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底,美国科幻奇幻作家蒂亚·田代凭借科幻短篇《将你载入你》出道,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已经发表了7篇短篇,还入围了今年的“惊奇奖最佳新人奖”。
充满魔法、禁止闯入的花园,被女巫带走的婴儿,高塔中的少女,从塔中垂下、让人攀爬而上的长长秀发……这些来自经典童话《莴苣姑娘》(又译《长发公主》)的元素是否唤起了你的童年记忆?蒂亚改写了这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为之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她依然采用了她所钟爱的第二人称叙事和双线交替叙事,娓娓道来,笔触细腻。
黎明破晓之时,你站在那条无尽发辫的最底端,空气冷冽清澈,深色的发梢在风中轻轻摇曳。发辫绵延不断地向上延伸,高耸入云,最终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
高塔藏在树林间,昔日这里还是一片开阔草地,如今却荆棘密布。你早有准备,提前亲手开辟出一条小径,而现在,小径已被新生的尖刺入侵。荆棘之上是密林——塔楼初建时,它们还是小树苗,如今已经高大苍老,枝头缀满新绿。
林中始终热闹,是熟悉的小动物的窸窣声。昨夜露营时,你瞥见了一只带着幼崽的狐狸,并视其为一种先兆。至于是吉是凶,尚未可知。
你挺直脊背,将背包往上提了提。走向发辫时,你心中半是忐忑,半是热忱。你伸手抓住发辫,整个人攀了上去,经过无数次的练习,你确信它能稳稳托住你的重量。
你将发辫绕在左脚,当作发力的支点,这一诀窍还是从空中飞人杂技那里学来的。
你深吸一口清晨凉爽的空气,不知道这空气是不是也被古老魔法所浸染。你想象着魔法因子从高空中的公主身上飘落,像从死尸上剥落的皮肤碎屑。
就这样,在愉快的想象中,你开始向上攀爬。
女巫向你坦白,这个主意是她醉酒时想出来的。
“那时我还没有明确的人选。”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浮起来,好让你换掉她屁股底下潮湿的垫布,“一开始是玩笑话,只是想创作一个永不失效的魔咒。一位公主永远与世隔绝地生活在高塔里,直到有人来解救她,才能打破诅咒——不过还有个反转。”
女巫的小屋拥挤狭小,但很温馨,弥漫着院子里飘来的忍冬花香气。小时候,别人警告你别碰女巫的东西,你不听,还偷偷摘下一把忍冬花塞进嘴里。(她根本抓不住你,这一点你心里有数。)花儿开得正盛,窗户大开着,让芬芳的空气自由流淌。
“那头发呢?”你问道。你想到了自己的头发,你走到杂乱的工作台前,短短的小辫子便随着脚步跳动在你的肩头。你一个个地擦拭那些脏兮兮的盛着不明液体的玻璃瓶,弄得它们叮当响。
“头发啊。”女巫把手探到腿下,发现已经处理干爽,这才缓缓落回椅子上。被消耗的魔力像一阵叹息掠过你身边。女巫老了,精力衰竭,魔力也跟着衰退——但仍比大多数人要强大得多。“长发疯长不休,高塔也随之节节高升。”
“真有野心啊。”
她笑起来,笑声明朗又嘹亮。“是傻才对。谁叫我当时年少轻狂。对了,别忘了毒伞菌。”
“我知道。”你拿起那瓶碾碎的毒伞菌,擦去浮尘,对女巫皱了皱鼻子,“耐心点。”
“哈!你敢这么对我说话!”可她还是笑呵呵的。
“再跟我说说那座塔吧。”
她阴郁的眼神变得飘忽涣散,好像忽然陷入回忆里。“头发倒是好办。”她说,“几句简单的咒语就能赋予它足够的张力与强度,能让刀剪不断,火烧不坏,以非自然的速度持续生长。我还施了个减重咒——即便如此,头发太长也还是会扯断主人的脖子。”
“而那座塔则可以称得上伟大。既没有可以利用的有机物,又没有可以超常生长的毛囊,我必须打好基础,让它自动搜集原材料,从地面向上缓慢生长。还要设计出稳定的结构,否则底部长出新建筑后,上层的老建筑就有垮塌的风险。整座塔楼就像一根冰锥,颠倒的冰锥。”女巫靠在椅背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贴合木椅的弧度,“啊,真是精妙绝伦的魔法。”
你擦干净最后一只玻璃瓶,开始清理罐子。“听起来很复杂啊。”
“当然复杂了。”她叹了口气,满是苦涩的怀念,“要是女巫能打破自己的魔咒就好了,这个咒语到现在都还在消耗我的魔力呢。”
你惊讶地抬起头,迅速将目光转向她,“还在?”
