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尽头的房间

文/任青(科幻世界签约作家,银河奖三度得主,曾获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提名,代表作《夜行环线》《还魂》等)
图/李天

10月15日,星期日。

这是使用头戴式显示器“百鸟”的第三天,我终于看到了幽灵。

瘸腿妈妈似乎很担心我,劝我吃点正儿八经的食物,但我拒绝了——我采用体验派的工作方式,必须全情投入,才能产生灵感。我手中的百鸟头显是三天前从森林公司拿回来的。森林的主营业务是扩展现实(XR),市值破千亿,这么大的集团,见面时的“偷感”却非常足——我是由人从后门领进去的,为了掩人耳目,还被装扮成了送货员。到了行政办公室,同学正在等我,他是董事长的贴身助理,这趟活计就是他牵线搭桥的。片刻之后,董事长也匆匆赶来,心神不定,像从偷情现场逃出来似的。话还没说,他就面带苦笑,直接给我签了支票。

“要干吗?”我问。

老总一摊手,没说话,像做贼一样跑了。现场除同学外,只剩下一位苦瓜脸的人,他清清嗓子,开始诉苦。原来,公司耗巨资打造的旗舰产品——“百鸟”出了问题。百鸟号称全能扩展现实助理,也是最轻巧的“纸概念”头戴式显示器,平均厚度不到一厘米,重量不足两百克,戴上之后,可根据大脑或语音指令,在用户视野中叠加无限制的私人任务,以强大的算力实现任何App自适应。这一切只靠“想想咒语”就能实现,等于把增强现实无缝接入任何场景。森林公司把所有未来赌在了“百鸟”上,不惜下血本开发、宣传、铺货,志在一统XR/VR/AR/MR……反正无限多R的天下。这款产品也非常争气,上市半年销量极佳,霸占六成以上市场份额,如果继续热卖下去,森林将成为行业唯一的巨头。

可惜,万事万物没有如果。

苦瓜脸是第一个发现事情不对劲的。他是研发工程师,代号“丹”,工作内容是调试百鸟的主界面。百鸟主界面的最大优点,就是没有“界面”。透过它的光学镜片看外界,会比肉眼更加清晰,像被水洗过、被风吹过一般,呈现毫无污染的澄净天地。测评网站纷纷给予溢美之词——“世界最强转化镜片”。

在完美的视觉界面中,用户可以随心打开任何App,或者直接使用语言自动制作程序,执行个性化的工作任务。为了支持这个庞杂世界的数据浸染,可怜的丹每天都要花费十几个小时戴着头显,查补bug。他解决的绝大多数难题都是兼容性问题,林林总总,无止无休。在工作倦怠时,他只能发呆,神游天外。有天晚上,丹仰靠在沙发垫上,在微弱的灯光下,疲乏地盯着自己的书架。很长没时间看书了,那整整一书架买来充门面的书已经积满了灰尘。他麻木地远远眺望,挨个瞟着书脊上的名字,都是好古早的推理小说啊。

横沟正史、松本清张、西村京太郎、江户川椅子……

等等!丹把眼神拉回去。江户川椅子……江户川椅子是什么东西!江户川乱步才对吧。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细看。

“D坂杀人事件 江户川椅子 著”,书脊上明晃晃地写着。

这明明是江户川乱步的代表作。丹感觉自己加班加得神经质了,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名字还是“椅子”。他一把摘下头显,走近书架去看,这次变成了“乱步”。再戴上头显——“椅子”。

奇怪,百鸟出问题了吗?主界面的技术其实是最简单的,只是用镜头上三十二个全方位摄像头拍下来的现实而已,是忠实地反映世界本貌的,应该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bug。丹随手检测了一下头显的后台数据,甚至硬件热量读数,没发现多余的程序运行,又翻了翻书架上其他的物品,全是正常的,没有变化,只有“乱步”两字变成了“椅子”。

