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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亲的去世,意味着我真正的少年时代随之结束。这时我才惊愕地意识到,我的少年时代完全缺乏对他人的关心。而且这种惊愕,在我发现自己对父亲的死竟未感到丝毫悲伤后,则成为一种无力的感怀。

我赶到时,父亲已被安放在棺中。回程路上,我首先步行到内浦,在那里乘船沿着海湾赶到成生,路上耗费了整整一天时间。此时正值入梅前夕,每日骄阳似火,等到我回去见了最后一面后,棺材便被运往荒凉的海角边的火葬场焚烧。

一个乡村寺院的住持之死,本是件非比寻常之事。之所以说是“非比寻常”,是因为他本是当地人的精神支柱,是当地施主们的保护人,同时也是受托处理他们身后事的重要人物。如今他溘然长逝于寺中,虽给人一种恪尽职守、鞠躬尽瘁的感觉,但是他未及教会人们面对死亡的崇高态度,自己却先离世,终究像是一种失职。

父亲的灵柩被安葬在一处他自己精心准备的风水宝地。母亲、小和尚及当地施主们在灵柩前哭哭啼啼。小和尚们生涩地诵着经,仿佛仍在期待灵柩中的父亲给予点拨。

父亲的脸被埋在初夏盛放的花丛中,与逝者苍白的容颜相比,那些花儿的勃勃生机令人心生恐惧。它们仿佛在窥探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和生者不同,死者的脸会持续地干瘪,最后向着我们的仅剩空洞的面部轮廓,凹陷的部分永远无法再鼓胀起来。物质的存在有时如此遥远且不可触及,一张死者的脸正是最鲜活的例证。

精神通过死亡转变为物质,我是在目睹死亡时才窥见了这一奥妙。因此我逐渐理解了五月的鲜花、阳光、课桌、校舍、铅笔……这些东西为何总疏离于我,仿佛与我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母亲和小和尚们见证了我和父亲的“最后会面”。其实所谓“会面”,不过是生者一厢情愿的表述而已。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次“会面”,那仅是我瞻仰了父亲的遗容而已。

父亲的遗体只能被看着。我只是在看着。平日里无意识的“看”,此刻却成了生者的特权,亦是生死之间一个残酷的例证。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体验。像我这样不会大声唱歌,也不能边奔跑边大叫的少年,竟然学会以这种方式证实自己的“生”。

我本是个胆小怯懦的少年,可是面对父亲去世我却没滴过一滴泪,即使以一张干净的面容面对施主们时我也毫无愧意。寺院建在一个临海的悬崖上。在吊丧人群背后的日本海的海面上,夏云团团,遮蔽了整个天空。

起龛诵经仪式开始了,我也参与其中。正殿里光线昏暗,悬挂在柱子上的经幡、门梁上的华鬘及香炉、花瓶等器物,在摇曳的灯光下闪烁。海风不时吹起我僧衣的下摆。诵经时,我不断地感觉到刻有强烈光线的夏云的姿态侵入我的视角。

强烈的阳光灼烧我的半边脸,如同赤裸的羞辱……

在距火葬场还有一两条街的半路上,遭遇大雨,所幸正好行至某位好心的施主家门口,一行人及灵柩才得以避雨。雨没有要停的意思,送葬队伍不得不前行。无奈之下,大家备好雨具,用油纸裹紧棺材,终于抬到了火葬场。

火葬场坐落在村子朝东南方向突出的岬角上,是一片乱石遍地的狭小海滨。在那里焚烧,烟不会飘到村里,因此自古以来人们便把火葬场设在这里。

这一带风浪特别大,翻滚的海浪涌来,撞碎在岸边的岩石上;大雨如注倾泻在这狂暴的海面。无光的雨点击穿惊涛骇浪的海面,狂风又把雨点刮向硬冷苍凉的岩壁,白色的岩壁被雨点淋湿,如同被泼上浓浓的墨汁。

