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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宾王和卢照邻
一对被辜负的“长漂”

洪水就像从天而降的巨龙,带着席卷一切的狂怒,吞噬整个城市。没有高岗可以避难,只能任由冰凉刺骨的水淹没身躯。

“救命!”杨坚呻吟着惊醒,但噩梦带给他的窒息感太过真实,让他久久难以平静。他披上衣服,步出寝殿,环顾朽坏的宫宇,终于下定了决心—在远离渭水的地方,建立一座新的都城!

移都并不是心血来潮的念头,大臣早就提过建议。汉朝的长安旧城历经两汉400年、魏晋南北朝的战乱,早已破败不堪。房子还能修修补补再用,要命的是供水系统和地下排水系统全都不畅,一下大雨就城市内涝,民居秒变“海景房”,更不用提生活用水咸酸难喝了。对于长安旧城这种老、破、小的危房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它,换个房子住。

杨坚深知建新都劳民伤财,隋朝刚刚建立,人心未稳,他下不了决心。但这场噩梦点醒了他,要未雨绸缪,他不能让隋朝亡于洪水。

于是杨坚在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南坡选定了新城的位置,命令宇文恺担任都城总设计师。皇帝的旨意是快,尽快!因此宇文恺仅用了9个月就建好了新城,因杨坚早年被封为大兴郡公,这座全新的宫城被命名为“大兴城”。

建都讲究顺应天道的寓意,才能保佑王朝长治久安。大兴城的皇宫位于北部的中央位置,寓意天子居于北天中央的紫微垣;城内街、坊的数量也和四时、《周礼》相呼应。东西两个方向均有贸易市集,使大兴城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然而,隋朝还是亡于水祸。因隋炀帝杨广开凿大运河,人民不堪重负,爆发起义,隋朝仅维持了38年就覆灭了。

大兴城却一语成谶,在接下来的大一统王朝抵达兴盛的顶峰。

它成为世界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据说面积相当于古罗马城6倍、伊斯坦布尔7倍,这就是唐长安城。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白居易《登观 音台望城》) 纵横交错的25条大街将长安城分为108坊,所有坊以南北方向的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对称分布,整齐划一,就像种菜的田地,也像围棋的格子。

108坊寓意天上的108颗星曜,它们拱卫的正是坐北朝南的皇城。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 尊。”(《帝京篇》) 只有真正见过唐朝大明宫的宏伟气势,才能知晓天子的无上威严。

骆宾王见识过。他在西域、巴蜀守卫边疆多年,年过半百才调任,来到长安城—大唐帝国的核心。“ 皇居帝里崤 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 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山河千里,帝都位于崤山和函谷关之间,关塞重重,八川分流,是何等的壮阔!

他先是像描述航拍图一样,展现长安城的立体图景,然后才描述皇宫楼宇的细节:“ 桂殿 岑对玉楼,椒房窈窕 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 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虽然诗句名义上是写“汉家离宫”,但这样富丽堂皇的景象,实际上是骆宾王观赏唐朝皇城的感受。

让长安成为长安的,不只是华丽的宫殿、凌云的复道,还有安邦治国的文臣武将、钟鸣鼎食的权贵、采桑路上的车水马龙、轻裘肥马的侠客。无论是皇宫还是娱乐场所,皆是轻歌曼舞、纸醉金迷。

至此,诗歌从铺陈长安城的繁华气象转向讽喻。据说这首诗是骆宾王应吏部侍郎裴行俭的请求所写的。裴行俭是唐初名将,一直对武后擅权不满,骆宾王应是抱有相似的看法。

虽然唐朝沿用了隋朝开创的科举制,但考试难度极高,能够考中进士的人凤毛麟角。更多的士人还是走推荐的路子,拿着自认为写得最好的文章四处请托。骆宾王虽然曾少有才名,被誉为“神童”,但一直是不起眼的小官,远远比不过那些巴结武皇后的官僚。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骆宾王感叹,即便是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扬雄,也没有得到皇帝的赏识,也没有人怜惜贾谊的蹉跎时光,何况自己呢?

