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个夏天。在公园一棵古老的橡树下,一个小男孩儿在嬉戏。他有一头金黄又浓密的头发和一双深邃而炽热的眼睛。他只有四岁,但是当他用铁锹铲起土、把泥块填满他的手推车、又把手推车里所有的装载物倒进旁边的池塘,如此用泥土和石块来修建他的堡垒时,他的精力又尤其充沛,看上去倒像是有六岁。而当园丁从房子里走出来叫他回去吃晚餐,他又变得叛逆,并且生起气来。
这个房子很简朴,比起有身份人士的私人公馆,它看上去更像属于一位富有的农民。房子是木头制成的,几乎没有装饰,只有一层楼高,除了正中间有一个五扇窗那么宽的小二楼。当这个小男孩儿从一楼的窗户向外望去,目之所及,是一整片辽阔的黄色玉米田。景色静谧。当风从波美拉尼亚吹来,沉甸甸的谷穗随风摆动,田野里便出现了一道道的麦浪。“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父亲带着小男孩儿去田间地头时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刚继承了尼朴甫(Kniephof)近两千英亩的土地。这也正是他在小男孩儿一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位于萨克森(Saxon)的舍恩豪森(Schönhausen),而前往更远的波美拉尼亚的原因。
“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小男孩儿也时常如此想,因为村庄也就是农场。这里没有佃户,只有隶属于庄园的农业劳动力,他们住在茅草屋里,身份地位其实与农奴极度类似,只是他们自己和士绅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这里有石灰窑,还有铁匠铺。当这个小伙子走进牛棚,在牛群中间爬来爬去时,约九十岁的牧牛人布兰德喊道:“少爷,小心啊!这些牛可能会踩到您的眼睛。它们不会有任何察觉,只知道不停地吃草,但是您的眼睛可是有可能被踩碎的呀!”这位老者称呼这位小男孩儿所用的“少爷(Herr Junker)”,就是下德意志地区的方言。七十年后,俾斯麦仍会回忆起这位历史见证者,他曾为俾斯麦讲述了许多有关腓特烈·威廉一世的故事。这位牧牛者还告诉俾斯麦,自己就曾在屈斯特林(Küstrin)亲眼看见过这位国王,那还是远在腓特烈大帝时代之前的日子。
这位小男孩儿的父亲同样也有故事可讲。每逢节日,他们便会走进配有三扇窗的大厅,在那里的墙上挂有许多肖像画,祖先们戴着头盔、满面威严,都从画里向下注视着他。肖像画的画框已经布满灰尘,而画里的人依然全副武装。在五百多年以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统治着易北河流域。而当年轻的俾斯麦已经九岁,能懂得更多之后,父亲也有了更多可以告诉他的事情。这位年轻人又听见了些什么?父亲的父辈们全都是骑士。虽然现在存在于肖像画里,但是他们曾数百年生活在城堡和庄园之中,持有为他们进行耕种的农奴;身为庄园主,享有着司法权;从已经无法追忆的远古时代起,他们就已经会在礼拜日坐在教堂里专属于他们的橡木椅上,与下等人区分开——而今时今日,下等人仍然无处不在。
也许这位费尔迪南·冯·俾斯麦先生曾告诉过儿子,祖先们身为旧玛赤(the Old March)的部下,都是非常强硬的;他们并非逢迎的廷臣,反而对诸多事宜都感到不满。在很久以前,难道不是曾有一位选帝侯逼迫俾斯麦家族出让了他们最好的那片森林,并换成舍恩豪森,从而完成了一次极不对等的交换吗?一百多年以前,当国王想要让旧玛赤骑士们为他们所获得的封地缴纳税款,费尔迪南的曾祖父就曾将他们的拒绝意愿上呈国王,同时他们也一致抗议,认为这是“从自由的骑士向纳税的、可耻的身份的退化”。在这位国王临死之前,他还给儿子——年轻的腓特烈——列出了最难操纵的四大家族的名单,而俾斯麦家族以“最显著且最恶劣”的名头赫然在列。
