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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莉在电梯厢内按下楼层按钮的时候，电梯里的炸霸堡广告正好开始播放。她急忙低下头，但为时已晚。大红色背景中的炸霸堡是两片巨大的炸鸡夹着一环菠萝，外部咔嚓脆，内部汁水足。刘莉觉得这蠢得要命，这不就是把炸鸡排从汉堡的里面换到了外面吗，怎么会有特别的诱人之处？但她就是没法把炸霸堡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它陷在念头中间，像一个汉堡形状的洞。
这是刘莉第三十五次看到炸霸堡的广告，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晚餐时间，她依次路过公司门口的沙县小吃、面霸面馆、小杨生煎，都觉得差点儿意思，提不起食欲；直到看到炸德鸡连锁快餐店的大红色招牌，她才产生一种强烈的进门冲动。她被双腿载进店门，在柜台前点了一个炸霸堡套餐。如她所料，炸霸堡就是把炸鸡排从汉堡的里面换到了外面，味道平平无奇，价格倒是比普通套餐贵了十五块钱。
刘莉一边责骂自己缺乏自制力，一边大口啃完了两层炸鸡。看着只剩残酱的包装纸，她突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上个月，她拿下了一笔意外的订单，赚了两万块钱的提成奖金。一定是这笔新到账的钱让她成了杀富算法的目标。
众所周知，有钱的人才能花钱。杀富算法就是让广告精准触达有钱人的技术，它能让广告牌精准选出附近最有钱的人，展示最能诱开其钱包的画面。专家表示，不同于伤害老顾客的“杀熟算法”，杀富算法有助于促进消费循环、缩小贫富差距，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好算法。
刘莉之前一直以为“杀富算法”是别人乱花钱的借口，她经过广告牌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过他们描述的“魅惑感”。现在看来，这是因为她之前不够富。
在坐地铁回家的路上，刘莉小心地看了几眼广告牌。上面卖的是“能调理久坐人士肠道菌群的保健品药丸”，刘莉有点感兴趣，但并没有产生购买冲动。地铁站里人潮涌动，杀富算法找不到值得单独锁定的突出目标，只能泛泛地推荐一些大家都喜欢的东西。刘莉第一次因为地铁站内的拥挤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下一班地铁还有两分钟进站，刘莉掏出手机准备搜索“肠道菌群保健是不是智商税”。就在这时，周围全绿了。
刘莉抬起头，她视野所及的广告牌全部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天苍苍，野茫茫——刘莉觉得周围的一群乘客都像是变成了牛羊。
牧民女孩儿从广告牌中的远方走来，手里捧着一束绿油油的菜叶子。她开口说话，果然是不标准的草原特色普通话：“远方的尊贵客人，这是我们草原一整年里最美味的野菜，是我们一棵一棵手工从草原上摘出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阿妈说，野菜离开了草原神圣的土地，不到一天就会失去呼伦贝尔的滋味。我们想把草原的味道分享给全世界，只能通过一年一次的冷链空运。请您明天去草原情餐厅尝一尝吧！”
谁会上这种广告的钩啊？刘莉在手机里搜了一下，草原情餐厅的一份凉拌鲜野菜卖3888元——这菜是金子做的吗？她顺着女孩儿的目光看去，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杨阳，杨总。一把小胡子，身材瘦得像竹竿一样，资产深不见底，以严厉的个性和素食主义爱好在公司中著名。
刘莉到家后还在回味这震撼的一幕。难怪有钱人不轻易坐地铁，这大张旗鼓的效果就像是灼热的聚光灯，太让人尴尬了。她转念一想，这种尴尬感可能也是杀富算法的一部分：让富人在地铁站里无地自容，他们大概就会自觉地去买豪车吧。豪车可比凉拌鲜野菜贵多了。
晚上，她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闺蜜王望。王望是她的大学同学，已经结婚两年了。刘莉坐在运转的洗衣机前给她发消息。
“……杀富算法真是吓人。但我还是想把这笔钱攒起来。”
“为什么要攒钱呢？被‘杀富’的感觉多好啊，简直就像是全世界都在围着你转。”
“那要是钱花完了呢？”
“你放心，等你真的需要攒钱了，杀富算法自然就会放过你的。”