女巫蜷起手指,攥紧扶手,看不出她那表情是悔恨、释然还是别的什么。最后她平静地迎上你的目光。“你没注意到吗?”她问,“那座塔,还在生长。”
你手中的发辫粗得像拧成一股的麻绳,结实得可以充当水手的船缆。往下看,它刚好垂在草地上,往上看,它蜿蜒没入浓雾。你突然想到,假如解开发辫,笔直或卷曲的长发将自然垂落下来,一定比现在还要长。这发色比你自己的略浅一些,大概是在女巫的魔法保护下,被太阳晒得稍稍褪了色。
你稳住速度,不求快,只想确保这样的节奏能维持一整天。根据你对塔楼高度的估计,这次攀爬更像是一场持久战,考验的是耐力而非速度。
靠近塔底的部分,建筑风格出奇地现代,平滑的砖块按照近年来流行的豪宅样式铺设。楼体四角方方正正,往上攀爬时仿佛经过了好几个楼层,每层都有假窗户,装饰着精美的金属壁灯。
你之所以看得出窗户是假的,是因为你知道这座塔里没有房间——除了最顶上的那一间。女巫很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你,那时你们才刚刚熟络起来。爬了半小时左右,你经过一扇窗户,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看似房间,可又不是真的房间。你知道眼前的幻觉只是女巫施咒时不小心牵连出的记忆碎片,是无意间荡起的魔法涟漪。
透过那扇非窗之窗,在那间非室之室内,你看到三个孩子和一个妇人。非室之室内,织锦挂毯镶了满墙,地上也铺着精致的手工编织毯,那妇人坐在噼啪燃烧的壁炉旁,针线在灵巧的指尖翻飞。
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都是深发色,头发留得很长,就像你正在攀爬的这条发辫。不过此地的人大都留着又黑又长的发辫,也许没有什么深意。有一个女孩个子比较高,可能稍微年长一些,脸颊上洒满小雀斑,看样子像是孩子里领头的那个。
几个孩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无声地笑闹着。这幽灵般的笑,是非笑之笑,无法穿透玻璃窗钻进你耳朵里。
事发突然——雀斑女孩,也就是那个领头的,为躲开男孩伸出的手,被壁炉边突出的石板绊了一跤。她倒向炉腔内,双手摆出撑地的动作,你似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惨剧:跌倒,烧伤。
她双手着地,跌进的却不是滚烫的煤灰,而是鲜花盛开的花圃。
只见年纪较小的女孩抬着一只手,你似乎能感受到施咒后的魔法余波。
你的手按着玻璃,身子还荡在窗外的发辫上。那个年幼的女孩忽然缩起肩膀,好像觉察到了你的存在。但这不可能,比火焰变成花朵还离谱,至少你亲眼见过女巫是怎么改变物质形态的。眨眼间,窗子里什么都没了。
窗子里的世界不过是海市蜃楼,是一种视觉幻象。闭上左眼,屋里变得空荡荡;闭上右眼,就只能看到一堵砖墙。
你从窗前离开,继续往上爬。
女巫说这是公主自己的请求。“当然也不算正式请求。”女巫说起这事时正跪在花园柔软的土地上,“有次闲谈时,我俩聊过这个想法。我们那时还年轻,那一年,我正好被送到邻国的大女巫那儿做学徒。把种子递给我。”
你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纸包,那是你从哥布林集市买来的,为了上那儿去,你用蜡封住耳朵,以免被任何带有魔法的声音蛊惑。(这一招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得到了女巫的肯定。)你把纸包递给她,她倒出三粒种子放在掌心,使劲嗅了嗅。“你没被骗吧?不是用你的头胎孩子或一年阳寿换来的吧?”