穿过一条隧道就到火葬场了,趁着工人们准备荼毗时,我们留在隧道里避雨。

狂风暴雨中根本看不见什么海景,只有海浪、大雨、被淋湿的黑色岩壁。棺材被浇上燃油,显示出鲜艳的原木色,停在那里任雨点拍打着。

点火了。由于是住持之死,所以配给了充足的燃油。大火熊熊燃烧,火苗盖过雨势,发出毕毕剥剥、如鞭打般的声音。在白昼的浓烟中,火焰显现出透明清晰的身姿。烟雾一股股腾空而起,渐渐地被吹向悬崖一侧,在那一瞬间,只有美丽的火焰在雨中摇曳。

突然,棺材盖被炸开了,发出可怕的炸裂声。

一旁的母亲手捻佛珠,面色僵硬,缩成小小的一团,感觉我都能把她捧在手里。

* * *

按照父亲的遗愿,我去了京都,跟着住持剃度出家,成为金阁寺的弟子。住持替我交了学费,条件是我负责打扫卫生并照顾住持的日常生活起居,如同俗家的书童。

进寺院后我就发现,那个嘴碎且烦人的舍管被征入伍,寺院里只剩老人和小孩儿。从任何角度来说,来到金阁寺后我心安了许多。至少,再没有了中学时那样,因为是和尚的儿子而被同学嘲笑,现在我的身边人都是寺院之子……我和身边人的不同点在于,我是结巴,且稍微丑点儿。

经田山道诠住持的介绍,我从东舞鹤中学退学后转学到临济学院中学,现在离秋季学期开学已不足一个月。我早听说了,开学后学校便要动员我们到不知哪个工厂去劳动了。如今,在新环境中,暑假只剩下几个星期。服丧期中的暑假,正值战争末期的昭和十九年(1944),一个寂静得不可思议的暑假……寺院弟子们每天的生活都是规矩严明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确实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最后的假期,那时的蝉鸣声在我听来就像是挥着翅膀飞舞的音符。

……相隔数月后再见到金阁,它正静静地沐浴在夏末的阳光中。

我刚落发的头上泛着青光,与空气完美贴合。感觉自己脑中所想之事,与外界仅隔了一层薄薄的、敏感且易破的头皮而已,这是一种奇妙且危险的感觉。

我仰起光溜溜的头颅凝望金阁,感觉它不仅进入了我的视界,还通过这颗光头渗进了我的体内,与我融为一体,跟我的头一样,在骄阳暴晒下感受到热,而在夕阳西下时又会凉下来。

“金阁啊,我现在终于来到你身边了!”

打扫时,我常拄着扫帚喃喃自语。

“金阁啊,你能不能对我敞开心扉,告诉我你心中的秘密?不需要你现在就说,将来也可以。只差一步我就能清晰看到你的美了,仅仅差了一步。请你向我清晰展示你比我想象中的金阁更美之处吧!还有,若你真是这世上最美的,请告知我,你为何偏偏如此美?又为何必须美得如此不可方物?”

这年夏天,各种信息纷至沓来。金阁以惨烈的战争为养料,在动荡中愈发显得光辉熠熠、生机勃发。六月,美军登陆塞班岛,盟军也在诺曼底原野上长驱直进。此时,参拜者显著减少,金阁又开始享受难得的宁静、祥和与孤独。

本来,金阁就是在战乱和不安的背景下,借由如山的尸骨和鲜血滋养而成的。最初的金阁是为了迎合一名唯我独尊的将军的心理而建的,是在众多人各怀鬼胎的阴暗心理下建造而成的。后世美术史学者们的研究证实,金阁是一座建设者们在探讨如何将杂乱无章的布局折中,以及如何封印各种不安因素后修建而成的建筑,其建筑方案便是在此基础上自然而然得出的。如果仅以某种单纯的稳定样式去建造,可能镇不住那么多的不安因素,甚至可能会瞬间崩塌。

