得人心痒痒的。

“一个袋子里有5个红球和3个蓝球,从袋子里随机抽取2个球。求至少有一个球是蓝球的概率……”

“宋明月,宋明月……”

李甜推了推正撑着手认真听课的宋明月,小声地喊道:“帮我看一下……”

宋明月撑着下巴的手被李甜的胳膊一撞,手上的水性笔在嘴角划拉出一条明显的黑线,乍一看像长了根猫胡子,李甜“扑哧”一笑。宋明月瞪了她一眼,拿手背疯狂擦拭嘴角的笔印,又抬眼看了下讲台上正专心讲小球概率的罗妍,确认罗妍没有注意到她们才小声问道:“你又干吗?”自从她跟李甜做了同桌,一节课要被骚扰八百回。

“帮我看一下,红的好看,还是黑的?”李甜从课桌下递过来一部手机,屏幕上是两双带着闪片的尖头鞋,鞋跟至少有八厘米。

宋明月哭笑不得:“你上学穿这个会不会太夸张了,你当校门口那两百阶的台阶是摆设吗?”

“你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美上美。”李甜低头看了一眼宋明月脚上那双万年不变的贝壳头白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旁边的胶印有些发黄,鞋面上有一串淡蓝色的墨水印。李甜还记得是那次严浩发神经叼着水性笔的笔芯模仿抽烟,结果倒吸了一口墨水“呸呸”狂吐的时候溅到的,蓝色的墨水印已经很淡了,看得出是用心洗刷过的,但无奈水性笔的油墨太强,凡喷过必留下痕迹。

宋明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罗老师喊我跟你做同桌是为了一帮一,让我监督你的学习,不是为了让你在上课时问我哪双丑!鞋!更!丑!”

“啪啪——”

李甜正想争辩,就被讲台上教棍发出的敲击声吓了一个激灵,抬眼望去。罗妍皱着眉头盯着她们,一边继续用教棍点击墙上的公式,一边加重讲课的尾音向她们发出两记眼刀。

李甜赶紧将手机塞入课桌中,再一转头,宋明月已经坐得笔直。李甜叹了口气,也努力将思绪拉回课堂。

淡金色的阳光混合着树荫的清凉,窗外一个白色的身影,匆匆而过……

2.

太阳在天空发胀,知了在树上发骚。

发黄的厕所瓷砖裂得像一张不走心的蜘蛛网,墙角经年的水渍洇出一道道年轮,空气里飘着廉价消毒水和尿骚味的混合体,闻起来像过期汽水被泼在发霉的抹布上。

少年文化宫的卫生间里浮动着某种荒诞的静默。阳光穿过布满水渍的窗玻璃,在地面拼贴出不规则的光斑,像极了卡夫卡笔下那些扭曲的隐喻——当世界以荒诞的棱镜折射,连暴力都带着某种黑色幽默的仪式感。

田野盯着水龙头滴落的水珠在洗手台砸出细小的环形山,忽然想起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写的:“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此刻,他搓洗着被劣质墨水染黑的手指,觉得自己正握着一块永远推不上山顶的巨石。

十分钟前,罗妍的话回响在耳边:“已经登记过了,你随时来练习就行,带笔了吗?等一下还要填张表格。”

田野点点头,摸出了一根漏水的签字笔,墨水漏了一手,把手染成了黑色。

“山崎九段先手优势,迅速排兵布阵,我国九段选手陈耀华,没有就此陷入被动,一手紧跟一手反客为主……”

耳机里围棋转播讲解的男声和罗妍温柔的语调在田野的脑海中来回交织,手指的墨迹被冲刷干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打断了田野的思绪。

“叫你躲!”

“别说是躲到这个屁少年宫,你就算是躲到地缝里我都能把你抠出来!”

低低的抽噎声从厕所隔间的门缝里漏出来,像台漏了风的破风箱。田野从洗手池的倒影里看见,一个身着花衬衣的人正用皮鞋碾着什么,厕所隔间的门被推开,田野看到了几个站着的身影和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少年戴着眼镜,面色苍白,蜷缩在隔间的角落里,头被按到了储水池的边缘,人像筛子一样颤抖。

为首的花衬衣踩着地上人的小腿,来回擦拭自己鞋底的污渍,似乎他脚下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用来擦鞋的抹布。“抹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满脸的水渍和红色的手掌印交相呼应。

田野扫了一眼,“抹布”穿着的是八中校服,白色校服裤上的尿渍呈放射状蔓延,像朵畸形的蒲公英在裤脚盛开,每根绒毛都沾着屈辱。

“啪——”又是清脆的一下。

“这一巴掌是给你的利息,欠老子的钱什么时候还?”