“你教过我很多遍啦。我才不会上当。”你捂住胸口,假装委屈,“你拿我当傻子,真是伤人。”
“你妈妈就是傻子。”女巫嘟囔着,“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为了本稍微罕见点儿的书,就卖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我又不是她。”你说,“你知道的,我付的代价不过是七天的梦。”
“嗯。这倒是划算。”女巫在地里挖出三个小坑,伸出拇指探了探,然后把种子一颗颗放进去:一,二,三。然后她轻轻盖上土,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古老神秘的魔法语言。如果你和她一样,血液里流淌着魔法,那你很容易就能理解并记住这些咒语。可你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得像一头笨牛,连你妈妈那点本事都没遗传到,更别说女巫这般澎湃的魔力。因此这咒语就像蒸发的水汽般从你脑袋里溜过去,你听完就忘记了。
你曾渴望获得魔力,成为真正的女巫学徒,可现在你清醒了很多。女巫整天抱怨,说魔法有自己的意志,说她无法破除自己的魔咒,也不断说到这座塔。
她总是绕不开那座塔和那位公主,好比总是忍不住去挠痒痒。她说起这个话题的方式尤其让你着迷,总是从细枝末节谈起,又总是不愿多讲。你悉心收集她透露出的所有细节,终于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说一个真相——一个她似乎不愿在阳光下直面的真相。
“那公主呢?”你想让她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
女巫手心向下,三朵花瞬间破土而出:一朵红的,一朵黄的,一朵橙的。她那双灵巧的手上布满岁月刻下的皱纹和伤疤。这双手所蕴藏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曾将你深深震慑,直到你看到,同样的一双手,既能施展魔法,也能料理日常琐事,能柔软地递出善意:在清晨为你备好热茶,偷偷为你缝补破损的旅行斗篷,你失眠时放在枕边的安神茶。相应的,你回馈她以永远锃亮的皮靴,库存满满的草药,以及光洁如新的瓶瓶罐罐。这就是你们的相处方式,你们的羁绊源于行动而非言语。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能察觉,每当她谈及那个魔咒时,总是刻意回避了一些细节。
“哦,她啊。”女巫说着,掀开了提篮的盖子。她拍了拍篮中柔软的毯子,按出三道凹痕。“她向我打听咒语的事,问我咒语是如何运作的。我把大女巫教我的东西讲给她听,可她还想知道我有没有自创的,于是我就说到了那个塔,还有长发。”
“‘我不介意长头发,’公主对我说,‘也不讨厌那个塔。最近啊我真希望能被哪个女巫盯上,好好诅咒我一下呢。’她对我笑了一下,有点顽皮又狡黠的样子,还开玩笑似的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的。我们王国很小,非常小,小时候我还在王宫里寄养过。”
女巫用手指轻轻揉搓花下的泥土,随后又把手伸向花瓣。左边那朵红花缓缓绽放,花心里蜷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小人儿,只有小拇指那么大,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是开玩笑的。”女巫说。她小心捧起花朵里的孩子,放进篮子里,“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那时候只是有些压抑,得知自己即将出嫁,想找个理由躲掉而已。她的灵魂热爱自由,而我……我非常喜欢她,非常喜欢……”
女巫垂目,仿佛陷入沉思。她的情绪反复无常,眨眼便由晴转阴,跌入你无法揣度的深沉。这就是另一处让你着迷的地方,让你想对这座塔和塔中人一探究竟。女巫取出第二朵花里的孩子,第三朵花也绽开,躺在里面的不是小人,而是一头小鹿,身上有橘色花纹,四只蹄子像乳牙一样细小。