这首《上吏部侍郎帝京篇》,七言中杂以五言或三言,四句一韵,既有叙事,也有抒情和议论,写成之时就传遍京城。

巧的是,骆宾王的好友卢照邻,也以长安盛景为题材,写了一首长诗—《长安古意》。诗作也描写了长安城热闹的街市和川流不息的车马,特别是豪门的歌舞享乐。不过卢照邻的诗歌里,出现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他们是长安城这个富丽舞台上必不可少的角色:美若天仙的歌女,让人感叹“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如能和这样的美人相伴,再也不会羡慕天上的神仙;飞鹰走狗的少年,每到晚上就呼朋唤友去“夜店”逍遥;禁军的军官用海螺酒杯痛饮,醉生梦死;将相权贵专横跋扈、打击异己,“ 自言歌舞长千 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自认为享乐的日子可以千秋万载。

在写法上,《长安古意》和《帝京篇》一样,都是以汉喻唐,表面是描写汉代的怀古诗,实际是对唐朝现实的勾勒和讽喻,这后来成为唐朝诗人的惯用手法。也就是说,多数唐诗中的“汉”,实际指的就是“唐”。尽管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使政局稳定、人才辈出,但继位的唐高宗懦弱惧妻,武皇后野心勃勃,卢照邻已预感到盛世下的暗涌,因此《长安古意》的讽喻意味更加明显。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 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长安古意》结尾六句,直接用强烈的今昔对比—“金阶白玉堂”和“青松”,完成了对权势豪门纵情声色的讽刺。名利权钱欲,就像一道道箍在世人脖子上的缰锁,让他们耗费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去追逐、去拼抢,到头来不过是梦幻般的泡影、无限时间中的尘埃。这么辛苦又这么徒劳,还不如年年岁岁守着一床书,伴着南山飞落的桂花蹉跎一生呢。

《长安古意》通篇七言,是不折不扣的歌行体。歌行体可以配乐演唱,和强调格律的“永明体”及唐朝律诗不同,它的韵律和篇幅更自由,可以抒情,也可以叙事和议论。换句话说,就是作者兴之所至,想写多少就写多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必受太多的限制。

《帝京篇》和《长安古意》是两位诗人对盛世的赞美和反思,可长安城并没有回赠给他们善意。

写下《帝京篇》后不久,骆宾王就被诬陷入狱。听着牢房外的秋蝉哀鸣,他写下《在狱咏蝉》一诗:“ 西陆蝉声唱, 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由蝉声起兴,引入囚徒的沉思,想到自己老大无成,空有像卓文君《白头吟》那样的一片赤诚。

蝉到了秋天,已经是穷途末路。“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 易沉。 ”翅膀被露水打湿,无法高飞,凛冽的秋风盖过了它的叫声。这一句看似是写蝉,实际是写诗人自己的境遇。谗言不就是让他无法前进的露水吗?武皇后的告密制度不就是让他无法畅所欲言的秋风吗?在露重、风多的环境中挣扎的秋蝉,不就是他自己吗?以蝉喻己,用的正是同《诗经·硕鼠》一脉相承的“比”的手法。

古人认为蝉在树上餐风饮露,是高洁的象征。骆宾王却说“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种武断的说法,是诗歌适度的夸张,也为了表明作者的困境。他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也知道不可能有人来救他出去,他能坚守的只有无人相信的“高洁”。

这篇咏物诗,不仅做到了“物我一体”,还有工整的对偶( “西陆”对“南冠”,“玄鬓影”对“白头吟”,第三句也是 对仗 )和起承转合完整的结构,成为咏物诗的名作,也为五言律诗的定型奠定了基础。

一年多的牢狱生活没有磨去骆宾王的棱角,他离开了长安,奔赴幽燕之地。这里有奔涌的易水,是战国时期燕国的边界。荆轲正是在易水边向燕太子丹辞行,背负长剑,义无反顾地去完成刺杀秦王的任务。“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于易水送人》) 怒发冲冠的壮士,身影早已消散在历史中,只有易水千百年来仍然彻骨寒冷。“寒”,不仅是送别友人的切肤感受,更是一种心理体验。因前途未卜而“寒”,因无人理解而“寒”,因报国无门而“寒”。

寒意不仅浸没了骆宾王,很快也笼罩住长安城。唐高宗去世后,武皇后撕下面具,废掉了李显,改立懦弱、没有主见的李旦为皇帝,她临朝听政,更改了年号、官服颜色和官职名称,离称帝就差一个名义上的仪式。

忠于李氏的勋贵,敏锐地嗅到了篡位改朝的气息。开国元勋徐世 的孙子徐敬业,第一个反了。古时开战前,都要下一封战书,又叫“檄文”,公开列举对手的罪状,以此证明自己“师出有名”,是正义之师。徐敬业请来的檄文写手,正是骆宾王。