……虽说如此,我还是经常停下扫帚,仰望金阁,难以置信它居然近在眼前。和父亲造访金阁的那个夜晚,它都没给我这种感觉。一想到今后的漫长岁月里,金阁将天天都在我眼前,更加让我难以置信。

在舞鹤时,我总感觉金阁永远存在于京都的一角;但来到这里后,金阁似乎只在我凝视它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我眼前。夜里我在大殿里睡觉时,金阁却不复存在了。因此,我每天都特意去看金阁几次,为此经常招致同修们取笑。无论看多少次,我都觉得金阁的存在确实无法言喻。我甚至设想过,若我在背向金阁回大殿的路上突然转身回望,金阁是否会像欧律狄刻一样瞬间消失无踪。

我打扫完金阁四周,避开渐渐变热的朝阳来到后山,登上通往夕佳亭的小路。因为未到开园时间,山中空无一人,只有像是舞鹤航空队的一队战斗机,低低地飞过金阁的上空,留下阵阵沉闷的轰鸣声。

后山有一片覆满水草的沼泽,名为“安民泽”,中间有个小岛,小岛上立着一座名为白蛇冢的五重石塔。清晨,这里鸟鸣婉转,但只闻鸟声不见鸟影,感觉是整个树林正在婉转地吟唱。

池水边夏草繁茂,草地和小径有一道低矮的栅栏隔着。一个白衣少年正躺在草地上,旁边的小枫树上,支靠着一把耙子。

听到我的脚步声,少年一跃而起,那架势,仿佛要把夏日清晨静谧的空气耙开。

“哦!原来是你呀!”他看着我说。

这个少年名叫鹤川,我和他昨夜经人介绍刚刚相识。鹤川的家位于东京近郊一所富裕的寺院,他的学费、零花钱及粮食等,都由家里稳定供给。为了让他体验寺院弟子的修行生活,家人才通过住持的关系让他进入金阁寺。暑假里他回了趟东京省亲,但昨夜提前回寺了。这个操着一口地道东京口音的鹤川,从今年秋天起也将成为我在临济学院中学的同级生。昨夜刚领教过他快言快语的话风及爽快的性格,已经让我心生畏惧了。

他的一句“原来是你呀!”竟让我不知如何回答。而我的沉默,可能又被他误解成一种非难。于是,他补充道:

“没必要那么认真打扫的,游客一来,又被弄脏了。更何况,现在也没什么游客来嘛。”

我微微笑了笑。像这样无意中流露出的无奈的笑,对某些人来说也许就能成为一个接近你的理由。我总是这样的,在待人接物方面不够细心。

我跨过栅栏,走到鹤川身边坐下。鹤川又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头。他的胳臂外侧被晒得黝黑,而内侧却白得可以隐约看到静脉走向。树隙透下的晨光,斑驳地在他身上映出淡青的草色影子。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少年,并不像我那般热爱金阁。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把自己对金阁偏执的爱,全都怪罪于自己的丑陋上了。

“听说令尊刚仙逝不久?”

“是的。”

“这么说来,你那么喜欢金阁是因为令尊吗?是不是因为一看到金阁就会想起令尊?或者说令尊生前也特别喜欢金阁?”

鹤川眼珠转动,毫不掩饰少年人特有的对推理的钟爱。

对他这个猜对了一半的推理,我心里还是有点暗喜,但脸上表情并未发生任何变化。鹤川喜欢把人类的感情分门别类,然后放进自己房间中精致的小抽屉里,并时不时拿出来赏玩,像一个喜欢收集昆虫标本的少年。

“令尊去世,你一定很悲伤吧?昨夜第一次看到你,我感觉你很落寞呢。”

对他的话我并无任何反感,知道世上有一个能够看出和感知我的寂寞的人,心里反而获得了某种安心感和自由感。

“没什么可悲伤的!”

我脱口而答,话语流畅。

鹤川抬起他那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我甚至感觉他的睫毛长得有点碍事。

“哦……这样啊!那你是恨你的父亲吗?至少,有点讨厌?”