女巫看了你一眼,你紧皱的眉头让她从回忆中抽离,枯枝般的手指朝你一点,笑说:“拢共才三颗种子,有一颗还是坏的。”活泼的语气表明她没有生气,“看来你还是被骗了。”
那天她没有再提起公主。
夕阳西沉,你一路攀爬,眼前的发辫中开始渗入些许铁灰色。一开始只有一根,像是干草堆里的一缕金丝。你爬得越高,灰色就越重,转变的过程缓慢却坚定,像是不可逆转的时间。
塔楼的建筑风格也在悄然改变。你停下过夜的地方,那些现代感的棱角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你童年记忆中的柔和线条。此时,塔身变成了圆形。
你已经看不见地面。
你一只脚缠住头发,腾出手来在包里翻找睡眠吊索。发辫在你的腿上缠绕数圈,支撑着你的身体,让你可以稍事休息。你单手从背包中抽出吊索,突然间,一阵强风袭来,你不小心松了另一只手。
你大叫一声,向后倾倒,背部狠狠撞在塔上,翻了个底朝天,不过一只脚仍勾在发辫上。这是你与发辫唯一的连接,也是你唯一的希望,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包里掉出来好几样东西,好在吊索还攥在你手里,你指节发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血往头上涌,脑袋晕乎乎的。你倒挂在半空,晃来晃去,眼角忽然瞥见一扇窗,一扇小圆窗。
窗内两个人影相对而跪,深色头发,膝盖挨着膝盖,头抵着头。可还没来得及细看,你便被风吹走,只瞥见这亲昵的私密瞬间。一段回忆,但不是你的。
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你喘着粗气,一点点调整好姿势,一只手埋进发辫死死扣住,太阳穴突突狂跳。
你万分小心地固定好睡眠吊索,慢慢放松,将全部体重压上去。今夜你就将这样度过:几条皮带和被诅咒的女人的长发,成为你与死亡之间仅有的屏障。
你检查了一下背包。少了些食物和一顶毛线帽——最重要的是,刀也不见了。
不过你一向善于随机应变,暗自想道:假如真走到那一步,大不了就赤手空拳地上吧。
女巫说,公主早就不是公主了。“几十年前就不是了。”女巫虚弱地咳嗽起来。
你给女巫端来一碗煎好的草药,是你用两个花婴和一瓶毒伞菌去哥布林集市上换来的。说是强效药,可也许还是不够强。
“不是公主了?”你朝她笑了笑,鼓励她继续讲。小屋里炉火烧得正旺,紧闭的窗扇在暴风雪中震颤。女巫裹了好几层毛毯,床上还垫着被褥和羊毛,说话时却仍在瑟瑟发抖。
“她的——我们的——王国很小。”女巫说,“要是我知道它会被邻国吞并——没有战争,只是签了条约便将主权拱手相让,变成名存实亡的国家——我是绝对不会诅咒她的。那塔建成后……也就是我施咒后仅两个月,他们就丧失了王权。自打她失去了王室头衔,人们转头就把她忘了,你不知道脸变得有多快。哈,这药太难喝了。”她把碗推到一边,脸颊红扑扑的,珍贵的药汁从碗边溅出几滴。
“别犯傻。”你责备了几句,突然有种角色互换的感觉,“把药喝完。”
她烦躁地拍开你的手。你稳住碗,一滴药都没洒。“你怎么跟我妈妈一样。”你故作严厉地说道。
这句话倒是管用,终于哄她喝完了药——或者说,尽管她嘴上抗拒,行动上却默许了你。女巫不爱求人,总是独来独往,可她其实很信任你。
那天深夜,退烧之前,女巫猛然惊醒,眼神慌乱又癫狂。“希望她已经死了。”她声音嘶哑,焦灼地祈求着,“我希望长发能把她的脖子勒断,哦,上帝啊,为了她好,希望她已经不在人世。”
翌日气温骤降,呵气成霜,可惜毛线帽已经丢了。你早已预料到,毕竟你知道山上的气温总是寒冷刺骨。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只能继续爬,让血液加速流动。
你有些疲惫,于是允许自己多作停歇。按照现在的饮水速度,腰间的水囊足以撑到明天,不过你还是开始有意识地节约用水。
塔身的建筑材料终于从砖块变成了石块。石壁爬满耐寒的藤蔓,缝隙间点缀着几簇草叶。小小的矩形窗户嵌在石墙内,像是沿着楼梯开凿而成,一圈圈盘旋而上。
你在其中一扇窗前停下来,出于好奇向内窥视。
你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窗户,也不是真正的楼梯间,可那画面看着那么真。那个雀斑女孩就是你在第一间房里见到的那位,但现在长大了几岁,个子也更高了。她的同伴——是之前那个年幼些的女孩吗?看样子,她们此时大约二十岁。年纪小些的那个背对着你,指尖迸发魔法的光芒。