当前的留言板上,并没人报告过类似的bug,丹便决定不当回事,反正不痛不痒,无关大局,他手上还有几十件更重要的工作。可是一周后,丹有了新发现——戴上百鸟看书架时,架子上竟然有一半的人名变化了!变成了让人哭笑不得的怪异名字,不像人类的文法,倒像是猴子在键盘上敲出来的。这还不算完,每次戴上头显时,他看到主界面的边缘竟开始出现逐渐侵入视野的图像,一周又一周,那图像的范围逐渐扩大,就像在慢慢走进眼睛里,逐渐……

讲到这里,丹停下了,打了个冷战。

“逐渐……逐渐什么?看到了啥?”我追问道。

“说不清,你最好亲身体验一下。不同的人,可能看到的东西不同。”

“这么多客户,却没人报告这件事,是不是只有你的头显出问题了呢?”

“因为我使用百鸟的时间最长。”丹解释道,“从初次测试开始,大概有几千个小时了。我认为,现实世界的变化是逐渐发生的,使用百鸟越久,现实的变化程度越大。其实也出现了几起顾客投诉,说头显用了几个月后,视觉边缘变得不清楚。”

“开发部的同事也或多或少看到了不寻常的影像,”我同学补充道,“这个月已经有三个人离职了。”

“如果让警察或政府部门调查一下呢?万一是商业陷阱……”

“不能冒险!他们会强制召回产品,如果因为不明原因召回产品,公司就会颜面扫地、股价崩盘。我们现在脑子很乱,需要外界的人协助调查,而且最好是懂些信息技术、有侦查技能的人。我就想起来你啦,老朋友,好兄弟!”

——前几年怎么没把我当兄弟联系呢?我想这样说。但对百鸟这件事,我确实有些好奇。而且,我刚做完救命的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来支付欠款。

“你说,用户们使用时间短,所以没体验到世界的变化。”我说,“那我从现在才开始体验,岂不是时间更短?”

“没关系。”丹当即接话,“我们可以给百鸟解开时间锁,把头显的时间同步速度调高几百倍,这样,它读取你的大脑指令也会以相应速率翻倍。”

“好吧……”我说,“这工作我接了,毕竟拿了社长的支票。”

两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大口气。

“对了,你读过《人间椅子》吗?乱步的短篇。”丹突然说。

“有印象。”我答道,“一个迷恋女作家的男子,藏身在女作家的真皮沙发里,把身体折叠成沙发的形状,在那逼仄的地方生活下去,拉屎拉尿都不离开,只为能隔着沙发拥抱她,一亲梦中情人的芳泽。”

丹点点头。“书架上的‘乱步’变成‘椅子’,我认为是有深意的。这篇故事,总觉得和我们的遭遇有点像,但我又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像,它暗示了什么?”

说完,丹直视着我,肿大的眼睛一眨不眨,那张苦瓜脸显得更为苦闷凄切。我只好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要先体验一阵子,才能向你们报告。”

“太好了,那就静待佳音!”同学突然向我鞠了一躬。

随后,公司要留我吃饭,但我是个知趣的人,立即告辞了。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佩戴头显,开始体验这新潮的产品。打开开关,就像有个镜子在空间中展开一样,异常澄澈的世界展现在我眼前。

先试个任务吧。我口述指令,让百鸟编写程序。指令内容——呼出所有的联系人,把他们制作成虚拟小人,根据网络痕迹自动描绘他们的性格,在我家里玩一场捉迷藏游戏。我并非在乱搞,虚拟小人利用真实的景物藏身,不仅需要视觉模拟出神入化,还要对现实中物品的材质、功能、景深有深入推测,这是测试现实与虚拟融合能力的最好方法。

几分钟后,百鸟完成了这项任务。大部分联系人痕迹太少,猜不出个性特征,但还是根据现有资料,制作了二十七个性格饱满的小人。我一声令下,只见几十个小人从眼前喷涌而出,一落地就活动起来,或抱怨、或尖叫、或大笑着,四散奔跑。

“别把东西打碎了!”

听声音,应该是我父亲。

“快来,快来,我毁容了……骗你哒!”

这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精灵古怪。

“我去找酒!”

这是我的发小,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沙扬娜拉!”