“王楠!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

“啪——”又是一下,“抹布”本能地闪躲,却因隔间逼仄,头撞到了墙上,接连不断的耳光和后脑勺撞墙的剧痛让他瞬间崩溃,被按住的身体疯狂挣扎,脸色涨得通红。

“老子的本名也是你叫的?喊楠哥啦!”

周围传来一阵爆笑。

王楠蹲下身用两根手指钳住“抹布”的下巴往上提,指腹在对方青白的脸上按出两团红印。原本就逼仄的厕所隔间顿时更加拥挤。

田野不明白这几个人是怎么做到在这么小的隔间内这么行动自如的,挥巴掌的姿态利落又快捷,威胁、调笑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在大幅度动作时不慎将手肘撞到旁边的白瓷隔断,看样子他们几个对这个“厕所业务”是轻车熟路了。

因为王楠的动作,田野也顺势看清了“抹布”的脸,脑海中瞬间闪过少年宫墙上优秀新人简介上的名字——许愿。

简介的照片上,许愿一手展示着“春芽杯”新人奖的金属胸章,一手拿着一枚透明的围棋子,眼镜片被闪光灯反出了金光,抿着嘴笑容腼腆。

“老子找你一大圈,饿了不要吃饭啊?渴了不要买喝的啊?这些钱都是为找你花的,你不给哥报销?

“老子找了你两天,喊你报销两千块不多吧?”

王楠回头冲着跟班挤挤眼,跟班适时地回应。

“对,不多!”

“对,报销!”

王楠的目光停留在许愿胸前的新人奖金属胸章上,心思一转,猛地扯下胸章。许愿的校服瞬间被扯出一个破洞。

“就这破铁片子,戴在你身上简直是给围棋抹黑!”王楠拿起胸章瞅了瞅,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突然夸张地干呕,“尿骚味都渗进金属缝里了!你是不是故意拿尿泡着,想恶心死我?”王楠把胸章随手丢进便池中,“反正都给你熏臭了,老子给你丢了算了。”

许愿见状急得大喊:“不要——”

王楠看他着急,更加得意,手按在冲水键上,微微用力,便池里的水流冲得胸章往下水道移动……

“别……咳咳咳……”许愿满脸通红,因为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他真的很怕胸章被水冲走,那是他唯一的骄傲了,一急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话都说不完整了……

“报!销!听见了吗?”

许愿哭着点头,想伸手去捡便池里的胸章,手却又被王楠一脚踩住。

“两千,一分都不能少。”

许愿手腕吃痛,心里又急,突然一阵热流——

王楠的跟班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许愿的裤裆怪叫:“楠哥,快看!他又尿失禁了!瓷砖上都画‘黄河大合唱’了!”

许愿慌张地用校服下摆去擦,可暗黄色的尿渍早已渗进地面的勾缝,像极了围棋棋盘上纵横交替的经纬线——这盘棋他输得很彻底。

田野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的瞬间,王楠等人回头看到了田野。

田野大大方方地回望。

四目相交间,王楠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田野慢慢地将手擦干净,又慢悠悠地蹲下来。几个小混混见他蹲下,下意识地做出防备的反应,却不想面前的黑衣少年只是系紧了鞋带。

王楠刚想回头继续教训许愿,就听到田野的声音——

“许愿,罗老师在外面找你。”自然得仿佛他们是发小。

地上的人明显愣了一下。

王楠等人又看向田野:“你跟这垃圾认识啊?”

田野没回话,只是看着许愿又轻悠悠地重复:“罗老师在外面找你。”

“嗯。”

许愿应了一声,借势挣脱束缚,趁机捡起便池中的金属胸章,紧张地攥在手里。

王楠看着田野,恶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一声却像“呸”进了黑洞中,对面的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将擦干的手揣进口袋中,直到目送许愿走出厕所……才像没事人一样径直走了出去。

3.