虽然只能看到文字，但刘莉能想象到王望纯真的笑容。自认识以来，她一直都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而且你还是单身，世界可以经常围着你转。”王望发了一个羡慕的表情，“自从结婚后，我在街上看到的服装广告都变丑了，里面的模特个个都是那种丰满型的。老公不在的时候，我才能在广告里看到我喜欢的超模。”
刘莉发了一个“偷笑”的表情。洗衣机停了，她起身去晾衣服。王望不懂攒钱的快乐，但她懂。小时候，她会把手伸进口袋，反复清点里面的几枚硬币，然后紧紧地把它们按住。长大以后，她一有空就会打开手机上的网银软件，输入长长的一串密码，只为再看一遍余额上的数字。这个甜蜜的数字从小时候的几块钱涨到了学生时代的几百几千，以至于如今的五万七千三百二十六元三毛三。
网上有人说，五万元是一道坎。一旦存款超过五万元，你就会进入杀富算法的计算范围，而你手里的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去，回到伟大的经济循环中去——
她想抓紧自己的钱包，但她的存款全都只是银行数字，她的口袋里除了一团纸巾，空空如也。
刘莉的手机里突然弹出了一条人事部老李的消息：“小莉啊，杨总之前的助理突然辞职跑路了。你对公司业务比较熟悉，有没有兴趣兼任？底薪比你之前高。”
刘莉下意识想拒绝：和一个怪人一起工作的风险太大了。要是他在办公室里闻不得一点荤腥，那她岂不是外卖都得蹲到走廊里去吃？
就在她敲下“不好意思”四个字正措辞下一句的空档里，另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钻进了她的脑海。
杨总是一个超级富豪。而且他的兴趣爱好和刘莉完全不一样。
如果出门在外都和杨总同行，杨总必然会变成杀富算法的头号目标。她呢——就可以尽情享受灯下黑了。
“多谢李哥推荐，我试一试吧！可以把工作要求发给我吗？[玫瑰][玫瑰][玫瑰]”
她按下发送键，心脏怦怦跳。
刘莉所在的公司全名叫“桃露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卖的是鲜花。不是普通的鲜花，是结合了最新纳米降解技术的自分解鲜花。简而言之，当你买下一束自分解鲜花，它会在四十八小时后快速降解为二氧化碳、水蒸气与少量其他气体，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谁喜欢看鲜花凋零呢？看着桌面上的花朵一天天枯萎，那简直是天底下最让人感伤的事情。你说是吧，刘莉？”
刘莉敷衍地应了几声，把手里的第九版报告递给杨总签字。
在刘莉看来，桃露公司能盈利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公司的核心技术非常简单：从上游真正的科技公司购买昂贵的自解酶，从鲜花批发商处订购鲜花，然后往花瓶里滴几毫升的自解酶，“自分解鲜花”就大功告成了。唯一的难点在于加入自解酶的时机。一旦加入自解酶，鲜花生命的四十八小时倒计时就会不可逆转地开始跳动，如果不能准时卖出，它的经济价值就会和它一起化为泡影。
刘莉之前负责的客户主要是婚庆公司与零售花店。对婚庆公司而言，用自分解鲜花做的布景可以在活动结束之后自行消失，节约清场所需的人力；但零售花店卖自分解鲜花就纯粹是噱头了。“永不枯萎的鲜花，永不变质的爱”：这是营销部测试下来效果最好的一句宣传词。
也不知道受众群体是怎么想的。在她看来，自分解鲜花更像是象征着“人间蒸发的爱”。
杨总看完材料了，他抬起头——
“客户需求表的表头没有居中对齐。这边的金额数字你要么全加粗，要么全宋体，混着来像什么样子。还有第八页的图，字都压缩模糊了——我叮嘱多少次了，要插入原图。我们作为科技公司，品控能力就是要从这些细节里体现出来的。你拿去让他们重做一下。今天之内给我。”
79936元，79936元——刘莉在脑海中默念了几遍自己的存款数字，压住了号叫的冲动。
“好的。”
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意见，她又要重新联系一遍各个部门，公章也要全部重盖一遍。好在公司里的人都习惯了杨总的作风：他看不懂公司的业务内容，又想有点参与感，就只能对形式上的细节指手画脚。
上班嘛，忍忍就行。杨总的喜怒哀乐都是虚的，自己账上增长的存款数字才是实的。