多年对武后的不满,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宣泄方式。骆宾王以华彩的四六骈文,痛快淋漓地陈说武皇后干政篡权、陷害忠良的罪行,就像把她按到被告席上,一条条陈说起诉理由。据说檄文传至武后面前,她面不改色地读完开头,直到读到结尾 “一 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一句,才惊问作者是谁。这句话能激起臣民报答李氏的决心,直指武后在高宗刚去世不久就篡权的不道德行为,这种道德审判比开头列举的罪状更具有煽动性。

骆宾王在广陵城墙上眺望大江。又是一年秋风起,水汽和当年的易水一样寒冷,但此刻他的内心不再寒如冰窟,他坚信徐敬业的军队一定能胜利,他一定能穿着戎装载歌载舞进入长安城。(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 舞入长安。”《在军登城楼》)

当时的他不会知道,此生他再也回不去长安了。他笔下让山岳崩塌、风云变色的徐敬业军队,实际上不堪一击,不到三个月就被武后彻底击败。徐敬业战死沙场,而骆宾王下落不明。

有人说骆宾王也死于兵败,更多人相信他剃发为僧,从此隐于东南山林中,了此残生。不论是哪种结局,那个哀叹言论不自由的高洁“秋蝉”,再也飞不回长安了。

当骆宾王撰写檄文时,卢照邻正在山中等死。

他得了一种非常奇怪又非常痛苦的病。最初只是走路跌跌撞撞,后来双脚萎缩,只能卧病在床,一只手也残废了。谁能想到当年写出《长安古意》的才子,年仅40岁就形如槁木,容貌缺损,已经挖好了坟墓等死呢?

疾病毁掉了卢照邻的一切。他身上遍布暗红的斑块,眉毛和胡子也脱落了。这样丑陋的样貌,令他被迫远离人群,躲进太白山里。尽管他幸运地遇见了“药王”孙思邈,但病情没有任何好转。当其他文士在长安吟诗赏景时,卢照邻在山中用尽所有办法求生。炼丹、服药、修炼道家养生术,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但他仍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畸形,越来越枯萎。

远离人群,寸步难行,陪伴他的只有庭院中的病梨树。最终他等来的是父亲去世的噩耗、爱人远隔千里的憾恨、友人骆宾王批判他绝情负心的诗文《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在无尽的孤独和绝望中,他仿照乐府古体写下《行路难》。

病榻上,他忆起长安城北、渭水桥畔的一截枯木。无人问津的烂木头,曾经也有过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的岁月。它还曾是豪门贵族郊游的热门“打卡地”,正经红过那么一阵子,见过数不清的香车宝马、俊男美女,甚至吸引过凤凰来筑巢。

然而“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人生境遇就如这截枯木一样,转瞬之间就会发生剧变。大树“一朝零落无人问”,那些妄想荣华万年的汉朝公卿也已经归于黄泉。

每日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卢照邻已经看透财富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就连感情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他已经做好驾鹤西去的准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令他眷恋的事物,那就是他极度渴望却永远也得不到的健康。

他出身名门望族,也曾顶着范阳卢氏的光环,10岁就拜大儒为师;他也曾年少成名,18岁一举中第,成为王府的贵客,被邓王誉为司马相如;他也曾游历大好山川,见识过塞外风光,写下“ 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刘生》)、“不 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紫骝马》) 等豪迈诗句,就连送别友人也毫无哀戚之音—“ 唯馀剑锋在,耿耿气成虹” (《西使兼送孟学士南游》) ,满满的少年意气,更不用提在巴蜀之地结识了诗文好友和一生挚爱。

可以说,卢照邻的前半生,家世、才华、名气、阅历、友情、爱情都得到过、丰盈过、精彩过,但对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拥有了一切却在瞬间被无情地全部夺走。

那个志得意满、朝气蓬勃的少年死了。现在余下的不过是一具没有活力和希望的空壳。给这副残躯起个名字吧,就叫“幽忧子”—昏暗、深不可测的忧愁,隐蔽、无人知晓的忧愁。

一口气写完《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五篇文章后,是时候拥抱人生的终点了。

不知道他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肉身,一步步挪到颍水边的。向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他会忆起长安城吗?那是给予他荣耀,又将他推入炼狱的地方。正是那篇载入史册的《长安古意》,让他获罪入狱,也正是这场牢狱之灾,让他患上无法治愈的怪病。

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沉入水底的时刻,他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束缚,重新获得了自由。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十五夜观灯》) 他仿佛又看见了长安城元宵节的绚烂灯火。这盛世,他和骆宾王,都不早不晚赶上了、来过了,只是不巧,要先行一步了。 dnc8WXe+VXIXXOYQ38Q3yyb7aowoRGbdhq7MNRXnVfo9oIwuQhTgc8DCqOe0hb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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