高二三班的吊扇转得像个老年Disco(迪斯科)灯球,“咯吱咯吱”地艰难营业。罗妍推开教室门时,大部分的学生都被热乎乎的风吹得摇头晃脑,感觉马上就要昏死过去。

随着罗妍身后的黑色身影跟着她走进教室,宋明月清晰地听见,后排女生集体发出骚动——

门口的黑衣少年单手拎着书包带,黑色的连帽衫领口松垮,露出的半截冷白皮锁骨,白得像是乙女游戏里的漫画男主角。刘海有些长了,微微遮住了额头,明明是懒散地垂着眼尾,偏偏眉眼锋利得像开了刃,睫毛很长,给眼睛投下了一小片阴影,看不透他的神情。

“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他叫田野。”罗妍话音刚落,宋明月便用余光瞟到同桌李甜单手松开了自己的鲨鱼夹,三千青丝顺势而下。

宋明月小声问道:“你干吗?”

李甜:“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的。”

宋明月无语,你做题的时候反应怎么没这么快?

李甜自动忽略了宋明月鄙视的目光,抓了抓头顶的发丝,试图徒手打造出一个头包脸的高颅顶。

教室里原本昏昏欲睡的同学瞬间来了精神,有几个后排不爱学习的女生都掏出了眼镜戴上,端详一番后,嬉笑着窃窃私语。

“田野,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一向冷静的罗妍都显得有些激动,伸手想要扶住田野的肩向大家介绍,却不想田野轻微侧了下身躲过了罗妍的手。

这细微的肢体语言逃不过八卦的群众眼睛,教室的最后一排传来一道没有情商的大笑。

罗妍瞪了一眼笑声的发源地,最后一排的红毛闭上了大嘴。

田野的沉默让气氛有些尴尬。停顿了几秒,他只冷淡地问了一句:“我坐哪儿?”

为了缓解尴尬,罗妍干笑了两声,指着最后一排自己打了个圆场:“田野同学比较腼腆,他是从北方转过来的,还不熟悉咱们这边的生活,同学们以后多照顾照顾他。大家鼓掌欢迎。”

在充满好奇的掌声中,田野穿过长长的过道,途经一个个探究的同学。

微风吹拂,课桌上的试卷被吹得“哗啦”作响,是独属于应试教育的乐章。

前几排同学的桌上堆满了课本和试卷,越往后走,课桌上的东西越空。大家手上拿着笔,眼神透过试卷和书本,明目张胆地打量新同学。

田野在最后一排落座,同桌就是刚刚笑得最大声的红毛,充满划痕的桌面上只有一张被他压皱的调查问卷。

从今天开始,田野就是江元八中正式的一员了。

“你好,我叫严浩。”红毛随机从课桌里掏出一本书,把书一立,头躲在课本后,大大方方地伸出手。

哪怕是在教室最后区域,这位老兄的红毛也依旧扎眼,嘴角咧开,笑得傻缺而真诚。

田野看了一眼讲台上列函数公式的罗妍,又看了一眼拿着一本语文书自以为把书立起来老师就看不到他的同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调查问卷上只有三个问题:1.你的理想成绩?2.你的理想专业?3.你的理想大学?

下课铃解救了点头如捣蒜的严浩,第三节课的阳光晒得他骨头发软,他困得摇摇晃晃,顶着骚气的红毛像一朵在风中上下颠簸的鸡冠花。随着下课铃一响,“鸡冠花”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自己的臂弯里。

宋明月从前往后收“理想”问卷,边收边忍不住看问卷上的回答。

大部分同学填得中规中矩,理想的大学不是211就是985,当然还有一些对自身实力严重认知不足的狂人,填了什么“非清北不念”“北外的美女Wait me”。宋明月紧抿嘴角,努力让自己看到这些不切实际的答案时不流露出任何个人情绪。收到王欣的问卷时,宋明月余光看到她填了个北舞。

王欣也注意到了宋明月的目光,在宋明月要离开时拦住她。

王欣:“看看你填的什么?”

宋明月不理她,打算绕开,王欣却又绕到宋明月面前,宋明月皱了皱眉头。

“让开。”

王欣故意不让,不但不让还伸手去抢宋明月手中的问卷。

“你看了我的,凭什么不让我看你的?”

