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作家达雷尔·施韦泽曾是美国著名科幻杂志《阿西莫夫》的编辑兼专栏作家,后来跳槽去了《惊奇故事》,再后来便成了世界奇幻大奖的评委。这样的工作经历注定他几十年来阅稿无数,什么样的科幻奇幻都见过,而他自己的作品则注定独一无二。下面这篇《世界尽头的女巫》是他创作的一篇传统剑与魔法。但传统得来……又不那么传统。
在大陆的最边缘,有一座玻璃塔,世界尽头的女巫独居此处。她的侍从是一群发光体,没有肉身,如同火焰一般闪烁。尘埃在空中飞旋打转,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亡灵囚徒驱动着羽翼华美的金属鸟儿,日日为她歌唱。到了晚上,石头士兵守卫着她的城墙,而花园里的雕像会焕发生机,原本空洞暗沉的眼睛会闪现灵光,那是她的梦境带来的力量。
她不愿与任何人为伴。当她醒来,每时每刻都守在织布机前,编织着一条挂毯,挂毯满载着影子与星光,细节精美更胜过蛛丝。这幅挂毯上描绘着芸芸众生的命运——世人的功绩和荣耀,罪孽和苦难,尤其是花样百出却终归单调的死亡。
她用一双纤巧的双手塑造了世人的命运,但是她从来不敢肯定:到底是自己编织出命运,因而命运存在;还是命运本就存在,她只是在如实编织。
一天,她抬头望去,只见月亮高悬在天花板上,沿着华美的走廊缓缓飘荡,从东边的窗户进入,又从西窗离开,犹如一只鸽子飞出了屋檐之下。
她望得出了神,结果手上打滑,一根线头被缠住,破坏了没编完的图案。她停下端详着走了形的图案,轻叹一声,又继续编织,对着线头的周围一番刺绣,创造出一个新的人物,取名为“安萨里克”。她把他塑造成一位英勇的骑士,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身着的银色铠甲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手持着长枪和盾牌,长枪的枪头如同黑暗中突现的灵石一般夺目,而盾牌的纹章是一头进攻的公牛。
公牛正是瓦斯托里昂的象征,而瓦斯托里昂是地狱复仇之神。
安萨里克将会来杀死世界尽头的女巫。
她编织出他的外形轮廓,轻声念着有关复仇和撒旦的祷文。
在女巫的房中,吹来了某种神秘的气流,长长的帷幔在微微起伏。
小时候,安萨里克穿着破烂的衣服,光着脚丫,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手里挥舞着一根棍子,大喊道:“瞧好了!我是巨人捕手!我是恺撒!我是亚历山大!
我比世界上所有的骑士都勇敢!”
他的爸爸苦笑着,伸出大手,用手背拍他,他直接跌进了水坑里。
“你现在是脏小孩,长大了也是脏的。快去干活儿,别做白日梦了。”
安萨里克和兄弟们跟着父亲一起在田里干活,膝盖都陷进了泥里。他的爷爷以前也会来帮忙,后来因为过度劳累而去世了。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四季随之交替。一到收获季节,国王的士兵就会来征收粮食,农民被迫挨饿。
人们都清楚这世道不公。冬天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寒冷的黑夜中,讲述着没人相信的故事,吟唱着毫无生气的歌谣。
“我有一天会成为大英雄,”安萨里克说,“让你们刮目相看。”
爸爸每次听到这句,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干农活儿太累了。
安萨里克陶醉在自己的美梦里。在梦中,他来到了女巫的房中,看见她在编织。女巫年轻而纤瘦,就像她织出的布料一样美丽。有时,她柔声对他说话;有时,那挂毯似乎自己来到了他的手里。他在挂毯上清楚地看到了一个骑士的形象:骑士翻起头盔面罩,露出一张气宇轩昂的脸,眼神显得目空一切。他向往成为这样的英雄,身体强健,宽肩壮腿,一如古老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
。
“安萨里克,”女巫对他说,“这名骑士叫安萨里克。”
可是,安萨里克是一个脏小孩,大圆脸,骨瘦如柴,人们总笑他像一个南瓜头插在一根细棍上。
同样是在梦中,安萨里克在挂毯上还看到第二个形象:一具裹着黑袍的骷髅,是瘟疫的化身。它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取出像龙牙一样的死亡种子,播撒向人间。
这次,当他从梦中醒来,发现他的母亲和兄妹们都快死了,他们全身颤抖,咳出鲜血。最后,只有他和父亲从这场瘟疫中幸存了下来。为了隔绝传染,他们不得不烧毁房子,然后埋葬尸体。一番忙碌后,他的父亲看起来老了很多,极为疲惫。过了不久,国王的士兵来征粮了,可是收割农田的人都死光了,人们什么也交不出来。
也就是在这一天,安萨里克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骑士——一名骁勇的战士,穿着战损的铠甲,骑在战马上,对着别人发号施令。
“你们的粮食呢?”骑士端坐在马鞍上,俯下身子。
安萨里克的父亲双手一摊,空空如也。
“我必须给国王陛下一个交代。”骑士说道。
骑士说完,当场挥剑砍下了他父亲的脑袋。骑士的手下把脑袋插在木桩上,用来警示众人。随后,一行人策马离去,放声欢笑。
安萨里克一下子对那位骑士起了杀心,决心要为父报仇,但他深知一点:要想报仇就要成为一位同样的骑士,哪怕是发疯或耍诈也要做到。他充满仇恨,如同自己的东西被人偷走了一样。
安萨里克追上去,挥舞双臂,大喊:“带我走吧!我想成为一名骑士!”