自从刘莉当上杨总的助理，杀富算法的幽灵就像是凭空消失了。杨总的目光就像是驱散云雾的烈日骄阳，凡是他能看到的角落，全都会被针对他的广告覆盖。就连刘莉办公软件上的弹窗广告里都换了吸引对象，只因为杨总经过她工位的时候可能瞟了一眼。这些广告对刘莉毫无作用，她甚至看不懂里面在说什么，只能读出诸如“这个品牌的奢侈品比那个品牌在某个指标上高了百分之多少”的广告大意，里面各个名词的含义则完全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
“刘莉。”杨总从背后喊住她，她祈祷他是想说“算了，别改了”。
“去订一个草原情餐厅的位置，今晚六点，四位。有大生意要谈。你也来。”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下面为您介绍均富算法的历史来源……”无人驾驶出租车的车载广播里，亲切的女声娓娓道来。坐在前排的杨总把显示面板上的按钮都按了个遍，也没能让广播声停止，“这科技真是越发展越坏了！以前坐车的时候，跟司机说一声，什么都能控制。现在这些技术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刘莉糊弄地点了点头。杨总放弃了控制车载广播的意图，戴上钛金镶钻的耳机，广告里说这款耳机的降噪能力强得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耳聋。
“……在糖分与油脂无限供应的现代社会，对于热量的无穷欲望不再是维持生命的正确本能，而变成了带来种种恶性健康问题的甜蜜杀手。进入21世纪之后，一次次的金融危机揭示出，对于金钱的无穷欲望也变成一种对经济循环健康的威胁。当时，经济系统很容易陷入‘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恶性循环……”
“……直到‘均富算法’的出现。人们对于金钱的无穷欲望是一只无形的大手，而‘均富算法’将人们消费的欲望组织成了另一只无形的大手，让两只手在掰手腕中取得了平衡……”
这些说教内容刘莉早就听过很多次，只是没钱的她从来没有在意过。现在，她从这些枯燥乏味的理论解释中隐隐听出了一些威胁的意思，前往餐厅的路途于是变得格外漫长。
出租车在目的地停下，刘莉下车，为杨总打开车门——其实门可以自动打开，只是杨总喜欢这种派头。
他们面前是一座蓝宝石般的双层建筑，它嵌在一条朴素的小街中，显得高调又优雅。暮色染在它半透明的外立面上，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从中晕开。
“草原情餐厅”五个字写在一朵云上——不是云，是一块发着白色柔光的屏幕。
穿着特色服饰的服务员将他们带到了预订好的位置。就像所有昂贵的餐厅一样，草原情餐厅的内部光线昏暗，但又昏暗得颇具特色：深蓝色的灯光浸润着整个空间，仿佛定格住了日落后的蓝调时刻。服务员为他们点亮了桌子中间的小灯，一簇明亮的电子火苗蹿了起来，它摇曳着发出明亮而热烈的光芒。
刘莉注视着变化的光影，不禁开始思考这算不算加班。
“哎！葛总！”杨总站起来迎了上去——刘莉从来没见他笑得那么热情过。她也站起来，看到了这顿饭的贵宾：一位顶着一头发胶的中年男人，和他背后西装革履的男助理。
刘莉事先看过葛总的个人百科页面，那上面有这位“全球年度百大新锐企业家”和法国前总统、诺贝尔医学奖得主以及著名武打演员的合影。在那些照片里，葛总的发型看上去要更自然一些。葛总和杨总握了握手，然后在餐桌的另一侧坐下。他熟练地召来服务员。
“凉拌鲜野菜。哦，已经过季了啊……金银奶酪碎拼盘。胡杨木炙羔羊。鲜沙葱牛肋条。流沙蒙古包。霞色日出羹。”
杨总的微笑中闪过一丝被迅速压下去的尴尬，“刘莉，你看看我们再加点什么？”
“……来一份精选时蔬吧。”
服务员接过菜单，点头示意后退了出去。葛总清了清嗓子。
“杨总，这个月底，上面领导要来视察。我们公司弄到了一笔景观建设的经费。你们公司算是这方面的高科技龙头企业，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个业务机会给到你们。小李，介绍一下。”
被称为小李的助理开始讲述，“领导视察的时候会经过金浦大桥、数创大道和浦岚路，你们可以用高科技鲜花沿路装饰一遍，做出花团锦簇的样子。路线总长十五千米，我们能出的经费是两千万。”
杨总的眼睛睁大了。
“对，这个事情比较急。要是事情能成，对你们公司也能起到一个宣传的效果。你们能拿下来吗？”
“这么大的生意……”
“是不是现金流有问题？我可以帮你拿到一个很低的贷款利率，用我的个人关系。你知道的，你父亲生前经常关照我，这是我应该帮你的。”
不知是否是刘莉的错觉，谈到父亲的时候，杨总的眼眶似乎有一点红。
“如果不是杀富算法，我的父亲他……”