“并不是,我不恨他,也没有讨厌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悲伤呢?”

“我也说不清楚。”

“真搞不懂你!”

鹤川也被难住了,重新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这么说来,你是有别的更让你悲伤的事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呢!”

我答道。说完我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引起别人的怀疑呢?对我自己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都是些不言自明的事而已。我的感情上也存在和口吃一样的毛病——总是慢人一步。结果导致我自然而然地将父亲的死及其他悲伤的感情当成彼此毫无关联、互不交集的孤立事件。只要稍微存在一点时间偏差或错位,我的感情和事件就会进入相互分离的状态,而且还是本质上分离的状态。如果说我也有悲伤的话,那么我的悲伤绝对和任何事件或动机无关,而是一种突发的、毫无理由的心理状态向我袭来……

但我现在没法把这一切告诉眼前的这个新朋友,于是鹤川笑了:

“你这家伙真奇怪!”

笑得他白衬衣下的腹部不断起伏,树叶间洒落下来的阳光在他腹部起舞,这一切忽然让我感到很幸福。我的人生就像这件白衬衣一样起了褶皱,但是,即使起了褶皱,这件衬衣仍然如此洁白耀目……或许,我的人生也是一样吗?

与俗家生活不一样,寺院自有寺院的规矩。夏天,我们最晚也需在早上五点起床,此称为“开定”。起床后立即进行早课,诵经三遍,被称为“三时回向”。念完经后打扫室内卫生,擦洗地板。最后吃早饭,吃饭前需念三遍“粥座”经:

粥有十利,

饶益行人。

果报无边,

究竟常乐。

念罢开始吃粥。饭后进行除草、扫院、砍柴等日常“作务”。如果是开学之后,干完这些就该去上学了。放学回来不久就是晚餐时间,用完晚餐后偶尔会去听住持讲经。晚上九点是“开枕”时间,即就寝。

这就是寺院里基本的日常安排,每天早上我都是被厨房的典座四下摇响的铃铛给叫醒的。

金阁寺即鹿苑寺原本有十二三人,后来因强征入伍或征调别处,现在只剩下一名七十多岁的向导兼接待,一名年近六十的女厨,执事、副执事各一名,以及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弟子。寺中人老的已土埋半截,而少年们终归还是孩子。执事又叫“副司”,光是会计工作,就已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了。

几天后,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将每天的报纸送到住持(我们都称呼他为“老师”)的房间,报纸送到寺里的时间是每天早课结束后或清扫工作完成时。寺里人手太少,但早上必须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擦拭完三十多个房间及寺院所有走廊,所以有时工作难免流于形式。在门口取到报纸后,要先穿过使者间前面的走廊,再从客殿背面绕其一圈,最后穿过间廊才抵达老师所居住的大书院。路经的走廊都是拿着桶水冲刷了事,而非认真擦拭。木板凹处的积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也打湿了我的脚踝。幸好是夏季,倒也舒服。来到老师的房间拉门前,需跪地喊“老师打扰了,报纸送到了”,听到老师“送进来吧!”的许可后才能进入房间,进房间前需用僧袍下摆将湿脚擦干,这是同门教我的秘诀。

报纸的油墨散发出浓重的世俗气味,我一边急匆匆穿过走廊,一边用眼瞄着报纸上的大标题,一个大标题赫然映入眼帘——《帝都遭空袭在所难免吗?》。

说来奇怪,迄今为止我从未将金阁和空袭放在一起考虑过。自从美军登陆塞班岛,一般认为日本本土遭空袭已不可避免,京都的部分地区已经开始紧急疏散了。此时,我心目中的金阁仍是半永久性的存在,与空袭等灾祸完全无关。同时我又深知,具有金刚不坏之躯的金阁,与那个经现代科学研制出来的战火由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构成,若两者相遇,一定会有一方闪身躲开……但事实上,金阁可能会在不久之后不可避免的空袭中被烧毁。再这样下去,金阁必会被烧成灰烬。