宋明月有点心虚,她确实看到了王欣的,她想考的大学也不是什么秘密,王欣私下问她也会说,可现在这种情况,王欣明显来者不善,她倔劲上来了,偏不给。

两人一个抢一个推,纠缠起来。旁边的胖子男生看到两个漂亮女生起冲突,兴奋地吹了个油腻十足的口哨,口哨声把班上同学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了过来。

女生闹矛盾,男生不好插手,嘴却不闲着:

“班长别啊!”

“王欣,你行不行啊?”

几个嘴贱的男生一吆喝,王欣手上的劲儿更大了,宋明月也明显脸红了起来,两人一人抓着调查问卷的一边,剑拔弩张。

“神经病吧!这有什么好抢的!”上完厕所回来的李甜见宋明月跟王欣在拉扯,冲过来一巴掌打掉了王欣的手。

王欣怒目圆睁,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她看了我的,凭什么不让我看她的?班长了不起啊,班长就有特权?”

“废话,班长当然有特权,有本事你也当个班长试试。”

“你……”

“你什么你,你成绩那么差组长都当不上,有时间多看看书吧,谁稀罕看你填的什么。”

“她不稀罕还偷看,‘茶’得要命!”

李甜转过头来看着宋明月:“你看到她填什么了?”

宋明月点点头。

李甜冷笑一声,对着王欣摊手:“你看多诚实,‘茶’的是你好不好?

“况且,你跟宋明月能比吗?宋明月嘴巴那么严,看了也不会说。你就不一样了,出了名的大嘴巴,要是被你看到,不出三天,连小卖部的狗都知道了,哈哈哈……”

班上的吃瓜群众非常配合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王欣气死了。王欣说不过伶牙俐齿的李甜,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冲到宋明月和李甜的桌子前,把两人桌上的文具和书本全部推到地上。

这招有点恶心人了,李甜下意识就要往前冲,被宋明月一把拽住:“算了。”

见两人没有过来,王欣又得意起来,冲着李甜阴阳怪气:“你说我嘴巴大,我就是嘴巴大,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怕不怕我告诉你妈?”

“你敢……”

李甜是单亲家庭,从小由妈妈带大,唯一在乎的就是她妈妈,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

但班上同学不知道的是,动不动就穿新衣服、新鞋子的李甜,其实家境并不好,她妈的厂子很早之前就破产了,为了养活女儿和自己,她妈每天四点钟就起来摆摊,而且特意选择避开了八中的校门口,去了更远的后街,就是怕女儿班上的同学知道,她有个摆摊的老妈。

李甜眼圈瞬间红了,王欣踩到了她的软肋。宋明月看在眼里,偷偷伸手捏了捏李甜的手心,这是她们俩安慰对方时的特有动作。

安抚好李甜,宋明月走到自己座位前,把两人的书本和笔一一捡起,又从调查问卷中抽出了自己的那张递给王欣。

“看吧。”

王欣接过去,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现在你看完了,我们俩谁也不欠谁,但我要告诉你,你敢乱说李甜,我一定去教务处告你。

“别忘了,你上次的警告处分还没消,再来一次你就要记过了。”

宋明月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但做事古板又较真,说要做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比起李甜的张牙舞爪,她这股骨子里散发的狠劲更让王欣发怵。

严浩用手肘捅了捅田野:“你叫什么来着?”

“田野。”

“对对对,田哥,你运气不错啊。”

“嗯?”

“一来就看到我们班三大美女干架,我跟你说,宋明月很少发脾气的,能看到她发飙,这概率比中彩票还难。”

田野没说话。

“你觉得,她们仨哪个最好看?”

田野没有接话,他压根儿不在乎前面的动静,前面发生的骚动被他自动忽略了。

“要我说李甜最好看,她夏天穿裙子的时候腿超绝!”

“李甜好看啥呀?黑得要命,王欣比她强。”附近几个男生凑了过来。

“我觉得还是我们班长气质好,你看她刚刚发飙那样子,简直是叶卡捷琳娜女王范啊!”