她们争执起来,吵得唾沫横飞。雀斑女孩转身想要下楼,另一个则抬起一只手,像之前一样。
可这次没有炭火也没有鲜花。
你看到咒语如利爪般扑向雀斑女孩,吼叫着攫住她的短袍、她的皮肤和她的头发。这是一道诅咒。
施咒者微微侧过脸,依然怒气未消。你瞥见了她的侧脸,一种不适的、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感觉让你猛地后撤——那一瞬间,你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脸。
画面消散,带走了那个与你相似的影子。与女巫相伴多年,你对强大的法力已不陌生,可它仍让你心神不宁。你将结满茧子的手按在胸口,感受自己的心跳,那是唯一能抚慰你的力量。
你摇摇头,喝了一小口水,继续向上攀爬。现在,发辫已经完全灰白,一点原色也看不见了。
某一瞬间,你好像陷入了一个魔法漩涡,属于你的记忆浮上心头,让你想起一段早已尘封的争执。你母亲那空洞的、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像落在水中的树叶,从你耳边漂过。“你固执得像条狗。”她骂道,“咬住什么就再也不松口——”
你奋力向上,逃离这股魔力,她的声音也渐渐弱下去。可你的记忆代替魔法完成了回溯。那时你不服气地昂起头,心想:世界需要我这种打死也不松口的人。
再次停下过夜时,发辫已经雪白。
女巫对你说,这是她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我把她害惨了。”病痛将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她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对凡人而言很长,对女巫来说却太短。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已时日无多。这一点,她也亲口告诉过你。
你跪在她床榻前,你想哭,可照顾了她这么久,你的泪已经流干了。你提出了那个危险的想法:你想去哥布林集市做个交易。假如能让她多活几年,失去头胎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不。”女巫怨道,“这咒语不光害苦了她,也害苦了我啊。所以我才会死,亲爱的。这个无法打破的魔咒每年都向我索取更多魔力。所以现在,我连一点小魔法都施展不了。”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一边嘴角翘起,“这是我的报应。我这是什么命啊,搞出一个不能被打破的咒语,念出咒语的那一刻一定是我这辈子最蠢的时候。”
你握住她嶙峋的手,拇指轻轻抚摸她突出的静脉。“我会打破它的,我会救你的。”
她发出一声刺耳的笑,你能听出她胸腔深处似乎被什么扯了一下。“这是不可能的,太晚了,这世上已经没有爱她的人了。”她闭上眼,你看到了她脸上浮现的痛苦——你深知,这绝非肉体的痛苦。
“爱她……的人?”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她喃喃道,“公主能重获自由的唯一方法,就是有人能为爱爬上那座高塔,这就是我设下的条件。我曾以为……有一个男孩可以做到。我们从小就认识他,他说过他爱她。我外出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国后才知道他们已经订婚了,可她没有亲口告诉我。‘我觉得他还不错。’她说,‘你还指望什么呢?我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幻想里。’”
“她对我不满,怪我离家太久,还说我变得痴迷魔法,贪慕虚荣。说我把时间都花在修行上,到头来还不是混成了一个树篱女巫……”
“我原以为这魔咒最多能撑一个礼拜,然后她的未婚夫就会把她救走。我太骄傲,一心想让她瞧瞧我的本事,也为她痛心,不想看她放弃自由,自折羽翼。可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她对我发火只是因为太想念我了。”