……自从我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金阁又增加了一层悲剧性美感。

那是学校开学前一天的夏末午后,住持受人之托带着副执事去做法事了。鹤川邀我去看电影,但我兴致不高,鹤川因此也没了情绪。是的,鹤川就是这样的秉性。

我们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在卡其色裤子的外面扎上绑腿,戴上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走出正殿。夏日炎炎,寺中一个游客也没有。

“去哪儿好呢?”鹤川问。

我回答说不管去哪儿,我都想先去看看金阁,因为明天的这个时刻我们就见不到金阁了,或许,在我们进厂劳动时金阁很有可能就毁于空袭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着牵强的理由,一脸茫然的鹤川耐着性子听我讲完。

说完这番话,我好像说了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羞得满脸是汗。鹤川是唯一一个听我袒露自己对金阁异常执着之情的人。听我讲述时,鹤川的脸上充满了努力听懂结巴人讲话的焦躁感,这种表情,我最熟悉不过了。

没想到今天又遇上了这样的表情。无论是听我吐露了一个重大秘密,还是听我倾诉了对美无法遏止的感动,抑或是听我掏心掏肺地交流后,他却是那样一副表情。一般来说,人是不会将这样的表情显露给他人的。那副表情忠实真切地模拟出我那滑稽的焦躁感,成了一面令我心惊胆寒的镜子。在这种情境下,无论多美丽的容颜,也会瞬间变得和我一样丑陋。每当我看到这样的表情,就感觉我努力想表达的真正美好的东西,瞬间就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瓦砾……

灼热的夏日阳光,直射在我和鹤川身上。鹤川年轻的脸上泛着油光,他那长长的睫毛一根根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鼻孔呼哧呼哧地喷出热气,等着我把话说完。

我好不容易说完了,但同时又感到愤怒。因为从认识到现在,鹤川从未嘲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

我质问他。如前文所述,比起同情,嘲笑和侮辱更合我意。鹤川露出一副无法言表的温情笑容,说:

“因为我这人,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个呀!”

这回答让我很惊讶,生长在农村粗犷环境中的我,完全没体验过这样的温情。因为鹤川的温情,我发现去掉口吃毛病后,我还是我。我早已习惯了整个身心被人剥得一丝不挂的快意,而鹤川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滤掉了我的口吃毛病并接受了我。此前我一直莫名其妙地深信,忽视我的口吃便意味着抹杀我的存在。

……我体会到感情上的和谐与幸福。我自然而然地感觉,此时看到的金阁美景,将使我永生难忘。我们从正打瞌睡的门房老人面前经过,沿着围墙边空无一人的小径小跑奔向金阁。

……我对当时的情景仍记忆犹新。镜湖池边,两个打着绑腿、身着白衣的少年肩并肩站立,矗立着的金阁就在二人面前,毫无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暑假的最后一天……我们的青春正立于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顶端。金阁也站在同一顶端,和我们面对面对话。对于空袭的期待,让我们和金阁如此接近。

寂静的夏末阳光,给究竟顶贴上了金箔,直泻而下的光芒,反而使金阁内部像是充满了夜的黑暗。在此之前,这座建筑因其不朽的存在压抑着我,让我无法靠近,但想到不久后它将被燃烧弹付之一炬,我感觉它的命运已轻盈地靠近我们。它甚至可能比我们还先被毁灭,于是我不禁感慨,金阁与我们同样面临着生之艰难。

环绕金阁的群山上长满红松,蝉声此起彼伏,犹如无数僧侣在念消灾咒:

“佉佉。佉呬。佉呬。吽吽。入嚩攞。入嚩攞。钵攞入嚩攞。钵攞入嚩攞。”