“这孩子疯了。”其中一个手下说道。他们不理他,没有放慢脚步。
可是第二天,安萨里克还跟着。骑士说:“我看,他不是疯子,是恶魔,被派引诱我们犯罪的。”
手下们一听,赶紧害怕地画十字架,四散开来,搜寻安萨里克,准备杀了他。但安萨里克却不见了。他们向骑士汇报此事,骑士却说:“他一定滚回地狱去了。”
手下们不安地笑了。
实际上,安萨里克内心悲痛,再加上体力不支,倒在了半路上。他陷入了狂热的梦境中。他来到了世界尽头的女巫的房里,还在房里走来走去。他心里很羞愧,因为自己衣衫褴褛,而光着的双脚把光洁的地板踩得到处是泥巴。女巫并不在意,只是埋头编织。她手中的针像是银鱼,随着编织的动作而跳跃,时隐时现,闪着光亮。她嘴里轻声吟唱。有时候,她会停下,用双手握住他的手,甚至将针放在他手中,尽管他不知要怎么做。
“我所创造的,必将成真,”女巫说道,“请你放心。”
他把针还给女巫,却不小心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滴落了一滴血,弄脏了挂毯。女巫继续编织,他拖着脚步走开,又转身回来,接着再次走开,同时害怕地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他的未来在挂毯上不断发展、变化。
有一次,他在女巫的房里饿晕了过去,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不同的梦境。在梦中,一名圣洁的隐士出现了,背着他走进森林深处,来到一个小屋里。在这幽暗静谧的地方,隐士治愈了他。安萨里克向他说起了自己先前在梦中的遭遇,还有世界尽头的女巫。
“这些都是撒旦的诡计,”隐士说,“是陷阱,是毁灭。如果你稍不留神,就会被彻底吞噬。”
最后,安萨里克准备离开,隐士恳求他留步,诚心祈祷,趁早放弃复仇之路。安萨里克虽然祈祷了,却心存疑虑,说道:“不了,兄弟。我必须继续上路。我要为荣耀而前进。”
他再次描述了在女巫的挂毯上目睹的情景,还说到了几段关于英雄骑士安萨里克的故事。
“这就是你追求的人生?”隐士问道。
“是的,比一切都更重要。”
“我为你感到悲哀。”
安萨里克在森林中走了没多久,遇到了一群在黑暗中游荡的幽灵,他们是战士的鬼魂,对他耳语着荣耀和宿命。不一会儿,他从梦中醒来,回到了前一个梦中,回到了世界尽头的女巫的房里。
她举起挂毯的一部分,指出其中一个微小的身影,那是隐士。他的小屋被一圈丝线环绕。仔细一看,这些丝线原来是数百个战士,他们席卷了小屋,就像河流冲刷过一块石头。
“快去吧,”她对他说,“去完成你的使命。”
他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就像骑士对一位女士行礼。他吻了她的手,心跳加快,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出格。可女巫只是微笑了一下,回头继续编织。于是,他离开了她,在森林中和幽灵一同前行,他们的盔甲在寒风中吱嘎作响。
偶然间,他听到了隐士的声音,遥远而微弱,如同鸽子在清晨呼唤上帝的鸣叫。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没过多久,那声音便听不到了。随后,他听见有人在叫喊和尖叫,还夹杂着马蹄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他奔跑起来,一时之间,森林里出现了众多骑马的人影,战火蔓延了开来。弓箭穿过树枝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在下冰雹。他跃过满地的尸体和挣扎的伤员,冲出了森林,眼前是开阔的冰原。在寒冬的暮色下,远处有一座城堡在燃烧,灰烬伴着雪花在飘舞。
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战场,骑兵冲向乱了阵脚的步兵,而骑士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他们胯下的战马嘶鸣着,扬蹄而起。士兵的尸体堆积成山,横在盾牌之下,脸上覆盖着积雪。