你将一块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这样挺舒服。”她皱起眉头接着讲下去,“她那个未婚夫根本不爱她,只是为了……攀附权贵。都是我的错。还能看到塔顶房间的时候,他试着爬过,可是失败了——他进不去,她当然也出不来,因为他从没有爱过她。”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也不能自己上。呵,都怪这魔法,女巫是不能打破自己的魔咒的。”
“这下你懂了吧。”她抬眼望着你,又是那种熟悉的疏离涣散的神情,“现在太晚啦。世人早已将她遗忘,没人会为爱爬上那座高塔。我把她害惨了,亲爱的,让她成了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当你死后。”你的语气严肃直接,就像她一样,“诅咒就会自动解除,是吧?她就自由了。”
“我也想知道答案。”女巫眉头紧锁,“它是个有生命的魔咒——已经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比我活得更久,恐怕会的。”
“真是个伟大的魔法啊。”你说。
“真是个天大的错误啊。”她学着你的口气说。啊,你终于明白了——每当她谈起那座塔、那位公主、那个魔咒时,脸上都会闪过同样难以名状的情绪:愧疚。她背负着这一深沉的痛苦,度过了比你长两倍的岁月。“我常常想象她在塔上的生活。”她悄声说,“被我的魔法束缚着,得不到自由却又不能死。多么不可理喻的诅咒啊。”
你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如果这真是弥天大错,”你说道,“那么我发誓,我一定能将它修正。”
她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感,是怀疑,是希望,抑或两者都有。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抬起一只手贴在你的脸上。
女巫在天亮前走了。
魔咒却没有跟着她一起消亡。
你不停地向上,向上,再向上,刺骨的晨风吹得你皮肤生疼。发辫白得耀眼,塔身破败不堪,靠着已身故女巫留存于世的魔力勉强维系。时至今日,你还会为她的精妙魔法赞叹不已。
你用近乎顽固的决心持续攀登——像是亲手为自己掘墓,却还嫌不够深。你四肢酸痛,双腿僵硬沉重,手臂也因为寒冷和乏力近乎麻木。你的水囊空空,食物也耗尽了。唯一还剩下的,只有固执。
你为了这次攀登,准备了足足半年时间;女巫临终前的忏悔言犹在耳,而你对她立下的誓言也从未淡忘。
再上一步,空气变得更加寒冷稀薄。
你忽然想到,母亲永远也没有这般毅力,她太愚蠢。
你继续爬啊爬,爬啊爬。
“也许公主已经死了。”你自言自语,呵出的气在寒冷的午后空气中飘散,“也许我拼命爬上去,只为了解救一具白骨。也许,也许,也许吧。”你为自己哼起一首歌,随着节奏攀爬,眼里只有紧握发辫的双手。等终于登顶时,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就是这儿了。
你的手碰到了滑轮——滑轮?原来,长发是通过一套精巧复杂的滑轮系统来减轻重量的——你看见一扇窗,它忽然洞开,白发如鬼魅般飞舞。你瞪大眼睛,傻傻望向窗口,盯着塔内的一片黑暗,直到迟钝的大脑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非窗之窗,不是魔法幻象,而是那个房间。那个唯一的房间。
你忽然想起,公主的未婚夫当年就是折在这里了。于是你抓住发辫轻轻荡了一下,伸出一只脚试探,心中暗自祈祷,希望和女巫生活了这么多年后,你能多少懂点魔法。高塔,诅咒,当中定有隐藏的漏洞。
你的脚轻轻松松就踩在了窗台上,于是你松开发辫,踏进塔内。
你需要好好适应一下室内的光线和温度。从窗台上走进去就像穿越了一道结界,从外面的世界进入了魔法空间。房间里很温暖,只是有点黑。