他突然大喊道,随后奔跑着,消失在一扇虚掩的门后。这说明虚拟小人对环境是有推理和预判能力的,百鸟的性能已经出乎我的意料。随后,我在家里慢慢寻找这些人,正好增加一下机器的使用时间,看能否出现工程师说的奇异视觉。

首先是一楼,我循着虚拟人发出的喧哗声,逐间打开房门。这些角色好像一群孩子——虚拟小人把他们的性格特点放大了。在爱穿女士内衣的桂爷爷那里,我找到了几个色狼朋友。在智力障碍的米米那儿,则是大发善心的前女友,她正尝试教米米识字。在下肢瘫痪的阿兴轮椅下,我发现一个前几年认识的专偷铁器的小贼,它被我捧在手里,捏成了齑粉。百鸟配合得非常好,小人被捏碎时,流出了足以乱真的内脏和血液。

只是,做出动作的时候,虚拟人会偶尔一闪,应该是百鸟的内存溢出,毕竟承担了大量的互动现实运算,硬件偶尔会不堪重负。在一楼捉完人后,我上了二楼,这里的走廊两侧也各有十几个房间,居住着不同的残疾人。我妈妈就以照顾他们为业,已经如此生活了十几年。在这里,有小人在踢卧病在床的老奶奶,有小人在假装向杯子里尿尿,甚至有人拿虚拟的手电光线照射盲母女的眼睛。这些行为让我不太舒服,感觉虚拟小人是一群被精简掉人性的家伙。语文老师则是最正经的,正在书房的桌子上大摇大摆坐着,朗读“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等他朗诵完,我才捉了他,收进机器里。此时我看了看表,从开始捏人到现在,现实中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而系统时间飞速流逝,不知该如何换算。我数了数人数,爸爸还没有找到。

我大概知道要去哪里找他。我经过盥洗房、厕所和浴室门口,来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孤零零的房间,安装着巨大的落地毛玻璃,门对着走廊。按父亲的话说,这是风水最差的一间屋子,不仅是尾房,还中了门冲着直路的“枪煞”。

父亲的小人正在门口,抬着脚,跃跃欲试,想要打开门进去,他的形象不时闪烁着。百鸟虽然在环境互动方面非常强,但也无法驱动虚拟人打开现实中锁好的门。

我伸出手,把它拎起来,那小人在半空挣扎,用阴郁而憎恨的眼光看着我,眼神竟和爸爸一模一样。我心头一惊,手一松,小人摔在地上。为了掩饰惶恐,我抬起脚,凶狠地把它碾碎,血从鞋底渗了出来。

“咔嗒!”屋里突然响起了怪异的声音。我猛然抬起头,那扇门紧闭着,玻璃边缘似乎溢出了深深浅浅的影子。

“谁?”我问。

“咔嗒……咔嗒……”声音又响了几声,透过门,闷闷地,最后戛然而止。

之后的两天,我都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戴上头显,去看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雕花的毛玻璃窗户里,那影子在扩展面积、渐渐成形。摘掉头显后,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我整夜戴着头显,几乎目不转睛,关注着门内影子的变化。直到今天凌晨,越来越多的部位展现出来,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一个人形。

我看到了双脚、双腿、腰部以及两只手。胳膊还没出现,手就像凭空悬浮的一样,但从下半身来判断,那影子就是一个人,笔直地站在里面。它证明,百鸟的副作用是真实存在的。接下来,我只需等待影子完全出现,确认它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写到这里时,瘸腿妈妈又一次拖着病体,坐着楼梯专用升降椅,端着食物,骨碌骨碌地沿着楼梯扶手升上来,劝我补充一些营养。我不胜其烦,冷漠地拒绝,并用凶狠的语言把她赶走。越饥饿,五感越敏锐,脑子越灵活,这就是我的工作理念。我并不担心她的委屈无处释放,长久以来,所有住客都是她发泄的对象,他们身上遍布她造就的伤痕,我的身体也是一样。我几个月前做手术,正是为了解决儿时暴力侵害留下的后遗症。我那不成人样的母亲,那依靠浑身镶嵌着的几十块神经电路组才能勉强行动的母亲,她的双腿,是爸爸十五年前打断的。这个畸形之家,既是技术焦虑下世界的缩影,也像一个不停循环的诅咒。