突然,安萨里克仿佛第一次睁开了眼睛,他从这景象中看不出一丝荣耀,只有恐惧。他转身逃跑,想要找到出路,回到隐士的小屋,回到自己家,或者去任何地方。但他听到了世界尽头的女巫在吟唱,脑海中浮现出她在织布机上飞快编织的画面,她的手速越来越快。
一个魁梧的骑士冲了上来,他戴着牛角的头盔,活像一头进攻的公牛。安萨里克大叫,弯腰闪躲。牛角勇士挥动剑刃,横劈向他的脑袋。他整个人在空中翻滚着,好似疾风中的一片落叶。
万籁俱寂,唯有世界尽头的女巫的歌声在回荡。万物静止,唯有她手中的针化为一道银光,在丝线的海洋中起起落落。远处,一个不是安萨里克的人呆立着,感受身上传来刺骨的寒意、伤口产生的钝痛,还有鲜血溅到侧脸上的温热。
在他的周围,一个个人影在绝对的寂静中相互战斗,接连倒下。他穿行于人影之间,他们的长矛却无法碰触到他。
在燃烧的城堡前,一座吊桥架在护城河之上,桥上躺着一个身披盔甲的骑士。
“我认识你。”安萨里克跪下说道。
“我也认识你。”骑士说。
正是他杀害了安萨里克的父亲。
“我在梦中见过你,”骑士说,“我知道,你是邪恶之人,我会死在你手里。”
“我也在梦中见过你,”安萨里克说着,从骑士的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割断了骑士的喉咙,“我必须给我的女士一个交代。”
骑士咳嗽了一声,缓缓落泪。他睁大眼睛,像是在凝视远方,看到了世界尽头的女巫,听见了她的歌声。安塔里克心想,不可能,因为这人只是一个暴徒,一个粗鄙的屠夫,不配当一个真正的骑士。像这样的人,不会和自己一样看到美丽的景象。
因此,他举起匕首,准备刺入骑士的心脏做个了结,却发现骑士已经断气了;于是他扒光了骑士的盔甲和衣物,把尸体推向了吊桥下的河里。
他学着骑士武装自己,努力用冻僵的手指穿好盔甲。盔甲比想的要重很多,而且完全不合身。他能感到金属在挤压甚至刺痛皮肤。
安萨里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盔甲叮当作响,吊桥的尽头是高大的牛角勇士,他先前击倒过安萨里克一次。
“站住,拔剑。”牛角勇士的声音很洪亮,宛如山丘后传来的滚滚雷声,“别当懦夫。”
“我……我……”安塔里克踉跄着后退,结果被自己的剑鞘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一串叮当声。他拼命想起来,却做不到。牛头勇士朝着吊桥大步走来,连桥板都在震动。
“起来,拔剑。”
安萨里克朝世界尽头的女巫叫喊着,他听到了她的歌声。他看见她手中针起针落,如同一条闪光的银鱼。她的手越来越快。安萨里克知道,自己的故事还要继续,不会再这座吊桥上结束。
因此,他站了起来。他耳边传来幽灵的低语,他们如一团烟雾般聚集到他身边,用虚弱的声音尖叫着,讲述各自的故事:他们也曾经奋起战斗,历经磨难,直到战死。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世界尽头的女巫的编织。她在高兴的时候会赐予他们力量,而他们所有人也曾为她创下伟大的战绩,甚至奇迹。
安萨里克挺身而出,尽管他不懂剑法,却莫名地和对方斗了起来。两人在黑暗中打了数小时,他们踩着尸堆,一路从冰原打到了森林——这是世界尽头的女巫为安萨里克编织的传奇故事。他手持的盾牌来自那个堕落的骑士,上面刻着沙漏和号角。而牛角勇士的盾牌则属于复仇之神。但复仇驱使的人却是安萨里克。他渴望得到对方的盾牌,同时满怀着仇恨和悲伤。他又感到一股混合着悔恨和喜悦的情绪,他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可他即将获得荣耀了。
骑士存在的意义便是如此。火花四溅,剑刃交锋。牛角勇士一次次发起进攻,安萨里克用剑反击,也用偷来的盾牌抵挡。有时,他们似乎置身于一个更大的战场中,周围有无数的士兵在交战。他们在双方的阵营中如同激流中的两块巨石。但他们总能在人群中找到对方,杀出一条血路,犹如农民割稻一样轻易。
“你是什么人?”牛角勇士喘息着问道。他稍作停歇,坐在盾牌上休息。
“我是安萨里克,一位备受敬仰、大名鼎鼎的骑士。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是吗?”