视线逐渐清晰,你看清这是一间小而温馨的屋子。靠墙立着一排书架,落满灰的古老书籍残破不堪,纸张散落一地,几乎没处下脚。每走一步,脚下就传来轻微的碎裂声——你匆匆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满是字迹和手绘的图案,还有一些被狂躁的墨痕刺穿。桌上放着一个带盖子的碗,盖子上刻着符文,你认出这是女巫和你说过的“万餐之咒”,每次掀开盖子,碗中就会出现不同的食物。
还有一张床。
白发从窗外延伸进来,在塔内织成一张巨网,一圈圈垂挂在墙上的钩子和书架之间。满屋都是交错的头发,像一个巨大的鸟窝,散乱的发丝纠结成团。剩下的头发在地板上堆得有膝盖那么高,床边尤其多。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个女人。
她用深棕色的眼眸看着你。她很老了——和女巫一样老,甚至更老。魔法没能抹去她脸上岁月的痕迹,她的额头、唇周和眼角爬满了皱纹,脸颊上撒着点点雀斑。
“不可能是你。”她说。你惊讶地发现她的声音是如此沙哑有力,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说话时紧紧攥着被褥。“你太年轻了。”
你向她走去,涉过长发的海浪。“哦。”她混浊的眼睛依旧锐利,很快分辨出了差异。你能理解她的错觉——虽然没有继承到魔力,但你的外貌酷似女巫,“不是……你不是她。你是来找我的?”这不是疑问,而是戒备。
“是的。”你抿紧嘴唇,“我来结束这一切。”
“啊,那就是来杀我的了。”
“做个了断。”
你的回答让她露出微笑。“我盼了很久呢。”
你又往前踏了一步,这时,她竖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说,“我不理解,你怎么……你为什么要来?拜托了,动手之前,请务必告诉我。”
说说也无妨。
你在床尾坐下,把女巫对你说的话一一讲给公主听。所有的所有——女巫深藏的秘密,临终前的忏悔,一股脑儿从你口中倒出来。
“可她是对的。”你快要讲到女巫的临终遗言时,她打断你,“这魔咒是不可解的,你和我,我们都不认识彼此,你怎么可能因为爱我而爬上高塔?”
你深吸一口气。“不。”你说。你想到了女巫。那时你妈妈对你束手无策,只好把你送到你那可怕、强大又有趣的祖母身边。你帮她打扫小屋,为她寻找魔法药材,学着怎么在集市里做买卖。你们之间有过争吵和道歉,分享过故事和秘密,还有你必须兑现的承诺。“我爬上来不是为了你。”你高昂着下巴对公主说,“我是因为爱她才来的。”
“啊。”公主点点头,“漏洞在这儿。一个衷心奉献的后代。”在她眼中,你看到了女巫曾向你描述的那种特质——智慧。这个女人慢慢理清了思路。
“你知道吗?”片刻的安静后她说道,“其实这一辈子也没那么糟。”
“是吗?”
“是啊。我不是一事无成。信鸽还能飞上来时,我一直在写信,我阅读、创作,当然也有过黑暗的时光,不过……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人生。我这把岁数,还想什么复仇啊,你说呢?何况,她已经死了。”公主再次凝望着你,像是在探寻什么,“我希望你觉得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她闭上双眼。“好了。”她说,“那就结束吧。哦对了——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吻。”
塔楼一片寂静,只有你和公主的呼吸声。这么静,静得纹丝不动,你似乎都能听到脚下地板的轻微震颤。是这座塔生长的声音吗?又或许,是记忆和魔法交织在一起共同创造出的魔咒,正在你的脚下蠢蠢欲动吗?你不知道打破魔咒后会发生什么,公主死后又会发生什么——如果塔楼倒塌,你是不是也会葬身于此;或许有一条密道,可以让你安全地逃下去;又或者什么都不会变,只是魔法消失了。那么你就得顺着一个死人的头发原路返回,再爬一整天。
不管是什么代价,你都愿意接受。女巫犯下的错——你祖母犯下的错——就是你的错,这既是选择,也是必然。几十年前拨动的琴弦,如今仍在回响。
于是你踏过层层发浪——你觉得长发还在不停生长——坐在公主身边。
你俯身吻上她的前额——干燥而柔软的皮肤——你感到一阵战栗,一道涟漪荡过。魔咒,打破了。
就这样,你为这个故事画下了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