这么美轮美奂的建筑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灰烬,我想。此时,我心目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好像透过薄薄的绘绢临摹而成的画,叠在原画上,各部细节慢慢重合在一起。屋顶与屋顶重合,漱清与探向池面的漱清重合,潮音洞的勾栏、究竟顶的花头窗等,都一一重合了。此时,金阁不再是岿然不动的建筑物,它化身成现象界一个虚幻的象征。如此一想,现实中的金阁之美变得毫不逊于我心目中的金阁。

明天,也许就会有一团火焰从天而降,将它那纤细的柱子和曲线优雅的屋檐尽数烧成灰烬,让它永远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而当下的金阁,依然在炎炎夏日下泰然自若地展现它曼妙的身姿。

山头那边夏云耸峙,显得庄严肃穆,宛如为父亲念超度经时映入我眼帘的夏云一般。云层里透出沉郁的光,俯瞰着这座精致的建筑。在夏末强烈的阳光下,金阁的细节隐入阴影,阁内一片幽暗阴冷。它以一圈神秘的轮廓,拒绝着外部流光溢彩的世界。只有金顶上的凤凰,为了不被似火骄阳晒倒,用其利爪紧紧抓着底座。

见我凝视太久,鹤川不耐烦地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子,以一个漂亮的棒球投球动作,扔向镜湖池中金阁的倒影。

瞬时微波荡起、浮萍四散,水中那美丽精致的建筑也瞬间崩塌。

* * *

那天起至二战结束的一年间,是我与金阁关系最为亲密的一年,我沉溺于它的美且时时关注它的安危。总的来说,那一年里我将金阁拉低到跟我自己同样的高度,在这个前提之下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大胆爱着金阁。那时,我尚未受到金阁的不良影响,换言之就是还未受其毒害。

想到我和金阁在这世间正面临着同样的危难,我备受鼓舞。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将我和美联系起来的媒介,犹如在我和那些一直拒绝我、疏远我的事物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烧死我的大火一定也能烧毁金阁吧!这个想法让我迷醉。在同样的灾祸、同样的不祥之火的逼迫下,金阁终于和我所居住的世界处于同一次元了。金阁由虽然坚硬但易燃的碳元素构成,本质来说和我的脆弱、丑陋的肉体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我甚至认为可以把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我的身体组织中,带着它逃匿而去,如同盗宝贼在紧急时刻将宝石吞下后逃窜一样。

那一年时间里,我既没有习经,也没有读书,只是日复一日地进行修身、军训和习武,或参加工厂劳动、帮忙强制疏散。一年来,净忙这些事儿了。这样的经历助长了我爱幻想的性格,战争使我的人生渐渐离我远去。对我们这样的少年来说,战争就是一种梦一般虚幻而惶恐不安的体验,犹如一间隔离病房,将我和人生意义隔断开来。

昭和十九年(1944)十一月,B–29战机首次轰炸东京,人们担心京都也会遭空袭。我暗地里多次想象过整个京都城被战火笼罩的景象。京都这座城市过于守旧,过度守护着古老事物的原貌,以至于现在的神社、佛阁都忘却了它们曾被烧成灰烬的灼热记忆。一场应仁之乱便使得京都城倾圮荒废、民不聊生。想到这儿,我认为京都这座城已经把战火造成的不安忘却太久,所以它在我心里又失去了几分美。

金阁明天就会被烧毁吧?它那占满整个空间的身姿也会完全消失吧?……到那时,站在它顶上的凤凰是不是也会像不死鸟一样复生,并展翅高飞呢?接下来,一直被形态所束缚的金阁一定也会轻飘飘地滑离泊位,在湖面上,在暗潮汹涌的海面上,闪着微光,四处漂泊吧……

可是,不管我如何引领而望,京都一直没有迎来空袭。翌年三月九日,听说东京下町一带已陷入一片火海,但由于距离遥远,京都上空依旧是一片澄清的早春晴空。

我在绝望中等待,因为我相信,这澄清的早春晴空就像闪亮的玻璃窗一样,虽然我们看不见,但其背后一定隐藏着强大的火力和毁灭一切的力量。如前所述,我这个人不擅表达对人的关爱,父亲的死及母亲的困窘都没有在我的心里激起一片涟漪。我幻想着某天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台巨大的碾压机,能将一切灾祸、世界末日和人间惨剧,无论是人还是物,无论是美还是丑,无差别地统统碾碎。那个早春异常灿烂的晴空,似一把可覆盖整个大地的巨大利斧,闪着寒光。我期待那把斧尽快砍下,不给任何人思考的余地。