“哇,贾胖子,你有受虐倾向吧,喜欢‘宋老干部’。”

“去死……”

几个后排的男生围在一起口嗨,田野没什么兴趣,头扭向窗外。

一个佝偻着的身影从三班敞开的后门经过,田野认出是上次在少年宫厕所里被欺负的许愿。

许愿长着一张娃娃脸,戴着一副眼镜,很书生气。此时,他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散发出一股垂暮的气息。与之相反的是,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像鸡一样闹腾的男生,一直跟在许愿的后面挤眉弄眼,用生怕别人听不见的音量大声喊:

“许老板,你又尿裤子了啊!”

“许老板,推荐你老妈用‘白猫’啊,白猫洗尿渍一流!”

“牛啊,一天尿几次,肾功能不错啊,哈哈哈……”

田野又一次目睹他不堪的样子,有些晃神。

宋明月敲了敲木质课桌,田野把注意力收回来,冷静地看着她。

一般人敲桌子,要么就是警告,要么就是提醒,总有一种冒犯感,宋明月却敲得很轻,白净的指尖轻点桌面,流露出克制和疏离。田野转过头来,盯着宋明月,那样直勾勾的对视让她猝不及防。与之前田野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距离相比,此刻两人之间只隔了不到一米,宋明月清晰地看见了他深褐色的瞳孔、超长的睫毛,以及他好得过分的皮肤,宋明月感觉自己耳尖有些发烫,赶紧扬了扬手中的问卷来遮掩心跳。

田野把枕在桌上的手挪开示意可以拿走问卷。

经过刚刚王欣那么一闹,宋明月已经在刻意回避看别人的答案了,但田野的问卷就大剌剌摊在桌上,她没法回避地看见田野的问卷上一片空白,除了印刷字体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名字都没写。

这……宋明月有点为难了。

“要不你先写,我等会儿再来收你的?”

“不用了,我没什么好写的。”

宋明月咬了咬嘴唇:“但我不收白卷。”

隔壁的严浩突然把脑袋凑到宋明月和田野中间,宋明月被视线内突然出现的超近距离大脸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往后一退。

这反应正是严浩想要的效果,他恶作剧得逞,瞬间乐不可支,边笑边把问卷塞到宋明月手中,塞之前还强行拿着写了字的那面在宋明月眼前晃动,一行丑字硬控了宋明月的眼睛——上什么大学老子的理想是继承家业!

宋明月气得用问卷狠拍严浩的后背:“严浩,你要死——”

严浩更乐了。

校内广播音乐响起,喧闹的教室逐渐变得安静,宋明月也站定细听。

广播:“2015年度江元青少年围棋比赛即将开始,经过谨慎筛选,最终参赛名单已经出炉,参赛名单如下:高二年级一班许愿、二班李飞鹤、三班宋明月;高三年级一班黄小希……”

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宋明月在听到自己名字时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快感,忍不住嘴角上扬暗自高兴。她刚准备继续收问卷,却没想到广播只是停顿,并没有停止,一阵少许杂音过后,广播员才继续说道:“以及,高二三班田野,放学后到围棋训练馆集合。”

宋明月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每个班不是只有一个围棋参赛的名额吗?田野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报上去的?

他们的参赛资格是经过了几个月校内预选赛的结果,他今天第一天报到,凭什么可以破格参加?

宋明月看向田野,刚好田野也抬起头来,两人在五分钟内又来了第二次对视。这次对视跟上一次不同,宋明月没再被他的颜值迷惑,眼神中透露出了一丝敌意。

田野却毫不在意,脸上的情绪丝毫没有变化,宋明月忍不住在心里恶意揣测,这人怕不是个聋子!

田野将手中的调查问卷递过来,宋明月顾不上矜持,狠狠看了一眼。

理想成绩:没有。

理想专业:没有。

理想大学:没有。

三个清晰的“没有”,字迹隽秀,笔锋内敛,就像田野给她的第一眼印象,干净却不好惹。

宋明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脱口而出:“别说我没提醒你,罗老师不喜欢标新立异。”说罢,她转身离去。

回到座位,她却又懊恼,自己怎么会这么小心眼,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连上了两节课,罗妍正口干舌燥地在办公室里喝茶,就看到宋明月走进来交调查问卷。

罗妍点点头,示意宋明月把调查问卷放办公桌上就行。

宋明月做事一向严谨,她很放心。

隔了一会儿,罗妍见宋明月还站在她桌子边,并没有放下调查问卷就离开,有点奇怪。她放下茶杯才注意到,宋明月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老师……”宋明月咬了咬唇,提了一口气说道,“每年每班不是有且只有一个围棋比赛名额吗?”

