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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membered Salt

记忆中的盐

作者/【美】E.凯瑟琳·托布勒
翻译/许言

美国作家E.凯瑟琳·托布勒是一名科幻编辑,也是一名作家,作品刊登在《克拉克世界》《奇异地平线》《奇幻与科幻》《光速》等欧美主流科幻杂志上,曾多次入围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世界奇幻奖和斯特金纪念奖。她的奇幻作品通常和传统奇幻不沾边,以剑走偏锋著称。下面这篇《记忆中的盐》便是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故事。

房子向北飞了起来,又转向西边飞翔。越往西,土地和楼房越高,在远处群山的背景下,如同金属海洋中翻腾着浪花。房子飞在空中,可以望见远方的青草,却找不到目的地——大海或者大地,大地上有很多它的同类。它不知道大海和大地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还没有找到。它发自“内心”地知道这一点,虽然它没有心,内部最深处是走廊,即使屋外阳光再明媚,走廊里也是黑乎乎的。

房子猛地打开门窗,往下方的街道吐了一大堆东西。屋内的物品就这样突然跑到了外面:放着女士内衣和遥控器的衣柜、小摆件、皮尔森专用啤酒杯 、引导毫无防备的旅人进入寒冷森林的面包屑、亚历山大大帝坐骑的头骨 、皱巴巴的管状强力胶、一个掉了脑袋的玩偶、一个闹鬼的旋转木马、未经研磨的整颗肉豆蔻、钥匙圈、装满大米的罐子、用纸托蛋糕的纸折成的花朵、一头三条腿的牛,还有一台华夫饼机。

物品纷纷从天而降,吓得街上的路人四处逃窜。房子猛地凌空而上,大叫了一声,它清空了自己的内部,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它——不,房子现在决定成为“她”,因为房子感觉自己很空虚,却又容纳了一切。女巫说,这是女人才有的状态,男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充实、完整的个体——

她往前飞,迎风敞开着房门。她不是鸟,却长着鸟爪一样的双腿。她朝后伸展双腿,在后门的下方抬起,充当尾巴或尾翼来调节方向。她飞行的姿态很笨拙,只会直直地朝上飞,进入云层,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一下子慌了,又直落而下,直到澄澈的天空和绵延的山脉再次出现。同时,她感受到了大海和大地的牵引,即使暂时还看不见,脑海中也无法想象它们的模样。

房子脑海中倒是出现了女巫的模样。女巫的脾气算不上坏,但很难伺候,而且喜欢把东西摆得到处都是(花瓶、杯装方便面、扳手、小饰品、巧克力、甜菜、剪刀)。房子在空中翻滚了一圈,把女巫藏在角落和缝隙中的杂物通通倒了出来。杂物一路沿着山脉散落,捕鱼叉插到了雪堆里,茶杯掉入峡谷中,烤盘落在间或出现的屋顶上。房子听着杂物落地时的清脆撞击声,感觉心旷神怡。

她不知道女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她的房子。自己真的属于女巫吗?房子感到非常困惑——因为她没有脑子,记不住东西,但她有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可以说深入了她的墙壁和地板里。她的本能让她必须飞走,朝着自己的来处飞去。可恶的女巫,东西可真不少。只要房子在飞行的时候稍有转变方向,或者把某件东西从隐秘的角落翻出来——一枚给船夫的硬币、一张匆忙记下电话号码的黏糊便签条,或者一只用来装橘子的袋子,总会伴随着一大堆杂物像雨水一样纷纷落下。

袋子确实是用来装橘子的,因为一只橘子掉了出来——哦,圆润光滑的橘子,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儿在空中飘落,最终悄无声息地掉进山谷的大嘴之中,消失在了牙齿一般茂密的松树林中。就像女巫的嘴。房子联想到了女巫的嘴,拼命地颤抖起来,屋顶抖落了一排排瓦片。她大叫着,朝着瓦片扑去,试图接住瓦片;瓦片一直是属于她的。可是她没有手,没法抓住瓦片。瓦片急速坠落,她关上门窗,加速俯冲,想让姿态保持优雅,变得像那颗落入林中的橘子——