10月18日,星期三。

这几天,玻璃内阴影的面积越来越大,人形已经显示到了胸部。它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也越来越令人好奇。我总结出了新的规律:虽然人影在我戴百鸟头显时才会出现,但是它和百鸟生成的其他东西不同,一次闪烁都没有发生。百鸟生成的其他东西,即使静止不动,也会在五分钟内产生一次不易察觉的闪烁——这是为了保护硬件核心,重置动态算力留下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人影不是百鸟系统生成的。那它,究竟是什么呢?

同学与丹似乎心急如焚,与我联系多次,我不喜欢体验被人打断,便一概不管。观察久了,困意袭来。我把头盔摘下,放在一边,侧躺在木质地板上,盯着刻满窗花的玻璃表面,须臾之间睡着了。在沉眠中,我做了个半死不活的梦,大概是被警察追捕、在肮脏不堪的厕所滑倒什么的,随后突然惊觉,天竟已经黑掉,走廊的灯也亮了起来。我好像是被笑声惊醒的,啊哈哈,呀咯咯咯咯咯……

是谁……在笑?

啊哈,呀咯咯咯咯。

我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因为起猛了,眼前发黑,脑子晕晕的。走廊灯影恍惚之下,一个女孩在我的身旁,披头散发,戴着头显,一只手扶着脸上的设备,一只手向前伸出去,似乎想抓住虚空中的宝物。

“呀咯咯咯!”她又突然大笑。我吓了一跳,心差点儿吐了出来,手扶地板向后退了两步,才看清她的模样——是一楼的住客,智力有点障碍的米米。

“你怎么上来了!”我怒喝道,随后去抢夺她的头显,“还给我!”

但米米依然紧抓不放。我加大力气,一把夺了过来,米米的手被划了一下,大哭起来。我不管她,如饥似渴般戴上头显,看到毛玻璃后的人影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米米举着手,哭个不停,她的手背出血了,滴滴答答,暗红的血滴在地板上。有一间屋的住客露出半个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睡觉!”我喊道。

那扇门赶快关上了。

“……跟我来,”我怕惊动妈妈,低声哄了一下米米,“给你拿玫瑰饼吃。”

听到玫瑰饼,她逐渐收住了哭泣。她知道,最乖的时候,才能得到点心。看着米米拼命忍住泪水的样子,我有点自责,便领着她来到走廊另一端的仓库,把门关上,找到急救包,给她处理了一下伤口,并塞给她两块临近保质期的玫瑰饼。她不再抽泣了,认真吃着小饼,不时抬头看看我。食物碎渣如下雨般落在地面上。

“米米,”我说,“你通过机器,看见了什么呀?”

米米偏着头,疑惑地望着我。

我换了种问法,“你刚才戴上眼镜,看到了什么呀?”

米米笑了,玫瑰饼的碎末都喷了出来。她用手在空中忙碌地比画,但我看不懂啥意思。

“这样吧,你把看见的场景画下来。”

于是,米米在仓库里,拿着我找到的破纸,画下了一幅画。她先画了一个走廊上睡着的人,应该是我,又画了戴眼镜的人——是她自己。

随后,她在我的旁边,画出了一个站立的人影,看不清长相,无法辨认性别,但那影子却低头抚摸我的头,冲我伸出手来。

我打了个冷战,觉得气温一下低了几度。“谁?”我指着影子说。米米吃着饼,摇摇头。

“你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里,看到过类似的影子吗?”

米米依然摇头。

“嗯……”我想了想,“那你在别的地方,看到过影子吗?”

米米点点头,拽过纸,继续画了起来。我看到,她画了很多睡着的人,有的缺少一条胳膊,有的腿像幼儿般萎缩,有的心脏位置是一团乱麻,但每个人的旁边,都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每个人影都在低着头,凝视睡眠者的脸。

“这些睡觉的人,是我们家的残疾人吗?”

米米兴奋地点点头。“大家,都有。”她说,“一个个看,都有的!”