“我们还是要向前看。我在你身上看得到他的经商才华。”葛总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草原情餐厅的服务员一道接着一道地上菜。根据网上的餐厅评价，这些菜品应该都有配套的上菜仪式和介绍流程，但葛总摆了摆手拒绝了。葛总关切地将嫩羊肉夹给杨总，刘莉看到杨总把这块肉在餐盘里装模作样地推来推去，最后藏在了一把银勺子底下。
“因为事情比较着急，合同手续我们可能需要后面再补。也请你们多多担待。”葛总刮走霞色日出羹碗底的最后一勺山楂啫喱，看起来他相当喜欢这道菜。
“哪里的话，要感谢你们给我们这个机会。”杨总的表情藏不住兴奋。
在回公司的出租车上，刘莉的手机收到了自动扣款短信。餐费总共32328元。
“发票拿给财务，月底一起报销。”杨总的指尖轻轻敲着车窗，仿佛正在点数一整条街上的花团锦簇。
全公司上下简直都要忙疯了。两千万——这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自解酶供应商手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存货，在许诺提升订购单价之后，他们的工程师才加班加点地设计出了增产方案。葛总指定了道路两侧的鲜花设计方案和供应商，其中用到的鲜花品种很多都是桃露公司从来没实验过的。刘莉找他们要来各种样品，拿给研发部门进行测试。说是研发部门，其实也没有专门的实验室。在半个月内，整个公司的每一张空桌子上都摆满了各种插着鲜花的瓶子，底下压着记有自解酶浓度与加入时间的小纸条。每当一股水汽在办公室中间升起，就会有一个满眼血丝的员工冲过去，抓起小纸条，在电子表格里记录这次实验的分解结果。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想要用自分解鲜花？”精疲力尽的刘莉不小心问出了声。
“这你就不懂了。”杨总难掩语气中的得意，“像我们这种层次的人，不会拘泥于低俗的物质表象。自分解鲜花是一种仪式感，一种美学的享受。”
匆忙之中，地上每天都会出现破碎的花瓶、萎缩的花瓣，以及自解酶溶液没有被及时清理留下的白色水渍。设计方案和费用几乎是一天一变，今天是某种植物缺货需要更换，明天是供应商核算后要求加价，整个项目的进度就像是在进一步、退两步的过程中原地打转。公司账上早就没有现金了，杨总亲自往里面垫款，哪个供应商要账他就往哪里打钱，发票开得一塌糊涂。财务部的张姐每天都绝望地说要放弃挣扎，但到头来还是会在办公室里战斗到深夜。
可是事情还是成了。
三月二十九日凌晨五点，最后一束自分解鲜花被安装在金浦大桥末端的花坛中。完成任务的施工队和杨总结清款项，曾经装满鲜花的卡车消失在大桥尽头。
“让我们看一看吧。”杨总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渗出，满街鲜花的颜色开始显现出来。果然美极了。
“等领导要来的时候，应该会有专人清场的。我们就在这里欣赏着吧。”
刘莉的眼皮越来越重。她向老板请示后打了一辆车回家，往沙发上一躺就沉沉睡去。
她是被手机发出的无穷无尽的消息通知声吵醒的。她打开手机，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公司群里的消息刷屏了，她读了几条，浑身一激灵。
“领导没来。”
“葛总的电话打不通。”
“政府说他们根本没听说过这个项目。”
“关于葛总的所有资料全是假的。”
“杨总还在桥上。”
公司似乎已经完全乱套了，没有人指挥刘莉应该做什么，于是她在家门口的胡记锅贴点了二两锅贴、一碗老鸭粉丝汤，安安心心地吃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镇定。然后她坐地铁去了公司，看到同事们在满是空花瓶的办公室里各自沉默地刷着手机。看到她，人事部老李叹了一口气。
“警察已经把那个葛总抓起来了。他从假项目里抽走的两百万‘油水’明天就能追回来，但那些实打实付出去的工程款算是全打了水漂。警察也搞不懂，能设计出如此精密骗局的‘葛总’怎么就没给自己想好退路……杨总知道以后整个人都崩溃了，像死机了一样站在桥上一动不动，我们根本劝不回来……”
“……你是老板助理，你也去看看吧。”
半个小时的车程后，刘莉又到了鲜花灿烂的桥上。她远远地就看到了人行道上瘫坐着的一个黑影。那个黑影显然注意到了她，他从水泥地上站起来，招呼她过去。
那是杨总，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
“让我们看看这最后的日落吧。”
她突然想起来，自解酶是在装车前提前一天加入的。按照设计方案，此时正是自分解鲜花四十八小时生命的尽头。