“没错!”
剑刃再次交锋。
世界尽头的女巫一边编织,一边吟唱。
远处传来圣洁隐士的悲鸣,是在哀悼迷失的少年安萨里克。
“那你是谁?”安萨里克问牛头勇士。
牛头勇士掀开面罩,如同打开了熔炉的门,因为头盔里面没有人脸,只有熊熊的火焰。
“你不认得我吗?”
话音刚落,太阳升起。面罩之下的火焰喷涌而出,化作太阳那夺目的面容。安萨里克跪倒在地,捂住脸,听到对手凯旋的吼声。安萨里克暂时陷入失明,他又一次跳了起来,挥剑向上刺去。
对手的吼声化为了死前的惨叫。
当安萨里克的视力恢复正常,他发现自己独自站在战场之上,满目都是冻僵的尸体。此时已是黎明。城堡的废墟升起滚滚浓烟。一群乌鸦栖息在头盔上,啄食尸体的腐肉。牛角勇士彻底化为灰烬,只剩一袭焦黑的盔甲,散落在安萨里克脚边。安萨里克痛苦地跪下,同时放下自己的盾牌,拾起对手的盾牌,上面的图案正是进攻的公牛。
梦境中最糟糕的部分,现在成了安萨里克的人生。
(世界尽头的女巫在编织,双手如飞舞的蛾子。)
安萨里克骑着一匹雄壮的战马,驰骋在无数的疆土,穿越无数的战场,和巨人以及众多的骑士搏斗。他战无不胜,不留活口。最终,他可怖的威名传遍四方,人人闻风而逃。他骑马经过乌鸦聚集的尸堆,还有残烟弥漫的城镇与城堡。他不断地深入黑暗,冲入森林。在林中,顶盔掼甲的狼脸怪物从树下成群袭来,喊话挑衅;他选择应战,将它们赶尽杀绝。
他从未在这一梦境中驻足休息,更没有时间去做其他的梦。有时,他似乎根本不是骑士,只是那个躺在水沟里的小男孩,身体发冷,满身泥水,抽泣不止。无论是怪物、战斗还是戴着牛角头盔的火焰战士,都不过是小男孩的幻想,是一场梦。在梦中,他实现了无法成真的复仇愿望。
他似乎听到隐士的呼唤,但看不到他。
(世界尽头的女巫在编织,她手中的针像一条鱼在跳跃。)
他骑马前行,熊熊的火焰包围了他。幽灵在烈火中尖叫,世界上一切的痛苦都属于他了,他既创造了痛苦,又要承受痛苦。当他进入地狱时,他感觉自己被痛苦填满,甚至痛苦都溢了出来。地狱里的恶魔们诅咒着世界尽头的女巫。在血红色的云团之上,撒旦高高地矗立着,如同一座黑暗的山峰,冷酷而沉默,若有所思。
此刻在地狱,安萨里克又一次听见隐士的声音正呼唤着他。
“放弃这条路。”
“去哪里?”
“转身离开。”
“难道我要抛下荣耀不顾吗?”
