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中华中医药杂志》相遇,是在我博士毕业前夕。2011年3月,第二届全国中医药博士生优秀论文颁奖会议在杭州举行,顶峰相见,感受至真至诚的学术氛围,自己对此至今记忆犹新。那个时候的我,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在此后10余年里,《中华中医药杂志》将伴我一路成长。
年少时读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记载:“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概而言之,即“独上高楼”“衣带渐宽”“蓦然回首”。初读不解其意,只觉得境界很美,反复品味,也只能在寻求目标与锁定目标之间徘徊,蓦然回首的惊喜并不能体会。我的博士生导师,是全国著名的医古文、中医文献专家段逸山教授。段老师在讲解古籍校读时,反复强调要“求真文、明真义”,即求取真文、阐明真义。什么是“真”?何谓“求真”?惭愧的是,我探赜索隐10年,仍不能真切领悟第三重境界。段老师说:做学问,要有“冷板凳”精神,即“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于是,我认真地坐冷板凳,发挥驽马精神,功在不舍,期待蓦然回首那一瞬间的顿悟。
人生最幸运之事,莫过于所从事的领域,恰巧是自己的志趣所在。选择从医,很大程度缘于我的父亲也是中医,从小耳濡目染,感觉到中医疗效很是奇妙。即便如此,我的学医之路是从困境开始,荆棘丛生。接受了现代科学教育的我,翻阅父亲书架上那本段老师主编的《医古文》教材时,颇觉深奥难懂。我的困惑,始于踏入中医校门那一刻,绵延10余年。自己学习的是中西医结合临床专业,阴阳五行、升降浮沉理论,让我如坠云雾。这也许是大多数中医学子都会有的历程,从新奇到迷茫,这种迷茫可以持续很多年,也可以一直无解。中医的本真是什么?我追求的又是什么?我夹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徘徊,不能登上高楼,更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机会。
我去书中寻找答案,读《名老中医之路》,但很快发现名老中医多由文入医,他们水到渠成地有着完整的知识结构;读《思考中医》时,我陷入了更多的思考中。在研究生学习的一天里,不经意翻到了邓铁涛先生的《寄语青年中医》,读来竟引发共鸣,一口气读完,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读后感——《小议中医之怪现状》,发表于《河南中医》。这是一篇投石问路之作,我在此山中,却依然不知身在何处。与众多困在迷雾中的青年中医一样,对目标和门径均茫然无所知。那段时间,我每周跟着硕士导师高权国教授抄方,一抄三年,我问自己的本心,发现我喜欢这种中医纯粹的状态,从来没有改变过。于是,成为一位纯粹、真正的中医,成了我远眺的第一个目标。只是没想到,为了实现这个小目标,我又跋山涉水,兜转10年。
机缘巧合的是,我在山重水复之时转入段逸山教授门下,攻读中医医史文献学博士学位。那时的我,对文献没有太多概念,懵懵懂懂。段老师博学多闻,我很敬仰,在老师面前不敢多讲话,生怕露怯。老师给研究生上课,讲解中医古籍校读法,我去旁听,一遍听不懂,就听两遍。那时的我开始渐渐领悟,古文和文献就是中医的土壤、中医的根,沃土之上,才能繁花似锦。等闲插柳柳成荫,目标竟已近在咫尺。
找到了探寻中医本真的方向,并不意味着就可以登堂入室了,在此后的临床和科研中解决一些具体问题时,我又频繁遇到瓶颈,走在了漫长的求真问道之路上。在工作最初的几年,我有机会加入龙华医院陆氏针灸传承基地,跟随陆瘦燕先生之子陆李还老师学习针灸之术。陆氏针灸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上海最有代表性的针灸流派之一,我作为第四代传承人学习和整理流派经验。初观陆老师临床治疗,取穴配伍与针灸教材很是相似,颇为奇怪。后来知晓,早期版本的针灸教材,正是由陆瘦燕先生一代名老中医编撰整理而成。我如外行看热闹一般,侍诊两年,只觉得针灸方法很简单,疗效很好,却再无特别的领悟。所谓大道至简,一个偶然事件,在陆老师帮我治疗眼疾时,我方察觉自己认知的浅薄。陆氏针灸极重手法,耄耋之年的陆老师仅用一寸小针(0.25mm×0.25mm)针刺,就可以明显得气,针刺治疗后身体轻快,眼睛也变得明亮。留针时,我时常有“砻砻然如流水状”的感觉,即一种似经气流转的舒适感。“砻砻然如流水”,是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用来形容膏肓穴灸后感觉的。《灵枢·九针十二原》有云:“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刺之道毕矣。”那一寸针中蕴藏的至真大道,一下子穿越千年,在古老的医书中显现出了印迹,让我重新回归对文献的思考。