“是。”

“那为什么我们班今年有两个?”

罗妍还没回话,宋明月又抢了一句:“新人没有比赛成绩又凭什么一来就能做主将?”

原来是因为这个事,罗妍暗自懊恼,是她疏忽了。她把田野挖来八中这件事,该提前跟围棋社的几个人说下,年轻人正处在敏感的青春期,对空降的对手不服气是正常的。

“宋明月。”

罗妍拉了把凳子示意她先坐下。宋明月却昂着头,一动不动。罗妍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姑娘啥都好就是倔,年轻人都这么有个性,队伍不好带啊。

“去年到今年,我们学校围棋社很多同学都退赛了,名额留给了高二年级。”

“可是……”

“你要是觉得田野没经过预选赛就能直接代表学校去比赛有疑虑,可以问下我们学校高三年级跟田野对弈过的同学,了解一下他的实力。或者……”罗妍停顿了一下,“你自己找个机会跟他下一盘棋。”

虽然罗老师认真解释了,宋明月也相信罗老师的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月心里就是有一种愤愤不平的委屈感。

宋明月僵了一会儿,才努力转过身,准备离开办公室,却一回头看到——田野就站在办公室门口,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的连帽衫,睫毛太长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宋明月觉得自己今天倒霉透了,先是跟王欣起冲突,还被班上的臭男生看好戏,又被广播里的内容打击到,冲动之下跑来找罗老师抱怨又被正主听到了。

她不知道田野在门口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疑虑没有任何问题,却还是有一种被当场抓包的羞赧,疾步往外走。但办公室的门就那么宽,她免不了与田野擦肩而过,脸也抑制不住烫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这种控制不了的生理反应让她的羞愤感又加了一层,几乎是含着泪从罗妍的办公室逃了出去。

路过田野身边的一瞬间,她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有点甜又有点黏,像夏日里被晒得流泪的棒棒糖。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气味代表什么。

4.

蝉鸣在走廊拐角处碎成齑粉,田野摘下耳机,因为被指腹常年摩挲,耳机的凸起处有一点掉漆了——这副耳机他用了三年,还是他某次比赛赢了后田未明送他的礼物,虽然是拿的他的比赛奖金买的。耳机里循环着的2002年富士通杯的赛事录音被暂停,取而代之的是后勤处的木门,门轴像个患了咽炎的老头,“噗”一声吐出一口老痰般开了半扇——

“同学,领校服?”发校服的张师傅隐藏在一台很有年代的显示器后面,眼睛并不看田野,“夏装两套,秋冬装两套,登记在册的。”

“我只要一套夏季的。”

“校服天天都要穿,一套不够你换洗的。”

“我只要一套夏季的,谢谢。”

张师傅松开握着鼠标的手,视线从摸鱼的纸牌游戏中挪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田野。

“校服在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可以比一下,码子偏大。”

这孩子眼底像结了冰,到底是冻住张师傅嘴里想说的话。

田野登记好,拎着一套校服离开,塑料袋的窸窣声在风里显得有些空旷。

张师傅特意看了一眼花名册里田野的家庭信息,监护人一栏写着田未明的职业:养蜂人。

张师傅摇了摇头,这年头养蜂人的孩子也读得起八中了吗?可怜天下父母心,怕也是死要面子硬读吧。想罢,他又把视线转回纸牌游戏上,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田野回到三班的时候,正巧碰到巡视组的教导主任在走廊上骂严浩。原本只是经过,结果就是这么不凑巧,教导主任一眼看到了田野。

“这位同学,你哪个班的?”

“三班。”

“你怎么回事?你的校服呢?”

严浩小声问:“田哥,你刚刚不是去后勤处领校服了吗?”

田野不说话。

教导主任本来就在训严浩,一看田野不说话,火气“噌”地上来了——转过头来就开始批罗妍。

“你们三班怎么回事?染红头发的染红头发,不穿校服的不穿校服,怎么着你们班标新立异?还是要整个摇滚乐团?”