有件事我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原本并非被阴暗心理困住之人,我在意的及面临的所有难题都源于“美”。但我不认为是战争让我抱有如此阴暗的心理。人只要去追求纯粹的美,就难免会碰见这世上最阴暗的思想。或许,人生来就是如此吧。

忽然想起战争结束前的某段往事。那事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所幸当时事件的经历者并非我一人,还有鹤川。

某个例常停电日,我和鹤川一起去拜访南禅寺。此前,我们都还未去过南禅寺。横穿过宽阔的公路后,我们走过横跨轨道的木桥。

那是五月风和日丽的一天。轨道已废置不用,牵引船只的倾斜轨道锈迹斑斑,几乎被荒草丛埋没。草丛里小小的十字形白花随风摇曳。污浊的水一直漫到轨道顺坡而起的地方。

我们站在小桥上无聊地望着水面,在战争消息铺天盖地的回忆里,这样短暂而无意义的瞬间,反而给我留下鲜明的印象。这样无所事事、心无挂碍的短暂时光就像偶尔从云间露出的蓝天一样,无处不在。那样一段平淡时光居然如酣畅淋漓的欢乐记忆般鲜明,真有点不可思议。

“真不错呢!”我微笑着随口说了一句。

“是呀!”鹤川也微笑地看着我答道。两人都切实感到这难得的两三个小时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宽阔的沙子路旁有一条清冽的水沟,水草丰腴。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南禅寺,先是一座著名的山门矗立在眼前。

寺内空无人影,掩映在新绿丛中的众多佛塔顶的脊瓦,酷似一本本巨大的、倒扣着的银锈色的书,格外引人注目。在这一瞬间,战争又算是什么呢?

传说石川五右卫门曾把腿搭在楼栏杆上,欣赏漫山遍野的樱花,他当年赏花的地点应该是这山门之上吧。虽然已是叶樱季节,我们还是带着孩子气,想在同一地点摆出与五右卫门同样的姿势欣赏风景。门票很便宜,买了门票后我们登上陡峭的木梯,木梯的木色已变得黑黝黝的。快爬到尽头的停脚处时,鹤川的头撞到了天花板,刚笑完他,转眼我自己也撞上了。我们拐了个弯,又爬了一段楼梯,终于来到楼上。

钻出地窖般狭窄的楼梯,恢宏的景观赫然呈现在眼前,那种置身其中的紧张感着实让人惬意非凡。我们眺望着叶樱和松林,眺望着远处的村落及更远处绵延的平安神宫的森林,眺望着京都市区尽头朦胧的岚山及北方、贵船、箕之里、金毗罗等连绵的群山。欣赏完风景之后,我们按出家弟子的规矩,脱了鞋恭恭敬敬地进入佛堂参拜。这间佛堂铺设了二十四张榻榻米,光线昏暗。中央供着释迦牟尼像,十六罗汉金色的眼瞳在幽暗中闪闪发光。此楼名为五凤楼。

南禅寺和金阁寺虽然同属临济宗,但分属不同派系——金阁寺属于相国寺派,而南禅寺是南禅寺派的总本山。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身处同宗异派的寺院里。我们像两个普通的初中生一样,一边手拿导览图,一边兴致勃勃地仰头环视据说是狩野探幽守信和土佐法眼德悦手笔的艳丽的天顶画。