男孩儿的祖父酗酒极为严重,同时也是一位威猛的猎手。这位俾斯麦曾在一年之中斩获154头红鹿。在外表上,比起其他祖辈,我们的俾斯麦和这位祖父最为相似,他的父亲不再是一名骑士。实际上,这位祖父早已被排除出骑士的序列,当他年轻的妻子去世时——就在《维特》出版之前不久——他发表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挽歌,用极尽华丽的辞藻描绘了他的婚姻生活与妻子。这位卢梭的学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的儿子们成长为“四位品德高尚之人”,他也与他们以朋友相称。他收到孩子们工整、富有文笔写就的来信就十分高兴,而他自己图书馆里的藏书也全是些学术著作。费尔迪南(也就是我们的俾斯麦的父亲)和兄弟们也都继承了父亲这种缺乏野心的特质。诚然,他们全都上了战场,但是他们不愿意踏入政坛,而只是醉心于乡村生活。
因此,也无怪乎费尔迪南在二十三岁参与过一次战役后便直接退役回家,专注于在尼朴甫抚养两个孩子。国王对此十分生气,削去了他骑士队长的头衔、收回了他的盔甲直至很久以后才予以归还。即便在最紧要的关头,俾斯麦的父亲也未曾重返军队。他在1806年的夏天——也就是弗朗茨皇帝摘下德意志帝国的皇冠,退位之时——结了婚。不论是耶拿战役,还是德意志解放战争,都没有再令他离开他的乡村寓所,拿起武器进行战斗,尽管当时他只有四十岁,正年富力强。
我们俾斯麦这位不好战的父亲,身材魁梧,和他儿子一样是个急性子,感情强烈且饱满。他曾在孩童时期被腓特烈大帝搭过话,这成了他仅有的普鲁士轶事。他的父亲,一位法国启蒙运动的倡导者,把他作为一名贵族进行培养,但是又将他从社会阶级的偏见中解放出来。得益于这种教育,他才能在一生中贯穿始终地保有一份内在的平和,作为一家之主,他几乎不提什么要求,就算在儿子们很小的时候也十分有礼貌地和他们对话。他追求快乐、气质温和,依靠自己的庄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些土地的耕种工作由执达吏或其他人监管),他花大把的时间打猎或是喝酒——就像数百年来,所有俾斯麦家族的成员都是酒鬼一样。这些都是从他信件中摘取出来的可佐证的句子:“今天,是奥托的生日。今天,我们最好的公羊死了一只。这天气真恶劣……梅克多和莱茵的葡萄酒似乎不再对我有足够的效力,所以我喝了点儿波特酒和雪利酒,希望情况能有所改善。当然,没有强劲的浓咖啡我也没法儿过。”接着对牡蛎、鹅肝酱等点评了一番,“但是,尽管全都是这些大补的精细餐食,我还是觉得腰疼——这就是人老了之后不中用的表现啊。”
他三十五岁时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姑娘,很好看,但是她的鼻子太长、眼神又太机灵。她这精明的面相,可能已经告诉追求者,两人的本性中含有诸多志趣并不相投的因素。沉着的理性和勃勃的雄心是她最鲜明的两个性格要素。她的祖先门肯家族(the Menckens),几百年来一直是法学或历史学教授,并且把此种人文学者的血脉也继续传给了她的父亲。在腓特烈大帝当政时期,门肯曾任枢密院顾问官,然后是枢密院议长,再然后,不再受到支持而被撤销职务。这一事件发生于1792年,也正是皇帝对俾斯麦父亲大发雷霆的那一年。直到1800年,门肯才重新进入官场,成为三代朝臣。此时,他对腓特烈大帝的独裁统治表示谴责,同时提出皇帝应该对权力进行自我限制的请求,并坚持要求实行内阁责任制。实际上,在各个方面他都表现得像一个热切的改革派,就像冯·斯坦男爵那样,而男爵也的确曾恭维过门肯,说他是一位优秀的自由主义者。那位女儿,也就是我们俾斯麦的母亲,也继承了她父亲的才智和大致观点。她用理智决定生活中的一切事务。她热爱城镇生活、喜欢抛头露面和政治生活。她和她的丈夫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完全相反。他唯一喜欢的就是一人独处;而她则希望在世界舞台上绽放。
从她那里,奥托·冯·俾斯麦习得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还有透彻且不被感情所左右的智慧;也是从她那里,传给了俾斯麦那对权力无休止的渴望,这是之前的俾斯麦们从来不曾有过的特质;然而就脾气和总体的性格而言,俾斯麦仍是他父亲的儿子。从而可以说,通过继承了父母双方互相矛盾的秉性这一点来看,他证实了叔本华的学说。