罗妍心里叹了口气,也学田野默不作声。

“看看你们班的卫生!整层楼就数你们班最散漫!”

罗妍只能默默听着。

“你说说你,一个学生把头发染得跟斗鸡一样,好看吗?”教导主任盯着罗妍,“你说他这样好看吗?”

“老师……”严浩生怕罗妍扛不住,赶紧辩解,“我染头发是有原因的,我少白头,不染不行。”

“那你染个黑的不行,非得染个红毛?”

严浩抓了抓他心爱的红毛,露出羞涩的表情,说:“红色染发膏打折。”

田野和罗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教导主任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走廊上,拿着扫把和簸箕的许愿,也微笑了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李甜,你来说下‘瞻彼淇奥’的‘淇奥’代表什么?”

李甜上课吃辣条被发现,老谭点了她起来,她一嘴红油来不及擦,赶紧把没吃完的辣条塞进课桌,用手背碰了碰宋明月,指望宋明月救她狗命。

宋明月也一脸蒙,反过来问她:“问题是什么?”

这小动作当然逃不过老谭的眼睛,李甜被勒令丢掉辣条。李甜心疼坏了,拿着半包辣条慢慢往教室后面走,到垃圾桶前还赶紧塞了一口,只恨自己不能全部吃完,回来后就开始埋怨宋明月。

李甜小小声:“你怎么回事啊,怎么上课也走神?”

宋明月不好意思说,自己去找罗妍质问田野怎么能直接入选围棋赛,结果不幸被正主撞上。这事卡在她心里不上不下,她走了一节课的神,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直面尴尬,打算写个字条约田野下一盘棋,并顺便解释一下她也没有针对他的意思。

下课后,宋明月拒绝了跟李甜一起去厕所的邀请,从自己的日记本上裁下一页。提笔写开头的时候,她思考了半天,称呼那里光写“同学”显得有点生硬,写“新同学你好”又显得有点官腔,最后还是写了本名。

田野同学:

你好,我是宋明月,罗老师说你围棋实力很强,我想放学后约你切磋一下。

写完,宋明月又觉得“切磋”好像火药味有点浓,想了半天又裁了一页日记纸,改成了“我想放学后跟你下一盘练习赛”。

终于写好后,离上课只有两分钟了,宋明月盘算着再不送等会儿李甜就回来了,李甜要是看见自己给田野递字条肯定会八卦。宋明月赶紧把字条折好,假装不经意间走到田野的座位旁。幸好严浩不在座位上,宋明月弯腰想把字条放进田野的抽屉里,结果一弯腰发现——

他的抽屉已经被塞了:一瓶桃子味的气泡水、两盒纯牛奶、一包巧克力味的薯片,以及两封折好的信件。

宋明月无语,新转来的还挺……受欢迎。

虽然抽屉里东西不少,宋明月还是眼尖地看见,那瓶桃子味气泡水上用粉色的闪笔画了一个中间有个爱心的皇冠,她认得这个闪粉色,是王欣的爸爸去日本出差带回来的,全班只有王欣有这个颜色的笔。

正当宋明月思索着要把字条放在哪个位置才能跟这些物资分开时,一道声音从教室的另一边传来——

王欣特意抬高声调,想要周围的人都能听见:“好哇,班长带头给新来的帅哥递情书!”

宋明月立刻站起来:“我没有。”

王欣:“那你蹲在别人抽屉前干吗?偷东西啊?”

宋明月的脸又红了,她简直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前应该翻翻皇历,今天是什么日子,尴尬的一天吗?

这时,田野也走了进来,看着她站在自己课桌前。

“我……我……”宋明月难得结巴了,“我刚刚收调查问卷的时候掉了一支笔,我过来看看是不是掉在这里了……”

王欣冷笑了一声,仿佛在说,编,继续编。

“那现在呢,你找到了吗?”

宋明月愣在原地,她没想到王欣追着她不放。教室的同学们都看着她,田野也看着她。

宋明月感觉窗外的蝉都尴尬得失声了,这一瞬间,她只想从地球上消失算了。

“这是你的吧。”田野面无表情地拉开自己的笔袋,拿了一支普通的黑色水性笔递过来,“我在地上捡的,应该是你的吧。”

“谢谢。”宋明月右手还紧紧握着那张字条,用左手接过了田野递过来的笔。燥热的天气下,刚从笔袋里拿出的笔透着一股清凉感,宋明月感到一阵凉意从指尖传来,抚平了她滚烫的脸颊。

5.