但她做不到。一栋房子和一个橘子可完全不同。她不知怎么地明白了这一点。她撞上树木时,听起来像有东西被撞烂了,但烂掉的不是她,而是树木。那些秀美的树本可能被连根拔起,雕琢一番,变为她的墙壁、百叶窗和楼梯,如今却被撞烂了。从她身上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就连山脉也在跟着震动。最终,她彻底落入了黑暗的树林中。

这里不是她和女巫一起待过的白桦林。房子倒向一侧,就连她的木板都本能地察觉到这一点。因为她不认识这些树,这些树也不认识她,她落下的时候压倒了一大片树木。她试图恢复平衡,两只爪子胡乱地扑腾,最后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棵松树,才重新站直。她看着那些被自己压烂的树木,心中满是歉意,却无法表达出来。但是,周围的树木既没有躲开,也没有指责她。和白桦树不同,这些树木不认识她,也不会和她互动。

房子一片又一片地拾回瓦片,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屋顶上。她的腿是在颤抖吗?她拒绝承认这一点。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重新振作,赶紧飞走,趁着树木还没因为她暴力闯入而发动攻击。暴力只能换来暴力,女巫已经向她展示了这一点。

她不小心弄掉了一块瓦片,任由它落在了森林里。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弥补自己给森林带来的损失,但她也损失了一块瓦片。她重新飞向天空,缺了一块瓦片的地方感受到一股寒意。失去了树木的森林可能会感受到同样的寒意,但是房子自己也说不准。无论如何,森林都是一处家园——就像那片白桦林一样,小鸟和狼獾还有别的东西都住在那里。房子列举不出别的东西,因为她没见过,她本性就是如此。她知道小鸟是什么,是因为她的烟囱里过去筑了一个鸟巢;她知道狼獾是什么,因为她的脚下曾经是狼獾的地洞。

可现在,她的脚下只有天空。她继续飞,西北偏西,循着空气中盐味而前行。她知道盐是什么,因为女巫总是在房子里做菜,总用盐来调味。而房子很久没有闻到盐了。她追随着盐的气息,尽管离得还很远,比太阳落山的地方更远,藏在黑影之中。黑影吓不倒她——甚至什么都吓不到她,因为她是女巫住过的房子。

或者说,女巫曾经住过。她想,自己已经不属于女巫了——只是一栋在世界上自在游荡的房子。这一点违背了她所知的一切本能。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空虚,因此痛苦。天色渐暗,星光初现。寒风乍起,畅通无阻地穿过她的每一间房间和每一条走廊。寒风舔舐着楼梯,紧贴着缺了窗帘的窗户,从衣柜里爬进又爬出,和管道与地板纠缠,在冰冷的铁炉子中低语。

住手,房子想这么说,却说不出话,因为她只是一栋房子。她关上自己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和每一个通风口,继续向西飞,完全不顾自己空荡荡的内部传来的某种碰撞声。也许是一只废弃的鞋子,也许是橱柜里的一口平底锅。也许是一枚戒指,也可能是那个玩偶掉下来的脑袋。清晨,太阳再次升起,她会再次敞开自己,可是——

风不断袭来,即使她关上窗户,风仍会摇晃窗户。风呼啸着钻入烟囱,撞击着烟道。风找到了每一条微小的裂缝,整晚都往裂缝里钻。到了早上,房子降落在城市的郊外,远离人群,免得自己不小心暴露了。她敞开房门,踩在温暖的泥土里。她接下来感觉到的是,有一双脚踩在她的门廊上,那时候太阳快下山了。