壁顶的一边画着一位飞翔的仙人及其手中奏响的琵琶和笛子;另一边画着捧着白色牡丹展翅飞翔的迦陵频伽,这是一种栖息在天竺雪山上、能发出美妙乐音的鸟,它的上半身是丰满女子的模样,下半身是鸟。壁顶的中央画着金阁顶上那只金凤凰的同族,它看起来似像又不像金阁顶上那只威严且金光闪闪的凤凰,而是华丽得如同彩虹。

我们恭恭敬敬地在释迦牟尼像前合掌跪拜后,走出佛堂,但是还不舍得马上离开这天台。于是,我们继续倚靠在楼梯旁朝南的栏杆上。

我感觉自己心里有一个色彩绚丽的小漩涡,这应该是刚看过的色彩艳丽的天顶画在我心里留下的涟漪。那种集各种缤纷色彩于一身的感觉,就像那只迦陵频伽神鸟隐藏在嫩叶和苍松之间,偶尔只给我们窥见它华美翅膀的一角。

但现实并非如此。从此处的视角看,我们看到了道路对面的天授庵。天授庵的庭院里种植着低矮的树木,显得静谧优雅,中间铺设有蜿蜒的石径,由四方石对角铺设而成,石径一直通向门户大开的待客厅。从我们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待客厅里的壁龛和搁物架。待客厅地板上铺着绯红色的毛毡,此处常被用作给客人献茶或是供客人租赁的茶室,此刻,正有一位年轻女子端坐在那里。这就是此时映入我眼帘的光景。

在战争期间,很难看到穿着如此华丽的长振袖和服的女人。如果穿着如此华丽的服装出门,多半在半道上就会因被人指指点点而中途返家吧。想不到真有如此华美的长振袖!

虽然我看不到细节部分,但可以看到水蓝色的布料上绣有繁花,绯红色腰带上的金丝闪着金光。夸张一点说,那个空间因她的存在而熠熠生辉。

年轻美丽的女子端坐在那里,那白色的侧脸看起来像一尊雕塑,让我极度怀疑是否真是个活人。

“她……是个活人吗?”我极度结巴地说道。

“我也正怀疑呢!应该是个人偶吧!”鹤川前胸紧贴着栏杆,目不转睛地回答道。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穿军服的年轻陆军士官,他彬彬有礼地在距女子一二尺的地方坐下。两两对坐良久,半晌无言。

忽然,女子静静地站起,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没过一会儿,她又出现了,手里捧着个茶杯,轻裾随风。她走到士官面前,按礼仪给士官献了茶后又坐回原位。年轻的士官没有喝茶,嘴里像在嘟哝着什么。此时,我觉得时间异常难熬,而我们也非常紧张。

女子深深垂下头……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目瞪口呆。本来端坐着的女子猛然拉开了领口,我似乎听到了胸口的那段绸衣从坚硬的腰带里拉出的声音。女子白嫩的胸脯露出来了,她用手把一只丰满白皙的乳房拽了出来。我们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

年轻士官手捧深色茶杯,膝行到女子面前,女子用双手挤压着那只乳房。

我不能说自己看清了,但能感到这情景近在咫尺:温热洁白的乳汁飞溅进深色茶杯中深绿色的茶水里。随后,女子用衣服盖住了乳房。茶水表面泛起浑浊的白色泡沫。

士官端起茶杯将这神奇的茶水一饮而尽。女子洁白的胸脯也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我和鹤川脊梁直挺,入迷地看着这一切。后来回头细想,那可能是一场告别仪式吧——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与临上战场的士官丈夫之间的死别仪式。但因当时过于震撼,所以根本无暇想到其他。由于看得过于入迷,我们都没发现那对男女何时离开待客厅,再细看时只看到一块空荡荡的绯红色毛毡。

自从看到了那如浮雕般洁白无瑕的侧脸和无与伦比的白色胸脯后,当天女子离开后的时间里,甚至第二日、第三日,我都执拗地认为,那个女子肯定是复活过来的有为子! GVdoFoj/jV3vNkD7Ujjok+4gPwLXAZEYvHDFZLqGoSAkB/d1S31/BMUcESzVom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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