在食堂吃完饭后,田野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来到了学校的操场一角。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也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台阶上。

许愿递给他一个卡其色的纸袋,里面是已经洗干净的校服。

“谢谢你。”

田野接过纸袋,没有回话,也没有打开袋子检查,他只是很自然地接过了纸袋,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操场上被风吹落的一片香樟叶。

绿色的叶片在风的驱使下在操场上打转。他想到了童年时和田未明一起在山上收蜜,风都是甜的。

“这个,也给你。”许愿把手伸到田野面前。

田野的思绪被拉回来,看着许愿递给他的东西——一枚圆圆的半透亮的小石子?

“这是棋子,它不是普通的棋子。”许愿挠了挠头,“这是我小时候看我爷爷拿玉磨的。

“玉保平安,送你。”

最后这句,许愿说得很郑重。

田野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坐在自己身边的许愿,许愿穿着八中统一的校服,因为洗过多次颜色已不如新的鲜艳,肩膀处有书包带磨出的毛边,圆圆的娃娃脸上戴着一副圆眼镜,镜腿还烂了,用胶布捆着,一眼看过去——真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保平安?你更需要吧?”

许愿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随即还是微笑着说:“没事,我习惯了。”

田野“哼”了一声:“这也能习惯?”你是忍者神龟吗?

“他们为什么一直打你?”

“唉,我倒霉呗。”许愿自嘲地笑了,“去年我在校门口值日,王楠迟到了,让我别登记他的名字,但我登记了。”

“就为这?”

“后来放学,他堵着我让我赔偿他被记名的损失,给他两百。但我没钱,他以为我说没钱是骗他的,就打了我一顿。

“那一顿打得也不重,我想就忍一下算了,但我没想到,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越打越顺手。

“后来,我见了他都绕着走,他找不到理由打我就开始敲诈我,我这半年都没吃饱过,有时候把饭钱攒了给他就能挡一阵子,有时候没钱就只能任他打。”

“你没告诉老师吗?”

“告诉过。”许愿想起他告诉老师后,老师让他们双方喊家长,他父亲很早就病逝了,母亲疯疯癫癫,只有爷爷管他,可爷爷连公交车都舍不得坐,走了一个小时到学校,看到王楠的爸爸就给人家作揖,说自己孙子不懂事。不管他怎么跟爷爷解释,朴实的爷爷都坚信开小车的王楠爸爸是大官,大官惹不得。

许愿苦笑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其实我以前身体还可以,是他们有一次踢到了……后来就……”

“尿失禁?”

许愿脸红了,抿着嘴,艰难地默认了。虽然这对他来说是难以启齿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跟这个刚认识的转学生说了,并且说出来后,他感觉自己心里很舒服,像暴雨后的空气,潮湿又清新。

“哦,对了,我知道你刚转学过来,在学校最好不要搭理我,对你不好。

“王楠说我是病毒,跟我玩的都会被传染,会被他们耻笑和针对。

“不过,我们可以在围棋社光明正大地接触!

“听罗老师说你很厉害,我也想跟你下几盘。”

说到围棋,许愿灰暗的眼神里终于冒出了一点光,话也越发多了,絮絮叨叨的。

虽然基本上是许愿一个人在说,田野并不怎么接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田野并不冷漠,相反还有一点亲近感。

田野听他说了半天,揉了揉耳朵站起来:“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回教室吧。”说罢,他往教室走去,刚走两步,许愿又追了上来,强行把玉棋子塞到他手中。

“谢谢你,救了我两次。”说完这句话,仿佛是担心田野不肯收下礼物,许愿假装急着上课赶紧跑了几步。

所以,我们是朋友了吗?许愿在心里问。

田野看着跑远的许愿,摩挲着手里的玉棋子。它圆圆的,透着温润的光。它不是棋盘上厮杀的卒,只是一颗与世无争的小玉子,等待着它的命运是什么呢? 6UeymyQXJcObJBU25ULq36DSE8zZXEmFKwkmyDjQtZjWgOKCW4v+uH5tOR4Uv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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