我感到寒意越来越浓,根本摸不着头脑,也许“影子”的故事只是她骗取更多玫瑰饼的手段吧!我硬着头皮把她送回房间休息,听到旁边屋子妈妈的鼾声如雷,看来就算放一把火,她也未必醒得过来。我回到二楼走廊尽头,调亮灯光,看着那块令人毛骨悚然的毛玻璃,在寂静的夜里,看不出有什么形状。

我慢慢戴上百鸟,透过头显去观察它。模糊的人影出现了——不论大宅里发生什么,它依然在那儿。只是逐渐显现的阴暗轮廓,已经来到肩膀的位置。

看来,头部就要显现了!我的恐惧逐渐压倒了兴奋,突然想要回房间,但不知道每个房间里,是否真的有米米看见的黑影。

——只是个小骗子!我不断劝慰自己,一溜烟跑回了房间,躺下,手和被子一起颤抖,蒙着头,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10月19日,星期四。

一觉醒来,我的精神好了一些,可能因为是白天,不太感到可怖。早餐后,我照例来到二楼走廊,去看我的玻璃门。

人影出现的部分果然增加了,竟然露出了整根脖子,但最上面是一个封闭的截面,就像脖子从上沿被什么东西斩断了——不,不能说是斩断,更像被什么东西扭断的,毫不平整,断面可怖。

再向上,空空如也。

难道这是一个无头人?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门,连午饭都没有吃。光线在玻璃表面流转,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人影显现出全貌。很快,时间到了傍晚,人影的脖子上方,依然什么都没有。这人影,果然是个无头的家伙。

——这是最恐怖的事,而且,是只有妈妈和我才知晓的恐怖。

我颤抖地抓起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未接来电数:78。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今天呼叫我。

我一把撸下头显,跑进厕所,洗了把脸,冷静一下。在灯影摇曳中,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圈很黑,瘦得脱了相,好像是从古非洲钻出来、一直流离至今的直立人。我要冷静,冷静些!名侦探不能被体验到的东西困扰,要超脱体验!我长出一口气,从厕所出来,看到了米米的衣摆,随后,她好像跑下了楼梯。这怪丫头又来做什么,难道是偷头显吗?我急忙跑回走廊,头显还在,电源键一下下闪着光,似乎在嘲讽我小题大做。

我突然怒从心头起,情绪由羞耻到自我怀疑,再转为憎恨。我感觉被这玩意牢牢控制了,就像被曾经的父亲、如今的母亲控制一般,终生困在为骗取补贴而开的福利院里。想到这儿,我一脚踢飞头显,它重重撞上墙壁,又摔在地板上。我决定找媒体曝光,让公司被迫召回产品,身败名裂。

我不再考虑头显的问题,反而更担心房间里面发生了什么。我有绝对不能让别人打开这个房间、观察这个房间的理由,那是家族共同的秘密。会不会有人进去过了?房间钥匙一直在妈妈身上,她视此为生命,吵醒她并不明智。我考虑片刻,恐惧和好奇战胜了守规矩的意识,于是来到盥洗房,找到一把旧螺丝刀。房门已经很老了,用的是老式绿色锁鼻,我用螺丝刀慢慢拧下锁鼻上的四颗螺丝。螺丝锈住了,我拧得很费力,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锁鼻拧了下来。

——我擦擦汗,握住把手,长出一口气。旋转,咔嗒!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一片漆黑,首先涌出的是经年封锁的干燥的气味、灰尘的气味。几秒钟后,我鼓起勇气走进房间,打开灯。

房间里有两张破桌子、一个破柜子,还有七八个种着已经干枯的观赏木的大花盆,已经忘了是巴西木、铁树还是滴水观音。这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和我八年前进来时一模一样。我放下了悬着的心,嗅着八年来累积的微臭的气体,退出了房间。不过,这趟不白来,看到房间没人,结合口干舌燥、心扑通扑通跳,我对事件真相有了推测——