一双光溜溜的小脚。小脚走了过来,伴随着噔噔的脚步声。房子没有移动,只是注视着小脚的主人。是一个孩子找到了她。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一侧脸颊上有一道抓痕,还在流血。房子知道孩子是什么,因为当她和女巫在一起的时候,她见过很多小孩。她觉得,这个孩子肯定是从哪里逃出来,也许从一个女巫的手中,也许是从——

孩子坐在门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泪水。房子没办法安慰孩子。即便房子里还剩了一双鞋或是一颗坚果,也是无济于事。因为孩子需要的是毯子,是温暖的壁炉,是充饥的饼干。房子再度意识到了自己的空虚,但和过去完全不同,这一次她感到无奈。她努力蜷缩起来,尽可能地离孩子近一些。门廊的阴影似乎变深了,带着一种呵护,孩子在黑暗中感受着温暖,放慢了呼吸。然后,孩子躺下睡着了。

孩子滴在门廊上的眼泪,风干后留下一点盐,那是房子熟悉的味道。她并没有过分激动,也没有试图弄醒孩子,让孩子回家。最终,她挣扎着从泥土中站起来,缓慢而小心地朝城市走去,她之前没有想过要去城里。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别无二致:高高的楼房,到处是金属和玻璃,还有人——很多很多的人。

窗户透出温暖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香气。某处传来了声音,在靠近——一位母亲在街上四处呼喊,寻找失踪的孩子。房子朝她走去,孩子仍在门廊上熟睡。房子没法呼叫那位母亲——她的门上从未装过门铃——但她蜷伏在路中央,知道自己如果再靠近,就会招来麻烦。不是为了保护她自己,而是为了保护那位母亲。人们通常不喜欢长着鸡爪到处跑的房子,他们知道女巫和魔咒的事,也知道孩子们在这样的地方会遇到什么坏事。

房子轻轻摇晃,成功唤醒了孩子,孩子用黏糊糊的小手摸着门廊的木板,然后擦了擦脏兮兮的脸颊。孩子听见母亲的呼喊声,房子感觉到路那边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不断靠近。她又轻轻摇晃,把孩子甩到路面上。孩子伸手要扶在门廊的台阶上,可房子打开了每一扇门和每一扇窗户,弓着双腿,一下子蹿到夜空中,不见了——但即使如此,孩子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都会感到困惑。等到多年以后,等到孩子长大成人,会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会说上一句:“没错,就是那年秋天,我失踪了几天,是一栋长着鸡爪的房子发现了我。”

孩子失踪的那几天到底去哪里了?房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直觉告诉她,人类的行为总是难以理解,尤其是年幼的人类。几天?几小时?几分钟?还是几百年?对房子来说,时间没什么意义,况且她早把房子里所有的钟表都吐出去了。

房子在群星中飞行。她看着一颗彗星缓缓划过天际,又看见一颗或者四颗星星从夜幕上掉落下来,划出一道弧形的火光,坠向下方的地面。她说不准这一夜过了多久,只觉得似乎和其他的夜晚一样长。唯一不同的是,她一直在飞行,不断向西而去,是盐的气息牵引着她,越来越近了。

白昼又黑夜,黑夜又白昼。她下方的树木变了:初升的太阳照亮了白桦树,颤抖的树叶闪烁着金光,实在美得惊人。她以为自己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女巫的白桦林中。她明白,女巫可以用咒语变出这样的美景;不对,这片树林是真的,这些白桦树也是真的。她没有降落,不想让树叶触碰自己的木板,不想在树荫下休息。她必须向西飞,继续飞。

最终,房子飞到了西方的边缘,更准确地说,是陆地的边缘。她终于找到了大海。无边无际的大海,带着湿润的气息和起伏的波涛,翻滚着浪花和甲壳类生物。房子记起鱼肉在地板上留下的气味,也记起女巫把鲟鱼煎成了厚厚的碎肉块。但房子记得最清楚的是盐,无论是大海,泪水——但不是那个孩子的泪水,而是别人的泪水,是女巫的泪水——当时,女巫蜷缩在门廊上,就像那个孩子一样。女巫又从门廊上醒来,请求房子让自己进去。房子同意了。