太阳逐渐向下沉去，一片朦胧的水汽从桥上升起。玫红的、海蓝的、雪白的花卉色彩，似乎全都化成了雾气之中金橙色的光影，不断升腾、飘散，直到在一片迷人的深蓝暮色中，一切都不复存在。
片刻之前的景象就像一场消散了的梦。
“我也要随风而去了。”
杨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一饮而尽。咚的一声，他倒在地上，滚落的瓶身上赫然写着“特效自解酶”。
毫无悬念地，桃露公司破产了。连带着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刘莉那笔32328元的用餐报销款。
在和杀富算法斗智斗勇两个月后，她账上的余额是44925.03元。
她最终还是被杀富算法战胜了。
还成了杀富算法谋害杨总的棋子。杨总——他在被救护车拉走之后就音信全无。
刘莉一次次反思自己的经历，怀疑大桥项目乃至于桃露公司本身都是杀富算法做的局。这算法真是处心积虑，丧心病狂——
“我还是很感谢杀富算法的。”王望在一次倾听中突然打断了她。
“……嗯？”
“我小时候亲眼见证了社会的‘杀穷算法’。”王望说，“那时候经济危机爆发，我父亲公司的老板卷着工程款跑路了，只留下一群失业的员工。我父母只能到处找人借钱填窟窿，利息越滚越多……我当时正在上初中，最怕手机上突然来陌生的电话。后来我父亲就开始借酒消愁。几个月后，他被诊断出了肝癌。”
“……麻绳专挑细处断，涓滴总向汪洋流。那个老板在外面逍遥了一圈，手里的股票翻了一番，他的儿子回来摇身一变，又是一个成功企业家。”
刘莉从来没有听王望说过这些事。
“杀富算法出现以后，我们的日子突然就好了起来。一家科技公司研发出了能治我父亲的便宜特效药；有几笔高利贷的债主凭空消失了；我父母都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所以，我愿意遵从杀富算法的引导。”
“杀富算法”是在刘莉上大学后才出现的，她的童年里只有父母“不要乱花钱”的谆谆教导。在她的本能直觉中，金钱一旦离手，就会被卷进铺张浪费的荒唐旋涡：当今世界的运转逻辑却似乎不再是这样。
“莉莉，你也要多体谅体谅算法。命运的车轮往哪里滚动都免不了代价，这个算法至少能让冲击变得可被承受。”
刘莉只闲了半个月就找到了新工作。新的岗位是业务经理，在一家研发生产自解酶的公司——正是桃露公司的上游供应商。据招聘主管说，正是桃露公司那笔上千万的大订单让他们有了充足的研发资金，现在他们正在努力研制第二代自解酶，想必这会催生很多新的业务。
上岗那天，刘莉在产业园区门口被门禁系统拦住了：初来乍到，她的身份信息还没有录入。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保安亭里走了出来。
“……杨总？”
正是杨总。他穿着保安制服，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也剃掉了。看见刘莉后，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但又顿住了。
“……是我。你叫我杨叔就好了。”
“你不是……”刘莉欲言又止。
“医生说，我当时只是因为低血糖晕倒的。我后来查了一下，自解酶需要和什么细胞壁结合才能发挥作用，人喝了没有任何效果……哎，陆工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杨总看起来不想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在公司解散那几天出现。在刘莉向他出示入职通知书后，他给她办了临时出入证，目光中难掩羡慕。
“……他们给了我这个门卫的岗位，因为说我观察细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员。”
招聘主管向刘莉介绍了公司的各个部门，又带她到了分配给她的工位。安顿妥当后，刘莉又想起了杨总的模样，忍不住感到一阵愉悦。
……好吧！她还是很讨厌杀富算法，她不会原谅它对自己存款的伤害。但既然它做得还不错，那就姑且忍着它吧，还能怎么办呢？
新公司的第一笔工资发下来之后，刘莉特意买了一个能塞进口袋的小钱包，取了十几块钱的实体硬币装在里面。每次经过广告牌，她都要狠狠地握一把钱包，用这种传统的金钱形式展现她对传统价值观的捍卫——然后算法就会熟练地、狡诈地、仿佛老对手或者老朋友地，用金黄的、酥脆的、满溢汁水的炸鸡填满整个广告屏，作为对她持之以恒的挑衅行为的回应。
[编辑 谢韵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