为什么只在这个房间看到了鬼影?因为我很在意这房间,看到房门就会紧张。百鸟作为扩展现实头显,为了同步用户体验,一定内置了很多传感器,去测量人的体温、血压、心率等。而人在紧张时,这些生命体征都会出现变动,大概有些传感器出现了故障,把人的紧张反应当作现实变化,投射在画面中,就产生了类似影子的东西。同理,米米见到所有人时都会紧张,所以看到的所有人身边都有了黑影。而丹在竞争激烈的大公司工作,最在意的应该是稳定感,书架上耳熟能详的名字改变,意味着稳定的世界改变了,这正是令他焦虑和恐惧的东西。

想到这儿,我笑笑,原来真相竟如此简单。我走到墙角,捡起被自己踢飞的头显,再次戴在头上——就让我再验证一下这个理论吧。

果然,戴上百鸟,无头的人影再次出现在毛玻璃上。我这次仔细观察它的每一处细节,却突然发现,它的右手没有食指。

我一怔。食指?我想起了那个人。那是只有我和妈妈才知道的细节。百鸟怎么会模拟出来了呢,如果是巧合,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于是,我又把头显摘下。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即便摘掉头显,无头的、缺少食指的人影,依然在毛玻璃上显现着。

我揉揉眼睛,确定这是现实。但不管眨多少次眼睛,影子的确还在。我心里开始慌了,难道是刚才把头显的零件踢坏了,弄坏了我的脑子?我左顾右盼,发现有零件滚到了仓库门前,于是就去捡零件。窗外风变大了,邪风吹来,一张破纸覆盖在我脸上,我拿下来看了看,是昨天米米的画。这时,我注意到一个之前没在意的问题,她的画上除了我与黑影之外,竟然还有站在旁边的她自己。

米米作为戴上头显的人,怎么能看到自己呢?她撒谎了。这小丫头,果然有问题!我有点生气,但深呼吸以后,又试着劝慰自己,说不定这个可怜人只是幻想了一个场景。不能用正常人的行为去衡量她。

随后,我突然听到嘭嘭、嘭嘭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楼大门,是敲门声。

大晚上的,是谁?

敲门声持续响着,我来到妈妈的房间,她睡得非常死,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在均匀地打鼾。我只好亲自来到大门前,慢慢打开门。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丹。

“你这几天怎么不接电话?”他生气地问。

“怕和外界交流,耽误思考。”我摸摸下巴,“你来得正好,我已经知道百鸟显影的真相了,但也有个疑惑的事情,想和你请教。”

“哦?”他提高了音量,“快讲讲!”

“嘘……进来。”我招呼他来到二楼,指着那扇毛玻璃门,讲了我对百鸟漏洞的推断,以及为什么摘掉头显还能看到人影的疑问。当然,我隐去了房间内的具体细节。

丹边听边点头,很认真的样子。

“你现在摘掉头显后,也能看到残影吗?”我问,“是不是只有我的大脑出了问题?”

“那,你的头显在哪里?”丹反问道。

我举起手中的设备,“就在这儿呀!”

“充电装置呢,你头显的充电器在哪里?”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一愣,“什么……哪有充电器!”

“哦,没有充电,整整一周,你是怎么使用的呢?”

丹说完,我感觉屋内一片静寂,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我低头看看手里紧紧握住的这块塑料,它看起来如此陌生。丹慢慢踱步,走到房间门前,摸着那扇巨大的毛玻璃窗。

“看来,就是这里吧。”他说。

“什么意思?”

“你们犯下罪行的地方。”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觉血液已经停止流动。这里,是我亲自带他上来的,那把锁,也已经被我打开。

怎么办?挟持告密者米米?我回过头,米米确实在楼梯口,伸出了半个脑袋,在看着这边。我一个箭步冲向她,可楼梯侧面响起巨大的玻璃碎裂声,全副武装的机动队拉着长长的绳子荡了进来,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丹绊倒在地,机动队员层层叠叠把我压住,几近无法呼吸……

在视野尽头,妈妈终于醒了。她像吃多了安眠药的病人,睡眼惺忪地出现在走廊上。两个机动队员立即控制了她。

“10月19日晚23时14分,”丹看了看手表,“杀人嫌犯,全数落网。”