毕业之后的我,一直留在上海市针灸经络研究所,从事专门的文献研究工作。文献研究是慢工细活,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体会什么是“冷板凳”。庆幸的是,我遇到了中医文献研究的黄金10年。随着人文、历史、社会等不同学科与中医的交叉融合,研究视野的拓宽,中医文献研究飞速发展。我在工作的第6年,成功申请到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近代期刊视角的中医药文化传承研究”,研究成果以专著的形式呈现,此书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个项目的前期基础,恰是博士在读期间参与段逸山老师主编的大型丛书《中国近代中医药期刊汇编》工作时所积累的。博士毕业前夕在《中华中医药杂志》发表的论文《近代中医期刊特点及研究意义》,也获得了第二届全国中医药博士生优秀论文奖(2011年)。受近代研究的启发,我向科室提议策划了《近代针灸名著校注丛刊》,经过数年数次修改,精雕细琢,也将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这将是关于近代中医研究的又一硕果。
惭愧的是,在近代中医文献研究的求真道路上,我曾多次想要改弦易辙。这条路曾经那么多坎坷泥泞,那么多困苦与困顿。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近代中医药期刊汇编》内容清爽干净,资料唾手可得。实际上,近代中医期刊已经尘封近百年,当时纸张破旧易碎,获取查阅困难。第一次遇见民国时期的期刊,是在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博物馆,彼时,我的师兄沈伟东正在打磨他的博士论文,他很想昼夜翻阅这些旧刊,可惜借阅的时间是有限制的。翻开那些破旧的期刊,我的内心是震惊的,百年沧桑,荒漠一样的气息,扑面而来。秦伯未说:“吾道不孤,为之狂喜。”为什么会有道“孤”之说?张赞臣创办《医界春秋》,医界为什么会有“春秋”?时逸人创办《复兴中医》,中医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要“复兴”。我的大脑里,“盘旋”了一堆问号……
如果读过艾宁的《问中医几度秋凉》,就不难理解,近百年来我们曾经丢失了什么。民国期刊多由名医创办,作为近代史研究的百科全书,记录了一段生动而真实的历史。在那个中华文化自信丢失的时代,翻开每一本期刊,都能看到名医们的所见所思所想。在大的时代背景下,代入小我,会陷入愤怒、彷徨和深深的自我怀疑中。这个时候,才深切体会到个人与国家、中医与中华文化荣辱与共,意味着什么。习近平总书记说:“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中医“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那么中医的振兴必然以中华文化复兴为前提。如果我们遇见中医之时,正是文化自信全面觉醒之际,我们可以沿着前辈们的足迹,追寻中医的本真,追寻中医之道,何其幸哉!
求真者,认真探求事物的本原。对于学问或科学研究至真至善的追求,都可以称为求真。在我接到《中华中医药杂志》社的任务,要撰写“求真问道的心路历程”时,感觉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又思绪万千。翻开邮箱,我发现在这10多年里,我与杂志社往来的邮件已有上百封。2020年,我在《中华中医药杂志》发表的论文《“不寐”病名源流考》,入选第四届百篇高影响学术论文,目前被引频次已超过100。2022年,自己入选第四批青年中医药求真学者。一路走来,荆棘与鲜花相伴。初遇《中华中医药杂志》之时,适逢我人生高光时刻。那一年的夏天,我获得了校优秀毕业论文、上海市优秀毕业生等各种荣誉。然而,人生更多的是奋斗的历程,质变的飞跃固然欣喜,量变的积累困苦且漫长。翻山越岭,再次与《中华中医药杂志》不期而遇之时,蓦然觉察我所执着追求和探寻的,恰是《中华中医药杂志》所坚持的“真”。
这一路,坚持真我,让我收获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学术伙伴。《中华中医药杂志》为广大青年中医学者提供了一个成长的平台,每次相遇皆有惊喜和收获。如果要形容求真问道的过程,我想一定是“路漫漫其修远”,坐好冷板凳,才能有机会悟道。我的心路历程,如果能对仍在困境中的学子有一点点启发,于我而言,或也是一种收获。
目前,我正参与“第七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项目”,师承上海市名中医徐敏华教授(中西医结合方向),优化内科临床诊病思路。之所以又选择了一个新的方向,主要是为了解决“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这个议题的困扰。而我也将继续深化对近代中医文献的研究,为始终不敢收笔的专著《近代期刊视角的中医药文化传承研究》画上满意的句号。在漫漫求真路上,我期待更多的“不期而遇”,寻找那蓦然回首的顿悟与欣喜!
【特别鸣谢指导老师 段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