隐士绝望地喊叫,然后他的声音消失了。
恶魔们与安萨里克并肩疾驰。他和牛头的复仇之神一番长谈,最终明白过来:世界尽头的女巫将人类的悲剧编织进挂毯,仅仅为了取悦她自己,就像孩子给蚂蚁画出路线,玩腻了就把蚂蚁全部踩死。
于是,安萨里克决定以复仇的名义,向世界尽头的女巫讨回公道。
(她编织着。她吟唱着。她的针在跃动着。)
安萨里克越过地狱里的低洼平原,穿过烈火和飞扬的灰烬,向上而去,越过一片满是尘埃的死海底部,向上走,穿过一片白骨森林。在林中,长着利爪的鸟妖试图啄掉他的眼睛。但他挥剑驱赶,并用复仇之盾保护自己。
他策马奔向紫色的暮色。前方,月亮从一座玻璃塔的窗户中升起。他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大陆的最边缘,世界尽头的女巫一直在这里等他。
他的脑海中传来了她的歌声。在他狂热却清醒的梦境中,她手中的针在闪光。
他在脑海中听到她说话了。
“你还记得安萨里克吗,他不过是我编织的时候意外打的结。”
“我就是安萨里克。”
“我以为安萨里克早死了。他冻死在水沟里了。看,我编织出另一个人的形象。”
他发出战斗的吼声,吼出了内心的仇恨,也吼出了对荣耀的渴望。他势如破竹,冲向玻璃桥。桥面自行碎裂,但他的战马腾空一跃,踩着闪烁的碎片,一路火花四溅,最后平稳地落在了庭院里。他继续策马,强行往玻璃塔里闯去。复活的石像阻挡他的去路,他用剑全部击碎。他绕着螺旋形的玻璃楼梯,不断盘旋而上,马蹄踏裂了台阶。他向上走,金属鸟儿尖叫着,一窝蜂地扑向他,但他挥舞复仇之盾赶走了它们。他向上走。
蛇身的女妖出现了,她从侧室中蛇行而来,呼唤着他,哀求他停下脚步,与她永远相伴,共享床笫之欢。他大吼一声,挥剑一击,便将蛇身斩为两段。
终于,他来到了塔顶。他站住了,沉默片刻。玻璃塔开始崩塌,玻璃碎片叮当作响,一如冰碴被冬日寒风吹落了树杈。他下马,站到了女巫面前,她自顾地编织,镇定自若。他拔剑出鞘,剑锋如一道不动的闪电,静静等待着。
他看见她手头剩下的线不多了,挂毯要织完了。他注意到她编织出的颜色:代表着黑暗和烟雾的黑色和灰色、骨头的白色、大地的棕色、鲜血与火焰的红色、剑锋的银色,还有许多其他颜色。其中,仅有几缕金色的线,代表着希望与幸福,数量是最少的。
“为什么不编一个别的结局?”安萨里克的声音如同静止的雷霆,颤抖着,却暗藏着难以抑制的暴力冲动。
女巫只是举起挂毯的一角,在黑暗的背景中,金线勾勒出一个僧侣在小屋里的身影。
安塔里克怀着怒火,用剑砍碎了她的织布机,将挂毯劈成了千万片飘散的碎布。
从塔底远远地传来了怪物的尖叫。玻璃碎片密如雨下,响声不断。安萨里克脚下的地板开始摇晃。
“你这卑鄙的家伙,”他说道,“我要向你复仇。”
女巫举起一把松散的线头。
“我编不完了,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手中握着黑色和红色的线,其中甚至混了一根金色的线。
安萨里克举起剑,准备再次挥砍。
“你这个怪物。”他说道。
“你做梦,我是你的梦境,”她说道,“不过,我做梦的时候也梦到你,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们互为镜子,通过对方来定义自己。你需要我。否则,你又如何能在经历一场奇幻的冒险后成为大英雄呢……你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一刻对我发怒?问问自己,复仇有意义吗?”
安萨里克砍下她的头颅,咒骂着,哭泣着,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梦都结束了,他恢复了现实的记忆,他还是那个小男孩,躺在沟渠里发抖,嘴里喊着无法成真的复仇愿望。
世界尽头的女巫消逝而去,和她自己的挂毯一样,如同一阵烟雾,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
他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
他扑向一根金色的线,线如蜘蛛丝一般,在空中飘着——
最后,他发现自己在无限地坠落,跌出了世界的边缘,落入无边的星辰,甚至超出了梦所能触及的范围,再也没有会梦见他的人。他余生唯一目的,便是让自己不复存在。
他还没有完全成功。
但至少,他的痛苦结束了。
后来,又一位英雄前来寻找世界尽头的女巫,他相貌平庸,肩膀宽阔,手中就拿了一根木棍防身。他找到了女巫,就和在梦中见到的一样——她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太婆,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搅动着一口大锅。在她身后,几条巨龙从深渊中腾空而起,犹如沉沉的黑云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