10月21日,星期六。

我两天两夜没睡了,盯着桌上的照片。照片上是警方从小屋里弄出来的花盆,总共八个。泥土全被倒掉,里面的东西被掏了出来,一一摆在地上,那是熟尸块,以及人类的骨骼。

丹坐在我面前,疲惫地抽着烟,他是警察,不是什么产品工程师。这个男人骗了我,让我坠入了百鸟的迷局。他在飘荡的烟雾中,炫技般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据他所说,市场上的百鸟头显,早已引发了大问题,几个客户在使用过程中猝死了。问题就出在百鸟对大脑的引导上。人们的意识,源于大脑对于外界输入信息的解释,其中右脑如摄像机般忠实记录外界的信息,左脑则像负责叙事的编剧,为一切输入的素材编织出解释,为我们的生活编造出关系,并将这些故事反馈给大脑,形成了意识的假象。而百鸟在引导大脑构建简单化的“想想咒语”时,因为对脑波的逆向工程,有小概率会对左脑的信息解读体系造成不良影响,让大脑对于输入信息的解释更加直白,增强大脑的执行力。如果用户在熬夜、工作、气愤等环境中,感觉自己有猝死的可能性,左脑就会直接解读成猝死指令,通过神经系统通知各器官——人需要猝死。

于是,人就死掉了。这就好像百鸟把“日记”指令解读为需要打开日记簿程序,简简单单,杀人于无形。受害人报警后,警方利用这把双刃剑,给了即将身败名裂的森林公司一次合作的机会:通过该技术给无法找到决定性证据的案件嫌疑人下套。丹给我们的百鸟,是百倍强化bug的头显,会把机器影响大脑的小概率,几乎变为必然。嫌犯使用头显后,每当想到被杀的人,百鸟就会解读为“展示”,让害怕的东西出现,摧毁精神防线。如果嫌犯害怕犯罪现场暴露,执行力超强的大脑就会发出指令,引导他们主动检查犯罪现场的安全。在森林公司,丹通过“人间椅子”的故事,给了我强烈的心理暗示,而米米意外使用头显时,也用独树一帜的行为,潜移默化间影响了我,直到头显断电后,我自己在恐惧和担心中不断强化自身行为,最终打开了犯罪现场的大门。

——天网恢恢,命中注定。我瘫软在硬梆梆的椅子上。

警察带我重现犯罪现场时,我详细地展示了分尸父亲的过程。他是因为虐待残疾人,而被残疾人忍无可忍群起杀死的。妈妈不想让福利院就此倒闭,指挥我把他分尸,用盐和酱腌制之后,埋在走廊尽头房间的大花盆里。处理尸体时,我斩下了他的左手食指,用他的指纹打开了保险柜。

可那保险柜里空空如也。

妈妈为何如此保护福利院,是想要继续骗领补贴,还是害怕残疾人无家可归,已经无可考证。我之前从没有问过她,而她在被捕两小时后,猝死在了前往看守所的路上。我想,她大概也得到过属于自己的“百鸟”吧。在重建现场的镜头下,我挥舞着虚拟的斧头,一刀刀砍在小屋的地板上,讲述着那些刀砍斧斫印记的由来。闪光灯在我背后不断地闪烁,连成一片光的海洋。我回过头,外面有无数模糊的、阴暗的、绵密的、潮湿的人影出现在走廊上,仿佛所有逝者欢聚一堂。

那是注定伴我一生的影子,即便没有百鸟存在。

曾经,为了成为“名侦探”,我自学过不少东西,在睡不着的夜里、穷极无聊的时刻,我听过解读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音频。其中谈到:当死亡从抽象概念变为具体威胁时,人类会突然摆脱“常人状态”,从日常的沉沦中超脱,直面存在的本真性。

而今天,我终于认识了这句话,存在本身,只是一场盛大的、对于过去的幻视。那些你做过的事情、故意遗忘的东西,会永远在深渊中注视着你。

[编辑 唐楚涵] ik2rEgJuqVyBVXfd5VA1P8EY+fNx3Vyjw/t/ClvMuigk/GOzw90plusQ3kAk0gu7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