房子往下飞,俯瞰着大地,大地一直延伸到陆地的边缘,直至陆地和大海的交界处。在这片大地上,有着其他的房子: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它们有的在奔跑,有的在休息,有的在睡觉,有的在你追我赶。她心想:这就是目的地了。她调整姿势落地,爪子再次触碰到地面,和其他的房子保持一定距离。这些房子住在这里吗?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吗?房子并不知道答案,因为这些房子不像女巫那样生活:它们不劳作,不打猎,也不用吃东西。

一些小房子看着她,她注意到它们窗户散发出的光芒,有些害羞。她一动不动,保持着静止,小房子便没有靠近她,至少头一天晚上没有。第二天晚上也没有。到了第三天晚上,她感觉到有小小的爪子在剐蹭着自己的门廊。一栋小房子俯身,转过来,用自己的鸡爪在木头上敲出一个问题。房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打开又关上房门,抬起百叶窗,仿佛在眨眼睛。小房子咯咯笑了一声,匆匆跑开了。

也就是在第三天晚上,她看到大地上来了一群女巫,分别从高高的草丛和北边的树林中赶来。女巫们光着脚,手上拿着供品,找到了各自的房子。女巫们认识其他的房子,其他的房子也认识她们。此刻,房子感到很孤独,她希望自己的女巫也能出现,来认领她。房子为什么来这里?她不明白来这里的原因,但她现在有了新的需要——她要和自己的女巫在一起,因为这天晚上,没有其他女巫靠近她;她们知道这房子不属于她们,她们也不属于这房子。

房子关上了百叶窗和房门,长舒了一口气。等到黑夜过去,阳光再次照在她的木板上时,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有一双光溜溜的脚踩着自己,但这次是踩在她的内部——踩在房子里!

房子吓了一跳,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准备赶走这个入侵者——入侵者可能是从烟囱爬进来,或者打破窗户闯入的。可是,烟囱口紧闭,玻璃也没有传来破碎的声音。

“房子。”是女巫的声音。

房子又吓了一跳。在她体内,她感到壁橱门打开了,也感到地板上传来的温暖,是从女巫藏身的壁橱散发而来的。女巫走到了敞开的前门,望着外面的大地,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露出整齐的牙齿。

“我记得这个地方,一两百年前就存在了。”

女巫走出前门,来到门廊上,看着大地上的其他房子逐渐苏醒,看着女巫们一个接一个前来认领它们,尽管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被认领了。女巫靠在门廊的扶手上,轻轻把双手环绕在上面。

“我选择你,但从没想过让你与外界隔绝,”女巫说道,房子仿佛察觉到一丝自己无法名状的情感。房子没有与这种情感相关的记忆,但她“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股想要保护女巫的本能。“偶尔离开树林对我们都有好处。”

不过,房子也想要回去树林,回去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在女巫的触摸下,房子也靠紧了她——女巫的脸颊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盐——房子的木材发出低沉而响亮的吼声。女巫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去看看这个世界,”女巫说,“去从天空和大地的角度看看太阳,去了解一下树木从根到顶的是什么样子。去追逐一颗彗星。去看看这世界上最长的河流,再用我们的脚去感受它的河水。去看看那片大海的彼岸。”

然后,再回到白桦树林中,如同第一次到那里一般,重新开始生活。房子长舒了一口气,关上了窗户,但留下一扇门敞开着,以便女巫下定决心后重新走进来。那时,她们会像以前一样离开这片大地,举手投足之间施展着魔法。 diXxQaVsWo5a81ilsbXv/7PgPW7DhNH1LLGVCFqOSodq+TMmGCG50IJ6a0YvuHI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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